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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瓦黑瓦  作者:曹文轩 书号:42177  时间:2017/9/26  字数:16845 
上一章   第十三章 白麻子    下一章 ( → )
  第一节

  早在我还读初三时,⽩⿇子就被学校解雇了。因为苏鹏发觉了他与施乔纨之间的那种游戏。是羊子的话让苏鹏知道这一点的。羊子被苏鹏牵着要去油⿇地镇溜达时,一边抠着鼻屎一边说:“爸爸,⽩⿇子和妈妈在铺上打架,把妈妈按在他⾝子底下,直颠直的…”羊子向苏鹏详细地描述了“打架”的情景,最后⾼兴地说:“打到后来,⽩⿇子没劲了,倒在了妈妈⾝边。”羊子很得意,觉得妈妈是个赢家。苏鹏牵着羊子的手,不再去油⿇地镇,而是在场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羊子的话问⼲净了。当天晚上,他就去了汪奇涵家,谈话直到深夜。

  苏鹏已被提拔成县教育局的―个很重要的⼲部,并正⽇益成为县教育局的红人。汪奇涵自然要毫不客气地解雇⽩⿇子。但他找⽩⿇子谈话时,绝不提⽩⿇子与施乔纨之间的事。苏鹏向他代了,这事要很结实地向外界瞒着。汪奇涵的理由只是:⽩⿇子经常将学校里的东西偷回家中。⽩⿇子知道学校要解雇他,想赖着不走,又知道没有可能,因此没有闹。但临出门时,他大声地叫着:“我知这是谁要我走的!”

  第二天,⽩⿇子坐上轮船,去了县城,摸到教育局的大门,他站在那儿,一只管卷到膝盖下,一只管却盖着脚面,捋起袖子,把⾐服扎到肥大的里,露出一的带子,一副败坏自己也败坏别人的样子,见了人就说:“我被油⿇地中学开除了,是苏鹏让开除的,他说我跟他老婆⽇了,我没有⽇!”他不大叫,更不咆哮,而是带了嘲弄的口气,像与―个知心朋友诉说一件事情那样,甚至还笑嘻嘻的,一副无赖样。

  站累了,他就像―桶⽔从墙头倒下,顺墙瘫坐在地上。见了人,他摆摆手,依然说:“我被油⿇地中学开除了,是苏鹏让开除的,他说我跟他老婆⽇了,我没有⽇!”这些人,有乐意听的,就驻⾜听他说,甚至掉头看―看前后有无让他们留心的人,然后小声问:“你到底有没有⽇?”他一笑,笑得意味深长“没⽇。”有怕惹⿇烦的,一听,立即如一条⽩鳗滑进门里。有几个进门去时已听了一遍,到了办公室里,庇股还没将椅子坐热,终于挡不住一股兴趣,又重返大门,再听他说。不―会儿,教育局大院里的人,就都变得贼头贼脑的,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小声叽咕。

  早有心腹之人将这个情况报告了苏鹏。苏鹏知道,这时他是不能出来与⽩⿇子短兵相接的,就关上办公室的门不见人,心中只希望⽩⿇子早点走开。

  可⽩⿇子不走。说累了之后,他走到街对面的小饭馆,买了一斤⾁包子,用一张大报纸托着,又回到了教育局的大门口。他将包子放在⽔泥地上,两腿叉着坐在那儿,一边吃包子,―边还是向人重复那些话。吃了,坐着不舒服,他就爬起来,正对着大门口站着,双手叉,其形象就成了一只双把扁茶壶。他大声叫喊起来:“苏鹏,我没有⽇你老婆!”还用力往空中跳一跳。街上的行人纷纷停住,不一会儿,教育局门口就成了闹市。

  苏鹏只好拨了―个电话给在‮安公‬局的老同学。不―会儿,就过来了一辆吉普车,跳下两个‮安公‬来,扭住了⽩⿇子。⽩⿇子就往地上赖,并说:“我马上就走还不行吗?”两个‮安公‬不听,拖面袋一样,将他拖上车,进车门那一会儿,他露出了⽩得让女人都发臊的大⽩肚⽪。

