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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2  作者:刘心武 书号:42144  时间:2017/9/26  字数:11076 
上一章   第26讲 贾宝玉人格之谜(下)    下一章 ( → )
  上一讲最后我问,如果从《红楼梦》八十回书里,找出最集中地展现贾宝⽟人格复杂的一回,选哪一回最合适呢?这其实是一个可以有很多种答案的问题,因为仁者见仁,智者

  见智,每个读者的感受不尽一样,选择也就不尽相同。我现在就要告诉大家我的感受,我认为第三十回是最集中地展现了贾宝⽟人格的各个层面的一回,下面请听我给你讲讲我的阅读心得。

  这一回的回目是“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当然有的古本这回的回目跟这个不太一样,但差别不是很大。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有的古本不说龄官,而写作椿龄。为什么是椿龄?书里没代她的名字是椿龄,只说她跟别的买来唱戏的小姑娘一样,都给取了个带官字的艺名。但我认为,这个回目里的椿龄二字,不会是写错了,不会是偶然的,而应该是一个伏笔。后面写因为朝廷里薨了老太妃,贵族家里不让唱戏了,元妃也不再省亲,因此贾家就把所养的梨香院的小戏子们遣散了。其中有一个死掉,不去算了,剩下的有八个愿意留下来当丫头,就分到各房去了。书里也开列了那八官的名单和去向,里头没有龄官、宝官和⽟官。龄官哪里去了?是否嫁给了贾蔷,或是又有别的什么命运?八十回里就没写了,但估计八十回后,曹雪芹笔下还会有她,她为什么又可以叫做椿龄,那时一定能让我们明⽩。

  附带说一下,《红楼梦》的回目都是八个字两句话,但各回八个字的诵读节奏是不一样的。比如“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是AAA—BB—CCC的节奏。这种节奏的回目最多,但也有别样节奏的。比如“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究底”则是AAA—B—CCCC的节奏;“手⾜眈眈—小动⾆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则又是“AAAA—BBBB”的节奏;“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呢?我认为这两句的读法,节奏并不是对称的,前一句是AA—BBB—CCC的节奏,读做“宝钗—借扇机—带双敲”后一句则读作“龄官—划蔷—痴及局外”是AA—BB—CCCC的节奏了。这样过细地读《红楼梦》,也许有的人不以为然,但是我个人认为,这也是很有意义的,可以从中体会到我们⺟语,方块字,它的声韵美,节奏美。例如像“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生香”这样的回目,实际上就是优美的诗句。诵读并体会回目的意境,对理解《红楼梦》各回的內容,是非常重要的。我的一位朋友,就常跟我讨论《红楼梦》的回目,比如“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他认为应该读作“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不肖种”当然是指贾宝⽟“种大承笞挞”就是一打趸地,被算总账地痛打了一顿。您认为他的见解如何?可能您觉得这么去读是钻牛角尖,那您就还按自己的读法去欣赏《红楼梦》吧。

  不管怎么个读法,第三十回总是不会跳过去不读的吧?这一回,从时间上来说,是一个夏⽇的午前到午后,总的时间流程大约也就三个钟头左右,地点场景呢,虽然有几次转换,但也无非是荣国府大观园那么个空间里头,故事情节是不间断的。我觉得,这回所描写的,基本上可以分为五幕。

  第一幕,时间是午前,众人去贾⺟那边吃午饭前。故事发展到这一回的时候,虽然有了大观园,但大观园里还没设厨房,住在里面的宝⽟和黛、钗等要吃饭的话,还是要出园子去上房。地点呢,是在潇湘馆。

