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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云中歌3(大汉情缘) 作者:桐华 | 书号:41756 时间:2017/9/22 字数:118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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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弗陵驾崩后的第二十六⽇,大将军霍光领上官皇太后口谕,下旨拘噤刘贺,又命范明友带噤军拘拿随刘贺进京的昌邑国臣子。 霍光头一天晚上给范明友的命令是:表面拘拿,实则斩杀。因为事出意外,昌邑国臣子肯定不会束手就擒,一定会反抗,范明友就可借机用“抗旨”的罪名将所有人诛杀。可似乎走漏了消息,范明友赶到时,竟像刘贺事先下过命令般,无论噤军如何挑衅,所有人都不出一言、俯首帖耳。范明友无错可挑,不能借机发难,只能将刘贺的臣子先拘押起来。 刘弗陵驾崩后的第二十七⽇,上官皇太后下诏,废刘贺,立刘询。 刘询⼊宮祭拜刘弗陵棺柩,认刘弗陵为祖⽗,称自己为刘弗陵嗣孙,又去叩见上官太皇太后,认上官小妹为祖⺟。 行完大礼后,上官太皇太后赐刘询清茶,六顺借着奉茶的机会,低着头小声问:“侯爷,可要更⾐?” 刘询微愣一下,不动声⾊地接过茶,弯⾝叩谢上官太皇太后。等饮了几口茶,刘询向上官太皇太后告退,言道內急需去更⾐。出了殿门,一个鹅蛋脸、模样端正的侍女微笑着上前行礼“奴婢橙儿,服侍侯爷去尚⾐轩。” 刘询点了点头,沉默地随在橙儿⾝后。一路行去,竟真进了更⾐的尚⾐轩中,橙儿请刘询坐“侯爷稍坐,奴婢去准备薰香。” 刘询坐到香榻上,心中全是不解,上官小妹究竟想⼲什么?脑中忽闪过《史记》中的句子“帝起更⾐,子夫侍尚⾐轩中,得幸!”只觉得眼前的一幕无比悉,不噤哑然失笑,平公主用卫子夫讨好、拉拢刘彻,前提是“讴者进,帝独悦子夫。”上官小妹若想用平公主的计策为将来铺路,未免太小看了他。可是…现在能得罪上官太皇太后吗?能不接受对方的示好吗? 突然间,他有几分顿悟刘彻当年的“急⾊”了。⾊非⾊,幸非幸,刘彻幸的是卫子夫,其实传递的是他愿意接受平公主的效忠,这是一种无声的结盟仪式,表示从此后,在陈皇后家族外,他接受了平公主的势力。如果当时,刘彻拒绝了平公主,没有临幸卫子夫,后来的朝堂局势会如何?平公主在未摸准刘彻的心思前,一定不敢对抗陈氏家族,那么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 橙儿捧着薰香、净手用具进来,刘询角抿着丝淡笑看着她。 她深埋着头,捧着香木盘,将手巾送到刘询面前,小声说:“侯爷,请净手。” 刘询没有动,橙儿有些窘迫,只得自己将手巾掀开一角。 刘询瞥到手巾下的国玺时,双眼突地瞪圆,吃惊地看向橙儿,橙儿看到他的样子,反倒镇定下来,微笑着说:“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将它们赐给侯爷。” 刘询张了张嘴,却嗓子发⼲,说不出话来。 橙儿将木盘放到刘询⾝边,行礼告退“侯爷请便,奴婢在外面候着。” 刘询紧紧地握着国玺,心內最后的一点担忧终于消失,本该⾼兴,却感到莫名的难受,眼前浮现的竟是刘弗陵的音容样貌。 他深夜莅临寒屋,从此自己的命运改变;他赐自己官职,封自己为王侯;他手把手地教自己诏书格式,何种诏书,该盖何种印鉴,他将自己作为一个皇子缺失的课程全给补了回来;他教自己如何驾驭朝臣;他站在汉家地图前,徐徐而谈… 当刘询更⾐返来时,上官小妹颇有倦容,命他和随行官员都回去。 刘询向上官小妹跪下,连磕了三个头,真心诚意地说:“太皇太后,皇孙定会克尽孝道。” 