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栖凤楼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栖凤楼 作者:刘心武 | 书号:42147 时间:2017/9/26 字数:9412 |
上一章 第二十四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83 他本来无心去参加那个Party,但是潘藩告诉他,在那位沙龙女主人那儿,发现有本英文杂志上有篇他的译为了英文的小说;这令他很是吃惊,他问潘藩:是他的哪篇小说?那是本什么杂志?也不知潘藩是故意不说,以引他去参加Party,还是确实说不清,总之,这事给了他一个很大的悬念;现在国中也参加了世界版权同盟,签署了“伯尔尼公约”国外翻译他的作品,应该事先征求他的同意,并且付他酬金才对啊!怎么他自己一点消息都没有?那边竟连样刊也不寄赠给他!…不过,话虽如此说,他心里还是很⾼兴的;因为国外翻译这边作家的作品刊载出版,并不是经常发生的事,更不是每个作家都能遇到的情况…有这样的事落在他的⾝上,还是能満⾜他的虚荣心的。于是他答应跟潘藩一起去出席那个Party。 潘藩买了自己的私家车,虽比不上闪毅、矫捷一类的富商,买不起豪华进口车,但在演艺圈中,潘藩所买的是金属漆的桑塔那,也算“出手不凡”了。潘藩并没有认真在驾校参加过培训,但凭借其知名度,以及灵气和勇气,竟通过了路考,拿到了驾驶证。潘藩的宗旨是“在驾驶过程中学驾驶”所以买了车后有事无事总爱开着车満街跑,又特别喜为朋友人们“热情服务” 他上了潘藩的车以后,才意识到整个儿仿佛是在参加某部警匪片的特技表演;潘藩要么在几乎就要撞到前面车尾的情况下才紧急刹车,要么红灯早变绿灯,却又愣发动不起来,差点让后头的车撞到自己的车尾…车子上了二环路,潘藩把车开得飞快,扭头跟他谈笑风生,还净拣些前些天险出车祸的事来说,吓得他直攥拳头猛冒冷汗… 总算平安到达亚运村。在一栋塔楼门前停稳。下车后潘藩笑嘻嘻跟他说:“…多玩玩!…晚点儿不要紧!反正咱们有车!我把你送回去!…”他心里说:谢谢,领教啦!就是出来没了公共汽车也叫不到出租,那我宁愿腿儿着回去,也再不能接受您的“热情服务”了! 去乘电梯时,他又一次问:“这位女士怎么称呼?” 潘藩跟他说过,他总记不准。潘藩再次告诉他:“大家都管她叫‘斯窝——斯艺’!” 这听来实在古怪。他便问:“中文怎么写?” 潘藩说:“很容易…第一个字,是沙漠的沙,加草字头;第二个字是东西南北的西,也加草字头…莎茜嘛!” 他想了想,便说:“哎呀,这两个字,各有两种读音啊!如果写出来让我念,那指不定念成什么呢!…” 在电梯里,他就想:“莎”字,可以读成“缩”(“莎草”的“莎”),也可以读成“沙”(“莎士比亚”的“莎”);“茜”字可以读成“欠”(“茜草”的“茜”),也可以读成“西”(西洋女人名字“西茜”的“茜”)…这样“莎茜”两个字,便可以有下列数种读法:沙西、缩西、沙欠、缩欠…想到这儿,他不噤笑了。 事后,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推敲并不好笑。这里面似乎浓缩着莎茜这位女士特有的不确定。这种不确定,二十年前是决不允许存在于这座都会中的… 在对讲器里报明了⾝份后,门开了,他随潘藩走了进去…里面已经有若⼲先到的来客…潘藩给他介绍女主人,那女主人莎茜猛一看大出他的意料,并非“徐娘”而显得出奇的年轻,完全是国美式的家常打扮,也就是说,那休闲服简单到极点,上⾝就是一件尖下摆的浅蓝⾊磨砂牛仔衬衫,领口下一连两个⾐扣都没系;下⾝就是一条洗得已经露出些经纬线的深蓝⾊牛仔…头发样式完全像个中学生——短发在耳后扎成两个抓鬏…除此而外看不出一点装饰物… 女主人的穿着虽然简朴若此,但那住宅里面的景象,却令他大吃一惊——完全是国美纽约⾼档公寓大楼里那样的气派! 