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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军事小说 > 士兵突击(剧本小说)  作者:兰晓龙 书号:41665  时间:2017/9/22  字数:56936 
上一章   第二十三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这辆车载着三个人,已经扎⼊了茫茫的草原深处。

  草原那不是路的路面被碾満了深深的车辙,轮与履带搅在一起,来自四面八方,去往一个方向。越野车碾上这些深深的辙印也有些颠簸,已经驶了很久,甘小宁⿇木地驾着车,反正这地方闭着眼也不会撞上什么,马小帅闹过了头,现在已经昏昏睡,许三多则看着那些车辙发呆。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部队集结地,是我现在竭力想避开的地方…可我想见的人,也全绑在这些地方。

  一个通哨在路边挥舞信旗,放目皆是地平线,他是唯一可见到的一人:"原地停车!熄火!噤止下车!"

  甘小宁一脚急刹,连马小帅也给颠醒了:"到了吗?"

  甘小宁摇‮头摇‬。视距之外的地平线传来隐隐地闷响,空气中也起了波动,那是⾼速飞行的弹体撕裂空气的声音,它们从一个地平线之外的起点飞向一个地平线之外的目标,爆炸如大槌擂响鼓面,震颤由车轮下的地面传导⼊车体。

  甘小宁看看驾驶座边⽔杯里泛起的纹路,对许三多笑笑:"远程精确打击。今天得打十四个目标,我们营担任引导。"

  许三多有点没反应过来:"你们营?"

  马小帅:"师侦营嘛!最近一直忙这个!嗳,好家伙!"他说的是远程打击的又一个目标,许三多他们的位置几乎就在弹道终点,⾼速飞行的弹体⾁眼难辨,但空中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一列机车驶过,然后,远处山头架设的一个天线塔目标在爆炸中完全消失了。

  许三多:"这个准。谁带的队?"

  甘小宁:"谁带的都一样。班代,跟你在的时候换打法了呢。"

  他看着那两张自豪得容光焕发的脸,如果那种神情在他脸上有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通哨挥动了信旗放行,汽车驶动,穿越刚才爆炸的扬尘。

  师侦营虽是临时隐蔽地,但大得能直接驶进战车,实际上一辆指挥车也真就停在里边。甘马两位带着许三多在其中穿行,透过头上的红外伪装网能看见被分成了网眼的湛蓝天空。

  许三多在钢七连尘封的半年再加上去老A的半年里,这支部队在技术成分上密集了数倍,那些正在设备前核算打击结果的技术兵和许三多这种兵明显是两回事的,即使与许三多目光相对也是视若无睹,他们的战争几乎全靠脑子里的数字世界进行。

  一个人在指挥车边背对了所有人蹲着,正在补吃别人早已吃过的正餐,简单潦草到不像话,一饭盒汤,两个和他一样征尘遍布的馒头,一口汤,一口馒头。他的胃口倒是好极,背着⾝也能听到他喉咙里传出的大口呑咽。

  许三多站住了,那个背影让他陌生又让他悉,而那样对付的饮食也吃得如同珍肴,这种辛苦让许三多觉得心酸:"连长?"

  那人转过脸来,许三多第一眼是觉得自己认错了人,因为先映⼊眼的是自眼角直至嘴角的一条伤痕,但当那张脸全转过来时,伤痕下确是⾼城的脸。许三多呆呆瞪着那张脸,⾼城曾经是以精英才俊而自赏的,现在却像他正嚼咽的冷馒头。

  许三多仍讶然瞪着他,⾼城停止了嚼咽,下意识摸摸脸上那道痕。

  ⾼城:"很难看吗?我有时还觉得酷的。"

  许三多:"连长你怎么…"

  ⾼城:"远程引导靠太近,石头子咬一口。要精确到米嘛,就得付出点代价。"

  马小帅小声说:"其实是正儿八经的杀伤破片…"

  ⾼城:"爆速飞行,弹片或者树叶有区别吗?得失我命,你来啰嗦。"

  甘小宁:"嗯,嗯,不许说,许三多来了也不许说。"

  ⾼城:"本是想训练完了跟你聚,可老何一天一电话,说你那边闹⽑病。那就接过来吧,反正这阶段也完了,很快就回师部。"

  提起这个实在让许三多有些羞愧:"我的不对,连长。天天烦着指导员…"

  ⾼城:"你烦他和烦我没区别,你来烦我我很⾼兴。小宁,通知大家开拔,今晚在936点歇宿。许三多跟我车。"

  甘小宁和马小帅去得有些悻悻。许三多看着⾼城,⾼城一眼扫过来,许三多避开他的目光。

  ⾼城:"心怀鬼胎,你有话要说吗?"

  许三多:"没有。"他的眼睛在发嘲。

  "忍着吧。供⽔车里还剩了一多半,用不着你锦上添花。"

  ⾼城坐下,说话也恍似在自言自语:"明明是个強人,偏生一副熊样。"他继续咀嚼他的正餐,一口馒头一口汤。许三多恭敬地站着,不叫坐也就不坐,如回到⾼城治下的时光。

  连长也是个強人,似乎能击倒一切,包括他自己。看他第一眼就能知道。

  ⾼城灰头土脸还在嚼着馒头,那条大疤在难看地菗动。并且坦⽩讲,⾼城的眼睛也有点发嘲。

  一支小小的车队在草原暮⾊下行驶,⾼城的战斗指挥车夹在其中。头车的甘小宁把大半截⾝子探在舱外大唱本地民歌。

  跟战车相比宽敞许多的指挥车舱里,许三多呆坐,看着⾼城和几个参谋在地图桌上谋划运算,现代战争实在对技术要求太多,地图桌边那几个人即使在行军中也沉浸于他们的数字世界。

  车声辘辘,一直埋头的⾼城忽然抬头看着舱外的天空苦思,忽然想起许三多的存在来便看他一眼,这一眼就能教许三多忙将眼光避开。"出去待着,这么好的空气景⾊,我都想上车顶坐会。"

  也不清楚那算是命令还是建议,许三多从舱顶钻了出去。

  许三多扶着重机架,在车舱顶上坐下,这上边宽敞得像个平台,绿⾊的草原因暮⾊而显苍茫,笼着一个绯⾊的天穹,⾼城实在是提议了他一个望景散心的好地方。

  甘小宁见到了宝一样,离了几百米的头车对他大挥手势,许三多笑笑。然后迅速融⼊了这些,机油、钢铁、火药、燃烧的柴油味加上草香,一切都已经久违,车队也驶上一条平展的道路,目标是地平线尽头的几栋小小房屋。

  许三多扫了那里一眼,又仔细看了看,那房子比他记忆中要整齐,似乎重新整修过,但他永远会记得屋前造型独特的路和那旗杆。几个小小的人影跑出来,迅速在旗杆下整队,同一时间许三多也认出了那处所在,他就手跃进了舱里。

  这是许三多在草原五班时常上的那处小山峦,一具步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着地平线上车队的首车,它平稳地随着车队移动,甚至消除了呼昅时应有的微颤。

  那具瞄准镜和以往所见的任何制式不同,上边的标示竟然是俄文字⺟。

  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着车上正显摆的甘小宁。

  成才的终于从他的假想目标上移开,那是一支如此奇怪的,完全是用各种不损害械的办法,把一个民用瞄镜固定在一支制式的八一杠步上。

  许三多落进车舱,制造出来的响动和那份惊慌让几个人全转头看他。

  许三多:"五、五班?"

  大家很会意,开始整理那一桌的运算工具。⾼城站起来,看着惊讶失措的许三多,泛出他们见面后的第一个笑脸,伤痕让他的笑看起来有些古怪,像是挤出来的:"看看图就知道,936就是五班嘛。我们来这扎营,顺便,见个強人。还顺便,治你⽑病。"

  在几年的散漫之后,五班终于像军营应该的样子,仍是那几间东倒西歪屋,可一切细部显出它有了自制力和秩序,最重要的是在旗杆下列队的那几个兵,他们有五班从没有过的自信和自尊,而且在许三多的记忆中,五班从未能列出过这样像样的队形。

  ⾼城半个⾝子探在舱外立正,一个班用行为表示出来的尊严让他这副营长也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对待。

  旗杆下的队形成才是队首,如果以往的成才一直紧张不安,一向计算得失,那么现在他有了另一种气质——一个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自己重心的人。车队减速,那个队形敬礼,⾼城还礼,并且没忘了拿起车间通话器。⾼城:"环行半周,以旗杆为基准三百米扎营。注意队形,别让一个后勤班毙傻掉。"

  于是车队执行着他的命令,环行并且在停车时也保持着队形,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师直一线战斗单位的自尊。

  ⾼城目光下觑,车舱里的许三多坐立不安,一脸惶然。

  ⾼城:"许三多,那就是強人了,你的老乡。被老A打回来,面子丢尽,那就去他的面子,短短几月,他让这块荒地成了训练部队宁可绕道都要来的休憩之地。你看他,得失由心,想要的只是一个给自己的答案。"

  成才仍保持着立正,像以前的许三多一样,那种立正不是给人看的。

  许三多并不看,反而背着窥孔坐下来,他再无法掩饰他的颓丧。

  车停稳,几个参谋先行下车,⾼城一只手把住舱门,看许三多一眼:"魂丢了一样…许三多,你为什么回来?"

  "我不知道。"

  "狗总在找到过骨头的地方转悠,你呢?"

  "狗?"许三多苦笑,"我差不多吧。"

  "老A这么差劲?你转了一圈就找着一脸空洞?"

  "他们不差…是我太熊。"

  "你我是为了什么?你我不⼲,中‮军国‬队要散了吗?六一走了,他不走会把中‮军国‬队吃穷了吗?没有大道理,是不是都想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你守着七连图什么?我给脸上弄出这大疤瘌为什么?是不是这件事情不做到底,我们这段人生就和了稀泥?没了答案?"

  "是的。"

  "你想走,脸上神是散的,还想当兵的人不会散了神。可是七连不再当兵的人也没谁散了神,七连人不凑合,走时也有答案。像发‮弹子‬,什么琐碎,什么想不明⽩,咱直接穿透了它。"

  许三多瞧⾼城一眼,⾼城脸上并无豪情倒有些凄婉,许三多也知道他在想着谁。

  "我真想六一。和好那么美味的一盘稀泥给他送上,他端起来就糊在我们脸上。他真悍,我当时真想给他跪下…我想说,留下来,我想天天看见你。"

  许三多抱着头,挤在战车的一角。

  ⾼城自行下车,并且带上了舱门。

  指挥车的装甲并不能让许三多觉得安稳,只让他更觉得自己的孤独。

  师侦营车队已经在五班驻地旁边为自己搭好了歇宿的帐篷,正在做最后的收尾,成才带了五班的人在尽可能地提供帮忙。甘小宁、马小帅一边忙活一边瞟着那辆指挥车,舱门虚掩着停在那。⾼城从旁边过去。

  甘小宁:"副营长。"

  ⾼城:"什么事?"

  他们的眼睛仍瞟着那车,目光神情也近似哀求,⾼城横他们一眼,目光转向了成才:"晚上聚个餐行吗?"

  成才立刻从忙碌中回⾝敬礼,他现在成了一个总让自己绷得很紧的人:"五班已经在为师部的同志准备晚饭。"

  "成才,我说的是一起聚餐,你非得绷成发条还是拒我千里?"

  "听副营长指示。"

  "我说了算是吗?那就顺个便。"⾼城促狭地笑笑,"这回队里正好有几个法还过得去的家伙,聚餐完即兴一下。"

  "您说过得去那都不是一般的好了,听副营长指示。"

  路、营房与旗杆,忙于晚餐的兵,五班的兵和师侦营的兵,在草丛中休憩的车辆。

  指挥车的后舱门关上了,但顶舱并未关上,金⾊的夕照聚成了一束,投在车里那个抱头苦坐的士兵⾝上,从⾼城走后他似乎没动过一个手指头,但在这个生长于斯的地方,过去和现时让他怀

  现时的许三多仍坐在车里,从窥孔里看着外边,他似乎在看自己的过去。

  那时的许三多坐在牧民的车斗里,灰头土脸地和几只羊窝在一起,并且在对面驶来的坦克面前畏缩。那个许三多这样安慰自己:"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

  许三多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世界,窥孔里的草原,草原中的一条路,单调而坚強地在茫茫中強调出一个方向,它如此清晰。

  草原⼊夜和薄星,五班驻地飘着笑语和轻声,火光点点,师侦营和五班一起享受着闲暇。

  餐盒已经空了,⾼城在检查几个士兵刚拿过来的械,那都是特地挑出来的新配械,配着几个师侦营最強的手。⾼城显得満意,看看旁边的成才:"挑一支吧。"

  成才:"我用习惯的。"

  五班一个兵正把成才那支怪模怪样的步拿过来,⾼城似乎想笑:"那把怎么回事?骨折了吗?"

  "嗯,也算是折过。"

  ⾼城苦笑:"什么叫折过?好吧,灯光条件击。"

  四周都静了,给让出了一条路来,随意是随意,但这关系到两个军事单位的比量,观者又有些紧张。

  成才拿过,忽然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副营长,对不起…五班没配‮弹子‬的。"

  ⾼城:"你一发‮弹子‬也没有?"他向他的士兵,"你们信吗?这里有个名副其实的王,可居然是个不配‮弹子‬的兵!都说法拿‮弹子‬喂出来的,成才,你拿什么把自己喂成这样?"

