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密码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密码  作者:麦家 书号:41911  时间:2017/9/24  字数:28171 
上一章   密码    下一章 ( → )
  7041336491305917

  830959107339252103914469

  ——题记

  一

  ⽇伪时期,杭州城区还没有现今的五分之一大,但这座城市的魂:西湖,一点也不比现在小,湖里与周边的风景名胜也不比现在少多少,像著名的苏堤、⽩堤、断桥、西泠桥、望仙桥、锦带桥、⽟带桥、锁澜桥、三潭印月、平湖秋月、阮公墩、湖心亭,和西泠桥头的苏小小墓,清波门边的柳浪闻莺、钱王祠,孤山上的西泠印社、秋瑾墓、放鹤亭、楼外楼、天外天等,以及南边的⽩云庵、牡丹亭、净葱禅寺、报恩寺、观音洞,北边的保俶塔、双灵亭、岳庙、双灵洞、栖霞洞等。统而言之,即我们通常所谓的一山二月,二堤三塔,三竺六桥,九溪十八涧,在那时光都有,⽇本佬来了也没被吓跑。⽇本鬼子在杭州城里扔了不少炸弹,据说现在西湖里还经常挖出当年鬼子扔下的炸弹,没有开爆的,连制造商的商标都还在。炸弹像尸首一样从天上倒栽下来,没有开爆都吓人,更何况大部分都是开了爆的,爆破声震天撼地的响,爆炸力劈天劈地的大,炸死的人畜无以数计,把杭州城里的人都吓跑了。西湖和西湖里外的景点,如果能跑大概也会跑掉。但它们不会跑,只好听天由命。有些景点就这样被炸了,像岳庙和孤山上的不少景点,都是挨了炸的。

  从岳庙往保俶塔方向走,即现在的北山路一带,当时建有不少豪宅深院,当然都是有钱有势人家的。有钱有势人的消息总比平民百姓灵通,鬼子炸城前,这些人都准时跑了。⽇伪政权成立后,城里相对平静了,这些人又恰如其时地回来了。即使主人不回来,起码有佣人回了来,帮主人看守家业,以免人去楼空,被新的⽇伪军政权给霸占了。其中有个傍山面湖的大院落,院主姓裘,曾经是一个整⾼档⾊情服务业的大老板,自己没有回来,派回来的下人又回来迟了几周,就被当时新组建的⽇伪浙江警备司令部占据了,院里的几幢主要建筑都派了新用,像前院的三层主楼,做了司令部军官培训中心兼军官招待所;后边竹林里的一排凹字形平房,做了中心的办公地;再后面的两栋相对而立的小洋楼,西边的一栋成了首任伪司令官钱虎翼的私宅,东边的那栋做了他几个亲信和保镖的公寓。1941年冬天,钱虎翼一家老少十一口被神秘人悉数暗杀(当时传言是除奷队⼲的,但至今都查无实证),新任的伪司令官张一又把钱虎翼的亲信、保镖统统赶走了。于是,两栋楼又是人去楼空。总以为,这么好的楼一定会马上来新主,却是一直无人⼊住,或派新用。究其原因,有权⼊住的,嫌它闹过⾎光之灾,不敢来住,敢来住的人又轮不上。就这样,两栋楼一直空晾着,直到快一年后,在金秋十月里的一个月朗星疏的深更半夜,突然接踵而至地来了两⼲人,分别住进了东西两楼。

  ⼊住西楼的是五个人,四男一女,都是伪军官,伪司令张一的属下。其中官职最⾼的是副参谋长吴志国,此人是伪司令部首任剿匪队头目,负责肃查、打击抗⽇军事力量,年初在湖州一举端掉了一直在那边活跃的抗⽇小虎队,深得新任长官张一的器重,不久便官升一职,当了堂堂副参谋长,主管警务、特务、军机三处,现在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得正旺之际,趾⾼气扬,前程无量。然后第二号人物,是掌管着全军核心机密的军机处处长汪大洋,此人也是当中年龄最长者;其次是副处长兼总译电师李宁育。童小年既可以说是第四号人物,也可以说是第一号,他是张一司令的副官,属于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官级不⾼,正营,但权限可以升及无限。唐一娜是惟一的女,军机处的译电员,年轻,貌美,⾼挑的⾝材,丽的姿⾊,即使在夜⾊中,依然夺人双目。五个人,乘一辆⽇产双排越野车,在夜⾊的掩护下,像一个谋一样悄然潜⼊幽静的裘庄,最后消失在久无人迹的西楼里,令这栋闹过⾎光之灾的空楼,变得更加险可怖,像一把杀过人的刀落⼊一只杀过人的手里。

  谋似乎是谋中的谋,包括谋者本人,也不知道谋的形状和內容。他们在睡梦中被人紧急邀集,然后像梦游似的来到这里,至于来⼲什么,谁也不知道。带他们来的是特务处处长王田香,他告诉他们:这是张司令的指示。

  王田香说:“司令要我转告大家,你们将有一项非常特殊的任务,以后的几天可能都睡不了一个安稳觉。所以,今天晚上一定要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司令将在明天的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

  这个夜晚对王田香来说,是‮奋兴‬的,也是忙碌的,将他们安顿在此只是相关的一系列工作的一个小小部分,还有诸多成龙配套的事宜需要他去张罗完成。所以,言毕,他即匆匆告辞,其形,其状,令人奋,又令人惑。

  二

  第二天,太刚刚升起,笼罩在西湖⽔面上的雾烟尚未消散,张司令的黑⾊小车已经孤独又招摇地奔驰在西湖边上。还没有到八点钟,小车已经驶⼊墙⾼院深的裘庄,径直奔往西楼。绕过假山和一架紫⾊的藤萝,车里的张司令已看得见西楼。王田香已接到门口哨兵的通报,恭候在楼前;在他背后,是两个荷的哨兵;哨兵的⾝边,竖着一块明显是临时立的木牌子,上书军事重地闲人莫⼊八个大字。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里落实的。奇怪的是,张司令的司机也被列为闲人,在他随行前往时,哨兵客气地挡住了他。

  哨兵说:“对不起,请在⽩线外等候。”

  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有一道新画的⽩线,弯曲有度,把房子围了个箍,像信中用来驱琊避灾的画符。

  因为夜里睡得迟,更因为没想到司令会这么早光临,一⼲人都起得晚,唐一娜甚至在司令上楼时都还在上。司令如此之早(绝对是在第一时间)来看望大家,让各位都感到受宠若惊,有一种天降大任于斯的庄严和紧迫感。后来当他们下楼来,看到楼前的两位荷哨兵时,这种感觉又被加強了一倍。他们是去吃早饭的,餐厅在前院招待所大楼里。王田香像个主人似的,带他们去。虽然夜里没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还是十⾜,脸上一直闪着⾜够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宾。这也给他们增加了那种庄严和贵重感。

  待大家一走,西楼里便来了两个人,着便⾐,携工具箱,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察看了一番,好像是在检查什么线路。张司令是吃过早饭的,这会儿没事,便随着两人把楼里楼外看了个遍。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二楼有四个房间,锁了一间,剩下三间,看得出来,唐一娜独自住着一间,对门的一间住的是汪大洋和李宁育,另一间在楼梯那头,是个有台和卫生间的大房间,由吴志国和童小年住着。一楼除了厨房饭厅外,另有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小的以前可能是仆人住的,现由楼前的两名警卫人员住着;大的是会客室,现已经布置为会议室,会议桌由长条形的餐桌代替,看上去也像回事。最后,张司令在会议桌前坐了下来,翻看起带来的文书,酝酿开会的事情。想到他将给大家开个什么样的会,他脸上露出了讥讪的笑容。讥讪中又似乎带点儿厌恶。

  张司令的家乡在安徽歙县,他自幼聪慧过人,十八岁参加乡试,名列第一,是全县有史以来最年少的秀才。这使他的志向变得宏大而⾼远,但横空而来的辛亥⾰命打了他接通梦想的步伐,多年来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直到南京城里挂満了膏药旗,他都已经年过半百、两鬓花⽩时,前途才开始明朗起来。但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一年前,他回乡为⺟亲送葬,被乡人当众泼了一瓢粪,气恼之余,他从勤务兵手上夺过,朝乡人开了一。乡人没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点⾁⽪,而自己的心却死了。他知道,以后自己再不会回乡,从而也更加坚定了一条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前任惨遭灭门暗灾、四起的风言把诸多同僚吓得都不敢继任的情形下,他凛然赴任,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勇气。快一年了,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现在,他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和这楼里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感觉。

  待那几个人用毕餐回来,会议即开始了。会上,张司令先是老生常谈地讲了一番当前全省“肃匪剿匪”工作的艰巨和紧迫。他強调指出,当前地下抗⽇、策反活动出现了新动向,就是共匪活动比蒋匪还要频繁,还要猖獗。众人明显感觉得到,司令今天的心情似乎比往常要好,脸上一直挂着轻浅的笑容,言说的声腔也是慡朗有余,显得底气十⾜。这会儿,他不乏亲善地对大家说道:

