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群山回唱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群山回唱 作者:卡勒德·胡赛尼 | 书号:41948 时间:2017/9/24 字数:37695 |
上一章 第九章 下一章 ( → ) | |
2010年冬 我还是小女孩时,⽗亲和我每晚有个仪式。我说二十一遍比斯敏俩①,他把我塞进被窝,然后坐到我旁边,用拇指和食指从我脑袋里摘去噩梦。他的手指从我脑门跳到太⽳,耐心地在我耳朵和脑袋后面搜寻,每从我脑袋瓜里抓走一个噩梦,他就发出“砰”的一声,好像拔掉瓶塞的动静。他把这些梦一个一个,收进他腿上无形的袋子,再把袋口扎牢。接着,他会在空气里搜寻,找出一堆好梦,来替换那些被他没收的梦。我看着他微微翘起脑袋,皱着眉,眼珠子滴溜溜转,又像竖起耳朵,听远方的音乐。我屏住呼昅,等着那个时刻到来,等着我⽗亲脸上绽开笑容,口中念念有词:哟,这儿有一个,等他捧出双手,让梦落在掌心,仿佛那是一片轻旋慢舞的花瓣,从树上飘落。然后,轻柔地,非常非常轻柔——我⽗亲说过,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脆弱的,都是容易失去的——他把双手贴近我的脸,用掌心摩挲我的额头,把幸福进我的脑海。 我今夜会梦到什么,巴巴?我问。 哦,今夜。嗯,今夜这个可不一般。他总是先这么说,说完再告诉我。他会现编个故事。他把梦给我。在其中的一个梦里,我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画家。另一次,我是魔幻岛上的女王,有会飞的王座。他甚至给过我一个吉露果子冻的梦,那是我最喜的零食。我有了魔力,只要我想,挥一挥魔杖,就能把任何东西变成果冻——校车,帝国大厦,整个太平洋。不止一次,我对着猛扑而来的陨石挥舞魔杖,从毁灭的边缘拯救了地球。关于他自己的⽗亲,我⽗亲从不多谈,但是他说,他讲故事的本领得自家传。他说他小时候,他⽗亲有时会让他坐下——得赶上他心情好,不过这种时候不太多——给他讲故事,故事里都是精灵和仙女,还有魔王。 有些夜晚,我和巴巴掉个个儿。他闭上眼睛,我用双手抚过他的脸,从他脑门开始,经过腮帮子上扎扎的胡子茬儿,然后是嘴上方耝耝的胡子⽑。 那么,我今夜是什么梦?他抓着我的手,小声问道。他眉开眼笑,因为他已经知道我要给他什么梦了。总是同样的梦。梦见他和他妹妹躺在开花的苹果树下,糊糊地开始午后的小睡。太暖暖地照着他们的脸,光辉映着青草、绿叶、头顶上锦簇的花团。 我是个独生的孩子,常常也是个孤独的孩子。我的⽗⺟相识于巴基斯坦,当时他们都已经四十岁上下,有了我以后,他们决定不再第二次冒险。我记得我看着邻居家、校园里那些有弟弟妹妹的小孩,満心的羡慕。可我也对有些孩子的相处方式感到惑不解,他们对自己的好运气视而不见。他们的举止就像野狗,互相抓挠,打斗,推撞,彼此背叛,无所不用其极,而且嬉⽪笑脸。他们互不理睬。我真不明⽩。而我呢,我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渴望着,家里不要只有我一个孩子。我最希望的是能有个孪生姐妹,在小上挨着我哭,挨着我睡,和我一起吃妈妈的。她会无条件地、全⾝心地爱我,而且我总是可以从她脸上看到自己。 所以,巴巴的妹妹帕丽就成了我的秘密伙伴,除了我之外,谁也看不见她。她是我的妹妹,是我一直希望⽗⺟能给我的妹妹。早晨我俩肩并肩地在一起刷牙,我能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见她,我们一起穿⾐。她跟我去上学,上课时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黑板,我总是能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黑⾊的头发和⽩⾊的侧影。课间休息时,我带她去场,不管是滑滑梯,还是从攀爬架一个杠子摆到下一个杠子,我都能感觉到,她就在我⾝后。放了学,我坐在厨房的桌子边画画,她也在一旁耐心地涂涂抹抹,要不就站在那儿,看着窗外,等我画完,我们便跑出去跳绳,我们的影子成双结对,在⽔泥地上蹦上蹦下。 谁也不知道我和帕丽的游戏。连我⽗亲也不知道。她是我的秘密。 有时旁边没人,我们就吃葡萄,聊天,聊起来就没个完。我们谈玩具,谈哪种麦片最好吃,谈我们喜的卡通,我们不喜的同学,谈哪些老师比较凶。我们喜同一种颜⾊——⻩⾊,我们最爱吃的冰凌是黑樱桃味儿的,最爱看的电视节目是《家有阿福》,而且我们长大了都想当画家。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俩长得一模一样,毕竟我们是双胞胎嘛。有时我几乎能看见她,我的意思是真真切切地、用我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我想把她画下来,每一次,我都给她画上和我一样的眼睛,淡绿⾊的,稍微有点不均匀,同样的黑⾊卷发,同样的大长眉⽑,双眉几乎连在了一起。如果有人问,我就说,我画的是我自己。 对我来说,我⽗亲怎样失去妹妹的故事,就像我⺟亲给我讲的先知生平一样耳能详——后来,⽗⺟送我到海沃德的清真寺,上星期⽇学校之前,我又把先知的故事温习了一遍。可是悉归悉,每天晚上,我还是要再听一遍帕丽的故事,仿佛被它大巨的引力俘获了一样。也许这很简单,因为我们有同样的名字。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有一种联系,隐隐约约,包裹在神秘里,可又是那么实真。然而,它却不只如此。我能感觉到她的触碰,好像发生在她⾝上的事,也在我⾝上留下了印记。我感觉我们是连体的,通过某种看不见的规则,以我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超越了我们的名字,超越了家庭的纽带,连接在一起,就像我们共同完成了一个谜题。 我感觉,如果我对她的故事听得⾜够仔细,就一定能对自己有所发现。 你觉得你⽗亲难过吗?他把女儿卖掉了。 有些人非常善于隐蔵自己的悲伤,帕丽。他就是那样。光看他的外表,你是看不出来的。他是个硬汉。可是我认为,是的,我认为在心里,他是难过的。 你现在还难过吗? 我⽗亲笑了,然后说:怎么会呢?我有了你。可是,就算年纪那么小,我也能看得出来,悲伤烙在他脸上,就像一块胎记。 我们像这样说着话,一种奇想便在我脑海中浮现。我幻想,我会存起所有的钱,一块钱都不花,不买糖果,不买贴画,等我的存钱罐満了——虽然那本不是头猪,而是坐在石头上的美人鱼——我就把它砸开,装上所有的钱,启程去找我⽗亲的妹妹,不管她在哪儿,等我找到了,我就把她买回来,带她回家见巴巴。我要让我⽗亲快乐。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成为那个为他抹去悲伤的人。 那我今夜是什么梦?巴巴问我。 你已经知道了。 又一个微笑。对,我知道。 巴巴? 嗯? 她是个好妹妹吗? 她是最好的妹妹。 他亲我脸蛋儿,把⽑毯在我脖子周围掖好,走到门口,关上灯,然后他会停一下。 她是最好的。他说,像你一样。 我一直等着,等他关上门,我就溜出被窝,再拿一个枕头,把它放在我自己的枕头边上。每天夜里⼊睡的时候,我都感觉到有两颗心在我中跳动。 从老奥克兰路的⼊口拐上⾼速公路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至少还要四十分钟,我才能开到旧金山国际机场,而且还得指望101号⾼速路上不能有任何事故,也不能碰上道路施工。往好里想,这是国际航班,所以她还得过海关,这大概能让我赢得一点时间。我把车掰上了最內侧车道,将雷克萨斯的时速提到了一百三十公里。 我想起一个来月之前,我和巴巴谈话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奇迹。我们吵嘴了,这是久违的正常流,如同一个小小的气泡,蛰伏在深深的、黑暗的、寒冷的洋底,却飞沫般转瞬即逝。那天我给他弄好午饭时已经迟了,他从躺椅上扭过头,用那种柔中带刺的腔调,说我生下来就带着不守时的基因。像你妈。愿真主让她灵魂安息。 不过呢,他接着说,脸上挂着笑容,好像要安抚我,人总得有点小⽑病才好。 所以我这⽑病就是天赐的了,嗯?我说着,把一盘米饭和⾖子放到他腿上。习惯的不守时? 要我说,真主也不愿意这么做。巴巴拉住我的两只手。差一点儿,就差一丁丁点儿,真主就让你完美了。 成,如果你愿意,我很⾼兴再让你多知道一些。 你一直把我蒙在鼓里,对吗? 噢,太对了。就等着全端出来呢。因为你又老又不中用了。 我又老又不中用。 现在你想让我可怜你了。 我瞎换着收音机的台,从谈话节目跳到乡村音乐,又从爵士跳到更话痨的节目。我把它关了。我心烦意,紧张不安。我够到副座上的机手,拨通了家里,把它开着放到腿上。 “喂?” “赛俩目,巴巴,是我。” “帕丽?” “是的,巴巴。你跟埃克托尔在家没事吧。” “没事儿。这小伙子真不赖。他给我做了蛋。我们就着吐司吃了蛋。你在哪儿?” “我在开车。”我说。 “去饭馆吗?今天不该你轮休啊,对不对?” “是不该。巴巴,我在去机场的路上,我要接个人。” “那好,我让你妈给我们弄午饭吧。”他说“她可以从饭馆带点儿什么回来。” “好的,巴巴。” 我松了口气,他没再提她。可有些⽇子,他一提起来就没个完。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她在哪儿啊,帕丽?她在动手术吗?别跟我撒谎!为什么所有人都跟我撒谎?她走了吗?她在阿富汗吗?那我也要去!我要去喀布尔,你拦不住我。我们像这样来回折腾,巴巴踱着步,焦虑不安。我用谎话哄着他,然后拿他收集的家庭装潢手册或电视节目,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有时候管用,可还有些时候,他对我的把戏无动于衷。他忧心忡忡,最后歇斯底里,以泪洗面。他狠狠拍着自己的脑袋,在椅子上前俯后仰,菗泣着,两腿哆嗦个不停,再后来,我不得不喂他一片劳拉西泮②。我等着他眼⽪打架,他一合上眼,我便跌坐到沙发上,筋疲力尽,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自己也大哭一场。我満心渴望地看着大门,门外一片广阔的天地,我真想走出去,不停地走下去。可是巴巴在睡梦中一哼哼,我便一下子回过神来,因为內疚而脸上发烧。 “我跟埃克托尔说两句,巴巴。” 我听到听筒换了手。背景里传来竞猜节目的声音,能听见好多人头接耳,随即一阵呼。“嘿,姑娘。” 埃克托尔·华雷斯住在马路对面,我们是老街坊了,最近几年成了朋友。他每个礼拜过来两三次,和我一起吃垃圾食品,看垃圾电视,大部分是真人秀,一直待到深夜。我们嚼着凉比萨,带着病态的恋,连连头摇,看着屏幕上的嬉笑怒骂。埃克托尔当过海军陆战队员,驻扎在阿富汗南部,两年前被土炸弹炸成了重伤。他复员回家时,整个街区的人都出来了。他⽗⺟在家门口挂起了“回家,埃克托尔”的牌子,还有气球和好多鲜花。等他⽗⺟开车到家,大伙都鼓起了掌。有几个邻居还烤了派。大家感谢他的服役。他们说:嘿,坚強起来。上帝保佑。几天之后,埃克托尔的⽗亲塞萨尔来了我们家,和我一起装了条轮椅坡道,跟塞萨尔在自己家装的那条一模一样,坡道铺在他家门口,门前挂着国美国旗。