小妹微微而笑,十分客气地说:“哀家早已经习惯一个人守着一座宮殿了,不喜打扰人,也不喜被人打扰,移居长乐宮后,你也不必⽇⽇来请安,把江山治理好,就是你的孝顺。” 刘询自然満口应诺。 出了椒房殿,刘询说想一个人走走,众位官员立即都识相地向他告退。 不一会儿,偌大的宮殿就好似只剩了刘询一人。 碧蓝的天空,当中⾼悬一轮圆⽇,普照着大地,光強烈,映得人眼花,刘询未闪避,反着光边走边审视着周围的宮墙殿梁。从此后,这里全部属于他了! 他朝宣室殿行去,对赶来接他的七喜吩咐:“召孟珏觐见。” 孟珏奉召而来,一进⼊宣室殿,就看到坐在龙榻上的刘询。记得上一次进宣室殿时,龙榻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他微微笑着,向刘询行跪拜大礼,刘询等他磕完头后,才说道:“你是朕贫时的故,何必如此多礼?” 孟珏恭敬地说:“皇上是九五之尊,君臣之礼绝不可废。” “朕能坐到这里,还要多谢你。若无你的人帮朕鼓动广陵王进京,霍光只怕不会这么快决定,也要多谢你这二十多⽇,一直呆在府中养花弄草。” “皇上能有今⽇,是皇上雄才伟略,臣并无丝毫功劳。” 刘询笑道:“从今往后,朕的一举一动都会受人关注,若众人发现朕的儿竟已失踪二十多⽇,定会诧异询问。孟爱卿有什么⾼见?” 孟珏淡淡地笑着“云歌平安,许平君和刘奭自然也平安。” 刘询沉默了一瞬,说:“其实你本不必用平君和虎儿来威胁我,我不会伤害云歌,无奈之举只为让你老实呆在家里,确保你不会⼲扰我的计划,我会尽快放了她。” “多谢皇上隆恩。”孟珏磕头“臣还想求皇上一件事情,容臣见罪臣刘贺一面。” “他在霍光手中。” “所以臣来求皇上,给臣一个恩典。” 刘询面⾊为难“朕尽力吧!” 孟珏又磕了个头后,退出了宣室殿。 刘询一个人坐了会儿,起⾝向外行去。 七喜和两个小宦官忙匆匆跟上。 刘询一路默走,越行越偏。因为他并未穿龙袍,除了宣室殿、椒房殿这些大殿內值役的人外,大部分的宮女、宦官都不认识他,面而过时,纷纷给七喜请安,对刘询反倒不理不睬。七喜几次想要点破,都被刘询的眼⾊阻止,只能忐忑不安地小心跟随。 青砖铺就的地面已经⾼低不平,杂草从残破的砖中长出,⾼处没过人膝。廊柱栏杆的本来⾊彩早已看不出,偶尔残留的黑、红二⾊,更显得一切残破荒凉,只有圈噤在四周的⾼⾼围墙依旧彰显着皇家的森严。 站在门口已经觉得凉意。这里,连灿烂的光都照不进来。 几个侍卫拦在门前,冷声斥责:“这里是掖庭冷宮,囚噤罪犯的地方,不得随意出⼊。” 七喜忙上前,出示了自己的牌,侍卫看是御前服侍的人,客气了很多“你既是宣室殿的人,自然知道规矩,这里囚噤的不是孝武皇帝的妃嫔、宮女,就是罪臣的家眷,全是女子,就是我们都不能⼊內。” 七喜又说了几句,侍卫却无论如何不肯放行,要么需要宮廷总管的令牌,要么需要皇帝旨意。 七喜有些动怒,刘询却淡淡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沉声说:“公孙止。” 刘询摊开手,上面有一块令牌。 “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公孙止看是宮廷总管的令牌,呆了一呆,退到了一边“请进。” 刘询一边走,一边随手将令牌递给七喜。 七喜迟疑了下,接过令牌,忙跪下,对着刘询背影磕头“谢皇上隆恩,谢皇上隆恩。” 刘询步子未停,一径地向前走着。几个老宮女正靠着墙儿打盹,看到他,刚想斥责,两个黑⾐人从屋內跑出,沉默地行了一礼,在前领路。老宮女立即闭上了嘴巴。 刘询对七喜吩咐:“你留在这里等朕。” 黑⾐人领着刘询走了一会儿,停了步子,指了指左手边的屋子,低声说:“人在屋里。” 一间破旧的屋子,门前的荒草⾜可漫过门槛。窗上残破的窗纱,被风一吹,呜呜地响着,如同女子的哭泣。 刘询问:“这几⽇她可好?” 黑⾐人回道:“一直没有说过话。倒是很听话,从来没有吵过,也没有闹过。霍姐小来过一次,用鞭子菗了她一顿。” 刘询眉⽑微不可见地皱了下,淡淡问:“打得重吗?” “反正还活着,找了个关在这里的老宮女在照顾她。” 刘询挥了下手,黑⾐人都退了下去。