  "报告副营长,因为开的机会少了吧,所以格外珍惜。"

  "不止吧。你现在可比在七连手稳,心稳了,手也就稳,坦坦,比人少些坑坑洼洼。"

  "我不稳。"

  ⾼城摇‮头摇‬,从马小帅⾝上抻出一个弹匣,扔给成才。成才换上实弹,一言不发地走向击位置,要跟他比量的几个手互相换着目光,尤其是那支不伦不类的旧,从外观上说,师侦营的顶级手实在不太看得上这个一⾝油泥的杂兵和那支

  指挥车上几个大灯都亮了,几道光束投手⾝上,那样的照明还不如不要,从光明地里击暗处的目标加倍地困难。

  手脸上有些难⾊。

  一辆敞篷越野车已经在远处行驶,加着速,并且不规则地绕行着S线路。不是一般的难,师侦营的几个手已经在屏息宁神,成才安静地站着,把原来的单手持改成左手托了步管。

  一个空酒瓶从那辆车上打着旋飞出,在星光下闪烁微芒,师侦营手抬寻找目标,成才的已经响了,碎片溅飞。车拐着急弯,车上的人也把酒瓶往各个方向扔出,有时一只刚飞出第二只已经离手,声响着,一片凌中成才的八一杠声音独特而有节奏地响着,他用一支自动武器在打单发,而从他开了第三之后,师侦营的手已经只有望洋兴叹,他们就算能开,九五式的‮弹子‬也只来得及追赶那支老式步的弹道轨迹,然后从溅的碎片中徒劳无功地穿着。

  成才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任那车的驾驶员和扔瓶的人耍多少花招,他所做的只是微微调整一下口的位置,他现在的击状态和袁朗如出一辙,一种没有任何牵挂的纯粹击。

  许三多从指挥车里的窥孔看着,作为最悉成才的人,成才这样用他并不惊讶,他注意的是成才的

  成才现在很善待自己,他学会了珍惜。

  这场击已经看得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昅,即使成才的对手也会因成才错失一个目标而叹息,但成才没有分毫错失。

  瓶子扔得越来越多,快声也响得越来越快,后来已经接近了手指扣动扳机的最大频率。然后声猛然停了,成才在待击,但车上再没扔出任何东西。

  成才又赢了,默然着没有任何表态,他很难受,因为本来寂静的人群中在⾼城明确示输后开始嗡嗡地议论,一种把他当成人物的目光,夹着两个现在让他很不舒服的字"王"。

  "我不是的…多点时间练,那也不是什么王…"

  "成才,你要照自己心中的数,就得习惯被人叫。"⾼城又找补一句,"就像许三多以前被人叫傻子。"

  成才并不太同意他,不愿再被人盯着⼲看,菗⾝想退,卸下了弹匣,并且立刻在人群中找到了马小帅,他归还那个弹匣:"弹二十四发,余弹六发。"

  马小帅愕然:"这也要还?"

  "五班不配实弹。留着违规。"

  "拿好吧,他有原则。"⾼城拿过成才那支,细细打量。

  "我说你这好像被打成骨折一样,你说也算折过,这话怎么说?"

  成才有点狼狈:"您知道的。"

  "我知道的不细。好像被打断了脊梁骨,拿膏药一贴就重新装人。本师不止你一个人去了老A,但你没几月就灰溜溜地回来,哪来的回哪,这怎么回事?"

  愕然的已经不仅仅是成才,也有五班,也有⾼城自己的师侦营。

  成才:"我做了差劲的事情,以前活在狗⾝上了,我回来活得明⽩点。"

  "现在就活在人⾝上了?你倒是很方便,想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了?"

  "…"

  ⾼城笑:"说说看,这么多人,就当言传⾝教吧。"

  "副营长,过⽇子总得爬起来过吧。"

  "你这一爬起来倒好,把我整个师侦营给灭了。"他掂掂那支,扔还给成才,"这我问过,⼲吗粘这么个几百块钱的地摊货,搞得狙击不像狙击,突击不像突击,你说朋友送的。你那蠢朋友怎么老⼲这种蠢事?"

  从成才到旁边的任何一人,没人阻止⾼城,只因为他是在场官阶最⾼的人。

  "您知道的,您也问过。以前活在狗⾝上了,的朋友就一个…唯一一个,可他够朋友。我看重的东西他也珍惜,他知道我来的地方没狙步,就送我这个。"

  ⾼城继续刺着成才和指挥车里的许三多:"滑稽人呐,就做滑稽事。"

  成才:"如果您现在觉得滑稽了,祝您笑口常开。"

  ⾼城:"那人我认识,是个笑柄嘛。是不是,小宁?"

  甘小宁言又止:"不是。副营长。"

  成才:"那么我们都是笑柄,我是远不如他的笑柄。当兵的穷,战友、团队、坚持,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怔住了,他想起对他刺甚大的那一天,袁朗在甄别上对他穷追猛打。想起袁朗在追问他的那六个字。

  ⾼城一副讥诮的表情:"说呀。说来给大家乐乐。"

  成才的声音低了很多:"不放弃,不抛弃,只有这些,飞机坦克、兵王王、巡航导弹或者航空⺟舰、死老A或者师侦营,跟这些比,都只是短命的玩具。连长,放过我。我知道现在说也晚了,可我真的好想钢七连,四千九百四十四,那是我在七连的数字。"

  ⾼城晴不定地看着他。

  成才:"或者您想怎么样都行。七连人最难过的⽇子被我逃掉了,我一直是个逃兵。"

  ⾼城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大力拍他一下,但是他把成才拥了过来,拥过来附耳:"对不起,是因为你的朋友在里边。"

  他放开了成才,对着指挥车:"你知道我为什么挤对他,可你要看到什么时候?好吧,天下大得很,选择多得很,明⽩这个的人直接跟这里的丘八说再见吧,祝你心宽了,放弃你自己,抛弃了我们。聪明人许三多,你会活得比现在舒服的。"

  ⾼城对着车体就是一记大脚:"可别跟人说你当过兵,尤其说当过七连的兵。"

  大多数人是不知道车里还有一个人的,所以诧然地听着里边那个瓮声瓮气的哭腔。

  那是许三多的声音:"我没有啊,没要走啊。"

  ⾼城忿忿:"脸上写着呢,你来告别的,看看我们,讨个心安。"

  "我想,可我还没说呢。"

  "我替你说了,滚吧!"

  "可现在不想了啊。"

  ⾼城的怒发冲冠里带上了些忍俊不噤,仅仅是为了严肃才強自维持:"妈个孬兵,就会赖账!…闹你个鬼的⽑病,差点折了我大脚指头。"他一瘸一拐地走开,临走时拍拍成才的肩,呆若木的成才终于动了一下。

  ⾼城离开了人群,⾝后的人群里,成才正打开后舱门,和一个人拥在一起。⾼城苦笑,一边摸着脸上的大疤瘌,年青的连长在人后对这还是有些在意的。

  特种部队基地。

  袁朗匆匆走向噤卫森严的基地大门,齐桓在⾝边跟着。两个人的表情都不轻松。

  齐桓:"他就会说要找许三多,可我看他跟许三多一点也不像。"

  "怎么找到这的?"

  齐桓:"邮戳上有个地名,他照着这地方部队一个个问,有没一个叫许三多的。说找第五天了。"

  袁朗苦笑,这倒跟许三多蛮像。

  齐桓:"准是大事。要不谁这么找人的?"

  袁朗已经不是苦笑而是忧虑了:"一个人得走多少路才能配得上人的称号?"

  那只是感慨,他径直走向哨卫室,一个佝偻的人在里边的暗影里坐着。

  袁朗:"您找许三多?"

  那个人站起来,是许一乐,他已经未老先衰得不太好认了。

  草原上的一切都已偃旗息鼓,师侦营的临时营区火光点点,放哨者、检修者、休息者,许三多和成才是这些规范之外的,他们是两个聊天者。成才又拿过一个餐盘,看许三多补充着多少天来从没好好吃过的饭。许三多狼呑虎咽,看得成才也露出些同情之⾊。

  又一个餐盘塞了过来,⾼城笑嘻嘻站在⾝后。

  许三多有些赧然:"吃不了啦。"

  ⾼城:"吃不了有鬼啦。许三多,现在才活过来了,你知道昨见你什么感觉?人死在老A了,这是魂游回来了。我真想说,拖出去毙了。"

  许三多:"谢谢连长。我现在好了,心眼太窄,被你一骂,宽了。我回基地。当兵的离开了自己部队,真什么也不是,现在大概只有那才是我待的地方。"

  "你这个死老A我是不想再心了,你有你的地方。"⾼城转向成才,"军部要优秀手,我不知道做什么,可我想给你报上去。"

  成才有点为难:"连长,这个…"

  ⾼城:"你大概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稀罕货,可我非给你找个稀罕货扎堆的地方。就是这样,不做讨论。走了走了,七连都散了我还跟两个孬兵扯什么?睡了睡了。"

  他洒洒然去也,那是为了把空间留给这两同乡。

  于是许三多继续吃,成才继续看着他吃,好朋友就是说不论做什么都是享受。

  哨兵的⾝影融⼊了草原上深重的夜⾊,所有的人也都已睡了,那不包括火堆边的两名同乡兵。一个躺着,另一个也躺着,看着天穹,湛蓝的天穹比地面明亮。

  就在这天晚上,在这个草原的夜⾊中,许三多学会了承担,成才明⽩了感

  许三多又看见了那个毒贩,像草原的空气一样稀薄和飘忽,很平静。

  我永远记得你,永远替你我惋惜,你的生命、我的天真都在同一时间消失了。可下一次我还会那样做的,我是士兵。我也知道从明天开始我永远不会再看见你了。

  五班营地的清晨,今天的一切都是繁忙而充満生气的。

  晨光下侦察营的士兵正在准备新一天的出巡。成才和他的几个兵正帮忙给战车加油,许三多在旁边帮忙。

  "许三多!电话!"甘小宁为了让他看见站在一辆野战通信车上,许三多讶然,那意味着电话来源只能是专用的军队无线网络。"快点,死老A,你队长的!"

  许三多醒过神来就飞跑过去。

  野战通信车里密密⿇⿇的电台和通话设备里接出了一个话筒,是军队里那种临时接线就用的话机,通信兵把它一直接到舱门,方便许三多接话。

  通信兵:"不知道转了多少线,隔了八座山的单位。"

  许三多小心地拿起话机,因为珍惜:"队长?"

  "许三多呀,你去的这地方可真没悬念。"

  许三多笑得哽住:"是啊是啊。"

  "好了点吗?"

  "好了。没有问题了,我很快就回去,昨晚我都在想回去。"

  他是以从未有过的热情洋溢在接着这个电话。

  袁朗在那边⼲咳了一声:"许三多…公事和私事,我先说哪件?"

  "当然公事。"

  现在的袁朗看起来有些狼狈,他⾝后的许一乐,在这间军人的办公室里更加格格不⼊和畏缩,但那不妨碍他尽可能挤在电话旁边。

  "我们要参与一场大规模的联合军事行动,是国与国之间的,我的预备人员名单里有你一个。"

  许一乐在旁边着急:"那件事那件事!"

  袁朗再次地苦笑,他已经应付了许一乐许久,到了深知其人。

  许三多在疑惑着话筒外的那个人声。他已经预感到不祥。

  袁朗:"私事…是打这个电话主要为这件私事,你知道多费劲。你家里事…许三多,你大哥就在我旁边,他找你找得很辛苦,你家里出了事。"

  "说吧,队长。"

  袁朗一只手下意识地擦着桌边,要擦去些并不存在的污痕,他很难有这种焦躁的动作:"你⽗亲,跟人合伙开个小矿,私下里买的炸药就囤在家里,保管不善,炸了。"

  许三多沉默,⿇木感渗透了全⾝。

  大哥是被得从家逃出来的。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通知我,然后去远离这些烦扰的随便什么地方。逃避,简单说就这两字。

  那辆通信车都已经驶走了,许三多仍坐在接电话的位置,他在让自己恢复。成才在旁边陪他站着,他帮不上忙,或者说他能帮上的只有这个。远处⾼城连走带跑地过来,后边跟着甘小宁和马小帅。

  许三多的背包在被甘小宁做最后的加固,成才看着,马小帅等着,许三多站着。

  ⾼城担心地看着许三多:"脸又皱上了。许三多,昨天你想通了,你以为你想通了就万事亨通吗?过⽇子就是问题叠了问题,你能做的就是接这些问题。像打仗一样,未必给你准备。走吧,小帅,你得一路飞车。"

  他看着许三多调整着自己的心情和表情。

  许三多又恢复到了昨天之前:"连长…"

  "清清心火。眉头打开了。"一边说一边拿着包,把许三多拥到了帐口,"这样走你就又败了。"

  许三多继续:"连长,你去整整容吧!"

  "啥!"⾼城太⾼兴了,他对着的已经是一个能正面对待所有难事的人了。许三多在一片表示赞同的声音中被拥了出去,⾼城摸着脸上的大疤乐了。

  许三多与马小帅在检票口外分手。

  许三多:"我走了。"

  马小帅:"笑一笑啦。"

  说是笑一笑,但碰上那样的事,许三多能挤出的只是嘴角的一下嚅动,他走向检票口。

  许三多通过检票口走向那列车,⾝后的马小帅迅速被他忘却了,他立刻沉浸于还未见到的那场家庭灾难。

  马小帅突然在⾝后呼喊:"班长,你看我!"

  许三多回头看,马小帅猛地起了一下⾼,看起来他像是想凭空一下子蹦过栅栏,那只是个开端,马小帅拿出一个侦察兵的浑⾝解数,落地时翻了一个空心筋斗,那也只是第一个,马小帅接二连三地翻着空心筋斗,在车站外的人群中,随着正赶往列车方向的许三多前进。

  笑容终于浮现在许三多脸上,伤感的、感的,但也是‮悦愉‬和发自內心的。

  他最后看了看那个在栅栏外发着疯的家伙,赶向他的火车。

  我尽力,我会尽力…让你们给我的笑容留到最后,不,永远像做三百三十三个大回环一样,一个人的战争。

  许三多惶然地站在家乡车站外,一个让他完全感觉陌生的地方,广场、商用楼、噴泉,尽管是现代工艺的千篇一律和急就,而且不管多少建筑都会被人填満,但他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是集市和平房。

  许三多顺着田埂走向山里掩映的上榕树村,自家的村落。不是农忙,⽔稻田里也清清闲闲的没个人,村子现在离公路很近,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有人看着他,但那是看稀罕,没人认出这个制服家伙就是当年的许三呆子。

  进村口便是小卖部,七扭八歪的名字叫个拥军爱民大成百货,那份狗庇不通叫许三多多看了几眼,他走向家的方向。

  一个半老头子从小卖部里扑了出来,一把把给许三多逮住。那是成才他爸,此地的村长。

  "是许三多吧?可不是许三多嘛!我刚才瞧你多一会儿呢!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许三多,我儿子啥时候回来?"

  许三多:"老伯您…"

  村长:"成才!成才!娘的,天天跟我儿子扎堆,你连他爸都不认了!你怎么还回来?这种时候你回来管什么用?"

  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他爸认出自己时不是惊喜而是惶恐,话音未落便先往周围看了一个遍,确定没人注目便揪他进小卖部,外间不算‮全安‬,还要进里间。

  许三多:"成伯,这是…"

  村长:"别想啥荣归故里了,你家人现在就是被人抓的特务。"他把许三多搡进屋,最后看了一次外边,然后关上了门。

  许三多坐下,一切被成才他爸搞得惶恐不安,老头子从外边进来,许三多什么没来及问,先被他嘘了一声。

  "躲什么?成伯。"

  "人哪!除了人还有什么要人躲的?追债的、讨命的、整事的,什么都有,全冲着你家的。"

  "出人命了吗?"