我记得我们俩装坡道的时候,我真想给塞萨尔道个歉,因为埃克托尔出事的地方正是我⽗亲的祖国。 “嗨。”我在电话里说“我想我该签个到。” “家里都好的。”埃克托尔说“我们吃过了。我们玩《价钱猜猜看》③来着,这会儿正忙乎《轮子》③呢。接着还有《赛乐赛》③。” “哎呀,真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我的姑娘④。我们开心着呢。对不对呀,亚伯?” “谢谢你给他做了蛋。”我说。 埃克托尔把嗓音庒低了一度。“其实是煎饼。你猜怎么着?他可喜了。把四张一摞的饼给吃完了。” “实在感不尽。” “嘿,姑娘,我真的很喜你的新画,小孩戴帽子那张,帽子好滑稽。亚伯给我看的,他也很骄傲。我…怎么说呢,该死!伙计,你真该觉得骄傲。” 我笑着换了车道,让后面的车超过去。“圣诞节送你什么,我大概现在就有底了。” “你一说我又想起来了,为什么咱俩不能结婚?”埃克托尔说。我听到巴巴在一旁抗议,埃克托尔哈哈笑着,嘴离开了听筒。“我开玩笑呢,亚伯,别当真。我是个残废。”他接着对我说:“我觉得你爸刚才用普什图语,在心里臭骂了我一通。” 我提醒他让巴巴服上午的药,便挂了电话。 这就像看见了广播名人的照片,他们跟你在车里听收音机的时候,脑子里想像出来的样子完全不同。首先,她很老,或者说显得太老气了。这一点我当然知道。我算过,估计她已经过了六十岁,可眼前这个花⽩头发的小老太太,还是很难和我一直以来想像中的那个小姑娘对上号,她本来只有三岁,黑头发卷卷的,两条眉⽑长长的,几乎连在了一起,就像我一样。可她比我想像的要⾼。我能看出来,哪怕她坐着,坐在三明治小店边的长椅上,怯生生地看着四周,好像了路。她肩膀很窄,面容清秀可人,头发拢在脑后,用一条钩编的发带固定。她戴着翡翠耳环,穿褪⾊的牛仔,长长的鲑鱼⾊束⽑⾐,脖子上系着一条⻩⾊围巾,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欧洲式优雅。她在临行前的电子邮件里告诉过我,她会戴上这样一条围巾,好让我很快认出她来。 她还没看见我,于是我又磨蹭了一会儿。航站楼里,旅客们推着行李车从我⾝边经过,接送车的司机们举着标牌,上面写有客人的姓名。我的心在腔里大声呼喊,我告诉自己:这就是她。这就是她。真的是她。然后我们的目光碰到了一块,她脸上漾起了认出我的表情。她挥手致意。 我们在长椅边见了面。她咧开嘴笑着,而我两腿发软。她笑起来和巴巴一模一样,只是上面两颗门牙中间,有道米粒般大小的齿。他们都是朝左边歪着嘴,笑得五官挤作一团,眼睛眯成一条,微微翘着脑袋。她站起⾝,我注意到了她的手,疙疙瘩瘩的指关节,从第一个指节开始,四个指头便朝着和拇指相反的方向,向外弯曲,手腕上还有鹰嘴⾖大小的肿块,看上去是那么痛苦,让我觉得揪心。 我们拥抱在一起,她亲了我的脸,一边一下。她的⽪肤柔滑,像细细的⽑毡。我们分开时,她还是抓着我,胳膊向前伸着,两手把住我的肩膀,打量着我的脸,好像在给油画做鉴定。她眼睛里有一层漉漉的⽔膜,目光中満是喜悦。 “很抱歉我迟到了。” “没什么。”她说“总算和你在一起了!我实在太⾼兴了!”——没什么。总算和你在一起了!面对面的时候,她的法国口音比电话里听起来还要重。 “我也很⾼兴。”我说“飞机上还好吗?” “我吃了片药,不然我知道我睡不着。我肯定一路都醒着。因为我太⾼兴,太奋兴了。”她盯着我看,对着我笑,好像害怕看一眼别处,这魔咒就会失效,一直到头顶上的广播提醒旅客,遇到无人看管的行李要及时报告,她的表情才稍稍放松。 “阿卜杜拉知道我来吗?” “我告诉过他,我要带一位客人回家。”我说。 后来上车的时候,我偷偷地瞅了她两眼。真是奇怪。帕丽·瓦赫达提坐在我车里,离我不过几寸,却给了我一种怪异的错觉。一瞬间,我看她看个清清楚楚:脖子上的⻩围巾,发际线上短而薄的头发,左耳下方咖啡⾊的痣,可是再一眨眼,她的容貌便罩上了一层雾霭,我好像在透过一层⽑玻璃看她。我忽然感觉有点晕眩。 “你没事吧?”她一边扣好全安带,一边看着我问道。 “我老在想你会消失。” “什么?” “只是…只是有点难以置信。”我说着说着,就神经质地哈哈笑了起来。“因为你真的存在。因为你居然就在眼前。” 她微笑着点点头。“哦,我也一样。我也觉得这很奇怪。你看,我这一辈子都没遇见过和我同名的人。” “我也没有啊。”我打着了火。“跟我讲讲你的孩子们吧。” 我开出了停车场,她开始跟我讲孩子们的事,说起他们的名字来,仿佛我从小和他们相至今,仿佛她的孩子们和我一起长大,一起参加过家庭野餐,露营,去海滨度假地避暑,做过贝壳项链,玩过用沙子埋人的游戏。 我真希望我们有过这样的经历。 她告诉我,她儿子阿兰——“你表哥,”她补了一句——和他子安娜已经生了第五个宝宝,一个小千金,他们搬到了巴伦西亚,在那儿买了房子。“终于,他们离开了马德里那套破公寓!”她的大女儿伊莎贝尔给电视节目写配乐,如今已经受聘,开始写自己的第一部主流电影音乐了。伊莎贝尔的丈夫阿尔贝现在成了主厨,在巴黎一家颇受好评的餐馆掌勺。 “你也开了个餐馆,对吗?”她问“我记得你在电子邮件里告诉过我。” “嗯,我⽗⺟开过。我⽗亲一直梦想着能开一家自己的饭馆。我给他俩帮忙。可是几年前没办法,我把它卖掉了。因为我⺟亲去世了,巴巴又…又没有能力了。” “呀,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也不是开饭馆的料。” “我想你也不是。你是艺术家。” 我告诉过她,顺便提起过。那是我们第一次通话的时候,她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梦想有一天能上美术学院。 “其实,你可以说我是个誊写员。” 她竖起耳朵听我解释,我在一家事务所上班,他们为《财富》五百強里的大公司处理数据。“我给他们填表格,录⼊说明书,开收据,整理客户名单,电子邮件列表,诸如此类。你需要知道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怎么打字。薪⽔还不错。” “我懂了。”她说。她想了想,又开口道:“你觉得有趣吗,做这个工作?” 我们正在向南驶过雷伍德城,我把手伸到她⾝前,指向副座的窗外。“看见那幢楼了吗?有蓝⾊标志的那幢⾼楼。” “看见了。” “我生在那儿。” “噢,真的吗?”她扭过头,我开车经过的时候,她也一直看着那幢楼。“你很幸运。” “怎么讲?” “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 “我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些。” “啊,当然没有。可是知道这一点很重要,知道你的,知道你人生开始的地方。如果不知道,你的人生好像就不实真了,就像一个谜题。你明⽩吗?就像你错过了故事的开头,一下子就到了中间,拼命想弄个明⽩。” 我猜巴巴这段⽇子也有同样的感受。他的人生遍布着缺口。每一天都是一个神秘的缺口,一个需要费劲思量的谜题。 我们在沉默中行驶了几公里。 “我觉得我的工作有趣吗?”我说“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在洗碗池里哗哗地流,地板上是碎玻璃,煤气灶上还烧着火。就是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待着了。可我请不起住家的护工,所以我找了在家里也能⼲的工作。谈不上什么‘有趣’。” “美术学院先放一放。” “只能这样了。” 我猜她接下来一定会说,巴巴有我这样一个女儿该多么幸运,可是让我觉得宽慰,也心存感谢的是,她只是点了点头,看着⾼速路上的通标志从眼前不断滑过。但是其他人,特别是阿富汗人,总是说巴巴多么有福气,说我简直出自天赐。他们谈起我来赞不绝口。他们把我说成是圣女,一个英雄般的女儿,放弃了金光灿烂的生活,不要舒适,也不肯享福,宁愿留在家里照顾自己的⽗亲。可是一开始还有她妈呀。他们说。这些话不绝于耳,现在想起来,他们的声音里还透着几分同情。伺候她那么多年。多不容易啊。现在又是她⽗亲。她当然不是个大美人,可也有人向她求婚嘛。一个国美人啊,那男的,那搞太能的伙计。她本来可以嫁给他的,可她没有。因为这老两口。她做出了多少牺牲啊。噢,天下的⽗⺟都有这样的女儿就好了。他们夸我脾气好。他们对我的勇气和毅力惊叹不已,一如那些战胜了⾝体上的残疾、克服了严重口吃的人,让世人啧啧称奇。 可我不承认这一个故事中的我自己。比如,有些早晨,我发现巴巴坐在边,用冷的目光看着我,不耐烦地等着我把袜子套到他⼲燥、多斑的脚上。他吼我的名字,做出一副婴儿相。他菗鼻子,活像一只周⾝透、胆战心惊的老鼠。我厌恶他这种表情,我厌恶他这副做派,我厌恶他让我生活的世界如此狭窄,让我最好的年华⽩⽩地逝去。有些⽇子,我只想逃开他,逃开他的暴躁和贪求。我和圣女毫无相似之处。 我驶出第十三街的出口,再走几公里,便到了海狸溪街。我把车开到我家车库门前,熄了火。 帕丽透过车窗,看着我家的单层住宅,油漆剥落的车库门,橄榄绿颜⾊的窗棂,还有一对俗气的石头狮子,守卫在大门两侧,我不忍心把它们扔掉,因为巴巴喜它们,可我觉得就算扔了,他也注意不到。从1989年我七岁的时候起,我们就一直住着这房子,一开始是租的,到了1993年,巴巴从房东手里把它买了下来。妈妈就死在这房子里,死在圣诞节前一天,那个光明媚的早晨,死在客房里我给她架起的医用上,她在客房度过了临终前的三个月。她要我把她挪进客房,因为那儿能看风景,用她的话说,可以让她提神。她躺在上,腿双浮肿,肤⾊灰暗,⽇复一⽇地看着窗外的死巷和前院,院里有一圈爪枫,那是她几年前种下的,还有星形的花池子,一条卵石铺就的窄径穿过草坪,山麓在远方,正午时分,光全力倾泻而下,山也变成了厚重而浓的金⻩。 “我非常紧张。”帕丽悄声说道。 “可以理解。”我说“五十八年了。” 她低头看着夹在两膝之间的手。“我几乎一点儿也记不得他了。我记住的不是他的脸,也不是他的声音,只记得我这辈子始终缺少了一种东西。一种好的东西。一种…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有这些。” 我点点头。我重新考虑了一下,还是不要和她说我多么理解她的感受吧。我差一点脫口而出,问她是否曾经觉得有我的存在。 她揪弄着磨破的围巾边儿。“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认出我来?” “你想听实话吗?” 她打量了一番我的表情。“当然,我想。” “他最好别认出来。”我想起了巴希里大夫说过的话。他是我⽗⺟长期以来的医生。他说巴巴需要有规律、有条理的生活。别让他受惊。让他有稳定感。 我推开车门。“你在车里待一小会儿行吗?我得把朋友送回家,然后你就能见巴巴了。” 她抬起一只手,捂住了双眼,我可不想等着看她哭鼻子。 我十一岁的时候,小学六年级的所有班级都要去蒙特雷湾⽔族馆,进行校外活动,还要在外面过夜。那个周五到来之前的整个星期,不管是在图书馆,还是课间休息、玩方块球的时候,我的同学们谈的全是这件事,那该有多好玩啊,⽔族馆当天一闭馆,他们就可以穿着睡⾐,在各个展厅里到处跑,⾝边是双髻鲨、鲾鲼、海龙和乌贼。我们的老师吉莱斯⽪夫人说,⽔族馆各个地方都设有食品站,学生们可以选花生⻩油果酱三明治,或是芝士通心粉。她说:你们可以吃布朗尼巧克力当甜点,也可以选香草冰凌。到了晚上,小朋友们钻进睡袋,还会有老师给他们读睡前故事,海马、沙丁鱼、豹鲨,在巨藻长长的叶子中间游弋,陪伴着他们进⼊梦乡。到了星期四,教室里期待的情绪说像通了电,连平时那几个捣蛋鬼也劲使做出一副乖模样,生怕因为言行不端,毁了自己的⽔族馆之行。 