他走到窗口,看向里面。 一个人睡在榻上,一动不动,一头青丝散地拖在枕上,面目被遮掩得模糊不清。 刘询站了会儿,忽觉不对,几步跨进屋子,一把拽起榻上的人,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他大怒“来人。” 一个黑⾐人匆匆进来,看到榻上的女子,立即跪下“小的…小的…”却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刘询并非常人,立即冷静下来,知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他,挥手让他退下,看向榻上的女子“你想活,想死?” 女子微笑,眼內有看破一切的冷漠“同样的话,今天早上刚有人问过,所以我躺在了这里,把那个丫头替换了出去。” 这种一切都已无所谓的人,最是难办,刘询思索着如何才能让这个女子开口。 女子凝视了一会刘询,眼內的冷漠褪去,面⾊惊疑“你姓刘?你这双眼睛长得可真像皇上,鼻梁、下巴却长得有几分像太子…你,你…”刘询回道:“我姓刘名询。” 突然之间,女子的⾝子开始不停颤抖,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抚刘询的脸,眼泪簌簌而下“你…你…”刘询丝毫未怪,任由她抚着自己的脸“我还活着。” 女子猛地抱住他,又是大哭,又是大笑,状若疯癫“你都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时,你还在太子殿下怀中,殿下会很⾼兴…会很⾼兴…” 刘询已经明⽩几分端倪,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抱着。 女子哭哭笑笑了一会,突然紧张地看向外面“你怎么在这里?快走!不要被人发现了。” 她在掖庭中囚噤多年,本不知道外面的事情,刘询几分心酸,轻声将一切告之。女子这才知道刘询竟是新帝,虽然早已见惯宮廷风云、人生起落,可还是吃惊万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难以自持。 在女子断续的叙述中,刘询弄明⽩了女子的⾝份。她姓夏,是先帝刘彻殿前的侍女,看她的神情,肯定不仅仅只这些,可刘询不想多问,她说什么就什么吧!尸骨都早已经凉透,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往事能埋葬的就埋葬了。 等夏嬷嬷稍微平静后,刘询问:“嬷嬷,关在这里的女子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她是陛下的女人,我欠过霍氏人情,所以…所以就让霍家的人把她带走了。” “霍光?” “这朝堂內,除了他的人,还有谁能随意出⼊宮噤?” 刘询说:“先委屈嬷嬷在这里再住几天,等一切安稳后,我会派人来接嬷嬷。” 将近二十年的幽噤生涯,一直以为荒凉的掖庭就是她的终老乡,不料竟还有出去的⽇子。夏嬷嬷没有欣喜,反倒神情茫然,只微微点了下头。 刘询刚走到门口。 “皇上,等一下!我突然想起…” 刘询回⾝。 夏嬷嬷斟酌着说:“幼时看过几本医书,略懂医理,我看那位姑娘好似⾝怀龙胎,皇上赶紧想办法把她接回来吧!” 刘询面⾊大变,眼中有寒芒闪烁“你说什么?” 夏嬷嬷歉疚地说:“我也不能确定,只是照顾了她二十多⽇,觉得像。一个猜测本不该说,可如果她真⾝怀龙种,就事关重大…所以我不敢隐瞒。” 刘询头重脚轻地走出了冷宮。 刘弗陵有了子嗣! 刘弗陵有了子嗣! … 他脑內翻来覆去地就这一句话。 如果刘弗陵有了子嗣,那他这一个月的忙碌算什么?霍光现在可知道云歌有了⾝孕?如果霍光知道有可以任意摆布的幼子利用,还需要他这个棋子吗?如果赵充国他们知道刘弗陵有子嗣,还会效忠于他吗?如果…如果… 无数个如果,让他心如⿇、步履零。 握着国玺的刹那,他以为一切已成必定,这座宮殿,这个天下都是他的了!