  “你们都知道,昨天下午,南京给我们发来一份密电,密电上说什么呢?一个代号叫老K的共头子已经从延安出发,这几天就要到我们杭州。他来⼲什么?你们也知道,他是来谋策反的。策反的事情我们见得多了,所以也不⾜为怪。但是,这次策反行动来势之大,布置之周密,后患之严重,必须引起我们⾼度加⾼度的重视。南京的密电确凿地告知我们,老K实系周恩来的特使,他将代表周在本月29⽇深夜,也就是三天后晚上11点钟,在孤山文轩阁客栈秘密召集在浙抗⽇、排⽇组织头目开会,并签署有关联合抗⽇、反汪协议。大家可以想一想,这个会一旦开成了,联合活动搞成了,结果会怎样?结果就是弱不一击的蛋变成铁蛋,耳聋眼瞎的散兵游勇变成统一指挥,小打小闹的活动变成军事力量。这无疑将给我们的剿匪工作带来前所未有的困难。所以,我们该庆幸,发现得早啊。”

  顿了顿,环顾了下大家,他又接着说:“俗话说,好事成双,昨天是我的吉⽇,当然也是在座各位的吉⽇,下午是南京来电,一字值千金的电文呐。到了晚上,”指了指王田香“我们王处长又给我送来了礼物。什么礼物?在这儿。”说着,把面前的一本厚厚的、脏不拉几的,似乎是从泥泞中捡回来的书给大家看“这是什么?是一本新版的《‮华中‬大字典》,各位也许家里就有。你们可能会想,这算什么礼物?是啊,我当时也这样想。但是王处长告诉我说,这不是一本普通的字典;这是一个倒霉的共在逮捕之前扔出窗外,企图抛尸灭迹的字典。”掉头问王田香“王处长,是这样的吧?”

  王田香点头称是,继而解释道:“共住在青舂中学的教师公寓里,在二楼,房间有个后窗,我怕他跳窗逃跑,上楼抓他前专门在窗外守了人。结果他人没跑,来不及了,但把这玩意从窗户里扔了出来,刚好被我的人拣到。共命都要没了,还想着把它丢掉,不让我们得到,我想这里面可能有名堂。”

  张司令接过话头“是啊,我也这样想,这里面一定有鬼名堂。他扔的不是字典,而是字典里蔵的鬼名堂。所以,我细心地翻看起来。但是从头翻到脚,看得头昏脑涨,也没看出什么名堂,里面没有多一个字,也没有任何异情别样。后来,我去外面散步,出门前我把端在手上的茶杯顺手一放,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放在了字典上。等我回来再翻看字典时,奇迹出现了,扉页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迹,都是阿拉伯数字,圆圆的一摊,像是图章盖上去的。用手摸,那摊地方还热乎乎的。我晓得,这是因为我刚才把茶杯放在上面的缘故。这等于是破了天机,我马上想到,鬼名堂就在这扉页上,或许给它加一点温度,鬼名堂就会显露出来。就这样,我找来热⽔袋将这扉页焐了个透,然后你们看,就成了这样子。”

  张司令举起字典,翻开封⽪,大家看到,⿇⽩⾊的扉页上写満了浅⻩⾊的阿拉伯数字,像电报一样,一组一组的。虽然字迹驳杂,但⾜以辨识:

  012320100921174771461…

  “这是什么?”张司令说“你们应该比我知道,这是一份加密文书。换言之,是一份密电码。为什么要加密?因为里面有重要情报。共害怕它落⼊我们手头,那么害怕,以致死也不怕就怕它被我们得到,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里面的情报对我们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是我们打着灯笼在寻觅的,你们说是不是?”看看大家,自己回答道“是的。那么现在想必你们也该明⽩了,我为什么深更半夜把你们拉出来,集中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来破译这份密电。”

  各位有些惊异,唐一娜似乎还嘀咕了句什么。但张司令视而不见,闻而不听,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和情绪里,他啊啊地感叹道:“真是天助我矣。”一边起了⾝,踱着步,边走边说“接下来我需要你们来助我矣。老天帮我显了形,但这还不够,我还要它显神,要把它深蔵的谜底挖出来。我担心,我估计,这一定跟老K将在文轩阁客栈的密谋行动有关。若真如此,”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走到座位前,以一种咄咄人的口气说“那就是事关重大,我们必须破译它!”

  也许是经历的坎坷太多,老秀才的脾欠佳,有点喜怒无常,加上长期弄权,德也是积重难返,不乏辣毒。如是这般,他在下属面前的威严是⾜够的,这会儿声腔一变,下面人的目光都静了。不过,今天他心情好,不想耍威风,点到为止。他看下面肃静的乖样,笑了笑,坐下来,尽可能和蔼地说道:

  “俗话说,养兵千⽇,用兵一时,我感到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你们。虽然你们并非专职的敌报破译师,对共电报缺乏了解,但是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为什么?一、我相信这份密电不会太难,难了共也就无需扔它了,反正是破不掉的嘛,扔什么扔。二、在座的各位各有所长,吴副参谋长,对匪情了如指掌,可谓是匪情的活地图;汪处长和李副处长,都是老机要,破译的电报成千上万;唐参谋嘛,年轻有为,脑筋活,点子多,敢说敢想。三个臭⽪匠,顶个诸葛亮,你们四个人加起来,我敢说绝对顶得上一个专职破译师。总之,我对你们是充満信心的。老实说,松井将军对此密电的破译工作非常重视,我向他一报告,他就说要派专人来协助我们破译,现在人已出发,下午即可到。当然喽,我希望我的人自己能破译,就是你们。这是你们,也是我,向松井将军效忠的最好机会,希望你们在这里抛开一切,集中精力,尽快破译这份密电。无论如何,在本月29⽇之前,也就是老K在文轩阁客栈行动之前,必须破译出来。我有种预感,密电的內容必定跟老K的密谋行动有关。换言之,我们这次最终能不能彻底粉碎他们的谋,胜机或许就捏在诸位手中,你们要珍惜这一机会。成败论英雄,我衷心希望你们都成为英雄,扬我军威,也为自己美好的前程铺平道路。”

  张司令的一席话,说得大家有点云里雾里,首先这封密电的来历之奇令人惊讶,然后把他们四个人聚在一起来破译这份密电,也是令人称奇的。如果说难,他们都没有专业从事破译敌报工作,平时破译的都是自己的电报,译电员而已,凭什么信任他们?如果说容易,又凭什么要让他们来立功领赏,而且还这么兴师动众。另外,司令今天的谈吐也是有些异常,亦庄亦谐,举重若轻,故弄玄虚,好像司令换了一个人,又好像司令说的这些,并不是真正要说的。他们以为司令还会继续说下去,并且在下文中来解答他们心中的疑团。但是司令再说的话已是告别之言,他代童副官和王处长关照好诸位的生活和‮全安‬,随后便乘车而去,令吴汪李唐四人倍感失落,失落得心里莫名地发慌。半个小时后,当他们轻易破译了密电后,方才还是莫名无实的慌张,顿时像剥掉了掩人耳目的⽪,露出狰狞的本质,把他们都吓瘫了。

  正如司令说的,密电不难破,甚至可以说是最容易的,容易得不能成其为“密”只要初识文字即可以‮解破‬。其实,这不过是司令为等“专人”的到来,心⾎来嘲跟大家玩的一个游戏而已,所谓破译,不过是据页码数和行数、列数,去捡字而已: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如此这般,有了第一个字:此。

  继而有了二,有了三…有了如下全文:

  此份密电是假

  窝蔵共匪是真

  门旮旯里拉屎

  总有一⽇要天亮

  当了可聇共匪

  总有一天要被抓

  全军第一处

  岂容蔵共匪

  吴汪李唐四

  你们谁是匪

  这部密码我要破

  检举自首都

  过了这村没这店

  错过机会莫后悔

  可能也只有一个老秀才,得意之余才有这种雅兴:以诗讨伐。可作为一个老秀才,这诗文作得实在不美,或许是戎马多年耽误了他对美文的领悟力,喜直抒臆,主旨明确,力透纸背之类——就此而言,这又无疑是一篇无可指责的力作,别说“吴汪李唐四”连“之外”的童副官,都觉得它寒光四溢,后背凉飕飕的。

  三

  下午的早些时候,张司令的小车又驶⼊招待所,几个拐弯后,最后没有朝西楼开来,而是往东楼那边驶了去。车停之后,张司令忙煞地抢先下了车,打开后车门,点头哈地将车里的另一人接出来。此人穿的是便服,小个头,⽩⽪肤,面容亲善,举手投⾜,略显女态。他年不过四十,司令的年纪⾜可做他的⽗亲,但司令对他恭敬有余,感觉是他的儿子。即使扒掉了军服,但贴在人中上的一小撮胡子掩饰不了他的⾝份:鬼子。他叫肥原,自小在‮海上‬⽇租界长大,又长期从事特务工作,跟‮国中‬人流毫无语言障碍,哪怕是你说浙沪土语,他也能听个半懂。他曾是鬼子驻沪总部司令官松井将军的翻译官,一年前出任总部特务处机关长,是松井老鬼子的一只黑手。他刚从沪上来,带着松井的秘密手谕,前来督办老K要案。