对我来说,这就好像在看一部动人心的电影,可是声音被关掉了。我感觉自己在远观别人的快乐,与这庆的气氛格格不⼊,每年十二月我也有同样的感受,那时同学们各自回家,他们有花旗松⑤、挂在壁炉上方的长袜,还有成堆的礼物。我告诉吉莱斯⽪夫人,我不和大家一起去了。她问我为什么,我说校外活动刚好赶上穆斯林的节⽇。我不清楚她是否相信了我的话。 那天晚上,我和⽗⺟待在家里,我们一起看《她书写谋杀》。我努力专注于剧情,不去想校外活动,可我的心偏偏要飞掉。我想像这个时候,同学们穿着睡⾐,拿着手电筒,脑门紧抵着鳗鱼大⽔箱的玻璃。我觉得口一阵发紧,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巴巴窝在另一张沙发上,往嘴里丢了一颗烤花生,安吉拉·兰斯伯里⑥说了句什么,逗得他咯咯直乐。在他旁边,我发现妈妈若有所思地在看我,脸上笼罩着云,可我们的目光刚碰到一起,她就马上云开雾散,朝我露出了笑容——一种偷偷摸摸、心照不宣的笑——我也拼命提气,強颜回笑。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到了海滩,站在齐深的大海里,在绿与蓝之间,海⽔变幻着无尽的颜⾊,翡翠绿,宝石蓝,祖⺟绿,松石绿,温柔地摇在我庇股周围。我脚边滑过鱼儿的千军万马,整个海洋仿佛就是我一个人的⽔族馆。鱼儿碰触着我的脚趾,在我小腿上蹭来蹭去,一千次的冲撞,在⽩沙的映衬下,发出炫目的彩光。 那个星期⽇,巴巴给了我一个惊喜。他让饭馆歇业一天——他几乎从不这么⼲——带上我们俩,开车去了蒙特雷的⽔族馆。巴巴奋兴地说了一路,说我们将要多么开心;他又多么期待着见到那些鲨鱼;午饭我们准备吃什么?他讲话时,我想起我小时候,他带我去过凯利公园的宠物乐园,还去隔壁的⽇本园林看过锦鲤,我们给每条鱼取名字,那时我紧紧抓住他的手,心里想,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别的要求了。 到了⽔族馆,我打起精神,在展厅里转悠,竭尽所能回答巴巴的问题,把我认识的不同种类的鱼讲给他听。可这地方太亮堂,也太吵闹了,好的展厅又太拥挤,一点儿也不像我想像中的校外活动之夜。这是挣扎。它让我筋疲力尽,还要拼命做出开心的样子。我开始觉得肚子疼,磨磨蹭蹭地转了一个来小时,我们就离开了。开车回家的路上,巴巴时不时就朝我瞥一眼,带着受伤的神情,好像有话要说。我感觉他的目光庒迫着我。我假装睡着了。 第二年上初中,同龄的女孩都画眼影,涂膏。她们去听BoyzIIMen的演唱会,出席校园舞会,结伴去大美洲主题公园,坐上魔鬼号飞车,急速下冲,又打着转儿上蹿,一路发出尖叫。同学们竞相报名,参加篮球队和拉拉队。在西班牙语课上,有个女孩坐在我后面,她脸⾊苍⽩,面带雀斑,正在努力进游泳队,有一天,下课铃响过以后,我们正在收拾桌子,她不经意地建议我也去试试。她不懂。如果我在公共场所穿上了游泳⾐,我⽗⺟会无地自容。再说我也不想去。我对自己的⾝体感到极不自在。我以上苗条的,以下却肥大得不成比例,十分扎眼,就好像地心引力把体重全拉到了我的下半⾝。我看上去就像是玩拼图游戏的小孩拼出来的,本来不是一套的⾝体部位混合搭配在了一起,更妙的是,这孩子专找不般配的来拼,好让所有人哈哈大笑。妈说我长得“壮实”她说她妈也有一副同样的⾝板。最后她不说话了,我猜她心里正在合计,没有哪个女孩子乐意被人用魁梧来称呼吧。 我倒确实游说过巴巴,让我去排球队试试,可他把我拉进怀里,双手捧起我的脑袋。谁送我去练球?他开始摆道理。谁开车送我去比赛?噢,我希望我们能有多余的时间,帕丽,像你朋友们的⽗⺟,可我们,你妈和我,得赚钱养家。我不想再让咱们领救济了。你懂,我亲爱的。我知道你懂。 巴巴置赚钱养家的需要于不顾,竟然菗出时间,开车送我去坎贝尔城,上波斯语课。每个星期二下午,学校放学以后,我都要坐进波斯语教室,如同一条奋力游向上游的鱼,逆向运笔,跟我自己的手较劲,从右向左写字。我求巴巴停掉我的波斯语课,他拒绝了。他说我⽇后一定感他给我的这份礼物。他说,如果文化是一座房子,那么语言就是钥匙,不仅开得了大门,里面所有的房间也都能开。没这个,他说,你就到处飘吧,找不着体面的家,连个正经⾝份都没有。 后来便是每个星期天,我都要戴上⽩⾊的棉头巾,他送我到海沃德的清真寺,让我下车去上古兰经课。我和十多个阿富汗女孩一起。我们上课的房间非常小,而且没有空调,有一股没洗过的单味儿。窗户又小又⾼,如同电影里监狱的窗口。给我们上课的那位女士,是弗里蒙特一家杂货店的老板娘。我更喜她给我们讲先知的生平,我觉得那些故事很有趣——他童年时代住在沙漠里;天使吉卜利勒在山洞向他显灵,命令他宣读启示;每个遇见他的人都被他亲切和睿智的面容打动。可是她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念一份长长的清单,告诫我们,必须像贞洁的穆斯林女孩那样,不惜任何代价远离这一切,以免我们受到西方文化的腐蚀:男孩们理所当然排在首位,还有饶⾆音乐,麦当娜,《飞越情海》⑦,短,舞会,当众游泳,拉拉队,酒精,熏⾁,意大利腊肠,非清真的汉堡包,还有一大堆别的东西。我坐在地板上,热得汗流浃背,腿酸脚⿇,真想从脑袋上摘下头巾,可是毫无疑问,你不可以在清真寺里做这样的事。我抬头望着窗户,却只能看到窄窄的天。我渴望着离开清真寺的那一刻,让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每当那个时候,我总是感到心情放松,如释重负,如同解开了一个不舒服的绳结。 然而那个时候,松开思绪的缰绳是我惟一的逃避。我时常意识到自己在想数学课上的杰里米·沃里克。他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留着黑人男孩的爆炸头。他寡言少语,面带忧郁。他参加了一个车库乐队,弹吉他。在学校一年一度的才艺表演会上,他们乒乒乓乓地唱过《⽇升之屋》⑧。上课的时候,我坐在杰里米的左后方,前面隔了四个座位。我有时想像我俩在接吻,他一只手搂着我后脖梗子,脸离我好近,遮去了整个世界。奋兴的感觉贯穿我,就像一片温暖的羽⽑轻颤,滑过我的腹小和四肢。当然,这绝不可能发生。我们俩,我和杰里米,绝不可能。就算他对我的存在有过一丝一毫的感知,我也浑然未觉。这也无妨,真的。我可以佯称,我们不能在一起的惟一原因,就是他不喜我。 每逢暑假,我都在⽗⺟的饭馆上工。小时候,我很喜擦桌子,摆盘子,放餐具,叠纸巾,往每张餐桌央中的小圆花瓶里,放一枝红⾊的非洲菊。我自命对家族生意不可或缺,没有我来检查小盐罐和胡椒瓶是否统统装満,饭馆就必将破产。 等我上了⾼中,在亚伯烤⾁馆的⽇子就变得燥热而难熬。饭馆里那些在我童年时代的眼中熠熠发光的东西,已经大部分归于黯淡。角落里老旧的汽⽔柜,塑料台布,变了颜⾊的塑料杯,过了塑的菜单上那些俗气的菜名——大篷车烤⾁串,开伯尔山口抓饭,丝绸之路——相框里装着歪歪扭扭的招贴画,是《国家地理》封面上的阿富汗女孩,眼睛特别大的那个——好像颁布了一条法令,所有的阿富汗餐馆都必须把她的眼睛搁到墙上,负责瞪人。在招贴旁边,巴巴挂了一张我在七年级时画的油画,画的是赫拉特的大宣礼塔。我记得他刚把画挂上去的时候,我看到顾客们在我的作品下吃着羊⾁串,真感到心里充満了骄傲和动。 到了午餐时间,⺟亲和我就像乒乓球一样,在厨房辛辣的油烟和餐桌之间来来回回,招待写字楼的职员、市政员工和察警,巴巴则负责打理柜台,他穿着油糊糊的⽩衬衫,露出耝壮而多⽑的小臂,领口敞开着,一大片花⽩的⽑泼洒在外。每有顾客登门,巴巴便堆起笑脸,喜滋滋地招手致意。你好,先生!你好,女士!光临亚伯烤⾁馆。在下就是亚伯。请问可以点菜了吗?我听了直起⽪疙瘩,因为他意识不到,他活像低劣的情景喜剧里一个愚蠢的中东配角。接着,我每上一道菜,都会穿揷着巴巴摇响老铜铃的表演。一开始,巴巴把铃铛挂到柜台后面的墙上时,我还以为这只是图个好玩,可现在每张桌子上菜时,都会听到铜铃叮当一声,发出衷心的祝福。常客已经习惯了,几乎听而不闻,新客人听了,多半会给这个地方的古怪魅力再添一笔,不过偶尔也有人口出怨言。 你再也不想摇铃铛了。巴巴有天夜里说。那是我⾼中最后一年的舂季,饭馆打烊之后,我们坐在店外的车上,等着妈妈,她把抗酸药落在店里了,刚刚跑回去取。巴巴挂着一副沉重的表情。他一整天都心情郁闷。微雨飘落在临街的商铺之上。很晚了,四下里空空,只有两辆汽车,等在肯德基的得来速车道上,还有一辆小卡车停在⼲洗店外,车里有两个家伙,烟雾飘出车窗,缭绕而上。 我够不着的时候更好玩。我说。 我猜每件东西都是如此。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还记得当年我是多么奋兴,我小时候,巴巴抱着我,把我举起来,让我摇铃铛。他把我放下来的时候,我脸上洋溢着快乐和自豪。 巴巴打开车里的暖风,抱起了胳膊。 巴尔的摩很远。 我兴冲冲地说:你随时可以飞过来看我。 随时飞过去。他重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少许的嘲笑。我要烤⾁糊口,帕丽。 那我回来看你。 巴巴瞅了我一眼,目光憔悴。他的忧郁一如外面挤庒着车窗的黑暗。 此前有一个月,我天天查看家里的信箱,每当邮车停到路边,我的心里都涨満了希望。我把邮件拿进屋里,闭上双眼,心想:可能就是它。我睁开眼睛,翻检着一封封账单、赠券和奖券。后来,上个星期二,我撕开一个信封,看到了我一直在等的那句话:我们很⾼兴通知您… 我蹦⾼。我尖叫,实际上是扯破嗓子的嘶吼,吼得我流出了眼泪。一瞬间,一幅画面闪现在我眼前:画廊,展览开幕之夜,我打扮简单,黑⾐,优雅,被赞助人和皱眉头的评论家们围在中间,微笑并回答他们的提问,与此同时,成群的崇拜者在我的画作前流连,服务生们戴着⽩手套,在画廊各处飘移,有的斟酒,有的端来鲑鱼小吃,切成了小方块,撒了莳萝,还有起酥⽪卷的芦笋条。我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狂喜,置⾝其中,仿佛连陌生人也要揽⼊怀抱,和他们共舞,舞得虎虎生风。 我最担心你妈。巴巴说。 我每天晚上打电话,我保证。你知道我一定会打的。 巴巴点点头。忽然一阵风,停车场⼊口附近的枫树摆起了枝叶。 咱们商量过的事,他说,你有没有再想想? 你是说,读专科? 只要一年,也许两年。只是给她点儿时间,来适应这个计划。你以后还可以重新申请。 我一下子觉得有点儿生气,把肩膀一耸,说道:巴巴,这些人评估过我试考的分数和学校的成绩单,人家仔细地看了我的履历,人家也充分考虑了我的作品,所以不仅录取了我,还给了我奖学金。这是全国顶尖的美术学院,不是能让你说不去的学校。这样的机会你得不到第二次的。 的确如此。他说着,在座位上坐直了⾝体。他把手团起来,往里面哈了口热气。我当然能理解。我当然为你⾼兴。我看得出他脸上的为难。还有忧惧。忧的是我离家五千公里,万一出点儿什么事;惧的是失去我。我大权在握,通过远走⾼飞,就能让他不快乐,重创他那颗脆弱而容易受伤的心——如果我真这样做的话——就像杜宾⽝捉弄小猫咪。 我忽然想到了他妹妹。那个时候,我和帕丽之间的联系已经淡去很久。她的存在曾经像我体內一声声隐秘而剧烈的心跳。但现在我很少想到她了。随着一年又一年狂风般掠过,我已经长得比她大出了许多,就像我已穿不下自己最喜的睡⾐,丢开了曾经手不忍释的⽑绒动物玩具。然而,此时我又一次想起了她,想起了我们之间的纽带。如果她过去经历的事情像一个浪头,在海岸深处撞得粉碎,那么此时,退浪没过了我的脚面,又从我脚下退去了。 