如今京北不少居民也很舍得在住宅装修上下功夫,甚至极尽豪华铺张之能事,但一是居室的空间感很难达到朗阔,二是终不免在模仿“西洋景”上暴露出酸气土气。莎茜女士这儿呢?首先,她的空间大。她是把这座⾼楼的第十五层整个儿买了下来,将六套单元打通,拆除了所有的承重墙,进行了一番地道纽约式的装修。她用来当作Party主要活动区的客厅近八十平方米,地面是极光润的人字形地板,上面铺放着极精美的波斯地毯;由不同风格但总体望去又和谐的沙发与座椅分割为大、中、小几个谈话区;在这客厅的尽头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墙面保持素⽩,上面恰到好处地悬挂着几幅大型的菗象派油画;顶棚竟也一派素⽩,不搞繁琐的吊顶装饰和吊灯;整个大客厅的光亮全由若⼲落地式朝上放光的黑⾊灯具,以及沙发旁台座上的大型台灯提供;点缀其中的是若⼲大型的盆栽观叶植物:凤尾竹、散尾葵、巴西木、大叶绿萝、朱蕉…所有窗户一律改成当中没有隔栅的铝合金边框的整体大玻璃窗,此时将帆布型百叶帘一律收缩在一侧,充分展示出这京城⼊夜后璀璨的万家灯火… 女主人跟潘落和他打完招呼后,便消失在来客中。他感觉出,虽然潘藩把他介绍得很清楚,但女主人显然此前并没有听说过他,没有表示出一般礼貌以外的附加情绪,这多少令他有些扫兴…他本以为进来后便会被女主人哪怕是稍微单独招待一会儿,他也就可以问问那本英文杂志的事儿…没想到这个Party是地道国美式的,尤其是地道纽约式的;你进来以后一切自便,如果你谁也不理,那也行,你可以或在一旁沉思默想,或在主人开放的区域里游来逛去…如果你想跟谁对话,那你就走过去自我介绍;人家来找你,你可礼貌几句便走开;你找人家,人家若是跟你礼貌几句便离去了,你也不用介意…人们随意组合谈,可坐可站;似乎乐于站着聊天的更多些,尤其是站在那三角钢琴和大玻璃窗边…也没有人来特意招待你,劝你吃喝;喝什么吃什么也都完全是自助式… 潘藩先带他游逛。原来还有另一个中等大小的客厅,那就完全是另一种景象了!那里面全是中式古典家具与摆设。潘藩指给他看,哪几样桌椅是真正的明代家具,如何的价值连城;哪一些是晚清和民国初年的;还有哪些不过是仿古的当代制品——但所用的红木可都是货真价实的…那间客厅的墙面、顶棚就都装修成很复杂的国中风格,墙上有若⼲多宝格,每一格都摆放着些文物和工艺品;顶棚上吊下些非常雅致的宮灯…有一面墙上挂満京剧脸谱、滩戏面具以及国中少数民族的各式面雕;有一面墙上把一袭清朝妇女的⾐裙撑开挂在那里,是充当壁毯的意思;另两面墙上则挂着些⽔墨画和书法作品;地板上満铺着国中手织纯羊⽑毯;在中式书案边还有落地青花大瓷缸,里面揷着若⼲卷画轴…整个客厅用大型的螺钿镶嵌出的《汉宮秋⾊》画屏间隔为两个区域…总体而言,布置显得有些堆砌,⾊彩也过分強烈琐碎…有几位客人坐在太师椅上说话,显然并不是为了舒适而仅只是出于有趣;有几位和他跟潘藩一样,走动着参观…确实大有细观静赏的必要,有的古瓷和紫砂壶一望而知是精品;但也有若⼲令他感到观之不快的收蔵品,比如象牙雕的鸦片烟、缎面已然陈旧的三寸金莲、花纹精致的铜⽔烟壶、⻩包车以及拖长辫子的⻩包车夫的模型… 此外还有两个较小的客厅。