  ⽩⿇子被关了两天,并喝不到一口⽔。临了,还挨了一⽪带,叫他放老实点,快点滚回乡下去。放出来时,他又从教育局的大门口走了一下,看前后无人,朝传达室的老头说:“苏鹏的老婆,我⽇了,她要我⽇,⽇不够!”说完了,立即走掉了。

  第二节

  ⽩⿇子很无聊地在家中混了一些⽇子,花钱置办了一套做鞋、修鞋的家什,摇⾝一变,成了鞋匠。每天上午九点钟左右,他挑着担子摇摇摆摆地走过来,然后把担子搁在油⿇地中学大路尽头的大门口的校牌下,坐在马扎上,专等着油⿇地中学的学生过来补鞋。

  那时,整个油⿇地中学,大概只有杜⾼穿了双⽪鞋,其余的全是布鞋。这布鞋很容易破,尤其是穿在我们脚上。往往新鞋上脚,踢它―个星期,鞋头就露出脚趾来,像只窥探世界的小眼睛。再踏它―个星期,鞋底就会踏成―个洞。因此,油⿇地中学的学生的⽇常生活里常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镇上的鞋匠铺里补鞋,或打掌,或在鞋头上一块半圆的⽪子。

  ⽩⿇子把担子摆到了校门口,我们的鞋坏了,就都来找他补,一是懒得再到镇上去,二是⽩⿇子曾为我们烧饭,不好意思不让他赚钱。他知道学生没多少钱,总比镇上的鞋匠少要几分,打―个掌两⽑,―块⽪―角五,有时只要一角。坐在他带来的小凳上,晾着汗的脚,一边与他说话,一边欣赏着自己的脚趾头,那时候,是个很舒服的时候。中午,⽩⿇子不回家吃饭,由家里人来送饭,因为中午这―阵儿正是我们的空闲时间,他会有不少生意。他就整⽇守在校门口,有尿了,就站起来,走到几步远外的小河边上,掀起厚厚的人造⾰围裙,将尿淅淅沥沥地尿到河中。

  ⽩⿇子离开油⿇地中学之后,羊子就常问施乔纨:“⽩⿇子呢?”施乔纨就告诉他:“他走了。”“上哪儿了?”“回家了。”“为什么回家了呢?”“学校不要他了。”“为什么不要他了呢?”施乔纳转过⾝去“他偷学校的东西。”羊子总坐在食堂的门槛上,用一双胖手托着下巴,一副思念的样子。

  不久,羊子知道了⽩⿇子就在学校的大门口,就沿着⽩杨夹道,摇摇摆摆地向⽩⿇子那儿走。那时,我们都正在上课,四下里空无―人,就他―个小小人儿在光下走动。大门口的那个,像有了感应一般,从门柱那里探出脸,一见是羊子,立即站起,也摇摇摆摆地朝羊子走来。两人渐渐走近,羊子停住了,望着⽩⿇子。⽩⿇子就朝他招招手“过来呀,羊子!”羊子就跑动起来,⽩⿇子就张开双臂蹲下,然后顺势将羊子抱住了。羊子又⾼兴又有点惊慌地在⽩⿇子怀里动着。⽩⿇子抱着羊子走向大门把羊子放到凳子上,让他坐在那儿,然后去镇上买来许多糖果让他吃。羊子―边吃,一边⾼兴地动着两条腿,把脚丫子很凳子上拿,可是因为胖,老也拿不上来。如果这时有个拎菜篮的女人从这门口经过,就会说:“这一大一上两个,长得一个模样。”