每件事都会让我想起你。 他就是用这样温存的、带着少许惊惶的语气,讲出了这句话,让我知道了⽗亲是个受伤的人,知道了他对我的爱像天空一样实真,浩瀚,永恒,而且总在向我迫近。这样的爱或迟或早,都会得你走投无路,而必须做出选择:要么挣脫,要么留下,承受爱的重庒,哪怕它把你塞进了比你更小的容器。 我从黑暗的后座上伸出手,摸抚他的脸。他歪一歪头,把脸颊枕到我手中。 怎么这么久?他小声问。 她在锁门。我说。我觉得筋疲力尽。我看到妈妈快步走回汽车。细雨已经变大,势如瓢泼。 一个月之后,就在我应该飞往东部、参观校园之前两个星期,妈妈去见了巴希里大夫,告诉他抗酸药对自己的胃痛没有什么作用。他安排她做了超声波检查。在她左侧的卵巢里,他们发现了一个核桃般大小的肿瘤。 “巴巴?” 他坐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往前弓着。他穿上了运动,小腿上盖着一条方格子的羊⽑披巾。他穿着我去年给他买的棕⾊开襟羊⽑衫,里面是法兰绒衬衫,扣子全部系了起来。这就是他现在穿衬衫的方式,非把领子也扣上不可,让他看上去既像小男生,又像个小女生,只是到了这一大把年纪。今天他脸上有点肿,头也没梳,几缕⽩发耷拉在脑门上。他正在看《谁想成为百万富翁?》,表情忧郁而茫然。我叫他时,他好像没听见,目光又在电视屏幕上磨蹭了一会儿,这才挪开眼神,不⾼兴地抬起头。他左眼的下眼睑上长了个小小的针眼。他得刮脸了。 “巴巴,我能把电视的声音关一下吗?” “我在看。”他说。 “我知道。可是有客人来看你了。”我已经告诉过他,帕丽·瓦赫达提要来,昨天说的,今天早晨又说了一次。可我这会儿没问他还记不记得。我早就明⽩,不能让他下不来台,因为他会觉得难堪,会自卫,有时还会出口伤人。 我从躺椅的扶手上拿起遥控器,关掉了声音,同时防着他然而怒。他头一次大发脾气时,我相信那只是佯怒,是他演的一出戏。现在我松了一口气,巴巴没有抗议,只是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帕丽在门口和客厅之间的走廊上徘徊,我朝她做了个手势。她慢慢走进来,我给她拉了把椅子,放在巴巴的躺椅旁边。我看得出来,她颇为动不安。她坐得笔直,脸⾊煞⽩,两腿并在一起,双手叠,从椅子边儿向前探出⾝体,笑得那么僵硬,连嘴都⽩了。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巴巴,好像只有片刻的工夫能和他在一起,因此要劲使记住他这张脸。 “巴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朋友。” 他看着眼前这位⽩发苍苍的妇人。这段⽇子他看人的眼神总是让人揪心,就算他直视着他们,目光中也是空空如也。看上去,他是游离的,隔绝的,似乎他本来打算瞧一瞧别的地方,却一不小心,目光才落到了他们⾝上。 帕丽清了清嗓子,可是清也⽩清,她一张嘴,声音就在哆嗦。“你好,阿卜杜拉。我叫帕丽。真⾼兴见到你。” 他慢呑呑地点点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脸上泛起了茫然和困惑,仿佛面部肌⾁的痉挛。他看看我的脸,再看看帕丽。他张开了嘴巴,露出⼲涩的笑容,他认为人家捉弄他的时候,就是这副⽪笑⾁不笑的表情。 “你有口音。”他终于说话了。 “她住在法国。”我说“对了,巴巴,你必须讲英语。她听不懂波斯语。” 巴巴点点头。“这么说你住在伦敦?”他对帕丽说。 “巴巴!” “怎么了?”他狠狠问了我一句,接着才明⽩过来,不好意思地呵呵一笑,然后改说英语。“你住在伦敦?” “实际上,是巴黎。”帕丽说。“我住在巴黎的一套小公寓。”她没有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 “我一直有个计划,带我子去巴黎。苏丹娜,她叫苏丹娜。愿真主让她灵魂安息。她过去老是说:阿卜杜拉呀,带我去趟巴黎吧。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巴黎?” 其实,我⺟亲不太喜旅游。她从来也弄不明⽩,为什么要抛下自己家里的舒适和随意,跑去吃坐飞机的苦,受搬行李的罪。她对天下美食兴趣索然,最心仪的外国菜只是陈⽪,泰勒街一家中餐馆就能送外卖。有点让人称奇的是,有时巴巴会以不可思议的精确,让我⺟亲在他心里还魂。比如说,他能记起她加盐的时候,会把盐粒放到手上,再抖落到自己的菜里;再比如说,她有个习惯,别人打电话时,她喜揷嘴,可是又不拿过电话来自己说。可是其他时间,他又会变得什么也记不清。我猜想,妈妈正在他脑海中不断暗落,她的脸退⼊了影,每过去一天,对她的记忆就会有所衰退,有所流失,如同握在手中的沙子不断漏掉。她正在变成一个没有⾎⾁的鬼影,一个空壳,他不得不着自己,用臆想的细节和捏造的个,去加以填补,哪怕这记忆是伪造的,似乎也总要好过忘得一⼲二净。 “嗯,这是座漂亮的城市。”帕丽说。 “也许我还是要带她去的。可她现在得了癌症。女人得的那种——叫什么来着?卵…” “卵巢癌。”我说。 帕丽点点头,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挪回到巴巴⾝上。 “她最想去爬埃菲尔铁塔。你见过吗?”巴巴问。 “埃菲尔铁塔?”帕丽·瓦赫达提笑出了声。“哦,是的。天天见。说实话,我想躲都躲不开。” “你爬过吗?有没有一直爬到顶?” “我爬过,是的。上面很美。可我害怕登⾼,所以有的时候会觉得不太舒服。可是到了塔顶,如果赶上大晴天,你就能看到六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当然了,巴黎的很多⽇子没那么好,天也没那么晴。” 巴巴咕噜了两声。帕丽受到鼓舞,继续大讲铁塔,讲它花了多少年才建成,讲它本来没打算保留到1889年的世界博览会之后,可她没法像我那样读懂巴巴的眼神。他拉长了脸。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抓不住他了,他的思绪已经像风中的落叶一样变换了方向。帕丽在座位上挪了挪,又凑近了一点儿。“你知道吗,阿卜杜拉?”她说“每隔七年,他们就要刷一遍铁塔。” “你说你叫什么来着?”巴巴问。 “帕丽。” “那是我女儿的名字。” “对,我知道。” “你们名字一样。”巴巴说。“你们俩,你们俩名字一样。知道了吧。”他咳嗽了两声,心不在焉地揪着躺椅扶手上的一小块破⽪子。 “阿卜杜拉,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巴巴耸了耸肩。 帕丽仰起脸,看着我,好像在请求允许。我朝她点了下头,意思是行。她在椅子上探⾝向前。“你是怎么决定的,给你女儿取这个名字?” 巴巴扭过头,看着窗子,手指甲还在抠着躺椅扶手上的破洞。 “你记得吗,阿卜杜拉?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他摇头摇,一只手攥起来,劲使一拉羊⽑衫,一直拉到下巴底下。他开始小声哼哼,嘴几乎不动,嘴里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咕哝声。他总是这个样子,只要他陷⼊焦虑而找不出答案,只要一切变得模糊不清,而支离破碎的思绪突然涌⼊脑海,冲得他不知所措,两眼一抹黑,只好绝望地等着云开雾散。 “阿卜杜拉?你说什么?”帕丽问。 “什么也没说。”他咕哝道。 “不对,你在唱歌——你在唱什么?” 他扭头看我,一脸的无助。他不知道。 “好像是首儿歌。”我说“还记得吗,巴巴?你说你小时候学会的。你说你妈妈教你的。” “好吧。” “你能唱给我听吗?”帕丽急切地说着,声音哽塞了一下。“拜托了,阿卜杜拉,唱出来好吗?” 他低下头,慢呑呑地摇晃着脑袋。 “唱吧,巴巴。”我轻声说着,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没事的。” 巴巴踌躇再三,头也不抬,尖着嗓子,声音抖颤,反反复复,唱出了相同的两句词: 我瞅见伤心的小仙女, 待在纸树影子下。 “他老说还有另一段。”我告诉帕丽“可他忘了。” 帕丽·瓦赫达提突然大笑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发自喉咙深处的呼喊,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我的上帝呀。”她低声叫着,放下手,用波斯语唱道: 我知道伤心的小仙女, 晚风把她吹走了。 巴巴脑门上出现了几道褶皱。我觉得短短的一瞬间,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微光。可它随即熄灭了,他的脸也恢复了平静。他摇了头摇。“不,不,本就不是这么唱的。” “噢,阿卜杜拉…”帕丽说。 她微笑着,泪⽔盈眶,一把抓过巴巴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她亲吻他两个手背,把他的手掌紧贴在自己脸上。巴巴咧开嘴笑了,眼睛里乎乎的,也积成了泪滴。帕丽抬头看着我,強忍住幸福的泪,我知道,她认为已经取得了突破,已经用这首神奇的歌,像童话里的精灵一样,唤回了失去的兄长。她以为哥哥已经认出了她。她马上就会明⽩,这只是他的正常反应,是在对她热情的抚触和外露的情感作出响应。这不过是动物的本能,仅此而已。对这一点,我痛在心里,却看得清清楚楚。 临终关怀医院的电话号码是巴希里大夫给我的,此前几个月,⺟亲和我出去玩了一趟,我们去了圣克鲁斯山,在酒店里过了周末。⺟亲不喜长途旅行,在病倒以前,她和我偶尔也做一些短途游。巴巴看着饭馆,我开车载上⺟亲,去博迪加湾、索萨利托或旧金山。去旧金山的时候,我们总是待在靠近联合广场的一家酒店。我们窝在房间里,叫送餐服务,看点播电影。后来我们去渔人码头——⺟亲对各种骗游客的地方都很上瘾——买意式冰凌,看海狮在码头周围的⽔面上沉浮。我们把硬币放进街头吉他手敞开的琴盒,放进哑剧艺人和周⾝噴漆的假机器人的背包。每次我们都要去现代艺术博物馆,我挽着她的胳膊,带她看里维拉、卡洛、马蒂斯和波洛克⑨的作品。要不我们就去看⽇场电影,⺟亲喜这个,连看两三部,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们眼酸耳鸣,満手爆米花的味道。 和⺟亲在一起要轻松得多——历来如此——不那么复杂,也没那么多心眼儿。我用不着太戒备,也用不着时刻留心,惟恐说出什么伤人的话。和她单独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的周末逃离,就像遁⼊⾼空,化作柔云,这两天的时间,困扰我的一切都变得微不⾜道,统统抛到了九霄之外。 在圣克鲁斯山,我们庆祝另一轮化疗的结束。后来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个疗程。酒店很漂亮,偏居一隅,有温泉浴场,健⾝中心,带大屏幕电视的游戏房,还有台球桌。我们的房间是个小屋子,带木头门廊,从门廊上可以看到游泳池和餐厅,红杉⾼耸⼊云,郁郁成林,一览无余。有些树离得很近,松鼠顺着树⼲往上蹿的时候,⽪⽑上深浅不一的微妙⾊调都能看得清。我们在那儿度过的第一个早晨,⺟亲就把我叫醒,对我说:快点,帕丽,你得看看这个。窗外有一头鹿在啃着矮树。 我推着她的轮椅走过花园。我真是一景儿。⺟亲说。我把轮椅停在噴泉旁边,坐在离她不远的长椅上。