  "伤了俩。对,还有要医药费的,现在开出的单子小十万。"

  许三多又坐下擦着汗,再坚強现在也是一头雾⽔的茫然。

  "怪就怪村后那片石灰岩。你二哥跟你爸说那是建材,是钱,你爸说整呀,就整。全村都起劲,集资,都不用我这村长动员,都说一本万利,现在石头能卖钱…我就跟你爸说,开矿那炸药千万小心点,他说没事,锁着呢。炸药这玩意是锁不锁的事吗?没开工,爆了,你家新房倒了半片,邻家玩完三分之一,还捎带着全村玻璃。"

  天不热,可许三多一劲在擦汗,似乎出不完的汗:"我爸他呢?"

  "拘留了。我亲送他上的车。是好事,许三多,要在这他会急死。你大哥扛不过早跑了,就剩你二哥…"

  外边有人敲:"拿包烟。"

  "等会儿…你二哥倒是能患难的主…"

  "万宝。快点。"

  "说他他就来了。全村除你二哥没菗这烟的主——二和,你家这么大事你还菗这么贵烟,烧钱哪?"

  一个会被城里人看成乡下人,乡下人看成城里人的家伙站在外边,着脸,烦恼、厌倦、不耐烦,种种的负面情绪让他的年龄也难辨:"二十万搞定这事,合成烟二万包,我省这二万分之一⼲吗?"

  他怔住,因为许三多也随之探头,二和本来就是一副厌恶的表情,现在做了个更加厌恶的表情。

  村长表着功:"看谁回来了。我反应快,见了他就让躲着,要不你家又得让人围了。"

  "他有什么好躲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回来抹把眼泪,一撅庇股做回他的大头兵。没能耐就是好,躲都不用躲。"

  许三多委屈地叫道:"二哥。"

  二哥终于仔细看了看他,他厌恶的是这世界和现在的事情,对这个小弟还是亲情犹在的:"你实在该挑早些⽇子回来的,那时咱家过得还是不错的。"

  然后他走了。

  许三多愣住,村长叹着气:"你这哥还真有个哥哥样。"

  许三多终于明⽩那意思,拎起了包追上。

  许二和走着,许三多追着,众人都认识的二和和众人都不认识的三多同样让村人敬而远之。

  许二和终于从拆开的烟盒里拍出一支示意,许三多‮头摇‬,二和叹口气点上:"谁告诉你的?你回来⼲什么?"

  "大哥。他去了我们队里。"

  "这孙子,原来去你那了。"

  "二哥,他是咱们大哥。"

  二和焦躁地咬着烟头:"灰孙子。没出事时啥忙帮不上,有了事跑个鬼影子不见。我说了让他不告诉你的,反正你在那里也混得心安理得,混着吧。"

  "二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这事实在该让我知道。"

  "不是对你好不好的问题,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的问题。"

  许三多噎住,跟随着。

  "知道什么叫有用吗?出了事我买把菜刀,磨了锃亮,天天就砍在桌上。来了讨债的索命的,哥们说请了,人在这,刀在那,要哪块自己动手拿走。这叫有用。"

  二和瞄了弟弟一眼:"你要手上有个几十来万再来跟我说对错。"

  "我是说,二哥过得这么难,我早该回来。"

  二和愣了一下,掉了头,看着墙,这让他走得极不自然:"你现在别给我下软药。我现在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软,得硬着。"

  许三多伸过去一只手:"二哥别难受,我回来了,咱们一起扛。"

  "不难受吗?好,你也不要难受。"

  这村子实在不大,他们也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前,从院子外看是很完好的,但是门没锁,二和也毫不爱惜,一脚把门踹开:"看吧。这就咱们家。现在不叫家,叫现场,我没动过,不为保护现场,我懒得动——有本事别难受。"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许百顺曾经为了把家里房子翻新呕心沥⾎,现在那完全成一片废墟了,窗户和门框都已经不复存在,家具成了垃圾,房子成了⽑坯。

  一张桌子摆在一地玻璃屑和碎砖之中,上边砍着一把菜刀——关于赖账的事情,许二和是半点没有吹牛。

  许三多从房架子里把一张拖了出来,现在他们家任一个地方都能沐浴到月光了。二和坐在桌子边看着,桌上有瓶酒,他喝着酒:"你折腾那⼲什么?我都是铺张席就睡。"

  "总不能不管。这咱们家呀。"

  在砖瓦堆里翻寻着被褥的弟弟让二和不忍卒视,不忍的结果是掉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你不用担心咱爸。他说我进去,我说他进去,心里都明⽩,进去了好,没人催着,没人追着。他年纪大了,⾝体也不好,到里边反而有人照顾…"

  "爸⾝体怎么不好了?"

  "酗酒过度,胃出⾎几次了,现在酒精综合征,不喝就抖。"二和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本可以保外就医的,可是算了吧,那会被人死…老三,看看咱爸呀,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废物呢。"

  许三多看了他一会儿,过来,沉着脸把酒瓶拿开。

  二和不満:"你跟我起什么哄?"

  许三多把他摁在那,二和带着醉意苦笑:"你说这一世人有什么意思?发了垮了,赔了赚了,哭了笑了,真了假了,也就喝口的时候还能摸着自己的边。"

  "你不是做生意赚了好多吗?为什么不帮帮他?!"

  二和伏在桌上喃喃:"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百个人说赚了,其实在哄自己,真赚了的人不说赚了,赔了的人才说赚了,他得哄着自己撑下去呀。"

  许三多发着怔,叹了口气,把自己的⾐服披在二和⾝上。

  二和:"真赚了我会回来搞什么石灰矿…这里好香吗?"

  许三多:"香不香我们都会回来,这里是家。"

  二和聊着聊着已经睡着了。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他的哥哥,又看了看手上的酒瓶。

  他的手动了动,把剩下半瓶酒全倒在地上。

  许二和是被光耀醒的,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上。在房架子里,虽然只是个架子,但许三多的‮夜一‬辛苦已经让这里像间房子,有张,挖出了一个柜,墙上甚至钉了钉子,挂着许三多的背包,而包里的⾐服被掏出来枕在他的头下,盖在⾝上。

  二和很没心没肺地发现盖在⾝上的⾐服很时髦,并且拿起来试穿,这时他发现放在边的一张纸条。

  "二哥,我去看爸爸。"

  许三多坐在⽔稻田的田埂间发愣,雾气刚刚散去,⽔里映着那个忧郁的军人,人声从村里传来,车声从公路上传来,一切都很安静,但该做的必须去做。

  许三多起⾝走向公路。

  门前的‮察警‬注意着走过来的那个军人,那⾝军装很罕见,而那个军人的步子让同样过队列的他发现自己的那些把势见不得人。

  ‮察警‬向军人敬礼,军人向‮察警‬还礼,警对军有种下意识的不当外人:"您有什么事?"

  许三多:"我来看我爸,他被拘留了。"

  ‮察警‬比许三多更觉得难堪。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在‮察警‬的陪同下进来,后者老多了,委靡,不光因为那件不合体的号⾐,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脚和⾝体无时不在做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坐下,挑许三多一眼,并见不出热情:"要不是‮安公‬说来了个兵,我还不知道来的是你。"

  "爸。"

  "跑这么远就为叫一声啊?撑的。"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硬着,眼里发嘲就擦掉,然后继续给儿子个半脸,硬着。

  "咱们怎么办,爸?"

  "天塌下来我和你哥顶着,要你想怎么办?再说天也没塌,咱家天花板都没塌。"

  许三多看着他那双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仍在抖动。

  "反正集资的也是我,我在这里边,外边就拿我没法,这里也清静,总也活了快六十了,来这也给了个单间,不跟刑事犯一块儿…"他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许三多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亲昵动作在两人间从未有过,许百顺只好装傻。

  "回头判,也判不了多会,判多久我都顺着,那叫伏法,要钱可是没有,确实也没有…划算,那是二十好几万…我赚,就算坐两年吧,那也是一月省一万,不,一月赚一万,这好事哪找去…你搅什么?!"

  因为许三多把他的手分开,头低了,把两只手掌合在自己脸颊上。

  许三多:"爸,再叫我声⻳儿子,爸。"

  许百顺:"你哪里是⻳儿子嘛,你爸又不是⻳。傻的。"

  他着许三多放在他手上的那颗头颅:"人要没了想就像你爸这样,容易做些没出息的事,喝酒喝死、躲牢里赖邻里的账。你爸以前是很有想的,那时有了你们三个,美呀,我有三个,三个都是儿子,三个都是指望。后来…后来不知咋搞的,就没了想,就剩了不服,跟人比跟人抢,要做人上人…做不来就喝,大不了喝死。你知道我为啥没揪你回来吗?"

  "我该跟你回家的,爸。"

  "我到部队里一看,完了,我这儿子完了,发不了财,做不了人上人,这辈子平平常常了。可他喜,他有个想啊…他不比人強,可他也不比人差呀,他会好好活,不会酗酒,酗酒就是糊弄自己,他不糊弄自己,他有个想,他喜。好吧,那就待着,呆着就待着,我儿子不止吃喝拉撒睡,他比好多人強。"

  许三多呆呆地听着,他把⽗亲的手翻过来看,看见几块老人斑。

  许百顺:"回去吧,我不是说回家,回你部队去。我不管你在那边惊天动地还是小打小闹,别的事你爸你哥顶着,你在那舒服,你在那有精神。我就跟这的‮安公‬说,我儿子一个撂翻你们这样的十好几个。"

  许百顺把手从许三多手上菗了回来,往椅背上一靠,并深为自己为儿子安排的这个归宿満意:"回吧。儿子,好好活。"

  许三多匆匆地走过繁华的街道,如同一个人走在荒野。

  我想说,我现在是特种兵,那是步兵的巅峰,我想说队长等我回去,我们有军事行动…可是那又怎么样?爸爸挡在我的⾝前,我有什么可以跟他炫耀?

  他突然停住,跟着是一个急转⾝,吓得走在⾝后的人缩了一下,他的目标是一具公用电话。

  运指如飞,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是袁朗的声音。

  "队长,我要借钱!"

  袁朗稍顿了一下:"没有问题。"

  许三多:"我会还!"

  袁朗:"这个稍缓再说。"

  许三多一种恶狠狠的语气:"一定要还!"

  "你随意。"

  许三多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并且想起自己要借的是多少:"可是…我要借的是二十万。"

  袁朗比刚才更加⼲脆:"没有问题。"

  许三多家砍在桌上的菜刀被拔掉,二和抱了膀子看着许三多忙活,并且他穿着许三多的休闲装,那件休闲装最初的主人是吴哲。

  院子里已经清空了一片没有砖屑和玻璃碴的地面,许三多把桌子放在那里,放上了一把椅子,在上边放上一个本,那是本账簿,一支笔。

  二和一脸的不屑和不信:"你是说你们那给你把钱预备好了,你回去就能把钱寄来?"

  许三多深信不疑地道:"嗯!二十万。"

  "你那样子真他妈坚定。"

  许三多把院门大开了,这些天许家的门一直是紧闭的:"什么叫真他妈坚定?"

  "你知道吗?你越这个样子我越不信,人骗自己就是这个表情,人说天上会掉馅饼下来,掉馅饼下来,他最后就真以为掉了,他还说他吃着了。"

  "我信。"

  二和不噤打了个寒噤:"老三,说了这事跟你没相⼲,是我们自己造的孽,你可别急出了魔障。"

  "二哥,这些年我就学会两个字,我信。"

  二和瞪着他,摸他额头,摸他脸颊,许三多毫不动摇地瞪着他,二和终于有些将信将疑:"告诉你,这么些年我也就学会两字,不信。"

  "信不信都想想咱爸,他在扛。"

  二和咬了咬牙:"好吧,这一条我保证,刀山火海,赴汤蹈火,没哪个催命鬼能把债要到咱爸前。"

  二和和许三多把还钱的事情告诉他爸的时候,探候室內的许百顺从桌子边一下站了起来,被‮察警‬扫了一眼,又強自庒抑着坐下:"他是疯了吗?"

  许二和斜着⾝边的许三多,破罐子破摔,他有心情幸灾乐祸:"对呀,我也是说,有人借给他?那借他的人就是疯子,不过现在世界上疯子可不多。"

  "不借他好!不借他才好呢!借给他拿什么还?"

  二和这才想了起来:"对呀,你拿什么还?"

  许三多:"我有工资,还有补贴。所有的工资和补贴。"

  二和生噎了一下子:"你的…工资和补贴,大头兵,要还多少年?"

  这个问题许三多早已算过,所以他的回答精确得让⽗亲和哥哥发呆:"两百零八个月。十七年又四个月。"

  他的⽗亲和兄弟仍在发怔,所以许三多觉得有必要让他们放松一点:"我工资还会涨,所以其实不用这个时间,不过现在算不出来。"

  "你在菗风吧?我玩玩命,运气再好一点,这钱我一年半年就挣回来!"

  "可是你没有啊。二哥,我们说实在话,那天晚上你就说实在话。"

  二和哑然,叹了口气,他看⽗亲,许百顺不再跳了,而是沉郁。

  许百顺:"这叫什么事?我把我儿子搭进去了。"

  "没有啊,爸。那天我回来,看咱们家看哭了,后来我就觉得幸运了,炸成那样,可您没出事,二哥也好好的,大哥也好好的,你们三个,不管谁出了事,再给我两百零八个月也补不回来,怎么也补不回来。"

  许百顺摇‮头摇‬:"可我不想出去。我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不是拿来还债的。"

  许三多:"那我就没了想,爸。您说您酗酒是因为没了想,因为空虚。我也会空虚,连自己爸爸都照应不了还说什么别的?我就完了…我再也没法好好活。"

  许百顺发着怔,用庇股把椅子推开了,似乎要离座,然后,蜷成了一团痛哭。

  许三多在车上看着车下的二和,二和仍抱着膀子左顾右盼,威风丧尽而架子不倒,十⾜两字"穷横"。

  "二哥我等不及爸出来了,你照顾他。"

  "你就快去找钱吧。"二和苦笑,"我现在真有点信,大概是没别的指望了吧。"

  二和话还没说完就跳了起来,猛冲向人群中:"许一乐王八蛋给我站住!"

  许三多在驶动的列车上看着二和揪住一个佝偻的人影,就是一拳K了下去,两个人撕扯成了一团。许三多怔忡地看着两位互殴的哥哥远离。

  我本不可能解决家里遇到的所有问题,就像我不可能解决自己遇到的所有问题。爸爸病着,哥哥们恨着,家像是刚被炮击,连长说你当你想通了就万事亨通?过⽇子就是问题叠了问题。

  袁朗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齐桓和吴哲一左一右将许三多从车站里挟持出来,吴哲拉开了车门:"这家伙你认识吗?队长。"

  许三多苦笑。

  袁朗:"上来。再晚‮行银‬关门了。"

  正被那两个搡上车的许三多吓了一跳。一个包从前座扔到了许三多⾝上,其分量砸得许三多震了一下。

  "现金,二十万。"

  许三多哽住了,袁朗开着车,嘴角泛着笑意,短短时间凑出二十万,他对自己也很満意。

  许三多:"怎么来的,队长?"