  羊子与⽩⿇子在一块儿,就会忘记一切:时间、家、施乔纨…仿佛这世界上,就只有他和⽩⿇子两个人。我们从镇上回学校,路过校门时,对羊子说:“走,跟我们回家吧。”羊子就扭过⾝子“不。”⽩⿇子就会捏住羊子的鼻子,把他的鼻涕抹了,甩在地上,笑着对羊子说:“羊子喜待在我这儿玩,对吗?”羊子就一边往嘴里填吃的,―边望着我们点头。

  ⽩⿇子给他在路边的桑树上抓―只⻩⾊的天牛,再到杨树上捏一只带有⽩点的黑⾊天牛,用线拴了它们的脖子,放在―个擗下的树枝上,让羊子抓着玩。⽩⿇子给他讲故事,一个个又―个地讲,像天老地荒时剩下来的―个老爷爷。⽩⿇子教他说:“老带小,走东又走西,老咕咕咕,小唧唧唧…”羊子很聪明,―会儿工夫就记住了。⽩⿇子―边钉鞋掌,一边和羊子大声地念:“老带小…”⽩⿇子教他反复说:“木头木头墩子,秃子是我孙子;木头木头脑子,我是秃子老子。”羊子一反复说,就准错:“木头木头墩子,我是秃子孙子;木头木头脑子,秃子是我老子。”⽩⿇子就仰靠在校牌上哈哈地笑,羊子也拍着小手“咯咯咯”地笑。

  施乔纨不让羊子找⽩⿇子。

  “不。”羊子说。

  施乔纨就抓住羊子的一只胳膊。

  羊子蹲下庇股挣脫“我不。”

  施乔纨就在他庇股上掴了一巴掌。

  羊子就“呜呜”哭起来。

  施乔纳就牵着羊子的手,将他拉回屋里。羊子就不停地哭。

  后来,施乔纨有事离开了,他又立即逃出来,沿着⽩杨夹道往⽩⿇子那儿跑。见了⽩⿇子就咧咧嘴,很可怜地哭起来“我妈打我…”

  ⽩⿇子用袖子给羊子擦去眼泪“羊子别哭,我以后也打她。”

  羊子就不哭了。

  有时⽩⿇子手头活儿多走不开,而这时羊子又想吃点什么,⽩⿇子就掏出几⽑钱来,让羊子自己去镇上买。羊子一去就是好半天,因为镇上―些促狭鬼把羊子留住了,给他东西吃,逗他说“打架”的情景。羊子觉得自己的话能引起那么多人大笑,很得意,就眯了眯小眼说:“⽩⿇子跟我妈妈在铺上打架,直颠直的…”“直颠直的”五个字,就被许多人听了去,记住,一边笑―边说“直颠直的”羊子见他们都说“直颠直的”一缩脖子笑了,再大声说:“直颠直的”

  施乔纨就开始耐心地说服羊子,让他别去找⽩⿇子。

  羊了就问:“为什么?”

  施乔纨板下面孔“就是不准你去!”

  羊子就追着她问:“为什么?为什么?”

  施乔纨一把将羊子推进屋里,把门锁上了。

  羊子失去了自由,就在屋里号啕大哭。施乔纨不答理他,走远了。哭了―会儿,羊子不哭了,就大声叫:“我要出去!我在去找⽩⿇子!”叫了一阵儿,也不叫了,就爬到铺上。那铺支在后窗下。羊子就趴在窗台上,把脑袋从窗条之间挤出去朝外挣。

  我和马⽔清去厕所解小便,看是他,问:“羊子,你要⼲什么?”

  “我要出去!我要去找⽩⿇子!妈妈不让我去!”羊子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挣,后来被卡在了窗条之间来去不得。

  我和马⽔清跑过去,用力将窗条向两旁撑开,让羊子钻了出来。

  羊子一落地,立即朝⽩⿇子那儿跑。

  ⽩⿇子听了羊子的诉说,觉得羊子受了很大的委屈,对施乔纨很恼火,活儿也不⼲了,将羊子骑到他的脖子上,往镇上走去“我给你买好吃的,买好多好多。”

  我们在后面看见了,觉得前面的是―只小馒头摞在一只大馒头上。

  ⽩⿇子驮着羊子,沿着油⿇地镇的长街,一路走下去,路边的小贩以及行人,都转过脸来看他们。

  夹在羊子裆里的那张⽩⿇子的脸,就绽开―脸笑容,问人们:“长得像不像我?”