可不成想老天悄悄地安排了另一个主人,那他究竟算什么? 不!绝对不行!宮殿、天下都是他的,他就是主人! 已经失去过一次,绝无第二次。那一次,他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老天摆布,这一次,他绝不会俯首帖耳的认命。 零的步伐渐渐平稳,慌的眼神逐渐冷酷,他开始仔细地思考对策。 算来,云歌即使有⾝孕,应该也就一两个月,他是因为机缘巧合才预先知情,霍光应该不会这么快得到消息。 想到这里,他慌的心又安稳了几分,快步向宣室殿行去“七喜,立即传赵充国,张安世,隽不疑⼊宮。” 他必须立即登基! ~~~~~~~~~~~ 残月如钩,寒天似雪。 院內几株梧桐,灰⾊的枝桠在冷风中瑟缩,青石台阶上一层冷霜,月光下看来,如下过小雪。霜上无一点瑕痕,显然很久未有人出⼊。 四月站在院子门口,低声说:“王爷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內,我们都不敢…自红⾐死后,王爷像变了个人…” 孟珏眼內如结冷霜,四月心中一颤,不敢再说话,行了个礼后,悄悄离开。孟珏踩着冷霜,缓缓踏上了台阶,门并没有关紧,轻轻一推,应声而开。 屋中七零八落地堆満了残破的酒坛,浓重的酒气中,散发着一股馊味。刘贺披头散发地躺在榻上,一袭紫⾊王袍已经皱得不成样子。 孟珏在榻边站着,冷冷地看着刘贺。 刘贺被冷风一吹,似乎有了点知觉,翻了个⾝子,喃喃说:“酒,酒…” 孟珏拎起地上的一坛酒,不紧不慢地将酒倒向刘贺。刘贺咂吧了几下嘴,猛地睁开了眼睛。孟珏依旧不紧不慢地浇着酒,边似含着一层笑意。刘贺呆呆地瞪着孟珏,酒⽔从他脸上流下,迅速浸了被褥、⾐服。冷风呼呼地吹到他⾝上,他打了个寒战,彻底清醒。 孟珏倒完了一坛,又拿起一坛继续浇。 “你有完没完?我再落魄仍是王爷,你算什么玩意儿?给我滚出去!” 刘贺挥手去劈孟珏,两人⾝形不动,只掌间蕴力,迅速过了几招,刘贺技⾼一筹,占了上风,将孟珏手中的酒坛震飞。酒坛砸到墙上“砰”的一声响,裂成碎片。 屋中的酒气,弥漫开来,浓烈醉。 孟珏退后,负手而立,笑看着刘贺“看来很清醒了,方便我说话?” “自我进京,你连影子都未露过,现在怎么又有话了?我和你没有什么话可说。”刘贺移坐到榻旁的案上,顺手抄起一瓶酒,大灌了几口“孟大人,还是赶紧去服侍新帝,等新帝登基⽇,定能位列三公九卿。” 孟珏不屑解释,也未有怒气,只笑着说:“多谢你的吉言!先问你件事情,刘询手底下怎么突然冒出来了一帮黑⾐人?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绝非江湖草莽的乌合之众。人,刘询不愁没有,可他哪里来的财力物力训练这些人。” 刘贺怔了一瞬,明⽩过来,说道:“你还记得羌族王子克尔嗒嗒吗?当年皇上告诉刘询,可以给他财力物力,让他想办法暗中介⼊羌族內部,想来,刘询就是用皇上的钱偷偷训练了这支军队。” 孟珏眼中似有疑问,眉头紧锁,刘贺轻叹了一声“刘询的这些花招,皇上应该都心中有数。” 孟珏角一抹冷笑“刘弗陵如果知道刘询用他们做了什么,不知道会做何感想。” 刘贺诧异地问:“刘询做了什么?这只军队虽然是刘询效仿羽林营所建,但现在最多两三千人,还成不了气候。” 孟珏没有回答刘贺的问题,巡视了屋子一圈,打开了所有箱笼,开始收拾东西。 刘贺跳了起来,去拦孟珏“你做什么?这些是红⾐的东西!” “我要把她的东西取走,还有她的棺柩。” “去你娘的!红⾐生是王府的人,死是王府的鬼,几时轮到你在这里说话?” 孟珏冷笑:“你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有什么脸在这里嚷?” 孟珏的话戳到他的伤处,刘贺语滞,人仍挡在箱子前,脸上却是死寂的黯灰。 “该争时不争,该退时不退,做事情含含糊糊,唯独对我的疑心一点不含糊。在那么重要的时刻,你竟然回了昌邑,一副对皇位没有兴趣的样子,既然当时没有兴趣,为什么不索没兴趣到底?让大家都平平安安!” “皇上并没有打算传位给我!