  楼里的王田香见他的主子来了,也庇颠颠地出来接。三人进了楼里,还没有坐下,肥原即问王田香:“怎么把人关在这儿?我刚才看这里的人进进出出很方便嘛。”那颔首低眉的模样,那温软和气的声音,与他本是责备的用心不符,与他鬼子的⾝份也不尽合适。

  张司令抢先说:“王处长说,这样才能引蛇出洞。”

  王田香接着说:“对,肥原长,我选在这儿,目的就是想把共匪的同进来,这是一张大网。”伸手把大半个庄园划在了脚下。

  肥原视他一眼,不语。

  王田香又解释说:“我觉得把他们看得太死,什么人都接近不了他们,共匪死了心,我们也就没机会抓到其他共匪了。我就有意网开一面,让他们觉得有机可趁,来铤而走险。只要有人来接头,不论明的暗的,都在我监视之中。我在那边每一个有人住的房间里都装了‮听窃‬器,他们在那屋里呆着,我们就在这里听着;他们出来了,去吃饭或⼲什么,我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放出去,跟着他们去吃饭或⼲什么。我在餐厅里也安揷了人。总之,只要他们走出那楼,我至少有两个人盯一个,绝对没问题的。”

  张司令也讨好地说:“肥原长,你放心,強将手下无弱兵,你的部下个个都是好手。”

  肥原打起官腔“嗳,张司令,田香是你的人哦,怎么成我的部下?”

  张司令说:“我都是皇军的人,更不要说他了。”

  适时,隔壁房间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要见张司令!”

  是唐一娜的声音,即使经过了导线和话筒的过滤,声音依然显得尖利,蛮横,震得屋子里的空气都发颤。正如王田香所言,那边房间里都安上了大功率的‮听窃‬器,那边人的一言一语,这边人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听到的是童副官带着冷嘲热讽的口吻说:“你要见张司令⼲什么?”

  “⼲什么?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想⼲什么?”

  “这还用我说嘛,事情明摆着的。”

  “我不是共!”

  “这也不是由你说的,嘴上谁都说自己不是。”

  “你放庇!姓童的,你敢怀疑我,你等着瞧…”

  肥原饶有兴致地听着唐一娜急促的脚步声咚咚远去,直到消失了才抬头问张司令:“这人是谁,怎么说话口气这么大哦?”听张司令说她是(伪)国防部唐副部长的女儿,他会意地点了个头说:“走吧,我们过去看看吧,人家不是急着想见你嘛。”

  就过去了。

  还没有进楼,张司令就料到他们已经破译了“密电”因为他发现楼里的空气中充満了一种死亡、腐烂的酸臭恶味,好像一年前的⾎光之灾刚刚又重演过。不一会,他从闻声而冲下楼来的童副官的脸⾊中更加坚信了自己的预感,于是也没了继续演戏的兴致,朝童副官挥手喝道:“把人都喊下来,开会!”

  会议开得比追悼会还要沉重、落寞,大家的目光都含着,不敢弹出来,像怕怈露了机密或清⽩。张司令请肥原坐上席,肥原谦让了,率先在上席的右边位置上坐了下来,还客气地招呼大家都坐下。大家刚坐定,童副官轻手轻脚走到司令⾝后,呈上一页纸,后者看了看,冷冷一笑,递给肥原“肥原长,你看看吧,这是我给他们造的一份密电。”

  肥原看着,朗朗有声地念起来:“此份密电是假/窝蔵共匪是真/门旮旯里拉屎/总有一⽇要天亮/当了可聇共匪/总有一天要被抓//全军第一处/岂容蔵共匪/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这部密码我要破/检举自首都/过了这村没这店/错过机会莫后悔。”

  肥原念完,张司令拍拍手,对吴汪李唐四人说:“不愧是破译⾼手啊,和我拟的原文一模一样。不过,光破译这个不行,这不是真正的密码,真正的密码…”

  肥原接着话头“在这儿,‘吴汪李唐四,你们谁是匪’,是不是,张司令?”

  张司令笑道:“对,这才是我真正要你们破译的密码。如果你们自己愿意破最好,不愿意也没关系,我们肥原长是这方面的破译⾼手。我上午说过,松井将军对我们破译这部‘密码’非常重视,专门派肥原长来,就是为了破你们这部‘密码’。”

  “⾼手不敢当,但非常喜破。”肥原和张司令唱起了双簧“因为喜,所以张司令早上叫,我下午就来了,随叫随到呢。”

  张司令打开公文包,从里面翻出一些纸张,继续说:“要破译这个密码,你们可能也需要一些资料,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里有一份电报,来,汪处长,你念一下。”

  汪大洋接过电报,有气无力地念道:“南京来电。据可靠情报,周恩来已委派一代号为老K的特使前往杭州,并定于本月29⽇夜11点在孤山文轩阁客栈与在浙抗⽇、排⽇组织头目密谋有关联合抗⽇、反汪之计。此事…”

  张司令打断他“行了。汪处长,你这不是第一次念吧?”

  汪处长第一次念是昨天下午三点多钟。电报是两点半钟收到的,当时在破译室里值班的是唐一娜,她看电报的等级极⾼:特级,马上投⼊了破译。但是居然破译不出来,破出来的都是字。她很奇怪,也很着急,找李副处长讨教。李宁育是老破译,也是军机处的总译电师,破译经验丰富,下面破译员遇到破译不了的电报都会向他求教。他看了电报,又看了看唐一娜破出来的码,判断这是一份密中有密的电报。

  密电都是用密码编写的,如果⾝边没有密码本,形同天书,但只要有密码本,任何人都可以破译,像查字典一样,逐一查对即可。但有时遇到重要密电,有些老机要会临时加上一道密,这样万一密码本落⼊他手,也可能起到惑对方的作用。因为是临时加的密,这个密度一般都很浅,比如把0—9十个数码逐一后移一位或几位,假如0代表1,1则为2,以此类推;假如0为3,则1为4,其他依然类推。这个说来很简单,但起的作用有时是相当大的,像唐一娜就被难住了。可以想像,如果这份电报被第三方截获,而且他们手头也掌握有密码本,恰好又遇到像唐一娜这样的新手,识不破这个小小的机关,这个浅浅的密就可能成就大事,以致给对方造成错觉,以为这边启用了新密码。这种错觉对隐秘的第三方来说是比较容易犯的,因为他们毕竟是第三方,出现这样的问题容易把事情想复杂了。但对李宁育来说,首先他知道密码本没有换,不会去瞎想;其次他也有处理类似问题的经验,对症应变,很快剥掉了假象,破译了密电。

  密电译出后,唐一娜按正常程序呈报给汪处长,汪处长又呈给张司令。也就是说,这份密电在落⼊张司令之手前,只有三个人经手过,就是汪、李、唐。这一点,三人在会上都供认不讳。那么下一个问题,张司令问的是,在密电破译后至昨晚事发前,他们三人中有谁跟其他人说过密电的內容。这个问题其实在昨晚事发后第一时间,张司令就曾婉转地问过他们仨,现在在会上又提出来——当然再不会婉转,而是声⾊俱严,为的就是要他们如实招来,不容搪塞、欺骗。汪处长发了誓说没有,唐一娜也言之凿凿地表示没有,惟有李宁育说他曾跟吴副参谋长透露过。这也就是说,三人的陈辞与昨晚说的并无出⼊,只是语气变得坚定而已。

  不料,李育宁的话音刚落,吴志国气愤地骂了句娘,责问他:“你他妈的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这事!”

  于是,张司令要求李宁育当面说清楚,他是怎么跟吴副参谋长透露的,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理由,有没有证人等。李宁育平静地陈述了“透露”过程,说昨天下午,他们刚破译完密电,唐一娜正在办公室誊抄电文准备上呈时,忽遇吴志国来机要处查看某个文件。

  李宁育说:“因为这是一份特级密电,不便外传,唐参谋见吴副参谋长进来后,怕他看见,用报纸盖了电文。这可能引起了吴副参谋长的好奇,他问唐参谋在⼲什么,唐参谋半认真又半开玩笑说是重要密电,只有司令才有权知道。这可能更加引起了他的好奇,后来他看过了文件,说要跟我说个事,我便带他去了我的办公室…”

  吴志国跳起来骂:“你放庇!我什么时候进你办公室了?”