  齐桓:"凑的呗。哈哈,队长这几天像个长腿的‮行银‬,就是光吃不吐。"

  吴哲:"我来给他算,哈哈。首先本中队全体人员本月别想领工资了,全预支了。队长又开口,跟大队借了五万。富人们又凑了凑存折,就凑够了。"

  许三多:"谁记的账?我要还。"

  齐桓:"用得着吗?我们这世界里有钱这一说吗?人均一摊也不是什么数目。大队那五万公款扣你工资就行了。"

  许三多:"这样我会在队里待不下去,我觉得欠着每一个人。"

  袁朗:"齐桓你记的账,回去把账本给他。欠的钱要还,这很现实,而且许三多,我想你介意的也不是钱,你不想为了钱卖掉你的尊严,尤其在我们面前,这很对,越是朋友越讲尊严。"

  他从后视镜里扫着那两位:"你两个这事上远不如他,你们不在乎就搅糨糊?你们光想哥们义气,战场生存,他比你们多想了一层。你们条件太好也是个问题啊。"

  打完款回到基地袁朗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屋里有些局促的许三多,一番巡游回来,许三多对这里已经显得陌生。

  "钱解决了。问题解决了吗?"

  许三多:"问题不会解决的,问题永远是问题。只是它本来是我家的灾难,现在…只是问题,每个家里都有自己的问题。"

  "你自己的问题呢?"

  许三多摇‮头摇‬:"不解决它了。忘掉,不当回事,或者把自己闷死…都不是办法。我的连队没了,每个人都正在经历着磨难,不舒服,真的,可是…连我快六十的老爸爸都在承担事情,我们这些当兵的又怎么会不能承担?…我会带着问题生活,因为…这就是生活。"

  袁朗揶揄地看着他:"你的连队?我们不是连建制呀,许三多。"

  许三多略为有些脸红:"我的老部队。"

  袁朗笑了,往椅子上一靠,真正的心満意⾜。他介意的本不是那个:"我不会再跟你谈这种事情了,许三多。如果你决定担当了,你能担当起一座山。做人,这是起码的自信。"

  "是的。"许三多的眼里闪着光,他想起了某些人,"我的战友们都扛着两座山。"

  许三多看着袁朗,那个人的⾼兴是完全为他而发的,像是史今为他⾼兴,六一为他板脸。和袁朗的对视是短暂而又印象深刻的,但袁朗很快就跳了起来,手,通常他这样‮奋兴‬的时候,又一个折腾此中队的方案诞生。

  袁朗:"现在,我的问题了。"

  一个厚重的文件夹扔了过来:"资料,读。对手和以前不一样,是陌生人。"

  许三多:"陌生人?"

  "⾼拟真的跨军区对抗,对手将完全按照外军作战方式和风格,不留余地。许三多,你见过真正的⾼烈度战争吗?你快见到了。我们是一个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一小部分,小得像晶片,作用也差不多。成员,四人。代号:-Silent-"

  还是那样,什么都不说清楚。有一点很清楚,能让他这么‮奋兴‬的,对我们一定不是好事情。不过我们也早学会Silent——安静,沉默。

  寝室里,齐桓心猿意马地在看书,更多时候在看许三多收拾,许三多的地方很,和他走时一样。许三多的收拾不是细心,而是细腻,让它比来时更为整洁。

  齐桓说:"我特意没给你动。我想,你自己动一定更有意思。"

  许三多笑了。

  "什么感觉?像见着老婆一样稳当踏实还是见着情人一样‮奋兴‬?"

  许三多微笑:"那我就都不知道。"他整理,尤其擦拭着那辆步战车模型,像在机步团一样,只不过车小了几十个号。

  齐桓拿一个本,用手指弹着,看看他:"好了,你的账本,按你的要求。"说着他把账本飞了过来,许三多接住,翻看。

  齐桓:"太沉了就说一声,总不能一个人扛门八二迫击炮长途奔袭吧。"

  许三多:"也没那么沉啦。"

  "作为你的小队长,我有责任要求你把这次出行去过哪里,见过的人,做过的事书面报告,要巨细无遗。"

  "啊?"

  齐桓背了⾝跟自己嘀咕:"吓成这样,一定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许三多明⽩那是个玩笑时就笑容上脸,笑容刚上脸就听见楼下的哨声。

  袁朗的声音:"紧急集合!"

  老A们在山野中穿行,因为是武装急行军,并没人去顾及队形。许三多重温着这久别的一切,对他再次出现在队列里,队友们并没有多话,只是擦肩而过时拍他一拍,或者更⼲脆,给他一脚:"死回来了?"

  每一下都让许三多微笑,微笑时听着一个词轻声在队列里传递:"Silent。"

  "Silent。"

  吴哲赶上来,看着队首的袁朗轻声跟许三多抱怨:"在选拔。他又搞这套!"

  "那就选吧。"

  "不是选我们,四个Silent已经內定了三个,队长、你、我,你以为叫你回来做什么?是选他们!人一来先给下马威,心理庒力!"许三多顺着吴哲所指才发现,他实在太专注自己的心情,以致没发现被他们远远抛在后边的另一队兵,服⾊和他们不一致,追他们追得疲于奔命。

  许三多:"还有一个Silent在他们中间定吗?为什么不是齐桓?"

  吴哲:"他说我们配合太默契了!"

  许三多:"那不是好事吗?"

  吴哲:"谁知道?他总有搞不完的鬼。任务,把新来的远远抛在后边,这是命令!"

  许三多开始加速。两队不同单位的士兵穿山越河,许三多远远望见,被他们落下的那队里已经有倒下的了。

  冲在前面的老A们已经遥遥领先地跨进了自己的击位置,解下背上的械开始击。许三多专注地打掉微光下那些难辨的移动靶标,他的眼角瞟见已经有人跃进靶场另一端开始击。无论如何老A们也领先了太多,他们很快收拾掉了所有有效程內的靶子,那边靶场上的人在这种光线下难以辨认,但声仍密集地响着,于是老A们终于可以休息,休息就是观察那边爆发的火,伴之以领先者的评头论⾜。

  那边的声也终于渐见稀疏,因为有效程內剩余的靶子越来越少,但一个声仍持续着独有的节奏在响着,说它独特,因为这帮心理素质极好的老A都打的点,那个全是单发。

  晨曦下飘浮着轻声的议论,朦朦胧胧的光线下,相当部分手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击位置,因为他们想看清那个一枝独秀的同行。

  终于击场上只剩下那一个响,位里以极稳定的节奏爆发着火,以及一个纹丝不动的人形。瞠目结⾆的包括了这批很见过世面的老A,望远镜忽然成了抢手货,因为他们得用望远镜才能看见那名手击倒的靶子。

  吴哲喃喃地道:"听这声莫不是光耀千秋的八一杠?一把八一老杠打这么远?"

  "听说是当地的王。"

  "这不是王,是妖精。"

  许三多一直在他们⾝边沉默地看着,他第一个注意到从那边怒气冲冲过来的袁朗,袁朗从来没有这样怒形于⾊,一个基地的军官追在他⾝后解释:"可这个人是集团军力荐呀!他的成绩你也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

  袁朗:"那当然!这是一个最在意成绩的人!"

  军官:"我知道你注重什么,可成绩也是一个标尺。"

  "他已经被淘汰过一次!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原因!我用不着他来这里表演扣动扳机和击中目标!因为他和我的士兵本不是一个目标!"

  许三多转头看着那名一直趴伏的手,那边现在终于打掉了所有别人难以企及的靶子,一言不发地起⾝,在自己的位置上立正。

  许三多目不转睛地看着。

  齐桓从望远镜里看着,放下望远镜,面⾊变得很难看。

  那个人正是成才。

  两队兵站在食堂外,‮夜一‬辛苦后在等待自己的早餐。

  严苛归严苛,礼貌是礼貌,老A们原地不动,让兄弟单位的人先进食堂。

  许三多一直盯着队尾的成才,并且在等待一个他们最接近的时机。

  成才终于从他⾝边走过。

  许三多:"成才?"

  成才看看他,微笑:"家里还好?"

  许三多:"还好…成才。"他笑得简直是心満意⾜,也并不想表述什么,就是⾼兴。

  成才:"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让自己太舒服。"

  许三多:"所以你又来了。"

  吴哲在⾝边拉他,而成才随队进了食堂。许三多回头便看见吴哲的苦笑和齐桓绷着的脸,后者比较罕见。

  齐桓:"许三多,你违规了。我们噤止与选拔者接触。"

  许三多:"是。"

  他看着成才的背影。近在咫尺,两个世界。

  袁朗没有吃饭,他在电脑上点击即将用到的卫星地图,门外的报告声也没让他目光偏移。

  进来的是许三多。

  袁朗脸上也去尽了笑纹,他知道是为了成才。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地图,索摁了休眠键:"有话就说吧。"

  许三多:"您会接受他吗?"

  袁朗:"不会。如果我先期看过名单,他就不用⿇烦跑这趟了。"

  "但是…"

  袁朗生生给他截断:"你和他相几年了?"

  "从小到大。"

  "你对他有过判断吗?"

  许三多:"什么是判断呢?"

  "在商场上,这个人是否可以合作?在战场上,这个队友是否比敌人更危险,如果团体的目标他从来没进过脑子。"

  "没有。但是…"

  袁朗再次打断了他:"想来也没有,而我判断过了,就是这样。"

  "但是成才现在不是这样的…"

  "选拔的时候我最费心考察的是你们的潜质,在潜质上没有现在、过去和将来。"

  "这不公平啊,他的成绩我们都看着,而且不光是击上…"

  "不过是又一次顶着庒力而已,这个你不用替我担心。"

  袁朗又摁了下电脑的启动键:"我们都很忙。"

  许三多看了他两眼,悻悻地出去。

  基地里,光在树林间流动,许三多在树林间走动。

  树林外一队汗流浃背兼精疲力竭的兵在老A呼喝的口令下跑了过去,那是那队待选者,去接他们下一场鬼知道什么內容的考验。

  许三多呆呆看着队尾的成才。

  他仿佛看见当年的成才对着自己微笑,但那种笑容从脸上渐渐淡去。

  光晃得他目眩。许三多知道,他其实是一个一直被人照顾的人,一个还欠着所有人债务的人。所以他再次折回了⾝去。

  袁朗的电脑刚自启动完毕,他又回到自己的地图世界。

  门外:"报告!"

  仍是许三多,袁朗皱了皱眉:"进来。"

  进来的许三多不像方才那样没理没气,而是一股子破釜沉舟。

  袁朗:"还是那件事?"

  "是的。"

  "许三多,我为什么不选择齐桓?我们明明有⾜够的人手。"

  许三多愣了一下,这愣一下可让他锐气尽失:"是啊,为什么不是齐桓?"

  "因为你们配合得太好,太过默契。"

  "这不是好事吗?"

  "你、我、吴哲、齐桓,这个组队太理想了,真到了战时不会有这么理想的组合。被打残的一连遇上全建制的二连怎么办?与大队失散的你碰上一个还想作战的友军怎么办?不同战区的A集团军要和B集团军整合作战怎么办?"

  "我…好像明⽩一点了。"

  "对了,齐桓和我们不会有任何计较,把他剔出名单他也毫无怨言。可一个陌生人呢?计较争強,从没试过配合,完全是另一支部队的风格和习惯,现在你们得试着适应和容忍了,人与人之间的琐事与战术等重,真打起来也别忘了这点。"

  "我想我明⽩了。"

  "所以成才是绝不合适的,抛开我的判断,我们都认识他,并且有一个不算太好的印象。"

  "那个印象也许是不对的。"

  "我会试试。但是…"

  "我知道啦。"许三多打算出去,"成才不合适。"

  袁朗:"许三多,如果你真要跟人争论一件事,坚持立场,不要被人转移方向。你进来是要跟我说成才的,可被我绕到齐桓了。"

  许三多:"啊?可你在说很认真的事啊。你也说应该认真听人说话的。"

  "我说是我说,你做是你做。坚持就不能听人说话了吗?"袁朗笑了笑,"这只是对你说的,跟刚谈的事情无关,那件事情不会逆转。"

  于是许三多这次出去时比上次更加沮丧。

  袁朗再次打开电脑,他刚才又摁了休眠键,这回刚开始启动门就又响了。

  许三多:"报告!"

  袁朗这回终于见了点恼火,他也不再用休眠键,把电脑合上的时候也用了点力度。

  袁朗:"进来。"

  许三多这次进来的时候再也不是理不直气不壮,也不是狗急跳墙,而是跟平常一样。

  袁朗:"是别的事情吧?哪怕就问我吃过没有呢?"

  许三多:"成才。"

  袁朗苦笑。

  许三多:"我现在坚持我的立场了。成才很合适,您刚才那么一说,成才更合适。"

  袁朗:"你改正错误还真快,可这件事我才是判定者,我判定我没错。"

  许三多:"您刚才说一个陌生人可以让我们锻炼适应和容忍。"

  袁朗:"我说了。"

  许三多:"那我们,就不能适应和容忍印象都不太好的成才?那不是更好的锻炼吗?您带他来这,让他看天外有天,再把他批一通就走人了。不抛弃不放弃,您抛弃他了吗?"

  袁朗:"嗳,要这么说我抛弃的人就多了。"

  许三多:"不一样。你把他做人的基都打没了,唯一一个。"

  袁朗:"重新起跑并不是一件坏事…"

  "您也承认他现在重新起跑,但是您不让他跑。"许三多补充,"就是说心有成见。"

  袁朗:"你出门口气就能说起来了,一直蔵着?"

  "我急了。"

  "这事上你无法分清个人和团体。"

  "您也没有分清,您还完全放弃纠正旧有观点,连我都在改正错误,您说坚持立场我就坚持了。"

  "许三多,这么说我真有点重了。"

  "我知道…您是这辈子帮我最多的人,真的比谁都多。"

  "跟这没关系。二十多岁也别说这辈子,我说都牙酸。"

  "所以如果您错了我就忍不住要说出来。"

  袁朗叹口气:"我要再说我没错就孩子气了。另外我以后也不跟你辩了,咬定青山不放松,吴哲也要被你崩掉牙,你是辩神。"

  "我就觉得您说的原因都不是否定他的原因,有点闪烁。"许三多终于看了看袁朗表情。

  "好吧,真正原因。"袁朗先狠狠瞪了许三多一眼,"我无法判定。"

  "什么…无法判定?"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不,该说他没有经历,他选择逃避。从今后我的所有手段对他无效,他对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的认知-假的,我要表现-好吧,我信你说的,他不是那样了,我也看到,他比以前要稳。看起来真诚的表现不叫真诚,顾忌他人也不叫顾及他人。我现在本无法判断他的真假,他也太清楚这里要的是什么。"

  许三多站着,不说话。

  袁朗缓和了一下:"明⽩了吗?现在回去吧。"

  许三多:"不是的。您说了好多话,我听完了还得想一下。"

  袁朗多少是有点气结:"细细想慢慢想。"

  "想明⽩了。是您自以为是。"

  袁朗现在真的是气结了:"这回你就必须给我讲明⽩了。"

  "我正要讲明⽩呢。您太聪明了,我们都不知道您在想什么,我说的我们是全队,包括齐桓和吴哲他们。"

  "您觉得您设计的手段比人过⽇子还要复杂,"许三多看袁朗一眼,"还有还要精彩,"他又看袁朗一眼,"还有还要见人心,您说他逃避了您设计的经历,这个您在意,那他‮实真‬都经历了什么,您本不在意。您设计的几个小时比他过的这段⽇子还难吗?您要是去过五班就不会说这话…"

  袁朗:"我没说这话,是你说的。"

  "是啊。五班…"

  "什么五班?"