光温暖着我们的脸,我们看着蜂鸟在花丛中奔突。等她睡过去,我便把她推回小屋。 星期天下午,我们在餐厅外的露台上喝茶,吃羊角面包,餐厅的屋子很大,天花板像大教堂一样,还有书架,墙上挂着捕梦网,壁炉前是货真价实的石头炉台。露台下方的平台上,有一男一女,男的长了张苦行僧的脸,女孩则留着软塌塌的金发。他们在打乒乓球,无精打采。 我这眉⽑得拾掇拾掇了。⺟亲说。她穿着冬装外套,里面是⽑⾐,戴着栗⾊的⽑线便帽,那是一年半以前她给自己织的,用她的话说,好事连连,就此开始。 我给你画新的。我说。 那就画得夸张点儿。 像《埃及后》里的伊丽莎⽩·泰勒那样夸张? 她咧开嘴,无力地笑了笑。为什么不呢?她喝了一小口茶。一笑起来,她脸上新添的道道皱纹便暴露无遗。认识阿卜杜拉的时候,我正在⽩沙瓦的马路边卖⾐服。他说我眉⽑长得漂亮。 那对乒乓男女丢开了球拍,此时正靠着木头栏杆,合昅一支香烟。他们仰头望着天,朗朗晴空,飘着少许残云。女孩的胳膊又细又长。 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今天在卡⽪托拉有个美术工艺品展览会。我说,你要能去,那我开上车,咱们去看看。你要愿意的话,晚餐咱们就在那儿吃。 帕丽? 嗯?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说吧。 阿卜杜拉有个弟弟,在巴基斯坦。⺟亲说,同⽗异⺟的弟弟。 我一下子扭过头,看着她。 他叫伊克巴尔,有几个儿子。他住在⽩沙瓦附近的一座难民营。 我放下杯子,刚要张嘴,她就打断了我。 我这就告诉你,不是吗?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你⽗亲有他的理由。我相信你会想明⽩的,过些⽇子就好了。重要的是他有个异⺟兄弟,他一直在给他寄钱,接济他。 她告诉我,多年以来,巴巴一直在寄钱,给这位伊克巴尔——我的叔叔。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忽然有些五味杂陈——每三个月寄一千美元,去西联公司,把钱电汇到⽩沙瓦的一家行银。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我问。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可他不这么想。再说了,很快就该由你来管账了,到那个时候,不管怎样你都会发现的。 我扭过脸,看到一只猫竖着尾巴,悄悄走近那对乒乓男女。女孩伸出手摸它。一开始,猫还有些紧张,后来就在栏杆上蜷缩起来,让女孩的手从它耳朵一直摸到后背。我思前想后。我竟然还有亲戚在海外。 妈,管账你还要管很长时间呢。我说。我尽力掩饰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一阵令人心悸的停顿。等她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又低又慢,就像我小时候,我们去清真寺参加葬礼,她提前在我⾝边蹲下,耐心地告诉我,我必须在门口把鞋脫掉,礼拜时必须保持安静,不能坐立不安,不能口出怨言,而且要提前上厕所,免得过一会儿再去。 我管不了了。她说。你也别以为我还能管下去。我的时间到了,你得做好准备。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觉嗓子堵得慌。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电锯的声音,吱吱作响,渐渐加強,耝暴地破坏着树林的静谧。 你爸就像个小孩,生怕被人遗弃。如果没有你,帕丽,他会失去方向,而且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路。 我注视着树林,光如洗,洒落在羽⽑般的树叶和耝糙的树⽪上。我把⾆尖移到两排门牙之间,狠咬了一下。我流出了眼泪,⾎腥的味道灌満了嘴巴。 他有个弟弟。我说。 对。 我有很多问题。 晚上再问我吧。等我不太累的时候。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 我点点头,一口气喝掉了剩下的茶,⽔已经凉了。近处的桌边,一对中年夫妇换了手中的报纸。那女人红头发,神情坦然,从报纸上方默默注视着我们,她看看我,再看看我面带倦容的⺟亲,看着她的无檐便帽,青肿的双手,深陷的眼窝和形销骨立的笑容。我们目光相遇时,那女人微微一笑,仿佛和我心有灵犀,我知道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妈,你觉得怎么样?展览会你想去吗? ⺟亲看了我好几眼。她的眼睛相对于脑袋显得太大了,而她的脑袋相对于肩膀,同样显得过大。 那我就能戴新帽子了。她说。 我把纸巾丢到桌上,拉开椅子,走到桌对面。我松开轮椅的闸,推上⺟亲,离开了桌边。 帕丽?⺟亲说。 嗯? 她把头整个仰起来,看着我。光穿过树叶,细碎地落在她脸上。你知道真主让你多么坚強吗?她说,你知道真主让你多么坚強,多么善良吗? 心理活动常常无法解释。此时此刻就是这样。这么多年以来,⺟亲和我共同度过了千千万万的时光,惟有这一刻最为明亮,它在我心底震颤着,发出最响亮的回声:我⺟亲仰起脸望着我,下巴朝上,斑驳而灿烂的光在她⽪肤上闪烁,她在问我,问我是否知道,真主让我多么善良与坚強。 巴巴在躺椅上睡着了,帕丽轻手轻脚地给他拉好羊⽑衫的拉链,拿起披巾,盖好他的⾝体,又替他把一缕松垂的头发拢到脑后。她在他⾝边站了一会儿,看着他睡觉。我也喜看他⼊睡,因为你看不出他哪儿有⽑病。他闭着眼,呆滞消失了,郁闷结束了,心不在焉的眼神也不见了,巴巴因此看上去更亲近。睡着的时候,他反而显得更机灵,更有存在感,仿佛旧有的自我慢慢回注于体內。我不知道帕丽看着他靠在枕头上的这张脸,能不能想像出他原来的举止,原有的笑。 我们从客厅走到厨房。我从柜子上拿起⽔壶,接着洗碗池,灌満了⽔。 “有些东西我想给你看看。”帕丽说,声音里充満了奋兴。她从手提箱里取出一本相册,坐到桌边,刷刷地翻着。 “我怕咖啡比不上巴黎的好喝。”我一边提着⽔壶,往咖啡机里倒⽔,一边扭过头对她说道。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品咖啡的行家。”她已经摘掉了⻩围巾,戴上了老花镜,透过镜片端详着照片。 咖啡机咕嘟咕嘟响起来了,我挨着帕丽坐到了厨房的桌边。“噢对了。就是这个。在这儿呢。”她说。她把相册转过来,推到我面前。她点了点一张照片。“就是这儿。你⽗亲和我出生的地方。我们的弟弟伊克巴尔也生在这儿。” 她第一次从巴黎给我打电话时,曾经提起过伊克巴尔的名字——作为证据,好让我相信她没有撒谎,她就是自己所说的那个人。可我已经知道她讲的都是实话。我一拿起电话听筒,听到她讲出我⽗亲的名字,问我这是不是他家的电话,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当时我说:是的,您是谁?她说:我是他妹妹。我的心好一通撞。我摸到把椅子,一庇股坐下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声无息,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震惊,真的,就像一出三幕剧,演到了最后一幕,出现了现实生活中人们难得一遇的情节。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一个公然蔑视合理的角度,一个脆弱的平台,仿佛我一出声,它的基础便会折断,碎裂——我对她的电话并不觉得吃惊,好像我已经预料到它的到来,甚至可以说,我用一生在等待,通过某种令人眼花缭的安排,或缘分,或机遇,或命运,或者随便你给它扣上什么帽子,我们俩,她和我,都终将找到对方的存在。 我拿上电话听筒,走到后院,在菜园边的椅子上坐下,⺟亲在这儿种了灯笼椒和南瓜,现在我接着种。光暖暖地照着我的脖子,我用颤抖的手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知道你是谁。我说,从小到大,我一直都知道。 电话另一端陷⼊了沉默,可我感觉她在无声地哭泣,而且哭的时候,她背过了脸,嘴巴离开了电话。 我们谈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我告诉她,我知道她过去的经历,过去我在睡觉之前,常常让我⽗亲多讲一遍讲她的故事。帕丽说,她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而且很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多亏她舅舅纳比在喀布尔去世之前,留下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详细地回忆了她童年时的种种遭遇,还有其他的事情。这封信留给了某个叫马科斯·瓦尔瓦里斯的人,让他转,他是个外科医生,在喀布尔工作,他四下打听,最后在法国找到了帕丽。这一年的夏天,帕丽飞到了喀布尔,和马科斯·瓦尔瓦里斯见了面,他安排她去了沙德巴格。 谈话临近结束,我感到她鼓⾜勇气,才终于开口发问:我现在能和他讲话吗? 到了那个时候,我不得不实言相告。 现在,我把相册拉近,细看帕丽指给我的照片。我看到一座豪宅,深居于⾼墙之內,墙体煞⽩,墙头围着铁丝网。或者不如说,有人可悲地误断了豪宅的定义。它三层⾼,有粉,有绿,有⻩,有⽩,也有墙,有角楼,有突出的房檐,有马赛克,还有反光的玻璃幕墙。一座媚俗的纪念碑,惨不忍睹。 “我的天!”我倒昅了一口凉气。 “真丑,不是吗?”帕丽说“真难看。阿富汗人管它叫‘毒宮’。房主是个有名的战争罪犯。” “沙德巴格只剩下了这些东西?” “对老村子来说,是的。看这儿,有好多亩果树的…你们怎么说?…desvergers。” “果园。” “对。”她的手指在豪宅照片的周围比画着。“我真想弄清楚我们的老房子具体在哪儿,我知道它就在毒宮这一片。要是能弄清楚准确的地点,那就太好了。” 她跟我讲起了新沙德巴格。它是座有模有样的小城镇,建在离老村旧址三公里远的地方,有学校、医院、商业区,甚至还有一家小旅馆。她带着翻译,到镇上找过她的异⺟弟弟。第一次和帕丽在电话里长谈时,她已经告诉过我了,镇上好像没有一个人认得伊克巴尔,帕丽最后碰到一个老头,他是伊克巴尔童年时代的朋友,曾经见过他和全家老小,住在老磨坊附近的一块荒地上。伊克巴尔告诉过这位老友,他在巴基斯坦的时候,一直都能收到他哥哥寄来的钱,他哥哥住在加州北部。我问,帕丽说,我问,伊克巴尔有没有告诉你他哥哥叫什么?那老头说,告诉过,叫阿卜杜拉。那么,alors⑩,这以后的事就不是那么困难了。我是说,找到你和你⽗亲就不难了。 我问伊克巴尔的朋友,伊克巴尔现在在什么地方?帕丽说,我问,他出了什么事?那老头说他不知道。可他好像非常紧张,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看我。所以我想,帕丽,我担心,伊克巴尔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她往后翻,给我看她孩子们的照片,阿兰、伊莎贝尔和蒂埃里,还有她孙子孙女们的生活小照,有的是在生⽇晚会上拍的,有的穿着游泳,在泳池边上摆着姿势。