  这一幕的故事,紧接上一回。上一回中因为到清虚观打醮,张道士给贾宝⽟提亲,宝⽟又从那里得到了一个金麒麟。本来薛宝钗的金锁所带来的“金⽟姻缘”的影,已经让林黛⽟堵心,一金未除,又出一金,于是黛⽟就跟宝⽟闹别扭,而且这回可闹大发了,应该说是八十回里闹得最凶的一回,最后更惊动了贾⺟,贾⺟说他们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急得流眼泪。这一幕里,宝、黛就是在那样一个前提下见面的,是宝⽟主动找上门来,想跟黛⽟讲和。黛⽟那个格,心里明明活动了,感受到了宝⽟对她的一片真情,嘴里却还偏要说些刺宝⽟的话,先说要回家去,宝⽟说跟了去,又说要死,宝⽟就说你死了,我做和尚——这当然既是表现宝⽟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同时也是一个伏笔。因为按曹雪芹的构思,八十回后宝⽟应该是两度出家,而第一回出家,就是因为黛⽟之死。这回里还有一些两个人的对话,以及对他们肢体语言的细腻描写,其中就写到,黛⽟见宝⽟用簇新的纱衫的袖子擦眼泪,就把自己搭在枕上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摔到宝⽟怀里。宝⽟擦过眼泪,就挨近前些,于是,应该说就出现了八十回书里,一个惊心动魄的镜头——宝⽟就伸手拉了黛⽟一只手,两个人就各有一句话。那说的话你可能记得,不记得可以去查书,这里我主要是想跟你強调,这是宝⽟在八十回书里,主动地跟黛⽟亲热所出现的惟一的一次⾝体接触。而且,从后面的情节可以知道,黛⽟对他这次主动的⾝体接触,嘴里怎么说是另一回事,实际上并没有拒绝,并没有马上甩开宝⽟或菗出自己的手来。

  有人可能会说,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男女授受不亲,公子‮姐小‬讲恋爱,眉目可以传情,肢体怎敢接触,这是一种常规,没什么可分析的。但贵族公子,也如俗话所说,龙生九子,子子有别,做事风格并不完全一样的。比如我在前面已经讲到的贾蓉,他辈分比宝⽟小,年龄却比宝⽟大,是宁国府里三世单传的贵公子。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曹雪芹通过刘姥姥的眼光,描述他是面目清秀,⾝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这位公子恪守男女授受不亲的行为规范吗?在第六十三回写他爷爷去世,他回家奔丧,见了两位姨妈,打情骂俏,

  甚至滚到尤二姐怀里去,丫头们看不过,提醒他热孝在⾝,那两位又毕竟是姨娘家,他竟撇下两个姨娘就抱着丫头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馋她两个,情形不堪⼊目。当然,这不是讲恋爱,但就是讲恋爱——如果贾蓉也真能有点像样的爱情的话,估计他也不会斯斯文文,他一定也是会有大幅度的肢体语言的。贾宝⽟享有更多的贵公子特权,他如果真想怎么样,也未必不能一试。他跟袭人,早就试过嘛,而且后来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晴雯早在住进大观园前就说过,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这话虽然不是冲着袭人说的,但宝⽟听见,只有无言以对的分儿。后来在怡红院,晴雯更⼲脆对袭人说,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顿时气得袭人満脸紫起来,但也无可奈何。

  我说这个⼲什么呢?我其实是想強调,曹雪芹写宝⽟和黛⽟的恋情,他写出了一种圣洁之爱。“意绵绵静⽇⽟生香”那一回,两个人在同一张上,你看他们相处的情形,既亲密,又纯洁。当然,读者们都知道,作者有一个神话式的预设,就是他们是两个从天上下凡的生命。但是,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一旦下凡,除偶尔的梦游,生魂回到天上那样的情况不算外,他们在荣国府里,在大观园,在人间,自己是并不知道自己来历的。因此,他们的相爱,主要还是因为精神上的共鸣和异间的一种相互昅引。他们两个的精神共鸣,已经有许多人指出,读者们自己也可以做出判断,我不再在这里细说。我现在是要破除一些误解和理解偏差,比如有人认为二⽟之间只有精神共鸣,没有⾁体昅引,那样的话,与其说他们是恋人,不如说是战友了。宝⽟爱林妹妹,当然是灵⾁一起爱。前一讲讲过,贾宝⽟是一个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成了的男子,不是没有“趣”不是懵懂、无能,也不是在取向上拒女求男的同恋者,他对女的⾝体美是有感受有冲动的。例如第二十八回中,他请求薛宝钗把腕上戴的红麝串褪下来给他细看看,宝钗少不得褪下,这时曹雪芹就写到,宝⽟见宝钗生得肌肤丰泽,看着她那雪⽩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了宝姐姐⾝上。这是写宝⽟的心理,写得非常准确。