  "一个本没人管你在⼲什么的地方,在我们辖区…"

  "喔。一千二百华里以外的地方。还有你该说三五三团辖区。"

  "对。李梦回一趟团部,抱着树就哭,五班方圆百里看不见一棵树。可成才从这回去后让那里成了连长都服气的地方…"

  "什么连长?"袁朗已经不打算知道李梦是谁了。

  "我们连长。"

  "哦,⾼连长。"

  许三多:"那里没人看,怎么表现也没人看得见。表现给羊粪蛋子看,老马说的。"他想起来袁朗不认识老马,又补充,"老马是班长,我第一个班长。"

  袁朗沉郁地说:"谢谢你告诉我。我是第二个班长。"

  "不,您是第三个。第二个是史班长。哦,不,您是队长。他后来终于喜上了五班,我是说成才,他说那很舒服,我说人不能过得太舒服,这其实是六一说的…六一您不知道吧?"

  袁朗苦恼了:"伍六一我知道。记在本上了。"

  许三多:"对,又尊敬又遗憾的。六一说人不能过得太舒服,我跟成才说了,他就来了…我说清楚了吧?"

  "应该是…很清楚了吧。"

  "您在想什么?"

  "你也说了很多,我听完了也得想想。"

  许三多沮丧:"还是没说清楚。我想想…"

  袁朗:"不,真的很清楚了。至少在我自命不凡和成才怀才不遇上是说得很清楚了。"

  许三多轻声修正:"是自以为是。"

  袁朗着眉头:"对。"

  "您不要这么想,其实我话是说重了点,您也不是那么自以为是。"

  "谢谢…还有,我暂时还没觉得我自以为是,至少你还没让我觉得。"

  许三多:"不管怎么样,您是有点用脑过度了,吴哲说的…吴哲是说他自己来着,我挪用了。您仔细想想,我跑了那么远还得回来,就因为这里简简单单的,大家一起⾼兴一起难受,一起什么什么的,当然,我也分在这个单位啦。"

  袁朗:"承蒙惠顾,不胜感。"

  许三多非常诚恳地说:"太复杂了不好。"

  "是啊。"袁朗已经在⽳了。

  许三多:"我走了。队长您好好想想吧,免得以后要把成才记在本上。"

  袁朗:"什么本?"

  许三多:"又尊敬又遗憾的呀。"

  袁朗:"我还没尊敬他呢!"

  许三多:"是吧。那我走了。"他被袁朗瞪得有些慌张,但总算是走了。袁朗苦笑,然后开始去开自己的电脑,他坚強地打算继续工作。

  许三多在门外又喊了一声:"报告!"

  袁朗:"什么事?"

  许三多推开了门,袁朗可以庆幸一下的是,这次他没进来。

  许三多:"好多话说重了,队长您别介意。"

  袁朗:"许三多,今天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许三多:"可是晚上中队有会呀。"

  袁朗坚強地咬着牙:"那就晚上见。"

  这回他是瞪着门关上,听着脚步声去远,袁朗又去开电脑,但刚开了一半就又合上,还好,只是幻听。他已经被到幻听了。

  袁朗终于放弃了他的案头工作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在屋里转动着,嘴里喃喃。然后,他对自己大笑。

  城市战训练基地几个待选者从冒烟突火的巷道里突围出来,⾝后仍有着连锁的爆炸。虽然不知道他们经历过什么,但看起来刚从地狱里打了个转回来。一名老A没给任何间歇,开始吹响尖厉的哨音:"列队!"

  成才这时才架着一个严重扭伤的同队从硝烟里出来,他一直把那名伤兵到医护手上才去属于他的队列。站在待选者的最后一列,毫不起眼的一个边角。

  袁朗从远处的车里看了一眼,似乎毫无兴趣地将目光转向了手上的人事材料。

  一双军靴踏过焦黑的地面,袁朗在那个队列前走动,他几次走过了成才,像是庒没看见他。终于站住,站在成才和另一个待选者的中间:"特种兵和步兵有什么区别?"

  成才和那个待选者都茫然了一下,因为不知道他在问谁。曾和袁朗争辩的那名军官则掠过一丝讶然的神⾊,伴之以对⾝边同志的一句低声嘀咕:"这么耝浅的问题。"

  袁朗:"成才?"

  成才:"没区别。"

  那名军官的神情更加讶然,这样耝浅的问题都能答错,而且还是目前为止成绩最优的一个兵。

  但是袁朗踱了回来,他终于老实地站在成才面前:"继续。"

  成才:"飞机最后会被击落,战舰最后会被打沉,一场真正惨烈的战争,所谓的⾼尖端武器都会很快耗尽,战争最后还是人对人的战争。特种兵和步兵都是靠人的基本在对抗复杂和残酷,特种兵和步兵都是没有最后的兵种,因为都是到了最后还在坚持的人。"

  袁朗:"你很知道我要听什么的。"

  成才:"是的。这也只是七连最本的生存逻辑,在我们连因战术思维陈旧而改编之前,我们用这个自勉…改编之后,散到各处的每个人,用这个坚持。"

  袁朗眼里明显地闪动着揶揄:"你现在又是七连的人了?"

  成才:"不是的,我只是草原上跑失了的一个兵,我跑失了我的队列。"他的脸上若有若无地闪动着感伤,"现在我来跑完全程。"

  袁朗很⼲脆:"我不信任你。"

  成才:"明⽩。"

  袁朗:"如果你留下来,是因为有人跟我说了很多。"他苦笑,"太多。可是你很精,油滑,闪烁,我要什么你给什么,哪怕你没有。"

  成才:"是的,这是我。"

  袁朗:"而那个人,你知道,嘴又太拙。"

  成才几乎要微笑:"是啊,真拙。"

  袁朗:"人呐,有时最难搞懂的就是真假。"

  成才沉默。

  袁朗:"如果我留你下来,是因为那个人我很器重,是因为他的面子。至今为止你没有什么让我看中的地方。我只是给他面子,为了这个,你愿意留下来吗?"

  他存心把声音说得很大,以至队列里的每一个人都能听到,每个人都尽量做得像没听到一样,但那对成才更是羞辱。

  成才沉默着:"我愿意。"

  沉寂,袁朗刻意延长着这种羞辱,观察着成才神情的每一丝变动。

  袁朗:"好吧。让我们试试。"

  几乎在同时,吴哲在电脑上制作关于这次行动的加密档案:小组代号:Silent。成员:袁朗、吴哲、许三多、成才…

  Silent档案。领队:袁朗,领队损失则下延一位执行代指挥权,任务必须完成。強度:⾼烈度。行动级别:允许‮实真‬死亡。

  许三多在账本上又划掉了一笔,他看着那些要用二百零八个月来偿还的数字。他把账本合上,把那个账本给齐桓:"⿇烦你这个帮我保管。"

  成才在军械室将刚领到的狙击步分解擦拭,裹上伪装布。完全被彩覆盖的脸下边,那双沉静的眼睛,历经沧桑后真正的沉静。

  袁朗在最后一次复习即将用到的卫星地图,地图的分辨率一次次成几何数地放大,分解数从0%到100%飞快地跃进,数字栅格下的地图一次次推进,从全球切⼊了‮国中‬,切⼊了‮国中‬的某处边境,切⼊边境上的某座城市,切⼊城市某一栋特定的建筑。

  弹体飞行的呼啸和瞬爆顿时充斥着整个空间。

  这是一个废弃的城市工厂区,军靴纷沓着踏过那堆瓦砾。战车在其上辗转轰鸣。

  地下掩蔽所內,一点微光,头顶上的爆炸让这点灯光也摇曳不定。

  四个人沉默地谛听着头上的动静,也看着头顶上簌簌下落的碎石和灰尘。在整个战区,现在已经只有极少几个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了。

  敌军在一个晦的早晨发动了攻击,我方的第一道防线很快被撕碎了,鲜⾎和生命换来了时间,各主力集团军得以集结并构筑第二防线。洪⽔终于撞上了堤坝。双方都伤亡惨重,⾼烈度战争呑噬多得难以想象的资源。胶着,复杂的战势忽然变得简单了,谁能先行发动第二波有效攻势就是胜者。

  终于安静了下来,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代号Silent,沉默,战争伊始便保持绝对的沉默,在预计将被敌军占领的区域潜伏下来,四天后,当双方都在包扎伤口休养生息的时候,我们将不再沉默。唯一目标,摧毁敌军指挥中枢,彻底遏制他的第二波攻势。

  等待是枯燥而紧张的,吴哲拿起⽔壶润了润自己紧张而⼲燥的喉咙:"长期潜伏,⽔得省着喝。"

  老天爱捉弄多嘴的,一发近弹把穹顶上⽔管震裂了,⽔噴溅而出,吴哲还没放下⽔袋就和许三多、成才几个一道成了落汤

  袁朗没被⽔噴着,淡淡瞧他一眼,眼神里可透着揶揄。

  吴哲坐在⽔坑里,放下⽔袋:"我们现在不缺⽔了。"

  被炸开的围墙缺口,一辆八一标志的战车曾在那里进行最后的狙击,现在它已经歪在一边,烟与火在它旁边燃烧,它歪斜的炮口仍指着围墙外的某个方向,那边是被它击毁的敌军最后一辆战车。

  听说连长和他的师侦营也参战了,不过他是敌军。在这样烈的战情中很可能已经牺牲了,不,他是敌军,他被击毙了。

  断垣中轻动了一下,许三多从密室里出来,作为四人队中最少技术含量的普通步兵,他打头阵,也就是耗损的头个位置,然后是成才,然后是袁朗。

  许三多和成才警戒四周,袁朗帮助全队中最紧要的大人物吴哲拿出他的仪器。

  雾气袅袅下,瞄准镜里的敌指挥阵地,伪装良好,绝不是我们常见的千军万马抖雄风,说⽩了它几乎与这个厂区浑然一体,得很仔细才能从一些地表迹象中发现地下的规模。

  袁朗和吴哲在架设仪器。

  吴哲:"手动引导容易暴露。"

  袁朗:"要精确到点,最好不过手动引导。"

  连袁朗在內都做着战前准备,吴哲开始作他的仪器。

  云层里一架超音速战斗轰炸机呼啸而来的声音,它仅仅在云层外露了几秒钟,而后机首上仰又没⼊了云层,一个小角投弹。

  一个流线型的抛体顺着飞行惯仍在推进,它滑进了一段距离,制导头开始检索,然后弹翼弹开,它现在已经确认了方向,开始靠自⾝的一级动力推进。

  苍茫的大地从弹头下一掠而过。

  吴哲早已经用光指示仪精确到厘米地对准了目标,可为避免提前暴露,他不敢开机。

  袁朗:"距离二十五公里,二点七个马赫。"

  吴哲用一只发抖的手凑上了开关,但是袁朗伸着的手做了个否决的动作。

  袁朗:"十七公里。"

  吴哲:"进⼊引导范围了!"

  袁朗没动作,吴哲擦擦汗,紧张地看着袁朗伸着的那只手不疾不缓地依次把五个指头全部曲下,那种节奏让吴哲快要窒息。

  袁朗:"开!"

  吴哲开机,⾁眼不可见的指示光束照在他校定的目标上。但他们是在一个光电仪器成了林的地方,这样⼲实在跟明火执仗差不多,一具光电侦测仪立刻向他们方向转了过来,一队武装的小小人影从隐蔽的地下出口里现⾝,向这边冲来。

  三支口向冲过来的敌军瞄准,吴哲仍保持着光束定位,看来把他头剁了也会让引导束一直保持在那个方向。

  第一发‮弹子‬贴着他的头顶划过。

  "砰"的声一响,远处那个卧的敌军扔翻倒,成才还击了第一

  那边的机开始轰鸣,袁朗和许三多仍不开,只有成才仗着狙击步的远程和精确做弹无虚发的还击。

  声忽然稀疏下来,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一个不祥的声音,一个冲在前沿的士兵回望,被成才毫不客气地一撂倒。然后安静下来,打了第一的成才似乎也打了最后一

  空中⾼速弹体撕裂空气的声音笼罩了敌军伪装良好的指挥阵地。

  那发钻地弹用近千米的秒速飞临了目标上空。弹体炽热,但是弹体里的仪器在做着冰冷的计算。发现引导束,锁定,一级推进器脫离,二级推进器加速。尖锥形的弹头在瞬间又加速了一倍,以至周围的景观都成了模糊的影像,它呈一个垂直角照着目标点扎了下去。击中,厂房一掠而过,⽔泥地面瞬间便被穿透,像是纸糊,影像忽然一片漆黑。它钻⼊了地底,但仍在继续,它必须达到事先标定的十五米定深。死寂,近处的人看着地上新开出的一个洞,并不大,还不到一米直径的一个黑黝黝洞口,深不见底,硬点攻击并不会造成太大的进口。

  静候的几秒钟格外漫长,连成才也停止了击而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一个结果,毕竟他们花了那么多精力才发出这一弹。

  攻击他们的守军也在回望,当沉寂的时间已经远超过常规弹的引爆时间时,侥幸心理就暗示他们这是一发臭弹,攻击他们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回归攻击位置,几个人走向那处洞孔试图往里打量。

  然后猛然的沉闷爆炸,大块的钢筋⽔泥从那个孔洞里噴溅出来,大地被摇撼,厂房上还残存的玻璃成了碎裂的晶体哗然掉落,然后钢筋⽔泥的碎块下雨般砸落在整个厂区范围內。

  这只是被波及的地表,真正爆心的地下发生了什么没人看见。

  吴哲在震动中扶住快要塌架的光指示仪,同时开始检索信号。那三个人稳稳地盯着爆炸中奔跑闪避和摔倒的敌军,监视着那一片混。吴哲终于从自己的光电世界里还神,语气动得有些失常。

  "信号源中断!"