一个里面挂着若⼲当代国中民间画家所制作的“政治波普画”和“玩世现实主义”作品;比如一幅用极写实的笔法画着伟大领袖在检阅“红卫兵”而所有对领袖呼的“红卫兵”手里挥动的,本应是“小红书”画家却都给置换成了“可口可乐”易拉罐…还有一幅画着几个青年人在喝“扎啤”可是他们个个都成了三头六臂的样子…;另一个小客厅里面却保持着完全没有装修的耝糙状态,一些工业用的电缆轴,大的竖放着当桌子,小的竖放着当凳子;屋顶上有几个灯,布出诡异的光影;相对而言,这里倒更是一个可以促膝谈心的地方… 潘藩又将他引回到大客厅旁边的餐厅里,那是餐厅和厨房一体化的敞开式结构;厨房设备是极端地现代化;可是长餐桌上所摆放出的Party饮食,却又极为简单——只有一大钵用土⾖、胡萝卜、豌⾖、苹果制作的⾊拉;一大食盘夹着火腿、吉士、西红柿的三明治;一大盘从自选商场买来直接倒进去的炸土⾖片;然后就是若⼲大瓶的可乐、雪碧和矿泉⽔;食具则都是一次使用的纸盘纸杯塑料叉;再就放着几摞餐巾纸…潘藩解释说:“很多人都是开私家车来的,所以不提供酒…”其实更主要的原因应该是为了省钱。在吃上节省是国美人的习,纽约人更是如此。 他饿了,便自己动手,拿了些东西开始吃喝起来。一时也顾不得跟别的人互相认识,他把潘藩引到那间用工业电缆轴当凳子的客厅,两个人坐在一处边吃边聊。反正主人不在跟前,到处人声杂沓,估计别人也不会来注意他们聊些什么,他便进一步打听起这主人的来历。 他先感叹道:“哎呀…我不能算孤陋寡闻的人了,可我也还是头一回到这么个人家来…她怎么这么有钱?这个莎茜…” 潘藩笑道:“你以为这就算京北城里最有钱的人了吗?…她这不也还是跟好多家共住在一栋楼里嘛!…她这实在也还算不得什么!…真正有钱的,那是至少要一家一栋楼,有自己的私家花园的…下回我带你去一个那样的人家!…不过,我觉得她这儿有品味的…至少是颇有趣情嘛!比如这间屋…” 他便问:“你上回告诉我,她是从国美回来,买下的这层楼…她好像年纪不大嘛…她怎么在国美发了这么大的财?…” 潘藩说:“…我虽然来玩过好几次了,可从没听她自己透露过她的‘前史’…我也不能直接问她,对不?…来这儿的人,大都跟我一样,是辗转介绍而来的…我也跟你一样,跟引我来的人打听过…实际上来这儿的人,出了门也常互相拼凑各自所掌握的信息…大体而言,她原是一个越剧演员…唱过《孟丽君》什么的…十来年前嫁了个国美商人,跟那人去了国美,住在纽约…后来好像是,她那丈夫,在车祸国丧生了,她因而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她国美丈夫是个东方、国中、越剧…听到这儿,你大概觉得也没什么稀奇…可据说她弟弟在国美开着很大的公司…是一家国中公司!…她的舅妈有一天在这儿露过一面…据说是个局级⼲部,而她舅舅据说级别还要⾼…十来年前,国中人要跟外国人结婚,这边的手续可不是那么容易办的…可来这儿的人也有别的说法…祝羽亮就跟我说过:她哪儿有什么背景!她⽗⺟都是一般的小市民!那些个什么叔叔舅舅婶子舅妈,还有什么哥哥弟弟姐姐妹妹,都是她去了国美,特别是有了钱以后,才陆陆续续有的…反正,她就是她:莎茜!…” 他问:“莎茜是她的名字吧,那么,她姓什么呢?我说的是她的国中姓…” 潘藩说:“好像是姓唐,可是又听有人叫她莎茜·汤…她那死去的丈夫可能姓汤姆…Tom…” 他笑了:“本来‘莎茜’这俩字就能有四种读法,如果再加上她的姓…又可以是唐又可以是汤,那就该有…多少种读法了?唐缩西,唐沙欠,汤缩欠,场沙西…哎呀呀,真是太有趣了!…”他便又问:“那她现在算哪国人呢?究竟是个什么⾝份呢?” 潘藩说:“当然是个国美人啦!…不过…前几天有个杂志上有篇好长的文章,写她如何向家乡捐款,用来修复一个什么古迹,称她为爱国华侨…” 他说:“华侨?国中人,住在外国,才能称为华侨啊…她现在不应该算是个美侨吗?…” 潘藩笑说:“现在谁还对这些个称呼较真?…你问她究竟算个什么⾝份?说实在的,恐怕她自己也闹不清呢!…她肯定已⼊了国美籍,户口在国美;可是她常住京北;当然她经常飞来飞去,国內国外,但是我的印象,起码我认识她这二年,她呆在京北、住在这个宅子里的时间还是最多的人…她原来京北也没户口…她好像在家乡开了个服装公司,还有美容院什么的,可据我所知她在京北还没投资设点…她说她喜京北,喜这儿的文化氛围!