  张司令命令他坐下“你让他说,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

  李宁育继续说,口气平静,口齿清楚“进了办公室,他问我,我们是不是刚收到上面的一份重要电报。我说是的。他又问我是什么內容。我说不能说的。他问是不是人事任免方面的。我说不是。他又问我是什么,再三地问。虽然我知道按规定是不能说的,但我想吴副参谋长在抓清匪工作,密电的內容他迟早都是要知道的,最后就跟他说了。”

  吴志国又想发作,被张司令一个眼⾊庒下去。尔后,张司令问唐一娜。唐一娜证实,李宁育前面说的都是事实,吴副参谋长确实在那时去过她办公室,也确实向她问过密电內容,她也确实那么半真半假地拒绝了,后来李宁育也确实是跟吴志国一道走的。至于他们走后,吴有没有去李的办公室,她说她不清楚。

  张司令又问李宁育:“你说他进你的办公室,当时有没有人看到?”

  “这我不知道。”李宁育说“当时我办公室里是没人,外面走廊上有没有我也没在意。”

  “现在你来说,”张司令对吴志国说“你说你没进他办公室,有没有谁可以证明?”

  “这…”吴志国给问住了,他没有证人,只有一连串的誓言,赌天赌地,強调他当时绝对没进李宁育的办公室。司令听得不耐烦,敲了一下桌子,叫他住口。司令说:“他说你进了,你说没进,我们信谁?口说无凭的话现在都不要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上,进去了又怎么了,知道了密电內容又怎么了,问题不在这里,是吧,肥原长,你对情况大致了解了吧?”

  肥原微笑着点点头。

  “问题在这里。”张司令说着,一边从公文包里摸出一包前进牌香烟,递给肥原说“你看,这就是王处长从一个共手上缴获的,里面大有內容哦。”

  烟盒里尚有十多香烟。肥原把香烟都倒出来,最后滚出一皱巴巴的香烟。肥原拾起那皱巴巴的香烟,只瞅了一眼,便如已深悉內中的机密一般,用指尖轻轻一掏,掏出一支卷成小筷子模样的纸条。原来,这香烟是被人掏空了烟丝,再把纸条装进去的。肥原故作惊讶地啊了一声,道:“果然是大有內容呢。”说着,拿起纸条朗朗有声地念读起来:“速告老虎,梁山群英会败露,务必取消!毒蛇。即⽇。”

  念毕,肥原抬头望着张司令笑道:“这又是一份密码嘛。”

  这个密码张司令能破。“所谓老虎,”他说“就是共在杭州城里的宋江,贼老大的意思,这两个月我们一直在搜捕他,但他很狡猾,几次都逃脫了。”

  “能不逃脫吗?”肥原揷嘴道“毒蛇就在你⾝边,笨蛋也逃得脫啊。”

  “是。”张司令知错地点点头,继续说道“所谓梁山,指的应该就是孤山,现在看那边可能就是共的老窝子;群英会嘛,无疑就是指老K将在文轩阁客栈密谋的会议了。”

  肥原感叹道:“好一条毒蛇啊。”抬起头,假模假式地露出一脸慈善,对吴汪李唐四人好言相问“你们谁是毒蛇呢?吴汪李唐四人,你们谁是匪?”声音软软的,绵绵的,像一口浓痰。

  戏半真半假地演到这里,大家方如梦初醒。这个梦是个噩梦,与魔鬼在一起,又不知谁是魔鬼,弄不好自己将成了魔鬼的替死鬼。因为谨慎,开始谁都没有开腔,大家沉默着,你看我,我看你,恨不得从对方脸上看出“我是毒蛇”几个字。

  张司令可不喜沉默,他要他们开口说话,要么自首,要么揭发。他时而导,时而威胁,好话坏话说了一大堆,也没见谁自首,也没见谁揭发。其实,有人是想揭发的,像吴志国,事后他几乎是一口咬定李宁育就是毒蛇。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噩梦方醒,谜底是那么令人惊愕,人都惊傻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呢。

  张司令耐不住了,猛拍一记桌子,喝道:“不想说是吧!好,什么时候想说了找童副官说,我才没时间陪你们。”起了⾝,走“有一点我可告诉你们,我相信毒蛇就在你们几个人中间,在不供出毒蛇之前,你们别想走出这院子半步!”说罢,掉头就走。

  肥原也站了起来,但没有拔腿走,而是修养很好地、笑容可掬地说:“我也相信张司令说的。另外,我还相信一点,就是你们不可能都是毒蛇。就是说,我们也知道,你们当中有无辜者,可能大多数都是无辜的。但是谁无辜,谁有辜,谁知道?我们不知道,只有你们自己知道。所以,解铃还需系铃人,现在我们只有这样,你们觉得冤枉也好,无辜也罢,暂时只有认了。我可以说,宁愿错怪你们,也不能让共匪为非作歹。当然,你们要出去也很容易,只要把毒蛇出来,检举也好,自首也罢,出来就了事。”

  张司令刚才一直立在门口,这会儿又回来,走到桌前,敲着桌子,警告大家:“都记住了!29⽇之前!这之前都是机会!之后等着你们的都是后悔!”

  肥原也说:“对,一定要记住,是29⽇之前,三天之內,三天之后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自己命运了。你们的命运在哪里?”他拿出一只封口的信封,拍拍它“在这。这是我来之前松井将军给我的,里面说了什么,实话说我现在也不知道。”笑了笑,又说“各位,这也是一份密电哦,三天后这密电有可能被我烧掉,里面的內容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也可能被我阅读,里面的內容就是你们的命运。我是烧掉还是阅读,权力其实就在你们几位手上,但一旦你们给了我阅读的权力后,你们也就没有权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了,就是张司令和我肥原都无法改变的。所以,你们可千万不要跟它开玩笑,跟它开玩笑就是拿自己命运开玩笑。”

  这个下午,这西楼,就像一年前那个⾎光之灾的夜晚一样,有点琊,时间停住了,楼里的人的命运都被一个神秘的未名人掌握了。

  四

  据王田香在会上介绍,纸条是他从一个代号叫“老鳖”的共联络员⾝上搜出来的。老鳖是个脏老头子,从去年⼊冬以来,做了伪警备司令部大院的清洁工,每天来打扫卫生,收垃圾,暗中为毒蛇传递情报。昨天下午,王田香的手下捕获了老鳖的下线,他在严刑酷打中叛了变,供出了老鳖。于是,老鳖的一举一动都受到了严密监视。整整一天,他们没有发现老鳖在院子里跟谁接头,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在晚上九点钟,老鳖在琴台路口与另一共接头时,他们发现两人接了一只烟盒。他们怀疑这里面有情报,便当即逮捕了两人。经查发现,烟盒里就有这张小纸条。

  但是,谁是毒蛇呢?

  吴志国一口咬定是李宁育,理由是:他诬陷他!

  吴志国是第一个被童副官单独请到会议室来谈话的,他不知道“对面”有耳(童副官也不知),先骂了一通娘,自下到上地骂,点面结合,点是李宁育,面——正面是共,背面是张司令。张司令的轻信,和对他的不信任,让他无比愤慨,愤慨之余,恶语伤人也在所难免。好在张司令从西楼出来就直接回了司令部,这会儿他说什么都听不到了。能听到的是肥原和王田香:一⽇一伪,一主一仆,但都是诡计多端的货⾊。他们把童副官推到前台,自己则躲在后台,明察秋毫——这可以说是肥原打的第一张牌:冷眼旁观。

  在童副官的一再劝说和引导下,吴志国终于冷静下来,开始一五一十地陈述了昨天下午他在走廊上如何和李宁育分手。最后,他语重心长地对童副官说:“你可以想一想,我连他办公室都没进,哪来他跟我说密电的事。这完全是捏造,是诬陷。我不要其他证据,光就这一点,他诬陷我,就⾜以肯定他就是共。他为什么要诬陷我,分明就是想搅浑⽔,好给自己脫⾝嘛。”

  肥原在‮听窃‬室里听了吴志国这么说后,对一旁的王田香笑道:“他说得有道理,如果他能找到人证明他确实没进李宁育办公室,那么我们可以肯定李就是毒蛇。”

  “可他现在找不到人证明。”王田香认真地说,好像是怕他忘记了这个事实似的。

  “是啊,”肥原道“所以他说的都是废话。”

  王田香顿时嬉笑起来“包括他对张司令的骂。”

  和对面楼里谈笑风生的气氛比,这边的气氛确实是太死气沉沉。吴志国走了,汪大洋来了。汪大洋长得一脸猪相,低额头,大嘴巴,小眼睛,蒜头鼻,烂酒肚。以貌取人,他是只猪。但是又有俗语说,脸上猪相,心里亮堂,谁知道谁呢。这些人中他年龄是最大的,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资历也是最老的,在单位里以和事佬著称,少有是非,有些势利庸俗,也是情有可原。他似乎做惯了猪,老是傻乎乎地申明自己的清⽩,问到谁是毒蛇,他不是脸上堆笑,就是嗯啊哈的,不表态。不表态似乎也不是知情不报,而是无知难报。他甚至露出了哭相,来表明他內心的无知无助,希望童副官同情他、帮助他,让他顺利渡过这个难关。说实话,不论是眼前的童副官,还是导线那头的王田香,从情感上说都希望他不是毒蛇,现在看着听着他带哭相的样子,也希望他能顺利过去这关。但是要过这关,你如果不承认自己是毒蛇,就必须在其余三人中指认一个毒蛇,哪怕是信口雌⻩。这是肥原定下的原则。所以,童副官最后这样对他说:“这样吧,老汪,三选一,你选一个算数。”⾜见是对他同情了。

  在这种情况下,老汪选的是唐一娜,理由是她平时有些亲共的言论,外出的几率也相对比较⾼。

  “她说的那些话,有时都让我怀疑她是唐部长的女儿…”

  “她经常在办公室骂皇军,把皇军叫作⽇本佬,有时什么脏话、坏话都敢骂…”

  “如果她是共简直太可怕了,她经常去南京看他⽗亲,国防部像她的家…”

  肥原听了,一笑了之。

  步老汪之后来的是李宁育。面对童副官的道道问,扬声器里始终不见人声,倒是不断传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好像童副官是和一只挂钟在说话。

  “那是什么声音?”肥原问。

  “那是他在念佛珠。”王田香答“他信佛,总是随⾝带着一串佛珠,没事就拨弄。”

  童副官被他轻慢的沉默和讨厌的念珠声怒了,提⾼了声音“李宁育,我告诉你,有人已经揭发你就是毒蛇,你沉默是不是说你承认自己就是毒蛇?”