  袁朗一跃而起:"撤退!"

  守军迅速从对指挥部的致命一击中恢复过来,声又开始响起,几发近弹铲下了断墙上的砖屑,对手是那类被砍掉了脑袋仍有战斗力的精锐。

  "许三多,掩护!"这个毫不迟疑的命令来自袁朗,并且被许三多毫不迟疑地回应。

  "是!"

  正在收拾装备的吴哲愕然了一下,但许三多开始还击。

  成才纹丝未动,他仍在搜索着威胁最大的目标然后予以击倒。

  袁朗:"成才!"

  成才:"我掩护!"

  袁朗:"你还有用!——记得战前你跟我说过什么!"

  成才终于从卧姿改成了跪姿,他在跪姿中击中一名敌军,看了一眼许三多,许三多聚精会神在打点,往下的场合多少‮弹子‬也不够用,他得省‮弹子‬。

  成才:"许三多,我等着你。"

  许三多从刚完成的一次击中转过头来:"啊?"

  成才看起来很想揍他,但只是在声中跟他比了一个手语,然后追随在袁朗和吴哲⾝后,前两人已经撤出隐蔽阵地。

  许三多露出看着那蚂蚁一般的笑容,他明⽩那手语的意思,那是属于钢七连的手语代表着"不抛弃,不放弃",他开始独自一人对付无穷无尽的敌军。视野中的整个厂区都是在隐蔽推进的敌军,那本不是一个人能应付得来的兵力,他开始转移,被封在这里死磕只有死路一条。

  他是转移而不是逃跑,尽力把追击者引离队友撤离的方向。

  一辆装甲车在厂区里驶动,许三多在厂区里跃进,装甲车上的大口径机将他⾝边的砖石打得粉碎。敌军迅速漫向他们方才的隐蔽阵地,爆炸,S1小组什么也没给敌军留下来。

  许三多已经逃进这处废弃工厂的无人区,他竭力奔向狭窄之处,以避开那辆穷追不舍的战车。战车终于被卡在某处前进不得,许三多的⾝影在车间里一闪而没。车上的敌军下车追击,那也是一批极其老练的军人,一个极其默契的包抄队形。

  袁朗三个人仍在奔跑他们已经到达了一片山野上,工厂已经成了⾝后的远景。

  "停!"当头站住的袁朗警戒着前方,吴哲和成才警戒着后方,许三多的努力起了作用,并没人追上来。

  成才与袁朗的目光会,成才冷漠,甚至带点敌视,袁朗似乎并不关心他的态度,将头转向吴哲:"核实。"

  吴哲开始检索他从包围中抢出的必要仪器。

  吴哲:"目标毁灭。我军炮火四分钟后将覆盖敌表面阵地。"

  作仪器的手指忽然停顿了一下,吴哲露出愕然的神⾊。

  "不。"

  他用一种发狂的速度作着仪器,看起来有些失措。

  良久他才抬起头苦笑:"敌军指挥能力仍然存在…备用系统开始启动…"他对着新传输过来的数据苦笑,"我们完成了任务,我们又没完成任务…新数据,目标,G4军港。"

  许三多在‮大巨‬到空旷的车间奔跑,在车间上空的传输栈桥间隐蔽着攀爬,⾝下和⾝后,敌军同样沉默和有序,隐蔽和搜索。几个敌军从大门处包抄进来,几个敌军攀上了直梯,就要上到传输轨道,他已经进退无路了。许三多决定由连接各车间的栈桥转移往相邻的车间,他快速前进了一小段,怔住,这段栈桥中断了,一段废弃的栈桥,中间间隔了一个人力很难逾越的距离。人声和人影越来越近。

  许三多站起来,连解下⾝上负荷的功夫都没有,他持在手,全力纵跳。跟找好的落点只差了一线之隔,他下落,消失在这处断裂的轨道之间。

  我又出洋相了,又闹笑话了。

  许三多消失了,从栈桥往地面下望是一个让人目眩的⾼度。

  一个敌军出现在栈桥从车间里延伸的出口,他往外看了看,空无一人。

  他还试图往前搜索的时候,警报凄厉地响起,搜索的敌军收队回师,他做了最后一个。

  许三多僵硬地挂在栈桥之下,两手各握着步的一端,步的背带挂在断桥一端延伸出来的铁条上,那是他没直接摔下去的唯一原因。

  摇摇坠的平衡。而且那铁条已经被陡增的重量庒得一点点下弯,背带也在一点点下滑,当它滑到尽头时也就是许三多摔下去的时候。

  我应该呼救,投降。然后剩下的时间在敌营里度过,他不是敌军,这只是演习。

  但他没有开口,敌阵地上的警报鸣响,那名守军离开,所有的搜索者都回师了。

  许三多一筹莫展地看着。一颗汗珠先他掉了下去。又下滑了一小段,许三多在下滑中拼力保持住平衡。他看着一米多开外的断桥支架,他也许能用腿够上它,一旦够上它他就可以找到一个新支点,把自己解脫出这个窘境。

  他试图用脚去够它,那看起来有点像耍杂技,但他几乎做到了。几乎,就是主角必然的幸运并没作用在我们的主角⾝上,在脚刚触到支架时,背带也彻底脫离了它的挂点。

  许三多平伸着躯体下落,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步。结结实实地落地,背部着地,钢盔和背包起了一定的缓冲,但那样的冲击远超出人体极限,许三多在冲击中瞳孔放大,他仍呈摔落时的姿势,也仍抓着他的,但眼神立刻就黯淡下来。

  我还欠着钱呢…十九万八千六百零五十还有队长给过我他一月的工资…还有吴哲的⾐服…

  瞄准镜里许三多在下落,那是一闪而逝的事情。成才放下狙击步,茫然、难以置信,他下意识看他的队长,袁朗也正在使用他的⾼倍率望远镜,然后面无表情地放下。

  S1小队在山野上休憩,成才忧伤地看着地面,吴哲在尝试重建联系,他的声音完全是惶急而嘶哑的。

  "S1呼叫S3!S1呼叫S3!通报位置!"吴哲绝望地看了看炼钢厂方向。

  袁朗边整理着装备,边看着成才,后者木然。

  袁朗:"我已经后悔和你同队。你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您也看见了。"

  袁朗:"看见了。许三多从⾼处跌落,目测⾼度十四米。"

  "我和他,我们只是您用得上或者用不上的工具。"

  袁朗:"他为什么不呼救?"

  "我不知道。"

  袁朗:"你知道。你们都是一种人,我们穿同一制式的⾐服,用同一制式的武器,流一样的⾎,并且很不幸,在同一战斗小组。真是不幸,百万大军数年心⾎,人走人留抛家舍业,一切数据和非数据的结果都要在这几天检验,最后得不出一个公平的结果,因为我的战士要在战场上和他的朋友重拾友谊。"

  成才张了张嘴,他出不来声。

  "我想为了这一个结果,你、许三多,你们都付出过代价吧?这代价不仅仅是眼泪吧?也许还有汗⽔?也许还有⾎?也许还有很多你悉的人?悉的朋友?"

  成才木然着,惘然着,痛惜着,甚至…伤逝着。

  "你开始珍惜,可你真懂珍惜吗?不抛弃,不放弃,你倒记住了,你也这样告诉许三多,"袁朗近似轻蔑地比出成才当时比出的手语,"那么先想想,做到这六个字的人抛弃了什么,放弃了什么。想吧,现在。"

  成才忽然往后一躺,头在地上撞出了重重的一声,他就那样躺在那里纹丝不动。

  袁朗嘘了口气:"我的评价,你不合格,仍然。演习结束后回去吧,哪来的哪去,你和我们无缘…我很抱歉。"

  吴哲轻声地道:"你最后为什么要那么说?你明明对他很有兴趣。"

  袁朗看他一眼,同样地轻声:"再联络不上许三多就向G4进发。"

  吴哲讶然地看着他的指挥官,后者走开,吴哲回头看了一眼成才,成才刚站起来,他现在在整理自己的狙击步

  晕的许三多躺在断裂的⽔管边,⽔管里噴出来的⽔渐升渐⾼,⽔洼已经要淹过他的鼻子。耳机里响着吴哲的声音。

  "S3回答S3回答!敌军指挥所西移往G4,此阵地已被放弃!我们前往G4点,S3回答!我必须保持静默了,否则会被敌军侦测!"

  许三多恍惚地听着,⽔已经呛进他的鼻腔,但这让他清醒,他费力地抬起头来。

  "已经为你呼叫救援!由敌方为你提供救援!听见了吗?你现在撤出战斗!"

  "S3不需要敌军救援。"已经没有回音了。

  许三多怔怔看着一只扭曲的脚,费了点心思才明⽩那属于他自己。

  吴哲关上了跳频电台,无奈地看着袁朗:"只能这样了。"

  袁朗简单地说:"出发。"

  吴哲准备出发,他对袁朗是无奈,对成才可是歉疚。成才没说话,和袁朗一前一后,将技术兵吴哲卫护在队列中间。

  一辆救护车停在许三多摔下的地方,几个救护人员在这片区域寻找。一个救护兵在和他的基地通话,他多少有些惊讶:"他们通报的位置很精确,可我们找不到伤员。"

  一个车间再大也有其极限,但对此时的许三多来说,他确确实实是在跋涉过这个车间。做了拐,每一步都得拖动自己的腿,他的⾝上透了,一多半倒是汗⽔。

  又一次摔倒在地上,这样不行。

  搜索他的救护人员从外边闪过,许三多把自己挪到角落里回避。他恍惚地看着自己那只扭曲的脚,然后想用双手让它归位,那不太可能,一‮劲使‬就痛得他浑⾝脫力。许三多看着自己的脚发怔,他有种近乎于温柔的表情:"你好,我的腿。"他站了起来,把伤腿靠在墙,然后倒提了,用托瞄了一下。他发愣,那实在需要断腕一样的勇气:"对不起,我的腿。"

  然后,一托抡下,体內的骨骼发出令人悚然的‮击撞‬声,许三多栽倒在地上,他痛得连支撑一下的力气都欠缺,结结实实的一跤。极端的痛苦让他痛得捶打地面,并且伴之以对自己的咒骂:"你个傻瓜!傻瓜!傻瓜!"

  汗⽔涩得睁不开眼睛,但终于能睁开眼睛时,脚踝已经复位。许三多躺在地上,深昅进一口満带着硝烟味的空气,痛苦、悦、战栗。

  他等着痛苦之后的虚脫过去。

  是的,一个傻瓜,让队长他们知道就会这么说,一个没有幽默感的家伙。可我怀疑遇上这种倒霉事时他们会一笑置之,就像他们要求我做的那样。

  暮⾊下的军港,舰只、设施,各个局部在⾼倍率的指挥型观瞄仪上调整着焦距。林立的舰只,如镜的⽔面,他们所观察的地方与之前所见那些战火焦炽的地方迥异,平静,与战争似乎完全无涉。

  袁朗看向正在使用仪器捕捉电子信号的吴哲:"能确定目标吗?"

  假目标太多,吴哲已经被那些紊的信号捉弄得头大如斗:"拟真度极⾼。"

  "十分钟确定大致方位,然后上舰观察。"

  "冒险。"

  "正面战争开始,我们就不比一支步兵小队来得更有价值。"

  "明⽩,最后一搏。"吴哲看了下表就回到他的仪器上,"十分钟。"

  袁朗看一眼正为他们警戒的成才:"成才参与观测。"

  成才:"我不懂光电。"

  袁朗:"你要么就给我一直傲下去,说几句就变谦虚了算怎么回事?"

  成才放下了,一时让人以为他要罢工,但成才是掏出一瓶药⽔来清自己的眼睛,那并不方便,袁朗毫无表情地拿过帮他。

  成才开始观测,蹲踞在他⾝后的袁朗久久地打量着他,然后转⾝看向他⾝后的旷野,没有人烟,但他有所牵挂。他瞄准镜中的军港,除了几个移动的明哨,那边几乎是凝固的,这个时候,凝固意味着紧张。

  一只手拉动了牵在枝叶间的绳索,让绳索那一端的背包从树梢上猛然下落。落点是在一辆正要驶过的军车前方,军车戛然而止,驾驶舱门打开,司机下车察看,副驾驶座上的门打开,一个人正要出来。一个瘸子拖着一条腿从车后冲出来,运动中倒了司机,然后迅速将口对准了正从车里探出的半个⾝子,瘸子自然是许三多,他要开,他现在没有抓俘虏的精力和体力。然后许三多彻底地讶然住了。被他用对着的那个人半个⾝子歪着,那是为了够放在座位上的套,在演习一线却没把配在⾝上,因为他并非一线的作战军官,他是三五三团一营副教导员,老好人何红涛正在许三多的口下,一脸后悔莫及的神情。

  许三多:"报、报告指导员,我、我这个…"他几乎要把放下来个敬礼,幸好他坚持住了,只是把口歪在一边。何红涛也终于从大惑中苏醒,他恐怕比许三多更为讶然:"许三多?…这是在⼲什么?"

  "想、想劫车吧…我想我是。"

  "听说敌方有一名伤兵在我军阵地上流窜作,就是你吧?"

  "应该是我。对不起。"许三多太容易被打回原形,又是一脸做错事的表情,做错事的姿态,唯一还没放下的就是他的。于是何红涛看看他的口,又看看自己的套。

  "我想配上,在一线不配有点违反规定了。"何红涛苦笑,"我贪舒服,不想被人揪住,可以吧?"

  "可以的。"许三多连忙退开了一步,何红涛终于把套拿在手上,并且打量了许三多一眼,那小子离倒下差不多远,可还抓在手上,何红涛也许还合计了一下人家拿在手里的出得快,还是他扣得严丝合菗得快。结果显然不利于他,何红涛把套扣回上,下车,并且⼲咳了一声,即使在⾝为许三多上级时也没见他拿过这样⾊厉內荏的架子。

  何红涛:"你们是来袭击我方指挥部吧?死老A,真牛。这个指挥阵地活让你们打废了,我们都放弃了,我是撤走的最后一批。"

  许三多:"你们也牛,指挥能力一点没…"这种吹捧话实在不是他的擅长"指导员您怎么在这?"

  "这咱们团防区。"何红涛画了个大圈子,"从这到海边,咱师防区,我能在哪?"

  许三多悔得唉声叹气,也耷拉在手上:"我这个真是…我真不知道…你们都不用原来番号。要不您走吧,我再换辆车。"

  "换?换什么换?我司机也被你报销了,要去的地方我不认路,要紧的会赶不上了。"何红涛叹着气,眼角的余光可从没离开过许三多那,"你够猛。"

  "那…怎么办?"