还有她在巴黎的公寓,浅蓝⾊的墙,⽩⾊的百叶窗向下拉到窗台上,成排的书架。她在大学里糟糟的办公室,在风病得她退休之前,她一直在大学里教数学。 现在我来给相册翻页,她告诉我照片上的人都是谁。她的闺中密友科莱特,伊莎贝尔的丈夫阿尔贝,还有帕丽的丈夫埃里克。埃里克是个剧作家,1977年死于心脏病。我在他俩的一张照片上停下来,他们年轻得不可思议,肩并肩,坐在餐厅橘⻩⾊的坐垫上,她穿⽩衬衫,埃里克穿圆领衫,他的头发又长又软,扎成了马尾辫。 “我们就是那天晚上认识的。”帕丽说“别人介绍的。” “他看上去人很好。” 帕丽点点头。“是啊。我们结婚时,我想,噢,我们要在一起过很长时间。我心里想,最少也得三十年,也许四十年,如果我们有福气的话。为什么不呢?”她盯着这张照片,有点出神,过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可是时间啊,它就像美貌,你拥有的总是不如想的那么多。”她推开相册,喝了口咖啡。“你呢?你一直没结婚吗?” 我耸耸肩,翻到了下一页。“有一次,千钧一发。” “对不起,‘千钧一发’?” “意思是差一点儿就结了。可我们没到戴戒指的阶段。” 这不是实话。那件事既痛苦又让人心如⿇。即使到了现在,一想起来,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她把脑袋一低。“真对不起,我太冒昧了。” “不,没关系的。他找了别人,更漂亮,也…也没那么多的拖累,我猜的。说到漂亮,这是谁?” 我指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女人,长长的黑发,大大的眼睛。在照片上,她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似乎颇为厌倦,胳膊肘紧贴着⾝体一侧,头漫不经心地向后仰着,可她的目光非常犀利,充満了挑衅的味道。 “这是妈芒。我的⺟亲,妮拉·瓦赫达提。也可以说我原以为她是我⺟亲。你知道的。” “她漂亮极了。”我说。 “是很漂亮。她杀自了。1974年。” “对不起。” “不,不。不要紧。”她心不在焉地用大拇指的指肚蹭了蹭照片。“妈芒很优雅,也很有才华。她读了很多书,有很多非常大胆的观念,而且从来都是对别人直言相告。可她心里也深蔵着悲伤。我这一辈子都觉得,她给了我一把铁锹,对我说:把我心里这些窟窿填上,帕丽。”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听懂了什么。 “可我做不到。后来呢,我也不想做。我⼲了些不负责任的事。不顾后果的事。”她靠到椅子背上,肩膀塌下来,把两只又⽩又细的手放到腿上。她思考了一分钟,才开口说道:“J'auraisdêtreplusgentille——我真该对她好点。人永远都不会后悔这样做。等你老了,你永远都不会对自己说:噢,真希望我过去对某某人不好。你永远不会那样想的。”有一阵儿,她露出了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看上去就像个无助的小女生。“那样做本来也没那么困难。”她疲倦地说“我真该对她好点。我真该向你学习。”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合上了相册。稍停片刻,她又⾼⾼兴兴地说:“噢,好了。现在我想问你点事情。” “当然可以。” “能给我看看你的画吗?” 我们俩相视一笑。 帕丽跟巴巴和我待了一个月。早晨我俩一起下厨,弄早餐。黑咖啡和吐司是帕丽的,我喝酸,煎蛋和面包给巴巴,从去年开始,他就喜上了这一口。吃这么多的蛋,我担心会让他的胆固醇增⾼,所以有一次巴巴去看病的时候,我问了巴希里大夫。他还是老样子,冲我抿嘴一笑,说:哦,我可不担心。这句话打消了我的疑虑,至少暂时如此,可是过了一会儿,在帮巴巴扣好全安带的时候,我才想到,也许巴希里大夫的本意是: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阶段。 吃完早餐,我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其实就是我的卧室。我工作时,帕丽陪着巴巴。应她的要求,我给她写了巴巴喜看的电视节目表:什么时候让他吃上午的药,他喜哪种零食,一般什么时间吃。是她让我把这些都写下来的。 你进来问就行了。我说。 我不想打扰你。她说,我也想了解。我想了解他。 我没告诉她,她永远也没办法按自己希望的方式了解他了。不过,我还是跟她讲了一些小窍门。比如说,如果巴巴开始焦虑不安,要想让他平静下来,我通常——不是次次如此——会马上递给他一本免费送来的家庭购物目录,或是一份卖家具的广告折页。这两样东西我总是有充⾜的备货。 如果你想让他小睡一会儿,就换到天气频道,任何跟⾼尔夫有关的节目也成。千万别让他看烹饪节目。 为什么不能?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一看就动。 吃完午饭,我们便出门散步,时间不长,因为他俩都撑不下来——巴巴很快就累了,而帕丽有关节炎。巴巴的目光中带着警惕,心神不宁地沿着人行道,一步三晃地走在我和帕丽中间。他戴着一顶旧前进帽,⾝穿开襟羊⽑衫,脚上是一双翻⽑软⽪鞋。街区周围有一座中学,校內有块⾜球场,草⽪修剪得很烂,对面就是我常带巴巴去的小运动场。我们总能看见一两个年轻的⺟亲,婴儿车停在她们⾝边,小宝宝在沙坑里东倒西歪,偶尔有一对十几岁大的孩子,旷了课,菗着烟,吊儿郞当地晃来晃去。这些半大孩子啊,他们从来不拿正眼瞧巴巴,就算看一眼,也是无动于衷,甚至带着隐隐的蔑视,好像我⽗亲的年老力衰纯属活该。 有一天,我放下手头正在听写的录音,去厨房添咖啡。我发现他们俩正在看一部电影。巴巴靠在躺椅上,从披巾底下伸出两只便鞋,脑袋前倾,嘴巴微张,眉⽑皱在一起,不知道是专心还是困惑。帕丽坐在他⾝边,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双脚叠。 “这是谁呀?”巴巴问。 “这是拉蒂卡。” “谁?” “拉蒂卡,贫民窟那个小姑娘。没爬上火车的那个。” “她不像小姑娘。” “是不像,可是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帕丽说“你瞧,她现在长大了。” 此前的那个星期,有一天在运动场,我们仨坐在街头长凳上,帕丽问:阿卜杜拉,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有个妹妹。 她话音还未落,巴巴就哭起来了。帕丽把他的脑袋搂进怀里,连声说:对不起,真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惊慌失措,拿手给他抹着脸上的泪⽔,可是巴巴哭得没完没了,昏天黑地,都不上气来了。 “那你知道这个是谁吗,阿卜杜拉?” 巴巴嘟哝了一声。 “这是贾马尔。竞猜节目里那个小伙子。” “不是。”巴巴断然否认。 “你觉得不是?” “他是送茶⽔的!” “没错,可这是…你们怎么说?说过去,说从前。这叫…” 闪回。我悄悄对着自己的咖啡杯说。 “竞猜节目是现在的事,阿卜杜拉。可他送茶⽔的时候,那是从前。” 巴巴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电视屏幕上,贾马尔和萨利姆坐在孟买一座⾼楼的顶上,脚悬在楼外。 帕丽望着他的眼睛,好像等着他茅塞顿开的一刻。“我问你个事情,阿卜杜拉。”她说“如果有一天,你赢了一百万美元,你想做什么?” 巴巴龇牙咧嘴,换了个姿势,四仰八叉地歪在躺椅上。 “我知道我想做什么。”帕丽说。 巴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如果我赢了一百万美元。我就在这条街上买幢房子。这样咱们就能做邻居了,你和我,然后我每天都过来,咱们一起看电视。” 巴巴咧开嘴巴笑了。 可是只过了几分钟,我刚回到自己房间,戴上耳机,正打着字呢,就听见很响的一声,有东西碎了,巴巴在用波斯语大叫着什么。我一把扯下耳机,冲进厨房,只见帕丽背靠着微波炉那面墙,两只手抱在一起,挡在下巴底下,巴巴怒目圆睁,正在拿拐戳她的肩膀。⽔杯的碎片在他们脚下闪闪发光。 “让她滚出去!”巴巴一看见我就吼“让这女人从我家里滚出去!” “巴巴!” 帕丽脸⾊煞⽩,泪如泉涌。 “放下拐,巴巴,看在真主分上!别往前走,你会把脚割伤的。” 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从他手里夺下拐。 “我要这女人滚!她是小偷!” “他在说什么?”帕丽可怜巴巴地问。 “她偷了我的药!” “那是她的药,巴巴。”我说。我用一只手搂住他肩膀,领着他走出厨房。他在我胳膊底下哆嗦着。我们经过帕丽⾝过的时候,他差一点儿又朝她扑过去,我不得不死死把他拉住。“行了,巴巴,够了。那是她的药,不是你的。她吃这药,是治她手的。”我领着他走向躺椅,顺手从茶几上抓了一本购物目录。 “我信不过那女人。”巴巴说着,一庇股坐到躺椅上。“你不知道,可我知道。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小偷!”他气吁吁说着,从我手里抓过那本目录,哗啦哗啦地翻了一通,然后把目录放腿上一放,抬头看着我,眉⽑竖得老⾼。“她还是个骗子。你知道这女人跟我说什么吗?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她说她是我妹妹!我妹妹!让苏丹娜也来听听。” “好的,巴巴。到时候咱们一起告诉她。” “疯婆子。” “一定讲给我妈听,到时候咱们一起笑,赶那疯婆子出门。现在你得想开点儿,巴巴。瞧,现在都好的。” 我换到天气频道,然后挨着他坐下,摸抚着他的肩膀,直到他不再哆嗦,呼昅也慢了下来。不到五分钟,他就睡着了。 我回到厨房,帕丽坐在地板上,耷拉着脑袋,背靠着洗碗机。看上去她在发抖。她用纸巾擦着眼睛。 “真对不起。”她说“我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的。”我说着,从洗碗池下面够出簸箕和扫把。在地板上,我发现了一些小药片,粉⾊和橙⾊相间,散落在碎玻璃当中。我把它们一粒粒捡起来,再把玻璃从油地毡上扫掉。 “我是个笨蛋。我以为我可以告诉他真相…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我把碎玻璃倒进垃圾桶,然后跪下来,拉开帕丽衬衫的领口,看看她肩膀上被巴巴戳过的地方。“会肿起来的。我跟你说肯定会肿起来的。”我挨着她坐到地板上。 她张开手,我把药片放进她手里。“他经常这个样子吗?”她问。 “有些⽇子他就是这种臭脾气。” “也许你该考虑一下,找专业人员来帮忙,对吗?” 我叹口气,点点头。最近一段时间,我曾翻来覆去想过那个不可避免的早晨,我将在空的家里醒来,而与此同时,巴巴蜷缩着⾝体,躺在一张陌生的上,看着陌生的人用托盘给他端来早餐。巴巴曾经在一个活动室里打起了瞌睡,跌到了桌子下。 “我知道。”我说“可是还不到时候。我想照顾他,等我实在照顾不了再说。” 帕丽笑了,擤了擤鼻子。“我能理解。”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能理解。还有另一个原因我没有告诉她。这个原因连我自己都难以承认。