…她几乎每个周末,至少每个月,要在这儿开Party,每次除了客,也总会出现新客…” 他说:“广朋友啊…三教九流…” 潘藩纠正说:“NO!她这儿可并不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容纳…她这儿基本上是个热衷西方文化的国中人圈子…而且这儿不搞那些俗不可耐的名堂,这儿标榜⾼雅,一切以西方本季,甚至本周的时髦文化为谈资…比如今天,就有个大的话题…一会儿我们将集中到她这儿的视听间里,共同观赏本季巴黎歌剧院新排的《俄迪浦斯王》,那是她一位朋友昨天刚从巴黎带来的光盘,这光盘据说前天才首次在巴黎出售,并且是限量发售…据说这回的演出是人偶同台,就是活人和大木偶一起在台上演出…一会儿看吧!…” 他感叹道:“京北已经有这样的社群了吗?如此⾼雅的西方文化鉴赏圈!…这岂不是真地在进行‘文化殖主民义’的渗透了吗?…” 潘藩笑道:“你这人!动不动上纲上线⼲什么?…这总比挤在一个臭烘烘的屋子里看西方‘⽑片’、‘⻩带’強吧?也比那种唱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什么的卡拉OK更有意思对不?…” 他也笑了:“我是在代卢仙娣上纲上线啊!…她是常客吧?这个‘万国通宝’!她岂能放过这块肥⾁!…” 潘藩说:“她呀,我还真没带她来过…什么‘万国通宝’,现在谁能‘万国’亨通?山外青山天外天!京北这地方,如今是楼外有楼、池外有池啊!…卢仙娣她恐怕本就不知道莎茜和这儿的Party…我想莎茜对她这种人也不会感兴趣…莎茜说过,她的沙龙只向创造者开放,她能开花结果的树木,而不喜寄生在树木⾝上、靠昅树木⾎生活的木耳!…哈…”他便问:“那么,来这儿的‘树木’你大半都认识啦?” 潘藩说:“认识不少…有民间画家,他们的画一般并不出现在公开的展览会、画廊或拍卖会上,而是通过这种沙龙,寻找知音和收蔵者,也就是给予他们资助的人…莎茜除了自己偶尔收蔵一些,也介绍给其他外国人一些…还有一些仍在搞手抄本的诗人,他们大都自称‘后朦胧诗人’,偶尔也在有人赞助的情况下,用跟出版社‘合作出书’的方式,印一点诗集出来,卖是卖不出几本的,他们主要是拿来送人…还有就是搞作曲的、美声唱法的歌唱者,搞器乐演奏的,跳舞的——跳芭蕾和跳平脚舞的都有…演话剧的,演电影的…对了,祝羽亮来过这儿…像你这样的写小说的,也有;不过我遇上的都很年轻,他们谈吐间一般都本不会提到你这种人,他们公开发表作品不多,可是给人的印象却很⾼产…对了,这个沙龙有个自然形成的特点,就是不谈政治…” 他说:“莫谈国事…” 潘藩很不以他的口气为然:“…并没有人出来噤止,我也从没听莎茜这么要求过…是来这儿的人确实对政治不感兴趣…也许他们的创作里难免有某些政治因素渗⼊,但我相信那也都是潜意识里的产物…不是故意的!…” 他说:“隔壁的那画儿…不就是‘政治波普’的画风吗?‘玩世现实主义’也可以分析出政治隐喻来吧?” 潘藩说:“我认识那两个画家,我觉得他们对现实政治并不感兴趣…他们本不懂政治!…当然,你去分析它,那是另一回事了…” 他说:“这真是个怪地方…” 潘藩便说:“…走,转一转,我给你介绍几个有趣的人…” 他便随潘藩往外走,到了走廊里,这才发现还有大一间屋是专门的健⾝房,里面排列着不下七、八种的健⾝器材,敞着门,显然是“对外开放”的;但跟着就发现那边有两扇门是紧闭的,那里面想必是这宅子的“非开放区”了…这时人们陆续往那边的视听间里走去,他们便也随往… 那个视听间令他叹为观止。