  众人都说:“像!”第三节

  施乔纨总要扮出贵人的样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很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惟恐有半点落俗。她矜持着,还微带着几分贵族的娇气。她从不说脏话,见教员们开玩笑有点庸俗时,她就会显出很厌恶的神情,然后―脸冷漠地走开。她所做的,就是要让自己与一般人分开,就像农人要把稻子和稗子分开―样。

  她不吃食堂,对人头碰人头在―盆子里用菜,更是反感。她自己用一只小煤球炉烧饭,用很精致的锅碗瓢盆,很精致的筷子与汤勺,吃很精致的饭菜。用餐之前,必须洗手,绝不像那些教员満手粉笔灰就去捉箸。吃起来,很文雅,不发声响,她曾对―个吃饭爱发出吧唧声的男教员公开表示不快。她每天洗⾐服,洗手帕,洗得十分⼲净。晾晒时,她不会晾在那供大家晾晒⾐服的铁条上,而是另拉了一⽩塑料绳。那些⾐服、手帕之类的东西――晾上去之后,还用木夹子――将它们夹住。她不去公共厕所。她有一只小巧玲珑犹如工艺品的马桶。这马桶是荸荠⾊的,擦得很亮,有两只金⻩灿烂的铜箍。每天早上,她提着马桶,就像提了一篮子花那样,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去厕所倒马桶。然后,走一条草径,到荷塘边去洗刷。荷塘边的小树丫丫上挂了一把刷子。那刷子为一截竹子做成,不知是哪位篾匠的手艺,篾刀劈成的竹丝,十分均匀,细如头发,却又很有韧。她用这把刷子去刷马桶,加上池中的清⽔“沙沙沙”给油⿇地中学的早晨添上了一种很人的妙音。她有许多动作,我至今记亿犹新。

  比如她去镇上买鲫鱼。她想知道那条鱼到底有多大,是否还很有生命力,就不是像一般的乡下人,―捋袖子将手伸进⽔中―把捉住那鲫鱼,而是像一个小女孩在花丛里捏蝴蝶那样,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那鲫鱼背上的翅,将它拎出⽔中。那鱼就在光下甩打,把⽔珠甩到她⽩净的脸上和乌黑的发上,她就发―声惊叫,将鱼丢回⽔中。

  在油⿇地中学,她的位置很特殊。她虽是个会计,但似乎比任何人都⾼出一等。因为大家都知道她那个叫苏鹏的丈夫在县教育局工作。她在人面前,称苏鹏为“老苏”并且常常将“老苏”挂在嘴上,仿佛“老苏”才能⾜以表明她的⾝份,这时,她就像在一排平平常常的服装之中,挂了―件贴了名牌商标的⾼档服装,立即有了傲视四周的理由与资本。他很愿意人们提到“老苏”因为,老苏除了在县教育局任职外、,还长得一表人材,⾼⾼大大,发黑,长脸,大鬓角,眼神炯炯,还有―个⽩⾊人种的⾼雅致的鼻梁,谈吐不俗,举止优雅。老苏又是书香门第,他们家是远近闻名的⾼贵人家。施乔纨在女人面前尤其有一种荣耀感。

  然而,施乔纨却与⽩⿇子―起,编织着浪嘲般的、烂醉如泥般的、失却了时间与空间的故事。

  有些⾝份和长相的男人们就含了遗憾地议论:“这个施乔纨,怎么就看上了⽩⿇子了呢?”

  有些⾝份的女人就很蔑视“丢人!”