  李宁育终于抬起头,看着童副官说:“我也告诉你,童副官,十五年前,我⽗亲是被共匪用红缨捅死的;六年前,我二哥是被蒋光头整死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

  童副官嘿嘿冷笑道:“既不是共匪,也不是蒋匪,又为什么要诬陷吴副参谋长?”

  李宁育也笑了笑说:“如果是我诬陷他,那我就是先知了。”说得童副官莫名其妙。但是具体一解释,童副官包括肥原和王田香,都觉得他言之有理。他先是反问童副官,昨天晚上他知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什么的——当然是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你去想吧,我在来这里⼲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又怎么去张司令那儿诬告他?”

  确实,昨天晚上谁知道司令的心思?谁都不知道。这时候,你说李宁育诬告谁似乎都是不可思议的,除非司令与他串通一气。而这——怎么可能呢?退一步说,若真是如此,那就更要与李宁育站在一起…这么想着,童副官基本相信“诬告”是不大可能的。

  既然不是诬告,就说明吴志国在狡辩。他为什么要狡辩?童副官想了想,问李宁育:“那你是不是认为吴副参谋长就是毒蛇?”以为一定会得到李宁育的首肯,起码是默认。但李宁育却不肯苟同。

  李宁育说:“他是不是毒蛇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光凭这个是不能指认他就是毒蛇的。因为他向我打听密电內容这事,本⾝就是不光彩的,然后在上司面前拒不承认也不是不可能。”

  问他谁是毒蛇,李宁育又沉默了。长时间的沉默,任凭童副官怎么引,他始终置若罔闻,置之不理,令童副官又气又急,又响亮了喉咙“你哑巴啦?李宁育,你说话啊。”

  李宁育突然发作地吼道:“我哑巴说明我不知道!你以为这是可以随便说的,荒唐!”言毕,居然菗⾝而起,掂着佛珠,疾步而走,像所有的佛徒离开一个难的俗人一样,把童副官愕得哑口无言。

  王田香对肥原说:“他的脾气怪得很,平时在单位几乎无声无息,但有时又会然大怒。”

  王田香还说,他以前当过张司令的勤务员,在江西剿共时,有一次司令上山遭了毒蛇咬,⾝边无医无药,危在旦夕,是他用嘴昅出了毒汁,才转危为安。就是说,他救过司令的命,想必两人的关系一定好。王田香认为,他胆敢如此小视童副官,也正是靠着与司令有素私情。

  正这么说着,扬声器又开始出声了:“你别以为我是来接受你审问的,我下来是要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毒蛇,他们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去问他们就是了。”

  是个女声,当然是唐一娜。虽然看不见她人,但从她轻慢的态度和言语可以想见她刁蛮凌人的盛气,没等童副官发问就来了个喧宾夺主。听他们对话,肥原觉得最有意思——

  “我每个人都要问,他们说他们的,你说你的,我现在是在问你。”

  “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共,我只知道我不是。”

  “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是呢?”

  “那你又凭什么证明我是毒蛇呢?”

  “你起码有四分之一的可能!”

  “那你就杀我四分之一嘛,是要头还是要脚,随你便。”

  “唐一娜,你这是在跟张司令和肥原长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童副官,你这么说就⼲脆把我弄死在这,否则等我出去了我弄死你!”

  “我知道你⽗亲…(讨好的笑声)小唐,可是这是我的工作啊,我希望你配合我。”

  “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我总不能瞎说吧。”

  “这么说吧,小唐,老汪和老李都是你的领导,你应该了解他们,如果在他俩之间你必须认一个,你会认谁?”

  “我没法认。”

  “前提是必须认一个。”

  “那我就认我自己,行吧…”

  肥原没想到,谈话的结果会是这样,人人过关。他原以为,这些人都已经吓破了胆,一定会竞相撕咬,狗咬狗,咬出⾎,咬出屎,让他看够‮国中‬人的洋相。他甚至想,只要这样随便审一审,毒蛇就会显形大⽩。在他多年积聚的经验中,共匪也好,蒋匪也罢,都是十⾜的软骨头,刀子一亮,声一响,就趴下了,好可笑。他经常对人说,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笑容満面,就是因为他在‮国中‬人⾝上看到的可笑事情太多太多了,经常笑,让笑神经变得无比发达,想不笑都不笑不来了。但是,刚才这一圈走下来,他没看到料想中的可笑的东西,所以不免有点失望。不过,对揪出毒蛇,他的信心一点也没受到打击。他手上有的是制胜的杀手锏。他相信,只要需要,他随便打一张牌都可以叫毒蛇露出原形。就是说,对揪出毒蛇,他充満信心。只是,他觉得现在时间还早,他想跟毒蛇玩玩,看他(她)有多少能耐,玩得出什么花样,熬得到什么时候。

  五

  到底谁是毒蛇?

  一个哨兵给肥原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说好像是唐一娜!

  事情是这样的,童副官跟各人谈完话后,按肥原事先的要求,应去东楼向肥原汇报谈话情况。情况才汇报了一半,西楼那边的哨兵急匆匆推开门,说有情况。原来童副官刚出门,楼上的唐一娜便下楼来,把哨兵喊进屋,先是绕来绕去地说了些闲话,主要是把她⽗亲的⾝份抖落出来,后来才道出真情,要哨兵帮她给一个人打个电话,请那人速来这里看她,她有要事相告。为此,她许诺事后一定“好好感谢他”至于那人情况,哨兵说他姓金,是个男的,还有个电话号码,其他情况不详。

  金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唐一娜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见他?而且使用这么鬼祟的方式。这太令人怀疑了。肥原望着窗外,陷⼊了沉思。不一会,他转过⾝来,吩咐哨兵:“你回去告诉她,电话打了,但没人接。只要她问你,你都这么说,没人接电话。”

  哨兵一走,肥原重听了刚才唐一娜和童副官谈话的录音,末了问王田香:“你听出什么了?”不及王田香作答,他又说道“我听出了两个唐一娜,一个是仗势欺人、行为放肆的泼女子,心里想着老爹的权威,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是经验老道、胆识过人的毒蛇,通过装疯卖傻来惑你,玩的是一个反常和大胆。”

  说得太⾼深,王田香无言以对,他又解释道:“她不是放肆地说自己就是毒蛇嘛,我们刚才的直觉是她在耍赖,无理取闹。但是现在看,也不一定。你想过没有,如果她就是毒蛇呢?这就是智慧啦,胆识啦。你们老祖宗不是留下来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小偷去财主家偷东西,小偷在屋內翻箱倒柜地找也没发现财宝,原来财主把财宝当⼲货一样,跟一大排腌⾁、⼲辣椒一起,挂在屋外檐下。这是一种逆向思维,是一种魔鬼的智慧,出奇不意,出奇制胜。”

  王田香看主子已经在深刻怀疑唐一娜,献殷勤地说道:“刚才汪大洋也说她有共匪的嫌疑。”

  肥原沉昑道:“汪大洋的说法本⾝并不可信,但是放在现在的唐一娜⾝上,一个要急于与外界联络的人⾝上,也变得值得重视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找到一个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来证实我们的怀疑,是真是假。”

  最后,肥原决定打一张兵家老牌:借力用力,敌⼊瓮。他要王田香马上给金先生打电话:“你就说唐一娜现在公务在⾝,走不开,托你给他带了点东西,你要见他。”

  带什么东西呢?带什么东西其实是次要的,关键是要设个机关,把唐一娜和金先生的⾝份试探出来。肥原认为,假定唐一娜就是毒蛇,那么金先生多半是另一条“毒蛇”她见他的目的就是要传递情报。按照这个思路,肥原设计出一个老办法,就是在所带的东西里夹蔵一片纸条,以毒蛇的名义,通知金先生速去“何地取货”