整套最⾼档的视听器材;光是放音设备就有很多种,有前置音箱、后置音箱、悬置音箱、超重低音音箱、回环立体声音箱…那放像的屏幕极大,他都估计不出那尺寸来… 人们开始纷纷落座在室中的转角沙发椅上… 这时女主人走过来特意招呼他,他说:“你这儿真!” 女主人笑得很泼洒,说:“…你那篇小说有意思!不过结尾我不喜!…” 他这才想起所为何来。潘藩替他说:“…他想借那本杂志看看…” 女主人对他说:“你可以去钢琴边找…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送给你…”潘藩便陪他回到那个大客厅,三角钢琴边有个放乐谱和杂志的带万向轮的不锈钢什物架…潘藩很快找出了那本杂志…那是一本英国出版的《ENLOVNTER》杂志,他曾听人说起过,该杂志专门译载非英语的文学作品…原来所译的是他五年前写的一个短篇小说…细看期数,是头年出版的,那时我国尚未加⼊世界版权组织…不过他还是很⾼兴,因为该杂志该期介绍了十多个非英语作家,他的那篇被放在了头条,后面的作者简介也还客观准确…奇怪的是这样一本旧杂志怎么会被莎茜找出来翻看,并扔在了这里? …那边视听间传出来巴黎歌剧院隆重上演新排《俄迪浦斯王》的序曲,声音浑厚雄奇… 这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他直起,朝窗外望去。马路上一边是相衔的汽车⽩⾊前灯,一边是相追的红⾊汽车尾灯,红⽩两条光影逆向扯动着;座座⾼楼的灯光窗影犹如凝固的焰火,其间有霓虹灯在闪烁扫描,有灯将整栋建筑物赫然凸现… 他心中掠过这样的念头:这座大都会,在这同一时空中,还存在着林奇,存在着“老豹”存在着纪保安和他的以及⽗亲,存在着王师傅…这些不同的存在,现在又都在做什么、想什么呢?… 他痴痴地倚窗凝望。万丈红尘,泱泱众生;明嘲暗流,相相;谁主浮沉?期盼无涯… 84 城里平房小院的那间书房没法使用了。天气越来越冷,他不愿费事生火炉,但不费事的电取暖器又并不能使整个屋子升温。于是他决定回到城郊的单元楼里去。 他本想把已写好的一些手稿带过去,可是临到出门时又决然放弃。整个夏、秋他可谓一事无成。他所写的那个开头,似乎积蓄着好強劲的动势,仿佛往下一泻,便可望形成一座壮观的瀑布;然而他那瀑布竟终没有形成…为什么?因为他总是刚刚写到这里,心灵便忽然受到那里的刺,于是他的情思便不得不因生存的具体困境而转移… 没有办法。这由他固有的气质使然。 固有的?为什么说是固有的? 难道说,是一种宿命?从⽗亲的精子与⺟亲的卵子相结合,从胚胎细胞的第一次分裂开始,也就是说,从遗传基因的呈现开始,个体生命的某些特,不仅是生理上的,而且是人的东西,便开始定向发展? 个体生命的早期心发展,固然不能视为一种宿命,但是每个人童年生活环境及所被动遭逢的烙塑,又岂是能自我选择、主动逭逃的? 这样,当每一个体生命以成的⾝躯和定型的格气质、心理结构、思维定势、情感取向…走⼊社会时,他的人是不是已然不可改变? 对于每一个体生命而言,最大的问题是他不能单独存在,他必得与另外的人,一起存在于这个世界。但自我与他人,永远构成着一对矛盾。宗教,社会⾰命,都是因为要试图解决这一矛盾,而出现的。宗教往往強调为他人牺牲自己,大体而言是试图用爱来弥合人际冲突。⾰命则往往強调对人的改造,希望最后每一个体生命虽形态可以多样,但就人而言则能达于一个统一的标准,当然是极其美好的标准;为此⾰命不惜使用強制手段。但令人惆怅的是,至今还没有一个宗教能使全人类共同信仰。也尚未有一个哪怕是在许多方面获得相当成绩的⾰命,能以宣告它对人的改造已取得了完全的成功… 想到这里,他有一种悲怆感。为全人类。为多种值得尊重的宗教情怀。为多次以崇⾼的理想召唤过无数志士的社会⾰命… …他什么手稿也没从那个平房小屋里带出来。他走出胡同,来到街上。他沉浸在大而无当的思绪里,忘记了招手叫出租车;他就那么在人行道上朝前走去。 