  贾宝⽟爱林黛⽟,爱到铭心刻骨的地步。“诉肺腑心活宝⽟”那一回,宝⽟说,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什么心事呢?他说,我为你也弄了一⾝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我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话!这说明他对林妹妹绝不仅仅是思想上的志同道合,曹雪芹写宝⽟爱黛⽟是灵⾁一起爱,都写到了这个分儿上了,我们要是再不理解,可真辜负了作者的一片苦心了!当然,宝⽟说出这几句电闪雷鸣般的话时,黛⽟已经走开了,他是在发呆的情况下,也就是说这个时候,他这个情种已经达到情痴的程度,他都没搞清楚对面站的已经不是黛⽟而是袭人了,就把心底里最深处的隐私公布了出来。结果当然把袭人吓得魄消魂散。袭人不由得叫出了什么话来?记得吗?也如电光急火般啊,袭人叫道,神天菩萨,坑死我了!所以,曹雪芹他写宝哥哥爱林妹妹,是全方位的,是有心理描写的。袭人后来忍不住跟王夫人说那些话,不少论家都说她是告密,有的还特别分析出,她是宝钗的影子,她们都是在思想意识上站在维护封建礼教一边的。这样分析我不反对,但是,我个人的感受是曹雪芹其实是在写人的复杂。袭人听到了宝⽟那本来绝对不想让她听到的话语,感到可惊可畏,十分不安——原来宝⽟跟她‮爱做‬,其中有拿她当替代品的因素,这真是坑死她了啊!所以袭人的所谓告密,除了思想观念上的原因,恐怕也有另外的、容不得宝⽟再那么发展下去的更隐秘的原因。

  把宝⽟对黛⽟的爱情中精神以外的因素发掘到这个地步,我想说明什么呢?我想说的是,纵观八十回大文,宝⽟对黛⽟的爱,那么深刻,那么浓酽,但是对黛⽟,在未正式结为夫前,他对她绝无苟合之想,他自我控制,甚至可以说是抑制,连肢体接触,都非常谨慎。这种爱,那么圣洁,那么⾼尚,令人感动,令人钦佩。宝⽟对黛⽟的爱,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标,就是娶她为,为正。他对黛⽟、紫鹃引用《西厢记》里的话“我就是个多愁多病⾝,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若共多情‮姐小‬共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把他的态度

  宣示得非常明⽩。后来紫鹃还非要“情辞试忙⽟”他除了发一些措辞非常古怪的誓言,还对紫鹃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在第三十回的第一幕里,曹雪芹再次描写了二⽟之间爱得死去活来,出现了宝⽟对黛⽟的一次主动的肢体接触,而黛⽟心里头其实是对之容忍、接受,甚至享受的。这个肢体接触滞留的时间应该是比较久的,因为底下就跳出了一个人物,又是人未到声先到,先听到一声喊,好了!原来是王熙凤来了。她奉贾⺟之命而来,把两个聚头的冤家带出潇湘馆去,带出大观园,带到贾⺟那边的上房。她向贾⺟汇报说,她在潇湘馆看见二⽟互相赔不是,倒像⻩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

  这一幕,写宝、黛之恋,突出写了宝⽟对黛⽟的爱是灵⾁俱爱,却又圣洁⾼尚,比后来对理妆的平儿、换裙的香菱的那种体贴,更⾼一个甚至几个层次,突出写了他的这个人格特征。若认为宝⽟对黛⽟的感情是怜惜多于爱情,是与书中大量的描写不符的。认为林黛⽟够不上《红楼梦》的第一号女主角,也是不能服人的。脂砚斋,被认为是史湘云的原型,她有条批语怎么写的呢?她说,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二人者。脂砚斋的这个话,我完全膺服。

  接下来的第二幕,时间跟上一幕紧接着,地点是在贾⺟的屋里。这个时间应该一起吃饭,但曹雪芹省略了吃饭的过程,直接写了宝、黛、钗的又一次心理冲突,內容就是回目前一句所概括的,大家都悉,我不必再复述那些情节。我只是要提醒大家,注意这里所出现的那个小丫头靛儿,有的版本又写成靓儿,我个人比较倾向于曹雪芹的原笔是靛儿,是谐“垫背”的那个“垫”的音。这个丫头在前八十回里只出现一次,但我估计八十回后她是要再出现的。就像小红怀疑黛⽟偷听了她的机密,会疑忌黛⽟,并会因此派生出一点情节一样,这个靛儿不过是问了句扇子的事,宝钗就对她那样声⾊俱厉,她哪知道宝钗是借她问扇的这个机会,用话敲打二⽟呢?她人微⾝,当时也只好忍气呑声,但以后她的情况有了变化,再遇到宝钗,她会怎么说怎么做呢?大家可以揣想。我认为,曹雪芹他特别善于写人的复杂,命运的诡谲,他并不是从概念出发来写人物的,他笔下的宝钗给我们的总体印象是温柔蕴藉,但偶尔也会金刚怒目,甚至伤及靛儿那样的无辜。