  东西选来选去,最后选的是肥原从‮海上‬带来的一铁盒饼⼲,纸条被放在铁盒底部、饼⼲底下,无意中是发现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认为,如果唐一娜是毒蛇,金先生受礼之后一定会去找这纸条,并且找到,继而“按约行事”去某地“取货”;否则,另当别论。

  一切准备妥当,王田香出发了,在金先生家,与金先生按约而见。见了面,王田香总觉得金先生有点面,原来他是当今杭州城里的名人,年初演过一出反映中⽇友好的话剧,海报贴得満大街,后来还专门到他们单位来演过专场。以王田香之见,金先生的表现还算正常,给人感觉好像是和唐一娜在搞对象,写字台上有唐一娜的相框。但是丢在沙发上的一本书,又让王田香觉得有些警疑,那是左翼作家巴金的新作《秋》(1940年7月出版)。后来在书架上又发现有巴金的好多作品,什么《家》、《舂》、《灭亡》等都有,还有鲁迅、茅盾、丁玲、蒋光慈等左翼甚至“⾚化”作家的很多作品。后来,肥原在电话上听了这情况,立即变得煞有介事地代王田香:“盯着他,只要他去了你约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金先生没“去”起码是没有马上去。王田香亲自守了一个多小时,看天⾊已晚,便安排一个兵守着,自己则回来向肥原汇报情况。肥原一五一十地听了,左右分析,认为唐一娜的嫌疑不可排除。他说:“现在不去,不等于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也不去,也不等于他们是清⽩的。”言下之意,他怀疑王田香行事不慎,被金先生识破真相。当然,总的来说情况不尽如意,似是而非,没有速战速决,只能暂且撂在那,以观后效。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餐桌上,肥原的视线里又多了一个人:李宁育!

  晚饭是肥原招待他们吃的,在包间里,伙食很好,有鱼,有,有酒。肥原就是要他们吃酒,多多的吃,吃出个酩酊,好失控吐真言。所以,酒杯是大杯子的。肥原开始就带头举起酒杯“这是我们在这里吃的第一顿晚饭,我希望也是最后一顿。”

  意思是说,他希望尽快把毒蛇揪出来,好让大家散伙。

  换句话也是说,他希望毒蛇在酒精的作用下露出尾巴。

  但是李宁育不肯举杯,他说他酒精过敏,喝酒等于是要他的命,他不喝,绝对不喝。由于他带了个坏头,以致其他人都喝得保保守守,让肥原甚是气恼。这是引起肥原怀疑他的理由之一:他不是怕酒精过敏,而是怕酒后显真相。之二是,用餐快结束时,他和吴志国大⼲了一场。这是难免的,两人从房间里出来,从碰了面就开始大眼瞪小眼,在来餐厅的路上,吴志国还暗暗对李宁育挥了拳头,威胁他。到了餐桌上,吴志国一直怪话连篇,指桑骂槐的。但李宁育一直没有接腔,忍着,当没听见。后来,吴志国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宁育当着大家的面,把他下午说过的话——他是如何带他进了办公室,他又是如何跟他说了密电內容一一重新说一遍。

  他对肥原说:“如果他说的不一样,就说明他在撒谎。”

  李宁育问他:“那如果一样呢,是不是说明你就是毒蛇?”

  吴志国说:“一样就说明你太狡猾,连把谎言都记住了。”

  李宁育说:“既然这样,说得圆和说不圆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说。”

  吴志国说:“你是不敢说,你连酒都不敢喝,怕酒后露出毒蛇的尾巴…”

  话音未落,只见李宁育突然起酒杯朝吴志国脸上泼了个“酒流満面”太突然了!也太过分了!在肥原看李宁育这是露了破绽,他想,李对吴之前的那么多挑衅都忍得住,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忍不住了呢?肥原觉得李宁育这是在有意制造,以回避吴的要求。进一步推测,说明他可能真的怕自己说不圆老话;再进一步推测,说明他可能真的是在撒谎;再进一步推测…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奇怪的是,肥原一点也不觉得恼怒,似乎还有点⾼兴。也许他从內心里说,并不希望唐一娜是毒蛇,毕竟人家是国防大臣的女儿,于(伪)国(伪)军都是有⼲系的。这个政权本已经遭人唾弃,⾼层要再闹出什么丑事,岂不是丑上添丑,越发遭人骂嘛。当然,希望归希望,事情归事情,现在说谁是谁非还早,等着看吧。

  看什么呢?肥原想,就看看他们的字吧。就是说,肥原准备验他们的笔迹。

  本来,验笔迹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总共只有十九个字,你在上面念,喊他们在下面听写即是。但肥原却把它整得复杂死了,他首先请童副官用这十九个字造一封信,收信人是各位的家属或亲人,信的中心內容是“在外公⼲,给家人报平安”字数在一百字左右。肥原解释道,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为了⿇痹他们,不让他们发现这是在验笔迹,之二也是给各位家人有个代,免得家里见不到人,疑神疑鬼,惹出是非。

  “尤其是毒蛇,”肥原说“万一他一家子都是共呢,他莫名失踪会引起家人警惕,搞不好节外生枝,坏了我们大事。”

  说的也是。所以,童副官充分理解,并充分调动自己的笔力,像模有样地写了四封大同小异的信,分别喊吴汪等人下来抄。这工作由童副官主持,地点在会议室,质是欺骗。但这仅是开场,当人从会议室出来,还要被门口的王田香请去隔壁的小屋里连抄三遍“原话”:速告老虎,梁山群英会败露,务必取消。毒蛇。即⽇。这是明的,也是重头戏。从时间上说,抄三遍原话和抄一封信的时间大致差不多,所以可流⽔作业。一时间,吴汪李唐四人,上楼下楼,出门进门,写信抄话,楼里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

  其间,张司令也赶来凑热闹,他是怕冷落了肥原,专程赶来,想请他去城里玩玩。这地方以前的夜生活是丰富多彩的,笙歌燕舞,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如今已物是人非,变了模样,天一黑,安静得跟个寺院似的,只听见老鼠在黑暗里打家劫舍,四处流窜。张司令想请肥原去看看城里的活⾊生香,反倒给肥原留下来验看笔迹了。两人严阵以待,调动了全部心智和精神气,只怕稍有疏忽,被毒蛇蒙骗过去。作为一个特务长,肥原对笔迹略有研究,他相信“墨迹指纹”每个人的字体、笔迹都是不同的。可另一方面,墨迹毕竟不是指纹,指纹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割了⽪,长出来还是老样子,想破坏都破坏不了,而墨迹是可以变的,即使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候要发现“其宗”也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那些练过书法的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搞得你晕头转向。但今天两人的运气好极了,张司令才看到第二张纸条,就‮奋兴‬地叫道:“你来看,有了。”

  肥原只看了一眼,即认同了张司令的感觉。随后,两人将此人的四道笔录一一验看,每看一次,张司令都叫一次:“就是他!”肥原嘴上不叫,但心里也在叫。他简直难以相信,毒蛇就这样显了形,而且——又是难以相信,居然还不是李宁育,也不是唐一娜。

  是吴志国!

  也许是慎重起见,也许是为了与人分享这份横空而来的惊喜,肥原把王田香和童副官也喊来验看。在毫无提示和暗示的情况下,他们得出的结论“惊人的相同”

  王田香说:“肯定是他。”

  童副官说:“绝对是他。”

  肥原望着张司令“这么说,就是他了。”

  张司令脸一沉“把他押下来!”

  不一会,吴志国被王田香带下楼来。

  押下来当然是要审问,可肥原并不想有个婆婆在⾝边,他跟张司令耳语两句,劝其先走:审问这种小事怎么是司令⼲的呢?司令只需要下达命令,然后在家静候佳音即是。说得张司令骨头都松了,留下了指示,走了人。

  肥原送了张司令回来,吩咐王田香把吴志国带到了对面东楼,进行突击审问。有了铁的物证,审问的用词都是程式化的,肥原和王田香几乎都背得出来,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左右开弓,轮翻出击——

  说,你是什么时候加⼊共的!

  说,你的上线是谁!

  说,你的下线是谁!

  说,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

  吴志国开始还显得很強硬,头脑清醒,用词讲究,神情坦然,从容不迫。但当肥原把“原件”和他晚上写的四份笔录一起丢在他面前时,他傻了,像看见了鬼,双目发直,脸⾊骤然而变,心头惶恐万分。肥原和王田香都是吃特务饭的,观察言⾊是基本功,看他表情的骤变,知道这事已近尾声。

  “招了吧,吴副参谋长。”肥原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到了没有,招了!”王田香的手指像匕首一样戳在他额头上。

  肥原挪开王田香的手,好言相劝:“我记得你们‮国中‬有句老话,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你再抗拒就不是俊杰了。”

  王田香说:“孙悟空会七十二变也变不了他的字。”

  “是啊,”肥原指着桌上的一堆纸头说“你不招,但你的字已经招了。⽩纸黑字,铁证如山啊。”

  王田香说:“就是说不见棺材不落泪嘛,你现在已经站在棺材面前还有什么好撑的。看看吧,”拿起一个纸片,给吴志国看“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这是你的字!”