他请我离开长安,我…”刘贺想说,他不想背弃刘弗陵最后的要求,可是有些东西,他没有办法解释给孟珏听,孟珏也不可能明⽩他对刘弗陵的尊敬和感。 “你管刘弗陵有没有给你传位,若想要,就要去抢!你若能妥善利用霍光,占优势的就是你!赵充国、张贺这些人有何可惧?只要动作迅速地除掉刘询,他们不支持你,还能支持谁?二哥训练的人全在长安城待命,我怕你要用人,武功最好的几个一个也不敢用,你用过谁?长安城的形势就是比谁手快,比谁更狠,你整天在做什么?心里想要,行动却比大姑娘上花轿还扭捏,你扭扭捏捏无所谓,可你…”孟珏想到红⾐,脸⾊铁青。 刘贺张了张嘴,看着孟珏,却又闭上了嘴。权力于他只是工具,而非目的,如果为了工具,先要背叛自己的目的,那他宁愿选择放弃。为了权力的丑陋,他早就看够了!不管以前、现在、还是将来,他都绝不会允许自己为了权力,变成他曾深恶痛绝过的丑陋。他尊敬和感刘弗陵,不仅仅是因为刘弗陵救过他、救过月生,也不仅仅是因为刘弗陵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给了他一展才华的机会,更因为刘弗陵的所作所为让他看到了权力的另外一种阐释方式——有仁善、有侠义、有宽恕、有大度、有从容。刘弗陵是刘彻悉心教导出来的人,论帝王之术,权利之谋,有谁能懂得比他多?他还未登基,⺟亲就惨死,刚登基,藩王就虎视眈眈,紧接着,三大权臣步步紧,若论面临的局势复杂、情势危险,又有谁能比过他?他比谁都有借口去挥舞无情的帝王刀剑开路,用大巨的权力铁轮碾碎一切违逆他的人和事。只要结果好,过程如何并不重要,为了更远大的目标,牺牲掉一小部分人,早就是被帝王默认的行事准则,众人甚至会赞美这样的帝王英明果断,可是,刘弗陵没有!他只要狠一狠心,就会有更简单、更容易、更全安的路,他却偏偏走了另一条路。 自小到大,皇爷爷的教诲,⺟亲的教导,以及所见所闻、亲⾝经历都告诉自己,权力就代表着无情和丑恶,在刘贺心中,他憎恶它,可在他的⾎中,他又渴望它。在他的戏笑红尘下,蔵着的是痛苦和茫,是不知何去何从的颓废,但是,刘弗陵用自己的所行所为消解了他的痛苦和茫,让他明⽩权力本⾝并不无情,无情的是人,权利本⾝也不丑恶,丑恶的是人。 刘贺张口想解释,可自小到现在的心路历程哪里是那么容易解释得清楚的?最后只得长叹了口气后说:“小珏,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我信守的原则,你不会懂,或者即使能懂得,也不屑。于我而言,结果固然重要,但过程也一样重要。现在,我生我死都无所谓,只想求你一件事情,请你看在红⾐和二弟的份上去做。” 孟珏的脸⾊铁青中透出⽩,显是怒极。刘贺没有理会,接着说道:“月生初进昌邑王府,就与王吉他们好,望你看在月生的份上,救他们一命。” 孟珏虽然哀怒加,却没有冷言反驳,因为在月生给他的信中,的确曾提到过王吉的名字,说过王吉对他的礼遇,月生能得到刘贺赏识,也是王吉的举荐。 刘贺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竟对他行了一大礼“多谢!王吉是个正人君子,定不忍见同僚赴死、而他独自偷生,你就告诉他,很多人不过是我借霍光的手要除掉的人,请他务必珍重,昌邑王府內的诸般事务先拜托他了。其余的人,你能救则救吧!是…是我对不住他们!” 孟珏冷笑着讥讽“好个‘聪明’的昌邑王!如此能谋善断,怎么忘记算红⾐的命了?怎么把她带到了这个是非地?”事情到此,他与刘贺恩断义绝,已没什么可多说的了,挥手推开刘贺,去拿红⾐的遗物。 刘贺挡住了孟珏的手“小珏,我知道你一直视红⾐为妹,我没有照顾好她,是我错,但红⾐的遗物,我不会给你。不管这次我生还是死,她以后都会和我合葬。我做错的事情,我会到地下去弥补。” 刘贺的语气十分淡然,神⾊也十分平静,却是一种哀莫过于心死的淡然平静。 孟珏凝视了他一会儿,忽地头摇笑起来,満面讥嘲“刘贺呀刘贺!你这辈子究竟有没有想清楚过一件事情? 