  有些长相的女人就想不明⽩“天下有那么多男人嘛!”

  ―般的村妇就采用很刺的象征“中学里的那个施会计,太滥,是个大山芋篓子。”

  ⽩⿇子觉得自己受了很大的侮辱,心里感到很庒抑。他在城里挨的一⽪带,不光是疼在肥肥的⾁上,也疼在⽩嫰嫰的心上。

  他有強烈的向人们诉说的望:我跟施乔纨有一手,确实有一手!想到此,他有一种胜利感。想到此,他的眼前就总有一个“老苏”他觉得,他不是在那里跟施乔纨要死要活地做戏,而是在―下一下地往老苏脸上扇耳光,一口一口地往老苏脸上吐唾沫。他想一下,就‮奋兴‬一下,快活一下。

  这―天,他的脖子上骑着羊子,又走上了油⿇地镇的大街。

  他的后脑勺在接受羊子的小的温柔的‮擦摩‬。那个小东西凉丝丝的,使他心中很惬意。他并不说话,就这么让羊子用两条腿夹住他短而耝的脖子往前走。那时没有广告,但这就是广告,静默的、移动的广告。小馒头大馒头,小⽩碗大⽩碗,小⽩鸭大⽩鸭,小⾁丸子大⾁丸子…这小的老的,是不是一个样?人们都有眼睛,瞧吧!

  这艺术的、杰出的、无与伦比的广告,移动着,就像是一座移动着的广告牌。

  走到最热闹的大桥头,他被许多人包围了“⽩⿇子,羊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子在羊子的裆里吃力地转动着脑袋。他仰望了一下羊子,重新将脸对着人们“废话!长着眼睛,不会看呀?”

  “你吹牛X。人家施乔纨能瞧得上你!”

  我从许一龙那里理完发正往学校走。⽩⿇子一把拉住了我“们们不信?不信问林冰。他亲眼看见过的!”

  我挣脫了他的手,嘻嘻笑着,倚到桥栏杆上。

  ⽩⿇子在人群里有滋有味地讲他的故事。

  我突然看到了施乔纨的面孔。

  施乔纳用一排细⽩的牙齿咬住了嘴,一下子出现在⽩⿇子的面前,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就猛的一巴掌“啪”地扇在了他的脸上。

  ⽩⿇子一下子愣住了。

  羊子“哇哇”大哭。

  施乔纨一把将羊子从⽩⿇子的肩上拉下,像拖一条贪恋路边事物的小狗一样,将羊―路拖着往油⿇地中学走去。

  第四节

  这年冬天,奇冷,仿佛要把生命、望等―切活着的东西都冻结住、凝固住一般。屋檐口挂着尺把长的冰凌,许多天也不化掉。过冬的蔬菜,皆盖上了厚厚的稻草,揭开时,那绿被凝住了一般,鲜亮如蜡制品,手―碰,就可能断成两截。枯树的⾼枝,几只如墨的黑鸦紧缩着⾝子,仿佛僵在了枝头。河里蓝晶晶的冰,把许多来往船只困在了桥下或码头上。―些船必须赶路,就有几个強壮的汉子,用一把长臂的大榔头,在船头一下一下地敲击冰块,又有几个叉开‮腿双‬,把船左右摇摆,将船两侧的冰挤碎,一尺一尺地往前行驶。用⽔的码头上,总有―个被敲开的圆圆的冰洞,既映着蓝天,也给⽔中的游鱼带来―个透气的窗口。

  那冰洞所显出的冰的厚度,更把寒冷的感觉刻上人的心头…

  上课就变成―件痛苦不堪的事情。那双脚过不―会儿就成了两个冰砣。一下课,教室里就响起一片隆隆的跺脚声,犹如万马奔腾,倒也气势磅礴。路上行人稀少,有几个,也是缩头缩脑的。天又下起雪来,无一丝风,那雪像棉花铺里弹飞起来的棉絮,一团团,纷纷地往下飘,只一天―夜,就堵了人家的门,填了人家的池塘,庒垮了千万条的枯枝朽杈。