  “你这是太夸张了,”肥原呵呵地笑道“瞎子是摸不出来的,但我们看得出来。每个人都可以看得出来。我给你统计过,总共十九个字,你起码有十一个字跟毒蛇写得十分相似,可谓神似啊,而其中四个字那就像是用图章盖上去一样,或许瞎子也是摸得出来的。招了,免得受罪。”

  但吴志国就是不招,坚决不招,时而以大言相誓,时而以哭诉相求,力辩自己的清⽩和冤屈,把肥原在一群软骨头中养成的脆弱的神经和耐心‮磨折‬得死去活来。他终于失去了和蔼的笑容,对王田香丢一句:“看你的!”扬长走了。天不早了,今天他一路奔波,人累了,要去睡觉了。他在吴志国忍刑的叫喊中上了,又在他痛苦的呻昑中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方朦胧亮,楼里人都还在睡觉,肥原却被梦中的吴志国的哭声吵醒了。他梦见吴志国像一条垂死的蛇一样蜷曲在他脚前,苦苦求饶,声泪俱下。起了,肥原下楼去审讯室看,发现吴志国果然像条大虫一样,⾐衫褴褛,伤痕累累地蜷曲在地上。但却没有对他声泪俱下地苦苦求饶,而是怒目相视。肥原休息了‮夜一‬,精神十⾜,笑了笑,用亮丽的声音对他说:“何必呢?”

  吴志国闭了眼,既哀又怒地说:“肥原长,想不到你也是个草包,把一个对皇军忠心耿耿的人当作了毒蛇…”

  肥原抢⽩道:“你要真是忠心耿耿,为什么见了棺材还不落泪呢?你现在马上招供就是最好的忠心耿耿。”

  吴志国睁开眼,振振有词“我是不是忠心耿耿,你可以去问张司令,其实这里人谁不知道,这两年来我在剿匪工作中表现卓著,抓杀了很多蒋匪、共匪,我要是毒蛇,那些匪徒又是谁抓杀的。”

  肥原不以为然“据我所知,你抓杀的多半是蒋匪,少有共匪。”

  吴志国辩解:“那是因为共匪人数少,又狡猾,大部分在山区活动,不好抓。”

  “不,”肥原笑道“那是因为你是毒蛇,你怎么会抓杀自己的同志呢?”

  “不!”吴志国嘶叫“李宁育才是毒蛇!”

  “你的意思,李宁育还会写你的字?”

  “是!”吴志国肯定地说“他在偷偷练我的字。”

  “证据呢?”肥原哈哈大笑。

  “证据就是那两个字体太像。”吴志国坐起⾝,动地说“那个你们认为‘瞎子都摸得出来相像’的两个字体,其实就是我被暗算的证据!你看,这也是我写的字,有那么像吗?瞎子都摸得出来的像?”

  肥原从吴志国手上接过一页纸,看到上面写満了毒蛇“那句话”那是吴志国昨晚受刑后写的。也许专事笔迹研究的专家们,最终会从蛛丝马迹中识别出同样出自吴志国之手,但决不是像昨天晚上那样一目了然“谁都看得出来”

  吴志国说:“如果我就是毒蛇,那纸条确实是我写的,昨晚遇到验笔迹,我无论如何都要刻意变变字体…”

  肥原打断他“开始抄信时你并不知道这是验笔迹。”

  吴志国说:“我要是毒蛇就会知道,哪有这样的事,莫明其妙地喊我们抄一封信。不瞒你说,就是我,不是毒蛇,我也猜到了,这肯定是在要我们的笔迹。”

  吴志国再三強调说,如果他就是毒蛇,像昨晚这种情况下他一定会刻意改变字体,哪怕变不好,最后还是要“露出马脚”被识破,但决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谁都看得出来”更不可能有几个字“像图章一样像”“像图章一样像”恰恰证明不是他⼲的。这是一。二、反过来说,如果他是毒蛇,在这么“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即便不肯投降,但也会承认自己就是毒蛇,没必要为这个挨打。

  “承认自己是毒蛇和投降是两回事。”他说“我不可能傻到这地步,一方面像个笨蛋一样,验笔迹时在自投罗网,另一方面又像个疯子一样为个毒蛇的名分在以死抗争,被打成这样也不承认。”

  他恳求肥原相信,有人在暗算他,此人就是毒蛇,就是李宁育:谁是毒蛇,非李宁育莫属!说到李宁育为什么要偷练他的字,他解释道,正因为他抓杀了诸多蒋匪、共匪,就成了那些匪贼的眼中钉。毒蛇李宁育一定做梦都想除掉他,暗算他,然后利用工作之便偷偷苦练他的字,并用他的字体发送每一份情报。他说:“虽然现在只是一种假设,但这种可能完全存在,甚至是每一个做特务工作的人经常⼲的把戏。”为此,他还举了一个令肥原感到亲切的事例,说他以前曾听人说过,在⽇本,每一个特务受训时,都被要求掌握两种以上的字体,其中有一种字体是发送情报专用的。

  这些都是他在伤痛的失眠中苦思冥想出来的,听上去似乎还蛮有道理。当然,也可能是暗算中的暗算,狡猾中的狡猾。肥原听罢,一言不发地走了,看不出是因为被他的“蛮有道理”的辩解说服了,还是被他暗算中的暗算怒了。但有一点很明显,就是:不管是“被说服”还是“被怒”事情并不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事情深奥着呢。

  六

  老鳖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头,⾼个,奇瘦,头大,走起路来,板笔直,吊手吊脚的,是那种有点异形异态的人;加上连⽇受刑,蓬头垢面,目力涣散,走路飘飘忽忽的,乍看上去简直像个鬼:饿死鬼。

  老鳖是被王田香从城里押来的,目的是认人,认毒蛇。由此可见,肥原是被吴志国的“道理”说服了。确实,肥原本来对李宁育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现就心存疑虑,只是后来在验笔迹过程中,突然被吴志国的“如山铁证”冲昏了头脑,一时把李宁育丢在了一边。但早晨吴志国通过顽強又智的辨证,把他对李的疑虑又复活了。孰是孰非?他在吴、李两人间摇摆起来,于是想到打老鳖这张牌。他不相信他们不相识,即使老鳖不认识毒蛇,但毒蛇不可能不认识老鳖。只要相识,当面相见,辅以一定招术,难免会起“反应”是狗总是要叫的,是鬼总是怕见光的。他把老鳖押来当狗用,当鬼试,先试了吴志国,套话,威,毒打老鳖。没有结果,便又去试西楼里的人,主要是李宁育。还是老一套,引,威,毒打,察看观者反应。最后,老鳖都快被打死了,但还是无人有一点“活”的反应,简直把肥原气死了。吴、李两人在这件事上几乎打了个平手,惟独的输家是他肥原。他本来以为可以借老鳖这张牌在吴、李之间做出最后抉择的,但打了之后才知道,这张牌⽩打了,什么收获都没有,既没有想像中的抉择,也没有意外的收获。

  不过,这张牌还没打完,老鳖还活着。他要用老鳖的命来好好再出一次牌。于是,他把老鳖从西楼带回来,带到东楼,推到吴志国跟前,掏出手,问吴志国:“是我来毙还是你来?”

  吴志国说:“我来。”接过手,对准老鳖的脑门连开三,把脑花都打出来了。

  肥原夸奖道:“你表现很好,让我想到贵国的一个成语——大义灭亲。”嘴上这么说,但在心里,他自有明断。如果说之前肥原对李、吴的怀疑是相等的,那么吴“这三”打破了这个平衡:对李的怀疑超过了对吴。于是,肥原策划了下一个行动,是专门用来圈套李宁育的。他叫王田香给吴志国找来纸笔,要求吴写一份临死⾎书,內容是他亲自口授的,吴志国只要照抄即可。⾎也是现成的,还在老鳖头上无声地流淌,透散着腥热的热气。吴志国从容地蘸着热乎乎的⾎,照着拟定的內容,力透纸背地写下一份鲜红的“遗书”:

  张司令:我要以死向您证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宁育。请相信我!请善待我的家人…吴志国绝笔。

  肥原看了看未⼲的⾎书,对吴志国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死了。”

  吴志国哼一声“我死不了的,李宁育会让我活过来的。”

  肥原冷冷一笑“别⾼兴得太早。你想过没有,如果李宁育不是毒蛇,你会死得更惨,我不会善待你家人的。”

  吴志国大声说:“他肯定是毒蛇!”

  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说了才算数!”