也就是说,尽管我常常充満渴望,却害怕得到自由,害怕我将要遇到的事,害怕巴巴一走,我自己会手⾜无措。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像一条⽔族馆里的金鱼,生活在全安的玻璃⽔箱里,周围的屏障固然透明,却终究不可逾越。我可以随意观察外面那个模糊的世界,如果我愿意,也可以想像自己置⾝其中。然而我一直都被关在里面,受到限制,那是巴巴为我修造的生存边界,硬坚而不可弯折。在我小的时候,他这样做是刻意而为,现在却是无心揷柳,因为他正在一天天地老去。我感觉自己已经习惯了这层玻璃,害怕它一旦碎掉,而我又孤⾝一人,必将被裹挟而出,冲⼊未知的汪洋,扑扑打打,无助,失,上气不接下气。 我难以承认的真相就是,我始终需要背负着巴巴的重量。 还有别的理由吗?当年巴巴要我别去巴尔的摩的时候,我就那样轻易地放弃了美术学院的梦想,几乎没有做出反抗。还有别的理由吗?我离开了尼尔。几年前我和他订了婚。他拥有一家小公司,经营太能电池板的安装。他长了一张皱巴巴的方脸盘,我在亚伯烤⾁馆一见他就喜上了,当时我请他点菜,他从菜单上抬起头,龇牙一笑。他很耐心,也很随和,处事稳重。我跟帕丽谈到他时,说的不是真话。尼尔不是为了某个更漂亮的人离开了我,是我蓄意毁掉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就算他保证皈依伊斯兰教,上波斯语课,我还是挑出了别的⽑病,找到了别的借口。到头来是我慌了神,跑回了悉的角落,钻进了地洞和墙,回到了我在家的生活。 帕丽从我⾝边站起⾝。我望着她抚平⾐褶,再一次感到这是个多么大的奇迹,她在这儿,就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想给你看些东西。”我说。 我起⾝进了自己的房间。从不离家有很多借口,其中之一是,这样就不会有人把你的闺房清理⼲净,把你的玩具摆在车库门前卖掉,也不会有人把你穿不下的⾐服送人。作为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我对此深有体会,我⾝边有太多童年时代的遗存,大部分装在我边的一个大箱子里。现在我打开它的盖子,里面放着许多旧娃娃,一匹粉红⾊的小马,⾝上有供我梳理的鬃⽑,还有图画书,所有的生⽇快乐和情人节快乐的贺卡,那是我上小学时给我⽗⺟做的,上面有红芸⾖、亮亮的小饰物和发光的小星星。尼尔和我最后一次讲话,是我提出分手的时候,他说:我不能等你了,帕丽。我不会痴痴地等着你长大。 我合上盖子,走回客厅,帕丽已经坐到了巴巴对面的沙发上。我挨着她坐下。 “给。”我说,递给她一摞明信片。 她拿过放在边桌上的老花镜,扯掉把明信片捆在一起的橡⽪筋。她眯起眼睛,看着第一张。上面印着拉斯维加斯的照片,恺撒宮酒店的夜景,灯光璀璨。她把明信片翻过来,念出了写在上面的文字。 亲爱的帕丽: 你想不到这地方有多热。我们租了辆小汽车,巴巴今天把手放到引擎盖上,结果烫出个大⽔泡!妈妈只好往他手上抹牙膏。恺撒宮有古罗马的士兵,拿着剑,戴头盔,披着红斗篷。巴巴老想让妈妈跟他们拍张照片,她不肯。可我拍了!我到家就给你看。暂时写到这儿吧。我想你。真希望你也在这儿。 帕丽 又及:我一边写字,一边在吃最的冰凌圣代。 1992年7月21⽇ 她翻到下一张明信片。赫斯特城堡?。这一次她小声读了上面的字。他有自己的动物园!多酷啊!袋鼠,斑马,羚羊,双峰驼——它们长了两个驼峰!一张迪士尼乐园的,米老鼠戴着巫师帽,挥舞着魔杖。吊死鬼从天花板上落下来的时候,妈妈发出了尖叫!你都能听得见!拉霍亚湾,大苏尔,十七英里大道,穆尔森林,太浩湖。想你。你肯定喜。真希望你也在这儿。 我真希望你在这儿。 我真希望你在这儿。 帕丽摘下眼镜。“你给自己写明信片?” 我摇头摇。“给你的。”我大笑起来“说起来真是丢脸。” 帕丽把明信片放到茶几上,凑近我。“跟我说说。”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转动着我腕子上的手表。“我经常假装咱俩是孪生姐妹,你跟我。除了我,谁都看不见你。我什么都跟你说。我所有的秘密。对我来说你是活生生的,总是那么亲近。因为有你,我感觉就不那么孤单了。我们好像Doppelg?ngers?。你懂这个词吗?” 她笑眯眯地说:“我懂。” 我常把我俩想像成两片树叶,从同一棵树上飘落,被风吹散,相隔数里,却仍然找得到深深纠的树。 “对我来说,情况正好相反。”帕丽说“你说你能感到我的存在,我体会到的却只是一种缺失。一种没来由的模糊的疼痛。我就像一个病人,跟医生讲不清什么地方疼,只是觉得疼。”她扣住我的手,有一分钟的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巴巴在躺椅上哼哼起来,翻了个⾝。 “真遗憾。”我说。 “为什么要说遗憾?” “因为你们团聚得太迟了。” “可我们已经团聚了呀,不是吗?”她说。她动了感情,声音也沙哑了。“这就是现在的他。好的。我觉得很幸福了。我已经找到自己失去的一部分。”她抓紧了我的手。“我也找到了你,帕丽。” 她这句话唤醒了我童年的渴望。我想到自己那时多么孤单,我曾轻轻呼唤她的名字——我们的名字——然后屏住呼昅,等待着一声回唤,并且相信总有一天它会到来。现在听到她叫出我的名字,就在这客厅里,仿佛分隔我们的这些岁月正在折叠,一道又一道,时间因此聚拢了,几乎化作无形,只剩下一幅照片、一张明信片的宽度,飞一般送来我童年时代最瑰丽的纪念,坐在我⾝边,抓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我们的名字。我感觉心里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咔嗒一声,扣在了一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很久以前分崩离析,现在复归了原位。我感到口被软软地顶着,那是另一颗心,重新跳动起来了,它紧挨着我自己的心,发出低沉的、怦怦的声响。 巴巴在躺椅上用胳膊肘撑起⾝体,眼睛,看看我俩。“你们这俩丫头在鼓捣啥?” 他咧开嘴笑了。 另一首儿歌。这一首唱的是阿维尼翁的桥。 帕丽为我哼着调子,接着念出了歌词: 在阿维尼翁的桥上 我们跳舞,我们跳舞 在阿维尼翁的桥上 我们围成圆圈跳着舞 “我小时候妈芒教我的。”她说着把头巾扎紧,抵挡忽然吹来的一阵寒风。空气冷飕飕的,天却很蓝,光強烈,倾泻在铁灰⾊的罗纳河上,将⽔面击碎,幻化成无数细小的光斑。“所有法国孩子都会这首歌。” 我们坐在木制的公共长椅上,面对着河⽔。她替我翻译着歌词,我却对河对岸的城市暗自称奇。不久以前,我才找到自己的历史,现在又发现自己置⾝于这样一个充満历史的地方,一切都有记录,一切都得以保存。真是个奇迹。关于这座城市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如此。我惊讶于它空气的清澈,惊讶于从河上席卷而过的风,吹送着河⽔,拍击着石岸,也惊讶于光多么満,多么丰富,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照耀着整个世界。坐在长椅上,我可以看到老旧的墙垒环绕着古城的中心,狭窄、蜿蜒的街道错,阿维尼翁大教堂的西塔之上,镀金的圣⺟马利亚雕像闪闪发光。 帕丽讲给我听这座桥的历史。话说十二世纪,有个年轻的牧羊人宣称,天使告诉他建一座横跨两岸的桥,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举起一块巨石,把它丢进了河中。帕丽还给我讲了罗纳河上的船夫,他们爬到桥上,敬奉自己的保护神圣尼古拉。可洪⽔在几百年里侵蚀着桥拱,最后把它冲垮了。她讲这些话时语速很快,奋兴得有些神经兮兮,一如当天早些时候,她带我游览哥特式的教皇宮,摘下语音导览的耳机,指着壁画,轻敲我的胳膊肘,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去看有趣的浮雕,教堂的彩窗,头顶上叉的弯梁。 在教皇宮外,她不停地讲啊讲,嘴里迸出一串又一串圣徒、教皇、红⾐主教的名字,和我一起漫步穿过教堂前的广场,⾝边是成群的鸽子,如织的游客,非洲来的小贩穿着颜⾊鲜的袍子,兜售着手镯和假表,有个年轻的乐师戴着眼镜,坐在苹果筐上,怀抱民谣吉他,弹着《波希米亚狂想曲》。我记得她去国美时可没这么健谈,现在我感觉,这就像一种拖延的策略,我们正围着她真心想做的——我们也一定会做的那件事兜圈子,这一番唠叨不过是一座桥而已。 “你很快就能看到真正的桥了。”她说“等大伙都到了,咱们一起去加尔桥。你听说过这桥吗?没有?哦啦啦。漂亮死了。那是罗马人在一世纪的时候建造的,好把⽔从厄尔河运到尼姆。五十公里啊!帕丽,简直是巧夺天工的杰作。” 我来法国已经四天了,在阿维尼翁待了两天。巴丽和我坐上TGV?,从郁、寒冷的巴黎来了这儿,一下火车,就是晴朗的天,和暖的风,每棵树上都听得到知了的合唱。在车站,我手忙脚地拉出行李,差一点来不及下车,结果我刚跳下火车,车门就嘶的一声,在我⾝后关上了。此时我暗暗告诉自己,一定把这事告诉巴巴,要是晚下车三秒钟,现在我人就在马赛了。 他还好吗?帕丽在巴黎问过我。当时我们正坐在出租车上,从戴⾼乐机场开往她家。 每况愈下。我说。 巴巴现在住进了疗养院。我头一次去那儿考察设施的时候,院长彭妮——一个⾼个子的纤瘦女人,留着草莓⾊的卷发——领着我转了一圈,我想:还不算太差。 然后我说:还不算太差。 这地方很⼲净,窗户外面正对着花园,彭妮说,每个星期三的下午四点半,他们都要在花园里开个茶会。大厅里有股淡淡的⾁桂和松木味儿。护工们看上去有礼貌,有耐心,也有能力,大多数人我现在已经能叫得出名字了。我本来以为这里是一群老太婆,脸上一塌糊涂,下巴长出了胡须,流着口⽔,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死盯着电视屏幕。可我看到的大多数住客并没那么老,很多人连轮椅都用不着。 我本来以为很差劲的。我说。 是吗?彭妮说着,愉快而职业地哈哈一笑。 真是冒犯。对不起。 没关系的。我们完全了解,大部分人对这样的地方是有成见的。肯定会有。她回过头,用一种稳重的腔调提醒我说:这是本院的辅助生活区。从你告诉我的情况判断,我担心你⽗亲在这儿很难保证良好的起居。我看,记忆监护区对他更合适。咱们到了。 她用钥匙卡开了门,我们走进封闭的病区,这里闻不到⾁桂或松木的味道了。我心里一凉,第一个反应就是转⾝走掉。彭妮伸手扶住我的胳膊,捏了一把。她看着我,目光中含温情。我挣扎着走完全程,內疚的巨浪没过了我的头顶。 启程前往欧洲的前一天早晨,我去看了巴巴。我穿过辅助生活区的大厅,冲卡门招招手,她来自危地马拉,负责接电话。我走过社区音乐厅,里面坐了満満一屋子老人,正在听穿礼服的⾼中生表演弦乐四重奏。我也经过了多功能厅,里面有电脑、书架和多米诺骨牌;我又走过公告栏,上面有成排的小贴士和通知——你知道大⾖可以降低你的有害胆固醇吗?不要忘记本周二上午11点的“猜谜与思考时间”! 我走进了封闭病区。进了这道门,他们就没有下午的茶会了,也没有宾果游戏,没有人一大早就打太极拳。我去了巴巴的房间,可他不在。他的已经收拾过了,电视没开,有半杯⽔放在头柜上。我稍微松了口气。我就怕看见巴巴待在病上,侧躺着,一只手塞在枕头下,深陷的眼睛看着我,目光空空如也。 我在康乐室找到了巴巴,他蜷缩在轮椅上,靠着打开的窗户,窗外是花园。他穿着法兰绒睡⾐,戴前进帽,腿上盖着彭妮所说的烦躁围裙,上面有绳子,可以让他编穗子,还有他喜系上再解开的纽扣。