  晚自修之后,回到宿舍,清冷难熬,心情也极端无聊,仿佛这寒冷把一切温暖的思想、热烈的情绪都冻僵了。几个人坐在被窝里打了―会儿扑克,肚子又饿起来。又冷又饿,本没有心思睡觉。马⽔清说:“出去捉⿇雀吧,回来炸了吃。”我们都同意。

  我、马⽔清、谢百三、姚三船,拿了两把手电筒就出了宿舍。

  我们在教室的廊下,在厕所的后檐下,在花园里的灌木丛里,都抓住了一些⿇雀。然后又去镇上抓了十几只。姚三船说:“―人可以吃五只,够吃了。”

  但在往回走的路上,谢百三却惊叫起来:“不好啦!”

  我们问他:“怎么啦?”

  谢百三说:“⿇雀全飞了。”他举起手中那个有漏洞的网兜。

  马⽔清骂道:“谢百三,你这个狗⽇的!”

  我和姚三船也愤愤地骂道:“滚你蚂的蛋!”

  谢百三抖着网子,像抖着―个‮大巨‬的委屈“也不能怪我,是这网兜漏…”

  马⽔清更大声地骂:“谢百三,你这个狗⽇的!”

  我和姚三船也大声地骂:“滚你妈的蛋!”

  谢百三仍然⾼举着网兜。那网兜正罩着天上一轮明月。那明月照得网兜上的漏洞更大,仿佛连那颗大月亮都能漏掉。

  我们撇下谢百三,―边骂,―边回到了宿舍。

  谢百三没有立即回来。大约过了四五十分钟,他气吁吁地跑进来,在额上抹了―把汗(他的脑袋在冬⽇里也能像蒸笼―样冒着热气)“走,我们可以抓到更多的⿇雀。”他转⾝从门外抱起―张大网,举起来给我们看“我偷的,用完了再送回去。屋后的竹从里、树林里,有的是⿇雀。”

  我们立即饶恕了他,并有一股更強烈的捕捉冲动,一跃而起,跑向宿舍后面的荒野。那里有竹林,有树林,每天傍晚,有成群结队的⿇雀飞到这里过夜。当你摇动一竹子,或摇动―棵小树时,就听见受了惊动的⿇雀呼啦啦地飞。但它们并不飞远,依然在竹林间或树林间落下。因为这些小鬼头都很清楚,人们是不能将它们怎么样的。

  我们先走近竹林。然后拉开网子,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此时,我们仿佛看见了每竹枝上都站了一溜脯肥肥的⿇雀。我瞟了一眼马⽔清、谢百三、姚三船,觉得他们的眼睛在这月光下都亮闪闪的,像杀人犯。我们已经走到了竹林边,仰头望去,真的能隐隐约约地看到那些⿇雀。它们像一团墨又一团墨。马⽔清轻轻喊了一声:“一――二!”我们就将大网抛向空中。转眼就见它落下来,网在这茫茫雪地的上空,很美。它罩在了竹林上,竹林里顿时响起了无数羽翅扇动起来的呼啦声。紧接着,我们就听到了⿇雀的脑袋钻进网眼之后发出的叽叽声。我们把网子从竹梢顶上扯下来,然后平铺在雪地上。网便像网了鱼―样,在雪地上动弹。我们用手电一照,看见了几十只⿇雀。它们小小的琥珀⾊的眼睛,一闪一闪,很可爱地眨巴着。有好几只挣扎得太苦,张着嘴巴在气。它们的翅膀在奋力扑打,把雪打出一小团一小团烟来。我们‮奋兴‬得往庇股上‮擦摩‬双手,然后,像摘成了的果实一样,将它们从网上一一摘下来。这次,我们接受了教训,抓住一只,就―拧它的脖子。⿇雀的脖子很细,很嫰,一拧,咯嗒一声就断了。拧断它们的脖子之后,我们将它们一只一只扔在雪地上。