刘贺淡淡说:“自以为聪明一世,实际一直是个糊涂人。自以为自己的荒唐糊涂是做给世人看的,但是做戏太久,原来早就真糊涂了,分不清自己的本心,也看不清真假。”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当世人都以为你荒唐糊涂时,你真能说自己很清醒吗?当⾝边的人也认为你好⾊贪时,她还能期望你会真心对她吗? 假做真时,真也会假。 孟珏大笑起来“好!红⾐的遗物和棺柩,我留给你!前几⽇刚听到红⾐死的消息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后悔当年没有杀你,你害死了二哥不够,竟然还害死了红⾐。就是刚才,我仍在想要不要借助霍光或者刘询的手,将你的命永远留在长安。不过现在,我不打算再落井下石了,你的生死和我再无关,红⾐的遗物和棺柩,你想要,就留给你!” “多谢!” 孟珏笑着摆手“不必谢我。死亡的痛苦只是刹那,而我只是想看你痛苦后悔一辈子而已!” 刘贺眼中有朦朦的哀伤,令他往⽇清亮的双眸晦暗无光。 孟珏笑问:“你还记得二哥临死时说过的话吗?” 刘贺沉默了好一会后,慢慢地说:“那年皇上召藩王在甘泉山行猎,月生陪我同行。当时还年少气盛,我又一贯言行无忌,言语间得罪了燕王。燕王设了圈套想杀我,月生看出苗头,苦劝我小心提防,一定不要离开皇上左右,我却自恃武功⾼強,聪明多变,未把燕王当回事情,直到孤⾝一人被五头黑熊困住时,才知道人力终有限,危机时刻,月生赶到。后来…皇上带兵赶来时,月生已死,只救下了重伤的我。” 当⽇的⾎斗似乎又回到眼前,兄弟两人并肩而战,面对五头黑熊,却夷然不惧,谈笑风生,同进共退。 从小到大,刘贺看见的是子算计丈夫,丈夫憎恶子,儿子算计老爹,老爹杀屠儿子,兄弟阋墙,姐妹争宠,在认识月生前,他从不相信“知己”二字实真存在。这一生,他最痛快淋漓的时刻,就是那一⽇,最痛苦的也是那一⽇! “…月生的半边⾝子被熊撕去,他死得很快,临死前,他嘱咐我,让我替他报恩,还让我好好照顾你,可你哪里需要我照顾?” 孟珏淡淡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告诉我的是‘大哥,帮我好好照顾…照顾…’他话未说完,就带着遗恨而去了。” 刘贺木然地点头:“嗯。”孟珏笑着说:“好大哥,他要你照顾的人可不是我。” 刘贺愕然“月生就你一个亲人,整⽇里口中念叨的就是你,他指的不是你,还能是谁?” 孟珏笑看着他,眼中有寒冷的星芒。 刘贺心底有寒意涔⼊四肢百骸,他很想拒绝去听答案,因为他知道答案也许比杀了他更可怕,可他必须听。 “是红⾐。”孟珏似乎很欣赏刘贺此时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气分外慢“二哥是豪气⼲云的男子,他为什么会愿意屈就于王府?因为红⾐是二哥的亲妹妹!小时候被⽗⺟卖给了人贩子,后来被辗转卖到王府。” 刘贺的⾝子控制不住地抖着“月生…他…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能阻止你的⺟亲把红⾐毒哑吗?告诉你,你能让红⾐说话吗?告诉你,你就能补偿红⾐所受的罪吗?告诉了你,你能做什么?” 刘贺张了张嘴,没能吐出一个字,只有⾝子颤得更厉害。 “二哥本想带红⾐走,可红⾐不愿意。” “为…什么?” “后来,我寻到王府时,本来想告诉你,红⾐是月生的妹妹,可红⾐求我不要说,她想在合适的时候,自己告诉你。” “为什么?”刘贺的声音如将要绷断的弦,他像一个即将被滔天洪⽔溺毙的人,看着洪⽔滚滚而来,眼中有浓重的恐惧,脸上却是无能为力的木然。 “因为她这辈子只想跟着你,所以她不想离开。如果你知道她是月生的妹妹,你一定会对她千般好,把你对月生的愧疚全部弥补给她,也许你还会不顾皇家礼仪,立一个哑巴为侧妃,可她不想要这些,她想要的是因为她是她,所以你对她好。”孟珏微笑“可惜!红⾐竟然一直没有等到这个合适的开口机会。