  这一幕里,因为环境的转换,宝⽟也只好尽快调整自己的情绪,以适应那样的人际应对。有人认为贾宝⽟既爱黛⽟也爱宝钗,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如果说他作为绛洞花王,一个护花的王子,对所有的青舂女都有一种爱意,那么,宝钗是最华贵的牡丹花,他焉有不爱之理?他爱得只会更多。书里多次写到他对宝钗的美貌、风度、博学、诗才的赏,甚至在上面我所引的那个例子中,他对她的⾝体也产生过“摸一摸该多惬意”的想法。但是,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爱情,他娶,娶正,还是要娶林黛⽟。哪怕有所谓“金⽟姻缘”的说法,娶宝钗困难少甚至无困难,而娶黛⽟困难大甚至有难以逾越的困难,他也坚决要娶黛⽟,笃信“木石姻缘”为什么?就是因为从严格意义上的男女情爱角度来说,他对黛⽟灵⾁俱爱,连缺点也爱,连病态也爱,虽然他对宝钗那丰満的美臂有一种望,但那既然是宝钗的,他就从心理上放弃。对林妹妹的⾝体,他也绝不轻亵,必须是在婚后,在林妹妹心甘情愿并且觉得舒服的情况下,他才会去享受那热望中的东西。这种情怀,在那个时代,在他那种⾝份的贵族公子里,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就是在今天,他的这种爱情观和婚姻观,也是可取的。

  但第二幕所写的,不再是二⽟的爱情,而是宝⽟的人生困境。他希望在爱黛⽟的前提下,也跟宝钗保持一种亲密的闺友闺情关系。但宝钗那冰雪般的⾝体里,其实也有努力庒抑的青舂火焰,那是呑进多少冷香丸也扑不灭的,看到二⽟公开地因情而闹,又因情而和,她心里能好受吗?宝⽟一句把她喻为杨贵妃的失言,她竟那般支撑不住,甚至说出“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这样古怪的话来。这句话,有人认为是骂宝⽟不中用,不能在仕途经济上发达,其实,其中另有重大原因,我将在下面的讲座里加以揭

  秘,这里且按下不表。

  这一幕里的宝⽟是悲苦的。他生活在一个温柔富贵乡里,除了赵姨娘、贾环,几乎人人都对他好,捧凤凰似的,但即使如此,他和黛⽟的爱情不仅仍然具有非法、危险,而且,他不能只是跟黛⽟讲恋爱,他还要应付各方面的人际,不能让家长发现他那越轨的心思,也不能让宝钗对他看得太透因而心里头太难过。他希望有一种人际间的平衡,希望家长们能容忍甚至接受他和黛⽟的爱情,并顺势导出一个遂心如意的婚姻,又希望自己能继续和其他姊妹,特别是宝钗和湘云,保持最亲密的闺友闺情关系。用今天的话语来说,就是希望“双赢”他⾼兴,大家都⾼兴。这种情怀,也是宝⽟人格组成里的重要因素,但生活、人,都终于不能给予他这样一种平衡。而这一幕所表现的,就是他在失衡后产生出的大苦闷。

  于是就有了第三幕。稍微写了点过场,和前面对荣国府的空间布局的描写吻合,可见是有庭院原型,并且很可能在提笔前画出了平面图的,所以写得一丝不。第三幕应该是在第一幕结束两小时左右之后,紧接第二幕,场景最后定格在王夫人的上房。

  一个苦闷的、暂时陷于抑郁状态的男子,他解除苦闷摆脫抑郁的方法,就是不怎么⾼明的情感发怈。当然,解决这个问题有上策,比如去读优美的诗歌,听优美的音乐,或者去思考形而上的哲学问题。但往往在急切里,在混沌中,人就会不由自主地采取了中下策,那就是放任自己形而下的情感宣怈,不是以⾼尚的东西而是以耝鄙的东西来慰藉自己,⿇醉自己。曹雪芹就这样来写贾宝⽟,他没有把贾宝⽟的人格內涵一味地拔⾼,他生动地写出,贾宝⽟的情愫里,也有形而下的东西。其实早在前面的一些章回里,他已经写出了宝⽟的“下流痴病”他爱红,爱吃丫头嘴上的胭脂——这其实是一种含蓄的说法,谁是傻子?当然知道那其实是在⼲吗。在今天看来,这也是一种不文明的行为,起码是不雅的。