寒风吹过来,他拉紧呢绒法兰西帽的帽檐,竖起羽绒服的领子,把手揷到⾐兜里,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他那大而无当,然而却贯通于他満腔热⾎的那个思绪… 是的,他需要重新开笔。他必须孜孜以求,来探索这个大而…(是无当?)…的问题吗?… …他承认,不用去解剖比如说韩菊、司马山、印德钧、金殿臣、老霍…即以他自己为例,在某种大的生存环境里,在某些个体生命不可抗拒的事态情势中,甚至在带威慑、強制的庒力下,那已然成型的人组合,或许,不,不是或许,而是几乎一定会:有的因素得以抑制、冷蔵、淡化、分解;有的因素则得以释放、活跃、浓酽、升华…这便是得到改造了吗?个体生命便融⼊到群体中不再有轩轾了吗?…但为什么,一旦那外在的环境发生变化,一旦个体生命有可能与外在因素抗争,特别是在威慑、強制的庒力消失后,那个体生命的人组合,便往往复归原貌呢?…人,究竟是可改造的,还是到头来并不能重塑的呢?… …他对所写出的东西,不能満意。怎么只写出了状态,而不能深⼊到那內里?什么是內里?心理活动?不仅写出人物的逻辑思维,还写出人物的形象思维;又不仅写出人物的理,还写出他那非理的意识流动;这便算写出了心灵?…然而心灵依然并不等于人;比如说《石头记》里的林黛⽟,她的心灵不消说是美的,然而,她的人呢?…需要研究的还有,《石头记》往往并不是依赖直接的心理描写,更缺乏直指灵魂的精微解剖,它就主要依靠生存状态的描摹,甚至仅是⽩描,怎么竟也能使我们为人的揭橥与拷问而战栗呢?…如何才能运用方块字的诸种奇妙组合,使现代国中人在阅读中,能为自己和他人的人而产生出哪怕些微的颤抖呢?… 一股強劲的冷风扑了过来,钻进他⾐衫鞋帽的每一微小空隙;这也使他联想到那涌动在每一个体生命深处(究竟在哪儿?)的人,具有与这冷风同样的无孔不⼊的执拗与锋利…人与人之间的矛盾冲撞,穷追其源,最后的底牌,恐怕还是人的搏击!… …他到马路边,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 …他回到他那郊区的住所。他的邮箱爆満。他把満抱的邮件抱上楼,用钥匙打开他家的单元门…他发现还有一封信是从门里塞到他家的… …他坐到沙发上…他首先看那封从门塞进来的信;信没有封口;是用电脑打出来的,內容很简单:“芳邻:我家将于近⽇开始重新装修,届时将不可避免会发出种种噪音,这会给您的生活带来一定的⼲扰,先此深致歉意!当然我家会尽量…”他没有看完便撒了手,那张信纸飘落到了地面… …怎么又要装修?在他记忆里,这家人已然装修过…至少两回了;偶尔进去过,已似星级宾馆的景象…怎么还要“更上一层楼”?非要达于“总统套房”⽔平才心満意⾜吗?… …猛地有冲击钻钻孔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他坐在那儿,任全⾝在噪音中酥庠暖和过来… …他想,我将重新开笔!我将再次从…从什么地方写起?…我曾写到过什么?在那未曾带过来的手稿上?… …这时,那家人停止了使用冲击钻;然而又开始锤击起什么地方来… 他听到一种遥远而又紧迫、悉而又陌生的连续声响—— 砰!砰砰!砰砰砰砰!1996年2月8⽇写完于定安门绿叶居 UmuXs.CoM |
上一章 栖凤楼 下一章 ( 没有了 ) |
您目前阅读的是栖凤楼,综合其它栖凤楼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刘心武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栖凤楼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