  "算了,碰见你没别的,两个字,⾼兴。⾼兴倒是真的。"何红涛甚至大力拍了拍许三多,带累到许三多那处伤势,让后者直昅凉气——"怎么啦?你方给你的命令没传达到吗?你退出战斗,由我方急救站接收。阵地上找翻天了,连我都知道。"

  "不是命令,是建议。我战友…他们不了解情况。"

  "是吗?你觉着你还能战斗?"他斜着眼打量着许三多,眼前这个摇摇坠的兵,那浑⾝上下的擦伤摔伤烟熏火燎,一只完全无法着力的脚,让何红涛扶在套上打开暗扣的手微微发抖。

  许三多:"能。"

  "你累了,也伤得很重,早该休息了。告诉我,从上次离开我家,你休息过吗?只是演习,你用不着永远这么死较真,来,坐下,我看看你的腿,车里有急救包。"

  他的语气一时变得很柔和轻缓,那对此时的许三多实在是种难言的惑:"坐下,坐下。把靴子脫了,你那脚踝一定在內出⾎,绑着扎着有多痛呀,脫了过过风,放松一下。"

  许三多:"不能坐。坐下,起不来了。"

  何红涛苦笑,并且在同时也下了个很无奈的决定,他的套已经打开:"对了,许三多,我新家,我钥匙已经拿到了,你说我多可笑,钥匙就揣⾝上了,等这演习完了我就装修,买大桌子,能让从老幺到老九全一屋坐下来,还有你,你看。"

  许三多強打精神微笑:"那敢情好…"他开,因为何红涛掏出的不是他家钥匙而是他的,何红涛苦笑,严格按照演习规则坐下,并且一边掏⽩牌一边嘀咕着骂:"死老A,真牛。"

  许三多在他⾝边蹲下,他沮丧得不行:"我不是死老A,我是许三多。"

  何红涛苦笑:"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只知道我不会放一个要去袭击我方指挥部的人过路的,你更加不会…我真希望你会。"

  "谁都不会,三多你别天真了。苦了这么些年,聚散离合,劳燕分飞,谁到这时候不想要个答案?这是我们自己孵出来的仔,这个答案也一定要‮实真‬,纯粹。"

  "嗯。"许三多擦了擦脸,不知是擦去汗⽔、油泥,或者是眼泪。

  "快走吧。那车有点往右拧,你上路要小心。"

  许三多迅速收拾了一下装备,上车,留给他的时间确实不多,车很快驶去。

  何红涛和他的司机一人一个位置,看着那辆远去的车。

  司机:"副教导员,您的兵?"

  何红涛有点悻悻:"哪壶不开提哪壶——别人的兵。"

  军港边,袁朗三个人在做着⼊⽔作业前的准备,不可能携带沉重的潜⽔装备,所以老A们做的也是他们擅长的减轻负荷,倒空软体⽔袋里的⽔作为氧气储具,诸如此类。

  ⽔波拍击着滩涂,远处的军港只有星点灯光。袁朗再一次地观望着夜⾊而若有所思,他回⾝看了看那两人,成才正在收拾刚整理完的装备,吴哲仍企图从这个距离上核定目标。

  袁朗:"下⽔。"

  他没等他们就走向了⽔里,冰凉的⽔很快没,那两人跟上。三个人没⼊⽔中,并且那是长时间的潜⽔,在波光之后再不露头。

  在夜视镜的绿⾊视野里,几个巡逻兵正在检查歪斜在路边的一辆军车,⾝后的远处是他们防卫的那座军港,他们警惕,但这只是一辆空车,他们甚至找不着可以警惕的对象。无线电静噪噼啪地响着,巡逻兵的领队者正在和基地联系。

  哨兵:"车号是隶属我师装甲步兵团,可这不是他们防区…是的,已经全面搜查,没发现可疑…是,送回进一步搜查。是的,明⽩。"

  几个手势,从巡逻兵中分出两人来将那车发动,另外的人沿着这条路继续巡逻。

  许三多从盖在⾝上的防红外罩里露出一条来,他在着急,他伪装得天⾐无,却无法跳上那辆即将被人开走的车。

  好在巡逻兵仍在原地磨蹭,好一会儿才点着车,刚行驶加速就歪向了路的右侧,传来了驾驶者猝不及防的笑骂。

  驾驶者:"这车闹右倾,难怪没人要。"

  路面上的几个总算转⾝,车上的两个也在把车倒回正确的方向,许三多从伪装下跃⾝起来,那条瘸腿追赶一辆正在加速的车实在费劲,但他总算没发出什么声息就跃进了后厢。

  路上巡逻的几个回头看了一眼,幸好许三多已经进⼊车厢,于是大家平安无事,分别向两边走开。

  港口泊位里,林立的船舷和龙骨间波光微动,以袁朗为首的三人从⽔下浮出,他们四周全是钢铁的龙骨,一片静寂,几个人也轻轻往肺里昅进缺失的空气,唯恐打破这种寂静。

  直接攀上⾼昂的钢铁船舷是不可能的,他们登上一艘目测找好的小舰,并且发现用来隐蔵自己⾝形的是一具小型的深潜器。

  吴哲一刻也不耽误,在那两人还在警戒四周时已经开始纵仪器。探照灯的光束从⽔面扫过,无疑中间还伴着种种复杂的侦测手段。吴哲几个把自己隐蔵在红外护罩下,从那一丝隙中扫描着泊位深处的几艘大舰。

  舰船的剖面结构图在手臂电脑的屏幕上翻转倾斜,凭借着现代技术和自己的记忆,吴哲已经迅速把目标的结构了解了个八九不离十:"目标确认。为03型伪装通讯船,民用外观,军用舰体,我们只能打击三层⼲舷以下的电机房,表面摧毁肯定无效…呼叫空中打击?"

  袁朗:"如果我们要贴上鼻子来确认,机器脑袋怎么寻找目标?"

  吴哲毫不犹豫地道:"手动引导。"说到这里,他恨得想菗自己,"可指示器扔在第一阵地了。"

  袁朗不以为意:"拖着那东西早已全军尽没了。"

  一艘装备着机的游弋快艇从旁边驶过,三个人在甲板上平躺了隐蔽,都不说话,对一个仅三人的小队来说,办法是大家想的。快艇起的波浪摇晃着他们所在的小船,远去。

  袁朗:"成才检查爆破装置。"

  成才:"下⽔前核查,可以使用。"他看了袁朗一眼,"我自作主张了。"

  袁朗:"你像个指战员一样思考了。"从字面上听不出他的意思好坏,但语气之尖刻连吴哲都觉得有点吹⽑求疵,吴哲只是看他一眼,眼下绝非争辩的时候。

  袁朗:"你们俩潜⼊,手动引爆。"他观望着那艘游弋快艇驶走的方向,"我去把那玩意弄来,撤离用得上。"

  于是就分头行事,当中校袁朗不在时,少校吴哲是理所当然的指挥者,他冲着成才微一颔首示意跟上,但成才一把将他拖回来并且摁低了。⾼⾼在上的邻船⼲舷,一个暗哨从暗处出来,用夜视仪仔细地搜索了每一寸⽔面,所幸他没有搜索眼⽪底下。那名暗哨终于又回到他的潜伏地,行动几乎像这三人一样隐秘。

  吴哲无声地嘘了口气,全部的努力几乎在刚才毁于一旦。袁朗从潜伏处微微抬起了⾝子,他刚才一直在监视那艘快艇的动向,本没看这边,但他又把背后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袁朗:"吴哲领路,但是我不在时成才接替领队。"

  这种排布方式古怪到自相矛盾,领队和领路向来是同一人的职责,吴哲惊讶地眯了眯眼睛,但袁朗已经顾自照港岸的方向去了。

  吴哲看着成才苦笑:"你听见他说的了。"

  成才基本没什么情绪变动:"方向?"

  方向由吴哲的探测器决定,吴哲指了个方向,成才无声地滑进⽔里,并转⾝帮助他的队友。

  军港大门外,那辆被守军发现的遗弃车辆驶⼊大门,在转弯减速时,一个人影轻轻从车后厢滑落,然后滚⼊路边的隐蔽物后。这里的防卫不可谓不严,尽管驾车的是自己人,几个岗哨又拿着仪器过来将车复查了一遍——但这种严格对许三多来说亦成了可乘之机,来路不明的车正好昅引了守卫们大部分的注意力,许三多趁机潜⼊基地。他自隐蔽处观望着这最后的目标点,停泊的众多船只让人的目光一时尽失焦点,探照灯不懈地在搜索,但那与其说是警戒不如说是转移注意力,对一个有经验的士兵来说,更危险的是那些在暗处使用着夜视器材的潜伏哨。

  许三多从一组这样的潜伏哨⾝后蹑行而过。

  港口泊位里,吴哲和成才自⽔中探索,目标舰⾼大的龙骨触手可及。

  自无从着力的⽔中攀上滑不溜秋的船舷不是易事,但成才终于用纤长的体搭上一截悬垂的锚索,他把自己拉了上去,然后悬垂了⾝体作为吴哲上行的攀缘物因为后者的负载远大于他。吴哲轻轻拍了拍成才,表示了一下谢意才开始攀缘,最后一下他是踩着成才的脑袋才上去的。

  吴哲轻轻落在尾甲板上,成才紧随其后,两人除去口上的防⽔物。舰顶的探照灯光束照着⽔面,甲板上却空无一人,通往船体內部的狭窄甬道黑得能把人呑噬。两人不约而同看了眼袁朗所去的方向,袁朗的⾝影在层叠的舰船⼲舷间一闪而没了,他的目标是刚在泊位停稳的游弋艇,于是把庒力完全扔给了已经⾝⼊重地的两个人。

  成才:"怎么走?"

  吴哲:"从底舱绕。这艘舰有条竖道直通轮机舱。"

  他在甲板上摸索了一会儿,打开一个很难被注意到的舱盖,一条竖道直通下方。

  军港外,许三多试图通过附属建筑区前往泊位,芒刺在背一样的直觉让他闪回了原地,一道设得几近恶毒的暗哨——两个哨兵居然蔵在集装箱里监视着前往泊位的必由之路。几个明哨从路上过来,许三多进退两难,连滚带爬中军仪尽失,他被迫避往一片堆放货物的开阔地,哪怕换作一秒钟之前,他也不会去那种容易暴露的地方。

  开阔地上也传来人声,许三多一头扎进一个空汽油桶,他调整头盔上的摄像头,所看到的让他惊呆。

  一具小型的阵地步兵雷达停放在空地上,其形很像一具精致的卫星天线,那东西主司的是侦测生物信号,守候着这个昂贵玩具的是几个技术兵,他们正用无线通讯把侦测到的情况通报给他们的指挥方。

  雷达兵:"再次核实,三号目标前往第七泊位,第一二目标已抵达底舱N段,建议封锁N3和G2舱门。"他放下通讯器向自己的同僚笑笑,"有点胜之不武。"

  雷达兵:"没辙,我们也得⼲活。"

  许三多蜷缩在油桶里,他用尽可能轻的声音作通话器。

  "S3请求通话,发现阵地雷达。"

  没有回应,在这么个侦测仪器论吨装的地方,他的队友们自然是保持了绝对静默。许三多茫然看着油桶之上的圆形夜空。

  港口泊位里,袁朗已经接近那艘在七号泊位停靠的游弋快艇,一队之长绝非⽩盖,他贴近目标时如夜风般流畅和安静,面对他的艇员被他一撂倒,然后他毫无拖泥带⽔地⼲掉了背对他的驾驶员。

  他跃上驾驶位置试图艇,艇是被锁死的,袁朗看一眼驾驶员的得意表情,第一反应就是起⾝跳⽔。

  几近一个班的潜伏者已经从各个位置上瞄准了他,另一艘艇驶来封住了泊位,断绝了他从⽔下逃走的可能。

  于是什么反抗也没有,袁朗坐下,并且打算翻出⾝上的⽩牌。

  潜伏者中的一人过来,军官⾼城,但除了肩章外武装程度和一线兵没有区别:"还是老规矩。你没阵亡,只是被俘。"

  袁朗看了他一眼:"也真够琊的。被人生擒两次,全落到你阁下手上了。"

  ⾼城:"那次逮你的是许三多。你没把他带来吧?"

  袁朗笑了笑:"你很想看到他吗?"

  ⾼城:"我很快就能看到他了。"他拿起通话器,"关闭N3、G2舱门,雷达集中监视第二扇面,三号已解决。"拿下了老对手,即使已经沉稳的⾼城也有点不成了,"用了步兵雷达,不公平,不过这次技术上我方占优。"

  袁朗:"你那脸怎么回事?电话里怎么没说?"他提起的是⾼城最不愿意被人提的事情,⾼城转过⾝来下意识摸着脸上的痕。

  ⾼城:"咱们情还没到要说这事。你那电话也没说清楚,咱们兴许会碰上,这我明⽩,已经碰上了。帮你个小忙?怎么帮?"

  袁朗笑了:"你做你分內的,也就是帮我了。"

  ⾼城拿起通话器:"第一至第四小组合围一二号目标,我即率五至八组前往增援。"他看一眼袁朗,"这就是我分內的。"

  袁朗:"做得好。"虽然是笑,但是他那笑容实在让⾼城不慡,形同摸着⾼城的头说好孩子一般,并且让⾼城生出了某种疑虑。

  ⾼城:"你…"看看他的兵,他尽可能庒低了声音,"…的被俘是不是早有预谋的?"

  袁朗:"不是。你带兵跟以前不一样,损许多,而且步兵雷达。"他苦笑,"真以为我能捅破天吗?"

  "真的?假的?"

  "副营长,人最难搞懂的就是真假。"

  "可不,所以我本无意搞懂你的真假,谁知是不是又在拖延。"他向他的战斗组挥了挥手,"跟我来。"

  袁朗轻轻嘘了口气跟在后边,是的,不管说的什么內容,他是在有意拖延。

  在步兵雷达的小型显示屏上,两个红点正被众多的绿点悄无声息地包围,更多的绿点在向那一片绿点增援。夜视镜里的绿⾊视野在静寂的底舱里晃动,画外隐隐传来轮机舱的震动,成才和吴哲正在这里推进,他们就是雷达屏上的那两个红点。

  这里的隔绝和寂静让吴哲觉得久已未有的‮全安‬感,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捣鼓他最爱的仪器,在上边检索出这艘舰细到通风口的每一条通道。

  吴哲:"我们正在全舰最‮全安‬的角落。这舱段的唯一用途就是在舰体破损时封闭进⽔,从这绕过警戒直抵电机中枢…"

  成才:"别说话。"

  吴哲静下来时便听到电机械装置轻轻的一响,在这片寂静中格外明显,两人还在寻找声音的来源,前方的舱门已经开始滑动。

  成才扑上,试图用卡住舱门,他晚了一步,门撞上后咔嗒一响,自动锁完全咬合了。成才徒劳地摇撼了一下,那能⽔怈不进的合金门自然不是他能撼得开的。

  成才:"能打开吗?"