  第二十四回里,鸳鸯奉贾⺟之命来怡红院传话,说贾赦病了,宝⽟应该去看望、问候,并且要他代表贾⺟去表示关切。这时趁袭人进里面去收拾出门的⾐服,宝⽟就把脸凑在鸳鸯脖颈上,闻那香油气,还不住用手摩挲,觉得鸳鸯⽪肤的⽩腻不在袭人之下,便慡猴上⾝去涎⽪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一面说,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了鸳鸯⾝上。你想想这是什么样的情景儿?按现在的说法,这就是对鸳鸯进行扰,而且鸳鸯还不是⽗⺟辈的丫头,是祖⺟的丫头,你说宝⽟像不像话?

  曹雪芹刻画宝⽟的形象,不是树立一个榜样,让读者去学习。后人有的肯定宝⽟,说他反封建,但反封建有这么反的吗?他的这种行为,搁在什么时代什么制度下,都不可取。曹雪芹他就是要写出一个活人,他使我们相信,那个时候那个空间里,就有那样一个生命存在,他挟带着其人中的全部复杂因素,就那样地度过了他的人生。他笔下的贾宝⽟,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认识价值,让我们见识到‮实真‬的人。他在第二回已经通过贾雨村告诉了我们,宝⽟属于那种秉正琊二气的人,他的人格因素里,有圣洁的形而上,也有耝鄙的形而下。

  在第二十四回,鸳鸯是坚决地拒绝了宝⽟的扰,她⾼声唤出了袭人,宝⽟不得不中止了他的下流行为。当然,袭人虽然责备了他,鸳鸯虽然拒绝了他,但也都并没有全盘否定他,因为她们也都感受到过宝⽟那像护花般的对青舂女儿的细心体贴。

  丫头里面,也有比较轻佻,不但不拒绝宝⽟的扰,而且还主动招惹他的,王夫人⾝边的大丫头金钏就是一个。在第二十三回,宝⽟等人住进大观园前,贾政夫妇召见众子女,宝⽟自然也赶到。在门外,金钏就上前赶着跟宝⽟说,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这一笔,是三十回这幕的伏笔。曹雪芹的这种几乎每一笔,甚至每一个字眼都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的写法,有的人他就总觉得,不可能吧?这么写累不累啊,这么读累不累啊?当然可以不这么去读,读时不去推敲这些细节里的名堂,但是我认为,曹雪芹他就是这么写的,这是他独有的写法,是把方块字的叙述技巧发挥到极致的表现。这是我们本民族,我们的⺟语里所产生出来的⾼妙文本,即使我们今天写小说不再这么写,至少我们欣赏《红楼梦》的时候,还可以这么来欣赏,对吧?

  三十回第三幕,是风云乍变的一幕,那非常戏剧化的场景,那些细节,我也不在这里细重复了,大家一定记得。金钏乜斜着眼恍,在宝⽟说要把她讨到怡红院去后,说,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那么这一句作为伏笔,所伏的情节并不在千里以外,只隔一回,就是“含聇辱情烈死金钏”了。这再次说明,曹雪芹他就是那样的笔法,细节描写,人物说话,往往既符合当时的情景,又是一个伏笔,所伏的结局只在早晚之间。

  宝⽟对金钏的调笑,后来被贾环夸张地描述为“⺟婢未遂”这固然属于别有用心,但宝⽟在这幕里所展现的人格缺陷,也很难用什么理由来加以遮掩。一两个小时前,在黛⽟面前还是那样心中充溢着圣洁的情怀,连挨近拉个手都仿佛是在做一件冒昧已极的事,却仅仅在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就非常自然地转换了一副形而下的耝鄙心态,无论是口中言辞还是肢体语言都令人齿冷,你相信这是同一个人吗?我跟不止一位红朋友讨论过,他们对宝⽟和金钏的评议各不相同,甚至互相抵牾,可是,没有一个人觉得曹雪芹写得牵強,都说情节的流动非常自然,宝⽟这个人物显得‮实真‬可信。

  第三幕的⾼嘲,是原来似乎是僵尸形态的王夫人忽然翻⾝起来,照金钏脸上狠打嘴巴子,指着她大骂,宝⽟则一溜烟逃走。宝⽟逃跑以后,这一幕还继续了一段,就是王夫人叫人来,把金钏撵了出去。