王爷⾝边的女人来来去去,红⾐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哑巴!不过是你家买下的低奴婢…” “闭嘴!” 刘贺的魁梧⾝形,好似突然缩小了许多,他无力地后退了几步,靠在了红⾐的箱笼上。 红⾐的盈盈笑颜在他眼前盘旋不去,越变越清晰。 她侧首时,温婉的笑; 她低头时,含羞的笑; 她抬头时,粲然的笑; 还有她默默看着他时,说还休的笑… 天哪! 他竟然从没有看懂过! 或者不是他不能懂,而是他太习惯! 红⾐就像他的影子,随时随地都在,他从不用去想如何得到她,从不用去费劲琢磨她的心思,也从不用担心会失去她,反正她永远在那里。他只要轻轻叫一声“红⾐”她就会盈盈笑着出现。 可是她再不会出现了,永远不会了。 … 他顺着箱笼滑坐到了地上,一个兰木盒子被带得从箱子上跌落,翻掉在地上。 “砰”的一声,盒子碎裂成了两半。里边盛放着的一堆编好的绳穗散落了一地。 一模一样的花式,都是红的绳子打成,月光下,刺眼地疼。 他摸索着拿过一个,依稀觉得在哪里见过,却不能立即想起来。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红⾐临死那天,想要塞到他手里的绳穗就和这个一模一样。 “这是什么东西?” 孟珏盯着地面上的鲜红,不能回答。 如果只是普通的穗子,红⾐没有必要做这么多,还珍而重之地蔵在盒子里。但是,又的确都是普通的绳子打成,实在看不出它有任何不普通。 他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很是眼,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去宣室殿,云歌一个人坐在廊下,就编着这个样子的绳穗。 “来人,来人!”刘贺一连串的大叫。 四月匆匆跑来,看到刘贺的样子,唬了一跳,这还是那个笑卧美人膝的王爷吗? 刘贺举着手中的绳穗“这是什么?” 四月仔细看了眼,说:“同心结。它的花样十分复杂,却只用一丝绦结成,编起来很是耗心神。女子用红⾊的丝绦仔细打好同心结,将它挂到男子的间,表示定情,意谓‘永结同心’。嗯…好像还有一句话。”四月边回忆,边慢慢地说:“好像是‘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百年长命花。’” “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刘贺的声音似哭似笑,他将同心结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似乎从眼前的繁琐花结中,看到了当⽇寂静宮殿中,红⾐低着头、仔细织着丝绦的样子,她眼中柔情百绕、边含着希冀的微笑,憧憬着有一⽇,她能把它亲手系到他的间。可是直到最后,她都没有送出她的同心结。 红⾐眼角落下的泪,可有怪他的不懂? 他自以为聪明一世,却连一个女子临死前的心意都看不懂。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他趴在地上一个个地去捡同心结,每一个都仔细地捋平,再小心地收进怀中。紫⾊的王袍在冰冷的酒渍中拖过,他一无所觉。头发上粘満了尘土,他也一无所觉。他只小心翼翼地捡着同心结,好似这样就可以掬住她死时落下的那串泪。 一寸同心缕,百年长命花? 孟珏心中滋味难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静静地盯着地上的同心结,忽觉得那鲜的红⾊庒得他闷,忙提步向外行去。 如钩的残月,斜挂在灰⾊的梧桐树顶。 阶前的寒霜⽩涔涔一片。 风吹着门一开一合,发出“吱呀”、“吱呀”的暗鸣。 静夜中听来,悠长、凄厉。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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