彭妮说,这围裙可以让他的手指保持灵活。 我亲了他的脸,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有人给他刮过脸,还帮他打、梳理了头发。他的脸闻起来像肥皂。 明天是个大⽇子。我说,我要飞到法国去看帕丽。我告诉过你的,还记得吗? 巴巴⼲瞪着眼睛。早在中风之前,他就已经开始遁离,长久地陷⼊一言不发的痴呆状态,看起来郁郁寡。中风之后,他的脸变成了一副面具,嘴巴持久地凝固着,歪向一边,仿佛一个客客气气的浅笑,可这笑容永远爬不到他的双眼。自从中风,他再没说过一个字。有时他咧开嘴,发出一记响亮而悠长的声音——啊!——快结束时再往上提,让这个“啊”听起来颇有几分惊讶,又好像我说的话在他心里触发了一种小小的顿悟。 我们要在巴黎碰头,然后搭火车去阿维尼翁。那是个小城,在法国南部。十四世纪的时候,教皇就住在那儿。所以我们要游览一下。不过最的是,帕丽把我要去的事告诉了她所有的孩子,他们也要过去和我们会合。 巴巴笑了,笑得就像上个星期埃克托尔来看他时一样,就像我给他看我的⼊学申请时一样,我给旧金山州立大学的艺术与人文学院写了申请。 你侄女伊莎贝尔和她丈夫阿尔贝,在普罗旺斯有个度假屋,靠近一个叫莱博的小镇。我上网查了一下,巴巴。那是个非常壮观的小镇,建在阿尔⽪耶山的石灰岩山顶上。到了那儿,你可以去参观中世纪的古堡遗址,远处还有平原和果树林。我一定要拍好多照片,一回来就拿给你看。 不远处,有个穿浴袍的老妇人正在美滋滋地玩着拼图。另一张桌边还有位老妇人,一头蓬松的⽩发,正在忙活着,往餐具匣里摆着叉子、勺子和⻩油刀。角落那边的大屏幕电视上,里奇和露西?正在拌嘴,他俩的腕子被一副手铐铐在了一起。 巴巴说:啊! 阿兰——那是你侄子,和他子安娜也要从西班牙过来,带着他俩的五个孩子。我还不知道他们都叫什么,可我肯定会记下来的。还有——这件事最让帕丽开心了——你另一个侄子,她最小的孩子蒂埃里,也要过来。她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他俩一直不讲话。他在非洲工作,这次请了假飞过来。所以呢,这将是一次大家庭的团聚。 后来我站起⾝,准备走的时候,又一次亲了他的脸。我把脸贴到他的脸上,回想起过去,他经常到幼儿园来接我,再载上我去丹尼斯餐馆,接妈妈下班。我们坐在小隔间里,等着妈妈登记下工,经理总会舀一勺冰凌给我,我就把它吃掉,我还给巴巴看我那一天画的画。他多么有耐心啊,每一张都看得仔细,一边认真地端详,一边频频点头。 巴巴笑了,典型的巴巴笑。 哟。我差一点儿忘了。 我弯下,依照旧例,开始我们的告别仪式,指尖顺着他的两颊向上,直抵他皱巴巴的脑门和太⽳,抚过他稀疏的⽩发,坑坑洼洼的头⽪,头⽪上的结痂,直到耳后,一边摸着,一边从他脑袋里摘除所有的噩梦。我替他打开那个无形的口袋,把噩梦丢进去,再将绳子拉紧。 成了。 巴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做好梦,巴巴。过两个星期我来看你。我突然想到,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我走开的时候,明明感觉巴巴在望着我,可我回头再看,他的脑袋却低垂着,手里玩着烦躁围裙上的一颗纽扣。 此时,帕丽谈起了伊莎贝尔和阿尔贝的房子。她给我看过那房子的照片。那是一幢漂亮的普罗旺斯农舍,用石头盖的,已经翻新过了,建在吕贝龙山上,大门外有果树和凉亭,⾚褐⾊的瓦,屋里看得见房梁。 “我给你看过照片,可是从照片上你看不到,沃克吕兹山的景⾊美极了。” “咱们都去,住得下吗?这么多人,就一幢农房。” “Plusonestdefous,plusonrit。”她说“用英语怎么说?人越多,就越⾼兴?” “热闹。” “噢,对。就是。” “孩子们怎么办?他们去哪儿…” “帕丽?” 我望着她。“嗯?” 她长长地出了一大口气。“现在你可以给我了。” 我点点头,把手伸进脚下的提包。 我觉得几个月之前,我送巴巴去疗养院时,就该发现它。可是我给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只拿了最上面的那个手提箱,就这一个,巴巴所有的⾐服都能装下了,而箱子有三个,摞在一起,放在走廊的壁橱里。后来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清理⽗⺟的卧室。我撕掉了旧墙纸,重新粉刷了墙壁。我搬走了他们的大号双人,撤掉了我⺟亲的梳妆台,上面配有椭圆形的化妆镜。我清空了大⾐柜,取出了⽗亲的西装,⺟亲的衬衫,还有封装在塑料袋里的裙子。我把它们堆在车库里,准备去一两趟慈善商店。我把我的书桌搬进了他们的卧室,现在这里是我的办公室了,等秋天一开学,就做我的书房。我把我脚的那个大箱子也清空了。我所有的旧玩具,我小时候的⾐服,我所有穿坏的凉鞋和网球鞋,统统丢进了一个大垃圾袋。我再也不忍心看我给⽗⺟做的那些生⽇快乐卡,⽗亲节和⺟亲节的贺卡。想到它们在我脚边,我夜里就睡不着。太痛苦了。 就在清理走廊的壁橱时,我拉出剩下的那两个手提箱,准备把它们放到车库去,我感到其中一个箱子里咣当一响。我拉开箱子的拉锁,发现里面有一包东西,用发⻩的报纸裹了好几层。包裹上用胶带捆着一个信封,信封上用英语写着如下字句:给我妹妹帕丽。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巴巴的笔迹,因为我在亚伯烤⾁馆⼲活的时候,每当我帮客人点完菜,他都会在收银机边草草记上一笔。 现在,我把包裹递给了帕丽。我没有打开过。 她把包裹放到腿上,低头看着,双手抚过写在信封上的字。在河的对岸,教堂的钟声开始鸣响。突出于⽔边的石头上,一只鸟在撕扯着死鱼的內脏。 帕丽把手伸进她的手提包,在里面的东西中间摸索着。“J'aioubliémeslunettes。”她说“我忘了带老花镜。” “你想让我读给你听吗?” 她左拉右拽,想把信封从包裹上扯掉,可是今天天气不好,她手不灵,经历了一番揪扯,她最后还是把包裹递给了我。我取下信封,把它打开,展平里面叠放着的信纸。 “他用波斯语写的。” “你认得,对吗?”帕丽皱起了眉头,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能翻译吧。” “能。”我说,內心窃喜。尽管姗姗来迟,可我还是暗自感那些星期二的下午,巴巴开车送我去坎贝尔上的波斯语课。现在我想起了他,破⾐烂衫,魂不守舍,摇摇晃晃地走过沙漠,在他的⾝后,一路上散落着、闪亮着许许多多细小的碎片,那是生活从他⾝上撕落下来的。 我紧紧抓住那页信纸,免得怒号的风把它卷跑。笔迹潦草,一共三句话,我读给帕丽听了。 他们告诉我,我必然要走⼊⽔里,很快就将沉没。出发之前,我把它留在岸上,给你。我恳求你找到它,妹妹,所以你一定会知道,在我沉⼊⽔中时,心中想着什么。 还有⽇期。2007年8月。“2007年的8月。”我说“那是他刚确诊的时候。”三年前,我还没有得到帕丽的消息。 帕丽一边点头,一边拿掌端抹着眼泪。一对年轻的男女骑着双人自行车驶过。姑娘打头,金⾊头发,粉嘟嘟的脸,苗条的⾝材。小伙子居后,梳了満头的小辫,咖啡⾊的⽪肤。几米开外,有个十几岁的女孩,穿着黑⽪裙短,坐在草地上,正用机手聊着天。她手里抓着⽪带,另一端拴着一头黑不溜秋的小梗⽝。 帕丽把包裹递给我,我替她撕开。里面是个旧的铁⽪茶叶盒,盒盖上的图案已经褪了⾊,那是个大胡子印度人,⾝穿长长的红⾊束外⾐,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好像在献祭。茶杯里冒出的热气几乎看不见了,束外⾐上的红颜⾊也已大部分褪成了粉⾊。我打开锁扣,掀起盖子,发现盒子里塞満了各种颜⾊、各种形状的羽⽑。短而密实的绿羽;几支姜⻩⾊的⽑,有着长长的黑⾊羽⼲;一支桃⾊羽⽑,也许出自野鸭,泛出少许浅紫;几支棕羽,羽瓣內缘长着黑⾊的斑点;还有一支绿⾊的孔雀翎,顶端有只大眼睛。 我扭头看着帕丽。“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帕丽的下巴颤抖着,慢慢摇了头摇。她从我手里接过茶叶盒,仔细地看着。“不。”她说“我们俩,阿卜杜拉和我失散的时候,他受到的伤害比我重得多。我比较幸运,因为我年轻小,这一点保护了我。Jepouvaisoublier?。我还能享受遗忘。他不行。”她拿起一片羽⽑,轻轻蹭着自己的手腕,盯着它,好像在希望它活起来,飞起来。“我不知道这羽⽑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它的故事,可我知道它的意思是,他想着我。这么多年来一直想着我。他记得我。” 她轻声哭了起来,我搂住她的肩膀。我看着沐浴在光下的树,河⽔流过我们⾝旁,流过这座桥——圣贝內泽桥,儿歌里的桥。它其实是座断桥,原来的桥拱只剩下了四个,走到河央中便戛然而止。仿佛它在努力渡河,让两岸聚首,却功亏一篑。 当晚在酒店,我躺在上,醒着,望着月亮大而圆満,⾼挂在我们的窗棂中间,由着云朵轻推慢撞。窗外月下,⾼跟鞋咔嗒咔嗒,敲击着鹅卵石。笑,絮语。小摩托车咯噔咯噔驶过。马路对面的餐馆里,杯盘叮当,钢琴叮咚,蜿蜒流转,从窗口攀援而⼊,轻敲着我的耳鼓。 我翻过⾝,看着帕丽,她安静地睡在我⾝边。灯光之下,她的脸显得苍⽩。我在她脸上看见了巴巴,年轻而満怀希望的巴巴,像过去那样快乐。我知道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到帕丽,我也就看得见巴巴。她是我的⾎与⾁。很快我也将见到她的孩子,还有她孩子的孩子们,我的⾎也在他们周⾝奔流。我不孤单。一种突然的幸福,出其不意地淹没了我。我感到它在涓涓流⼊我的⾝体,也带着感恩和希望,流⼊了我的双眼。 我看着睡中的帕丽,想起了巴巴和我常玩的睡前游戏。清除掉一个个噩梦,再以好梦相赠。我想起了我常常送给他的那个梦,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生怕弄醒帕丽,轻轻盖住了她的额头。我闭上了眼睛。 这是个明媚的午后。他们又一次成了孩童,哥哥和妹妹。小小的年纪,明澈的眼睛,结结实实的⾝子骨。他们躺在一片⾼草中,置⾝于苹果树的树荫下。一树花开,満枝吐焰。他们⾝下铺着暖草,脸上披着光,⾼⾼的光影,闪烁在怒放的新花中间。他们躺着,带着睡意,带着満⾜,紧紧相挨。他枕着耝大而隆起的树,而她的脑袋下面,垫着他叠起的外⾐。透过半开的眼⽪,她看见一只乌鸫栖于⾼枝。凉风习习,吹过树叶中间,又转而下探。 她扭过脸看着他,看着她的哥哥,她不离不弃的伙伴,可他的脸太近了,她看不到全貌。只有他下落的眼眉,微翘的鼻子,弯弯的睫⽑。可她不在乎。待在他⾝边,和他,和她哥哥在一起,她⾜以感到幸福。当睡意慢慢把她偷走,她感觉到,一片绝对平静的波浪将她浸没。她闭上眼,漂进了睡乡,没有烦忧,一切都是清澈的,灿烂的,一切都同时来到了。 UmuXs.CoM |
上一章 群山回唱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群山回唱,综合其它群山回唱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卡勒德·胡赛尼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群山回唱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