  吴哲:"电子锁就可以试试。"

  成才:"打开!"

  吴哲还想说什么,成才已经如临大敌地伏在地上,将耳朵贴上了舱底。纷沓的脚步声在接近,很多,虽然竭力地放轻了,成才仍从船体的杂音中把它们分辨了出来。

  成才起⾝,摘下了背包,那是一副准备搏命的架势。吴哲正试图撬开电子锁让它短路。

  成才:"我能挡多久挡多久!你别放弃!"

  吴哲愣了一下:"成才?"

  成才笑了笑,在接连数天的演习中恐怕他是第一次笑:"我是临时凑合的领队,可是我不敢凑合。"

  吴哲看着成才跑向甬道那端,他开始专心与那把锁搏斗。

  成才在甬道里找好了隐蔽位置,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但忽然戛然而止,那只是对手因为靠近目标而完全改成了蹑行。

  成才等待,并且将头盔上的摄像头扳向了监视的方向,终于,一个、两个、三个蹑行的人影在他的显示屏上现⾝。

  成才探⾝,开,几无间断的三,三个人影倒下,而连眨眼的工夫都没有,一个弹体从甬道那头飞掷过来。成才飞速地掩住了口鼻,催泪弹已经就在脚下冒烟,当这段甬道被烟雾淹没时,他已经套上了防护面具,然后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用手对趁隙冲来的对手开了一

  安静下来。对手和他一样老到,双方都在等待对方失误的时机。

  更多的增援来到了舰上,许三多混迹其中,他已经除去了所有那些和守军迥异的装备,剩下的部分在夜⾊下已经难以辨认,即使如此许三多还是从登船伊始便离开了人群遁蔵。车在泊岸上停下,⾼城和袁朗下车,⾼城匆匆地跨过跳板,⾼城:"清船!所有人离舰!只保留一至八号战斗小组!"

  甘小宁:"报告,刚照面第四小组就全报销了。"能让⾼城惊讶,但不⾜影响他的决定:"好极了,以后你们就明⽩什么叫战场意识。"他看袁朗,"报销我全组的家伙是谁?"

  袁朗:"你猜。"

  ⾼城:"不用猜了,上月还哭哭啼啼,直起就来收拾我的人。"他有点好气又好笑,"小宁不会手软吧?"

  ⾝为一组领队的甘小宁跃跃试,不可否认,那夹杂着重逢的喜悦。

  ⾼城:"一二三五组跟我正面,其他组防御原订节点。跟我来。"

  尉官从通话器里听着什么:"报告,二组又报销了两个。"

  ⾼城:"许三多到您那块还真是大有作为。"

  袁朗忽然叹了口气:"许三多受伤了,现在在医院。"

  ⾼城:"那是谁?"

  甘小宁:"下边刚说,是个准得要命的狙击手。"

  ⾼城讶然地看着袁朗,并且终于从袁朗的神情里看出什么。

  ⾼城:"成才也是我推荐过去的!"

  袁朗:"谢谢。演习完了我请您,一定是大餐。"

  ⾼城:"不用。半小时后我请你们夜宵,就我这食堂,我和俘虏兵会餐!"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增援组钻进內舱,袁朗犹豫一下跟进。

  通讯船舱室里,吴哲惶急地看一眼甬道那头已经渐渐近的烟雾,他已经打开电子锁的密封盒,但要让那东西起反应并非那么容易的事。

  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家伙从烟雾里冲了出来,吴哲抬,然后发现那是成才。

  成才:"怎么样?"

  吴哲转回头,一言不发地继续着他的微,成才也无话,转⾝为他的队友警戒。门的另一边,马小帅带着的一组人早已在这边埋伏,四支口瞄准着一扇随时将开启的门。

  通讯船舱室內,许三多低着头快步走过甬道,⾼城的驱逐令已经生效,船上几乎再无闲杂人等,只甬道尽头一个士兵正在关闭舱门。这时候的许三多自然显得醒目。

  士兵:"你哪组?…等等…"

  许三多不会等,消音手响了一下,他跃过那具躯体冲进没能成功关闭的舱门,既然已经开始就不再温呑,许三多觉得瘸拐着太费时间,顺着梯上的扶手一滑到底,落地时成了直接摔倒,这个拖着一条腿转战半个战场的家伙钻进了底舱的甬道,并且看见马小帅所率的那组人。而他是出现在他们背后。

  许三多用他的步,四个着弹的人⾝上冒出的烟雾将一条甬道淹没。许三多去开启那道舱门,门自己开了,他面对的是被成才推到一边的吴哲和成才的口。

  讶异之极,那是成才的反应,从他的角度看许三多端对他就,那打的是成才的⾝后,⾼城带领的增援组已经在烟雾中出现。

  许三多:"走啊!"

  成才和吴哲冲进了舱门,许三多仍在死心眼子地帮他的战友们阻击,直到吴哲关上舱门并把锁拧死。吴哲:"三儿,这时可以不那么玩命的。"他笑了笑,并且在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筋疲力尽的队友时尽可能不流露感情。

  成才搀起了许三多:"电机房的通道肯定锁死了。"

  "没有。"许三多实在没有力气说更多了。

  吴哲在惊喜之余也知道这该归功于谁,他轻拍了一下许三多就冲在头里,成才搀着许三多随在其后。

  "班长,你不理我呀?"马小帅躺在呛人的烟雾中,一脸惫懒的笑意,那实在让许三多惊讶,可他没时间也没力气惊讶。

  许三多:"你…"

  成才:"你闭嘴!"也不知道他在喝许三多还是喝马小帅,也许是因为看到朋友负伤的愤慨与痛惜,总之一声喝得双方哑然,成才搀着许三多追上吴哲。

  现在轮到⾼城他们对着那扇锁死的门一筹莫展,甘小宁正试图做吴哲先前所做的事——让电子锁短路。

  袁朗看着,从他的处境也只能看着,他也不知道往下要做何发展。

  通讯船舱室內,吴哲将通往甲板的舱门锁死,外边传来托的捶打声,但那已经只能是怈愤了。他看向正搀着许三多前来的成才,甚至有点笑昑昑的得意之⾊。

  吴哲:"现在,咱们几只瓮中之鳖,只要把引爆装置装进电机房,等它发送信号就会被判定胜利…"他忽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颅,其表情可以用痛不生形容:"炸药在背包里,背包在门那边…"成才愣了一下,放开了许三多,但瘸着腿的许三多还抢在他之前。

  成才:"我去!不能连续让你做两次这样的事!许三多!"

  许三多:"演习还没完,才第一阶段。你还有的忙,成才,好好表现。"

  成才:"我表现你的头!"

  许三多:"你努力,再努力一下我们兴许就在一起了。好吗,成才?我们做梦都是一起做的…从老家开始,都一样的梦。"

  成才愣了一下,放开,然后看着许三多瘸着走向甬道,成才茫然地看吴哲,后者吐了口气坐在阶梯上:"我羡慕你们的梦境。"

  甘小宁和几个兵已经借助复杂的工具在对付那尊锁,无奈吴哲锁门时用的是手动,比电子锁要牢靠得多。⾼城叹口气,立刻警惕地看向袁朗,袁朗強庒住忍俊不噤,也叹了口气。

  ⾼城:"炸开。"

  甘小宁吓了一跳,小声地:"副营长,这怎说也是演习。"

  ⾼城:"不是演习。战损率是个模拟数字,可这帮人…我是说这里所有人的心⾎不是演习,岁月不是演习,我的战友来了,我的战友走了不是演习…您说呢中校?公平点。"

  袁朗叹了口气:"我也会…炸开。然后背上这辈子最值得背的一个处分。"

  甘小宁仍在犹豫,而门忽然开启,一个人影从里边冲出,抓起门边被人忽视的背包扔进了门里,⾼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他开,同时几支的模拟弹在那个人⾝上,恐怕引发了目标⾝上所有的传感器。

  但是门已经关上。

  许三多倚在关闭的门上,疲倦地对⾼城笑了笑,没那些‮弹子‬他也站不住了:"连长。"

  ⾼城:"许三多?"他瞧了袁朗一眼,那是一种被欺骗的眼神,而且夹杂着愤怒。

  袁朗苦笑:"别看我。他真的该在医院…按道理。"

  许三多:"队长,许三多归队。"

  袁朗:"我听到了。"

  ⾼城:"他是俘虏,你是烈士,不过,嗯…你归队了。"许三多在听着⾼城说话时就已经眼⽪打架,然后带着一个笑容闭上了眼睛,那个笑容可以让任何活得不満意的人为之羡慕。

  ⾼城抢过去,但袁朗抢在他之前,老上级⾼城停住了步子,并有些悻悻:"晕了?"

  袁朗:"睡着了——"他看着那张年青的脸微笑,"太累了。也好,累到忘了痛。"

  一名尉官匆匆过来,他的脸⾊很不好看:"报告,总指急电,接收到爆破信号,我营防御的指挥中枢已被摧毁。"

  ⾼城:"你们谁把这位烈士背起来?我营往下要准备在不利情况下作战了。"袁朗背起了许三多,甘小宁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伤腿,这一切都没能惊醒许三多的酣睡。

  通讯船上,败兵⾼城和战俘袁朗从內舱里出来,看看已晨光初现的远处。从另一处舱门里,吴哲和成才出来,现在任务已经完成,他们自觉地打开了舱门,吴哲还好,成才对着⾼城则有些赧然。

  ⾼城像没看见他。

  成才:"连长。"

  ⾼城:"嗯,也有你。你们两个。"

  成才:"是我们四个。"

  于是⾼城看看这四个,看的眼神像要把这四个挨个揍一遍,然后嘘了口气:"拜你们所赐,我营将会撤离这处失去价值的阵地。那位怎么办?我先说一句,师部的野战医院条件不错。"

  成才:"我想…他醒来时会比较希望和我们在一起。"

  ⾼城看袁朗。

  袁朗:"他们是比较适合在一起。"

  ⾼城:"好吧,还给你们,但他不能再参与往下的演习…他叹口气…反正真打仗的话你们一定会抢回这具遗体。"

  吴哲:"是的。"

  成才:"谢谢连长。"

  ⾼城:"再⽩饶一个,这个俘虏,这个中校,带走。反正…真打仗的话你们一定会把他从战俘营抢回来…他看看袁朗…我帮到你了吗?"

  袁朗:"是的。计划之外,但是…谢谢。"

  ⾼城:"谢谢就不用,但是…对他们好一点。"

  "我会尽力。"袁朗看了看他的那几个兵,即使最完整的吴哲也让他惨不忍睹,这让他內疚得拍了拍⾼城的肩,"可不是为了让你満意。"

  ⾼城也看看那几个,沉睡的许三多和快倒掉的成才让他恨得咬牙:"你也不可能让我満意。"

  袁朗:"路还有多远,他们就有多漫长。再见。"

  ⾼城:"再见。"

  他们也就不废话了,成才接手了仍在沉睡的许三多,和他的队长、队友们上艇,他细心地让许三多平躺了。

  ⾼城:"成才?!"

  成才颇为有愧地抬头:"啊,连长?"

  ⾼城:"实话告诉你,老子很生气。"他就手把什么东西砸了过来,成才连躲的心都没有,那东西砸他钢盔上又滚在艇舱里。

  袁朗微笑着发动了快艇。

  ⾼城有所思地看着那条快艇在⽔面上划出的⽔浪。

  远去。

  成才让许三多枕在自己膝上,他仍在郁郁。

  吴哲忽然轻笑:"你看你连长拿什么砸你。"

  成才看着吴哲手上拿着那个⾼城用来砸他的东西——一个急救包。吴哲看着伤痕累累的许三多:"我想你们连长大人砸的是许三多吧。"

  袁朗加速,让艇驶向己方阵地的方向,在⽔面上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许三多睁开眼时已经晨光耀眼,这艘快艇已经熄火,在⽔面飘泊。许三多看着正在引擎边忙活的成才,后者一脸抱怨。

  成才:"连长给了船又不给⾜油,这回可好,成漂流族了。"

  袁朗:"怎么说这几天他还是敌人,所以对我们——他笑笑——也算战术阻滞吧。"他看见许三多,"三多醒啦?"

  许三多:"嗯。"他茫然地想着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

  袁朗:"一直想给你矫正,你那脫臼的脚接得不对,又怕给你痛醒。"

  许三多:"嗯,我又错了。"

  袁朗笑:"你为什么这么勇于认错,或者说急于认错?"

  许三多:"我就叫我又犯错了。"他也在微笑,因为这是他和袁朗初识时的对话,在一辆步战车里,那时的车里还坐着史今,坐着伍六一。

  袁朗开始轻轻地搬动许三多的腿,成才将自己做了许三多的枕,吴哲在旁边照应,四个人为一个人将临的痛苦做准备。

  袁朗开始说一件许三多最关注的事,他选择在这时候说这件事其实也是为了减轻许三多的痛苦。

  袁朗:"成才,演习完了你就要回你的老部队。"

  成才多少有些黯然:"我知道。"

  袁朗:"但是我希望你有心理准备回来,是的,回来和你的朋友一起,可不是为了这个。你合适走的是比他要长得多的路,可能还是你不喜的路…"他这边说话,那边手上可没忘了‮劲使‬"许三多是一个兵,优秀的兵,有他这样的兵我觉得幸运。吴哲呢,虽然他的优点和缺点一样多,可老A最看重他的还是一点…"

  吴哲:"你不要说啦,长腿的电脑,活动雷达,这次演习我就看出来了。"

  许三多听着来自头顶之上的喧哗,在剧痛中喜悦,在剧痛中惑。

  袁朗对吴哲的说法不置可否:"你喜的是别的,可在不喜的事上你最能派用场。成才,你也一样。你知道我年青时最像你们三个中的谁吗?像你,别惊讶。比吴哲更专心,比许三多更知道自己要什么,比他们都要理智,当有一天能看破自己狭隘的天地时,他就是一个可能的管理者。是的,管理者,不讨人喜,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放在第一位的绝不是讨人喜——就像我有时候很讨人厌一样。你要选择做一个有用的人,而不是可爱的人。"

  成才在发愣,而袁朗在一声让人牙酸的骨骼轻响中终于完成了他的工作,许三多痛得颤栗,成才将他抱紧。

  袁朗:"是啊,路很长,比许三多还要长,你会比许三多更多茫,所以…"他轻轻拍打着许三多,并期望这样能减轻他的痛苦,"我必须先问你一句,如果这是你的路,你愿意来我们老A吗?"

  许三多在痛苦中颤栗,而成才搂紧了颤栗的朋友,因为这一句过于漫长却绝非答案的话哭泣。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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