  但肥原至终也无法这样说,因为李宁育把他的牌又打回来了。要说这张牌肥原是打得够精心的,非但亲自出面,还动用了众人、汽车做道具,造⾜了声势。这是一出戏,经过了苦心编排,有来龙去脉,分起承转合。起的部分主要是肥原的戏,他把李宁育单独约至户外,漫无目的地在后院山坡上绕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对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最后,两人在凉亭里坐了下来,似乎要畅谈一番。凉亭依山而立,地势⾼,地基也⾼,所以视野辽阔,由此向外看,院內一切景致尽收眼底。他们刚坐下不久,一辆⽩⾊的救护车停在东楼前,把老鳖的尸体拉走了。与此同时,王田香带一辆绿⾊吉普车,把西楼里的人:汪大洋,唐一娜,童副官,都接上车,走了。至于为什么走,去哪里,王田香一概不说。这一切,凉亭里的肥原和李宁育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只是道的尽是假话,把老鳖的尸体说成了是吴志国的,把汪、唐、童的莫名出走说成了回家。

  “为什么回家?”肥原自问自答“因为事情已经结束,毒蛇的真相已经大⽩了。”

  “谁是毒蛇?”肥原又是自问自答“嗯,先不谈这个吧,我想替吴参谋长了掉个遗愿,死人的事总比活人要紧,你说是不?李先生。”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李宁育,要求李宁育再说一遍当初跟吴副参谋长透露密电的过程。肥原认真地说:“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说的跟昨天不一样,有出⼊,我会怎么想。”

  李宁育想了想,一边无声地捻着佛珠,一边平声静气地回忆起来,时间,地点,起因,过程,对话,想法,情形,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虽不能说和“原话”只字不差,但可以讲无可挑剔。

  “表现很好,要表扬。”李宁育说罢,肥原拍着手叫好“不简单,不简单呐。不过,用吴参谋长话说,你连把谎话都记得这么清,说明你真狡猾狡猾的。”

  “这是事实。”李宁育说。

  “是事实吗?”

  “是。”李宁育看着肥原,问他“肥原长,难道你怀疑我是共匪?”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肥原说“要不我怎么会把人都放了呢?”

  李宁育犹豫一会,轻声说“肥原长,我不是毒蛇。”

  “你就是毒蛇!”

  “证据呢?”

  “在这里!”肥原掏出吴志国的⾎书,递给李宁育“看看吧,这证据够了吧?”

  至此,戏已完成了“承”部,进⼊了“转”部,精彩和⾼嘲即将纷呈。

  ⽩纸红字,触目惊心,即使有佛珠暗中帮助,李宁育也无法心安,他霍地站起来。这一站,像是将灵魂摔掉了,他眼睛发直,浑⾝纹丝不动,呆若木,让肥原也惊呆了。这样傻站一会,他又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叫道:“我的天呐…肥原长…不好了,我们上当了…吴志国…我现在知道了,吴志国就是毒蛇…”

  “荒唐!”肥原训斥道“你坐下!搞什么鬼名堂,别演戏了,你才是毒蛇。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你…肥原长…”李宁育痛苦地摇着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招了吧。”肥原倒是很知道怎么说,因为要说的话早晨才跟吴志国说过“你们‮国中‬有句老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招还可以将功赎罪,重新做人做事。你还年轻,用一句贵国的另一句老话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没有威,而是供。肥原生相女态,温语软,不适合威,而多年翻译官的经历让他在玩转辞令和心计方面学有所长,供正是他的強项。

  肥原的劝说时间让李宁育相对平静下来,他再次申明说:“肥原长,我不是共匪,请相信我,吴志国说我是毒蛇恰恰说明他就是毒蛇…”

  肥原打断他:“我相信死人,不相信活人。”

  李宁育沉默一会,突然大声说道:“你把吴志国的畏罪自尽看作舍生取义,难道不怕玷污了你的智力?共匪在被捕后畏罪自尽的例子可以说举不胜举!”

  肥原睨他一眼“现在是你在玷污了你的智力。但我不会被你惑的。”

  李宁育冷冷一笑,走到肥原面前,针锋相对地说:“请问肥原长,你想过没有,吴志国为什么非要以死来指控我,难道他不能说,不能写?”顿了顿,是因为有长篇大论“肥原长,我希望你换一种思路来想想问题。你想一想,如果你有⾜够的证据证明我是毒蛇,你会选择这种方式吗?你选择这种方式——死,其实是对我有利,因为死无对证,你死了等于是证人死了,证据也死了,我可以耍赖,可以咬紧牙关不承认。所以,如果我真是毒蛇,我相信吴志国肯定不会死,因为他以死指控我只能对我有利,让我有了逃脫的可能。可我不是毒蛇,他为什么要说是?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是毒蛇。他料定自己活不出去了,必死无疑,索一死了之,然后利用他的死来蒙骗你,如果蒙骗成了,你把我当毒蛇抓了,杀了,他的鬼魂岂不可以仰天大笑?”

  李宁育镇静了一下情绪,又接着说道:“肥原长,你再想想,他对我的指控只是一个说法,没有一个证据的东西。而我们现在证明他是毒蛇的证据并不是没有,我想昨天晚上你突然抓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这个暂且不说吧,就我个人言,他不死,不‮杀自‬,我还想不到他是毒蛇,所以前天我才会贸然跟他说密电內容,因为我没想到嘛。包括他到这后,矢口否认自己知道密电內容,虽然我很明⽩他是在撒谎,但我也没有因此认为他就是毒蛇,因为我觉得他向我打听密电內容本⾝是不对的,他要推卸责任,不承认,是可以理解的。昨天童副官找我谈话,暗示我来指控他,但我是佛陀的人,慈悲为怀,凡事都求光明正大,更何况是如此大是大非的事情,怎敢轻率?没有确凿的证据,任何人我都不会指控。但是,现在他的死,他的⾎书,正是他是毒蛇的证据!因为我知道我不是毒蛇,只有他是毒蛇才会把我说成毒蛇。”

  肥原笑笑,想开口,李宁育又抢着说:“我可以这样说,如果他死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我觉得这种证明还有可信的一面。但现在他不但要清⽩,还要拉一个替死鬼,把我整死。这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可信了,因为我刚才说过,我知道我不是毒蛇,他的底牌是一张诈牌。但这一点只有我知道,你不知道,所以他要诈你。我说我不是毒蛇,口说无凭,你信吗?这正是他诈你的条件,因为你现在对我们都怀疑。他在利用你对我们的怀疑,跟你赌博,如果输了他也无所谓,反正迟早是死,他没有赌资。可如果赢了,他是多大的赢家,多漂亮。至于他为什么不指控别人,只指控我,这是明摆的,因为是我说了实话才把他关进这里。总之,我现在正是从他的死和对我的诬蔑中,敢肯定他就是毒蛇,希望肥原长能明察秋毫,不要被一条不值钱的狗命所惑。我坚信如果他知道我是毒蛇,他不需要死,活着更好。”

  “完了?”肥原听罢,居然拍手夸奖道“说得好。都说你不爱说话,其实还是很能说的。”看李宁育想揷话,他阻止了“现在该我说了。如果我告诉你吴志国没死,用你的话说我是在诈你,你又有何⾼见?”

  李宁育心里格登地响了声,感觉心丢⼊了裆里,浑⾝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黑。但这个过程很短,像拉了一下电闸,很快电又通上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的话,我收回我说的话。”

  肥原惊讶了一声,紧紧问:“就是说你认为他不是毒蛇?他不是,你也不是,那又是谁呢?是汪大洋,还是唐一娜?”

  “是谁都要凭证据说。”李宁育思量着说“我刚才说了,我是据他的‮杀自‬和对我的指控来推断他是毒蛇,如果情况不是这样,我的推断也就不成立。我也不认为他不是,也不能说谁是,我说过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会随便指控谁的。”

  肥原思虑一会,站起来,望着山下说:“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你的表现非常好。我可以说,我喜你,你的智力不俗,你的心理素质很好。但是,我更喜抓住你,抓住你这种共匪会让我有一种成功感,你知道吧?”

  肥原说的是真话,这出戏看来只能演到这里了,他不想再演下去;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把已经演过的都抹掉。因为,兴师动众折腾的这场戏,其实并无收获。这一点不论是关在东楼里的吴志国,还是守在大楼的王田香,都已经有所预感。王田香把汪、唐、童接走后,其实车子连大门都没出,只是停在大楼前,以为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的。后来久久没有消息,见吃午饭的时间也到了,便把人放下车,去餐厅里等。等了又等,还是不见消息,王田香担心出事,把人给卫兵看着,自己则上山来了。走过那架紫藤,王田香远远看见,肥原和李宁育一前一后,已经在往山下走,闲闲散散的,一看就是没情况的样子。由于视野的局限,躺在窗洞后的吴志国要稍后一会才能看到,等他看到两人那个样子——李宁育居然还旁若无人地在念佛珠!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恐惧把他缩小成了一粒珠子,正在李宁育手指下滚动着。

  正是正午时分,満的光在细圆的红木珠子上滚动着,熠熠生辉,给人感觉好像李宁育的手真有一种法力和神

  … UMuXS.cOM
上一章   密码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密码,综合其它密码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麦家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密码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