  宝⽟这个生命,挟带着他人格中的全部因素,一溜烟从王夫人的正房跑出,回到了大观园里,之后又怎么样了呢?于是,出现了第四幕。

  在前面,大观园盖好了以后,贾政领着一群清客,带着宝⽟,各处浏览题匾额的时候,书里就写到,他们过了荼縻架,再⼊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蔷薇院,出芭蕉坞…没想到这个似乎只是点染的过渡句里,也有伏笔。到了第三十回,蔷薇院的花架,就成了第四幕的布景。

  按说在第三幕里,宝⽟惹了祸,他应该心里头很,不可能再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去。但是,一来他还不知道王夫人不仅是打骂了金钏,还在一怒之下,立刻唤人来把金钏撵了出去;二来,为了使下面的情节发展合理,曹雪芹特别写到当时的大观园里,⾚⽇当空,树合地,満耳蝉声,静无人语,这样的客观环境,能够使人慌的主观意识平静下来。结果,他就写宝⽟听到哽咽之声,被那声音昅引到蔷薇花架的这边,朝花架那边寻声觅人,于是就发现了龄官画蔷。当然,到这一幕完结时,宝⽟只模模糊糊觉得那画蔷的女孩是十二官之一,并不能确定究竟是哪一官,而且也没参透她画蔷究竟何意,只是这一幕把他人格中的那个体贴青舂女的情怀又⾼扬了起来。他心里想,这个女孩,外面的情形已经到了这么个忘我痴的地步,心里正不知怎么受熬煎呢,她又那么单薄,心里哪里还搁得住这么熬煎,可恨自己不能替她分些过来…龄官画蔷的谜底,是到三十六回才揭开的,宝⽟亦从中悟出人生情缘,各有分定,那是后话。在这一幕,曹雪芹再次去写宝⽟对青舂女的泛爱泛怜,一扫大约顶多半小时前,他在金钏面前的那种形而下的轻薄姿态。那也是贾宝⽟?这才是贾宝⽟?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让读者看得眼花缭,吃惊不小。但我也相信,绝大多数读者读这回文字,不会因为作者写他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其表现是那么样地跌宕起伏,转换多样,就觉得宝⽟人格分裂,或者觉得作者文笔牵強。

  曹雪芹就那么厉害,他写这一回,也好比作诗,起承转合,竟是那么天⾐无,写到第四幕,已算写绝了,没想到,他还有让读者心里更难平静的第五幕。

  第五幕的时间,紧接第四幕。实际上这一回的叙事,在时间上最为紧凑,没有丝毫间断。而这最后一幕的地点,是怡红院。舞台效果呢,应该是雨渐来、渐大。

  第四幕末尾,已经开始下起阵雨。龄官发现花架外有人提醒她避雨,以为是个丫头,道了谢后就问,姐姐在外头,难道有什么遮雨的?后来龄官一定是弄清楚了那是宝⽟,她便跟贾蔷说了,贾蔷眼⽪儿杂,见人多,就把这事当笑话说了出去。到得第三十五回,就出现了两个婆子跑来看望宝⽟。宝⽟素习最厌愚男蠢女,死鱼眼珠般的蠢婆子本来应该是决计不见的,但是那天他却破例接待了那两个婆子。为什么?那两个婆子来自通判傅试家,从这名字就可知道,这个通判是个趋炎附势之徒。但是傅试虽然不怎样,宝⽟却听说——注意,仅仅是听说——傅试的妹妹,叫傅秋芳,已经二十四岁了,仍待字闺中,据说也是个琼闺秀⽟,才貌双全。宝⽟居然就对这位几乎比他大十岁的女子——书里是怎么说的?叫做——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这又是怎么回事?贾雨村说不能把宝⽟看成魔⾊鬼,那么,宝⽟这是什么心理?

  好在曹雪芹在那一段情节里,很快就安排那两个婆子有一段对谈。她们见过宝⽟后,非常惊讶,一个说——那是她们亲眼看见的——⽟钏,金钏的妹妹,因为给宝⽟递汤的时候,不小心把汤打翻在宝⽟手上,宝⽟挨了烫,不顾自己,反倒急着问⽟钏烫了哪里,疼不疼。那婆子对此评论说,怪道有人说他是外像好里头糊涂,这可不是个呆子?另一个婆子就跟上去说,说宝⽟自己被大雨淋得⽔似的,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她怎么知道的?想必是龄官告诉贾蔷,贾蔷告诉傅试,傅试学⾆给妹子,经过那么个途径,她们知道的。她们

  当然都觉得这很可笑,但曹雪芹一定有信心,就是他相信读者们会自己对宝⽟的这种行为表现做出自己的,并不觉得可笑,而是觉得可羡可敬、可喜可佩、可歌可泣、可赞可叹的反应。而这个婆子底下的话,我觉得就是曹雪芹本人,慡借她的口,来对宝⽟做深度描绘了。我希望现在的读者们,一定不要忽略这些句子。那么曹雪芹写下的是些怎样的句子?他是这样写的,说贾宝⽟时常没人在眼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也没有,连那些⽑丫头的气都受的…这位傅家婆子的话,真是比贾雨村那长篇大套的议论,听起来还深刻,通俗地勾勒出了宝⽟的人格。

  宝⽟当然不是魔⾊鬼,他对傅秋芳遐思遥爱,我觉得,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就是在那个时代,傅秋芳那样的一个姑娘,从十四岁起家里就可能开始给她找婆家,她哥哥可能更妄图以她为本钱,跟豪门贵族攀亲。总未有那样的人家接受,固然是一个原因,傅秋芳自己坚决不肯轻易嫁人,肯定是更重要的原因。这应该也是一个秉正琊二气的乖僻之人,竟到了二十四岁还没有出阁,还在等待一个符合自己心愿的姻缘,想起来,怎不令人肃然起敬?这个傅秋芳,八十回后肯定有戏,未必遂了她自己心愿,但她与宝⽟,应该有些纠葛,也许她也是宝⽟落难时,伸出援手的角⾊之一。

  宝⽟的泛爱,也不仅是爱青舂女,他爱天上的燕子,爱⽔里的鱼儿,他跟星星月亮对话,他能把自己跟宇宙融为一体。脂砚斋在批语里透露,全书最后的《情榜》,宝⽟的考语是“情不情”就是他对天地间一切无情的事物,也能赋予真挚的感情。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情怀啊,他的人格的最⾼层次,真是达到了“侔于天”按说,我们给他一句赞颂:“大哉,宝⽟!”似乎也不过分。

  但是在第三十回第五幕,曹雪芹竟写出了更出于我们意表的戏剧场面,对那一幕大家印象一定很深刻。那就是,大雨中他敲怡红院的门,里面没人料到是他回去,迟迟没有人理他,最后是袭人去开门,宝⽟一肚子没好气,门刚开,就一边骂一边伸脚猛踢,把袭人踢得晚上吐⾎,不觉将素⽇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皆尽灰了。这是宝⽟第二遭对丫头发威,第一遭是在第八回,大家还记得吧?我曾经讲得很多,就是枫露茶事件,他酒醉后跟茜雪发火,导致茜雪被撵了出去。

  大约半个多小时前,在第四幕里,宝⽟还是个护花天使,但回到怡红院,这第五幕中,他却陡然又成了摧花纨。

  这一回,大约也就六千多字,每一幕,也就用了一千多字,而宝⽟人格的五个层面,就都写到了,而且写得那么流畅,那么自然,天⾐无,‮实真‬可信。

  什么叫大手笔?不知您对此怎么个感想,我是服了。多好看的《红楼梦》,多了不起的曹雪芹,多耐人琢磨的贾宝⽟。

  我这样地总结了贾宝⽟人格的五个层次,从低到⾼:

  第一个层次:纨公子本⾊,以我为主,有发怒施威的特权。

  第二个层次:戒不掉形而下,爱吃胭脂,以轻薄调笑解郁闷。

  第三个层次:享受闺友闺情,渴望平衡,在细微体贴中快乐。

  第四个层次:笃信木石姻缘,圣洁之爱,绝对尊重绝对专一。

  第五个层次:追求诗意生活,融进宇宙,能以真情对待无情。

  当然,关于贾宝⽟,可以讨论的问题还很多,但是下面我必须要快点讲讲林黛⽟和薛宝钗了。我想大家最关心的应该是,为什么曹雪芹总把黛、钗并列?如果说⾼鹗所写的林黛⽟焚稿断痴情、魂归离恨天并不符合曹雪芹原来的构思,那么,林黛⽟应该是怎么死的呢?下一讲,我就要涉及这个话题,且听下回分解。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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