  “够吃了。”姚三船说。

  但杀心一起就不可收。我们又穿过竹林往那边的树林走。马上就要走出竹林时,我们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冰天雪地的夜晚,我们会面对―个情如火、浪漫如嘲、⽇后每每想起都会动神经不噤打一个哆嗦的场面――雪地上,扭抱着一对⾚⾝裸体的男女。

  “雪地上,扭抱着―对⾚⾝裸体的男女”就成了我们几个在脑海里留下的一幅永恒的蔵画。

  他们居然没有听到竹林里的动静。天空蓝如童话,月光亮如银盘,雪,深盈一尺,闪闪发光。女人黑发一蓬,洒落在雪地上。两只胳膊如翅张开,一双⽩手,在雪地上抓下两个深坑。那男人忽然犹如―个屠夫要杀死―一个牲口那样扭打着她,并不时地向也扇着响亮的耳光。女人在他的⾝体下拼命‮动扭‬着,用手抓起雪,一把一把地向男人脸上泼去。

  雪地上散地扔着⾐服,―件粉⾊的短挂在―丛灌木的枝上。

  我们抓着竹茎的手,慢慢地颤抖起来,然后―个个轻轻地向后退去,直到退出竹林,才敢大声气。

  “是⽩⿇子和施乔纨!”马⽔清说。

  我们都不吭声,捡起地上的⿇雀,赶紧往回走。

  在房子的拐角处,我腿一软,摔倒在雪地上。

  马⽔清用一种不正经的口吻问:“你――怎么啦,”

  我就从地上抓起两把雪,朝他脸上又准又狠地砸去。这一砸,勾起了他们也想砸的望。那月光好得不能再好,那雪也好得不能再好。我们互相追逐着,把雪―把一把地砸着。那没有捏紧的雪在空中扬开,像一片⽩雾。那捏紧了的雪球,飞过空中时,竟带着一股银光。马⽔清摔倒了,我们一起扑过去,把雪―捧―捧地向他扬去,没头没脑。我又跌倒了,他们三个又同样扑过来,那狠巴巴的样子,仿佛要将我埋在雪里。马⽔清在被追赶时,竟然从布包里掏出一只又一只死⿇雀朝我砸来。我冲上去,夺了他的布袋,也掏出死⿇雀来砸到他脸上。姚三船和谢百三就捡我们砸掉在地上的⿇雀,也互相砸。后来,我们都累得瘫坐在雪地上。从脖子里钻进⾐服里面的雪,受了热气,化成⽔,⾝上凉丝丝的,但却让人心中感到很舒服。

  雪野很亮,千树万树,历历在目。冬夜很静,静得连远处一只⻩鼠狼走边雪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在我们面前的雪地上,是―只又―只⿇雀。

  第五节

  苏鹏又在星期六的傍晚回来了。

  第二天,天气很好,到处是行人。这将是油⿇地镇冬季里难得的热闹⽇子。吃完早饭,施乔纳精心打扮了自己,也精心打扮了苏鹏,然后将羊子给几个没回家的女生带着玩,让苏鹏与她一起到镇上去。苏鹏穿―件棕⾊人字呢大⾐,戴―顶⾼级的貂⽪帽子。那貂⽑被风―吹,形成微微的波浪。他手戴一副黑⾊的⽪手套,脖里围一条⽩⾊的窄窄的羊⽑围巾,衬得本就十分潇洒的苏鹏更是万分潇洒了。施乔纨也是―⾝好打扮,脖上围一条红围巾,大⾐领立起来,脸就蔵在了茸茸的⽑领里,头发乌黑,夹了一枚很大的蓝⾊发卡,脸被四周的⽩雪映衬得更加⽩净。他二人紧紧相依,沿着⽩杨夹道往前走,招引得前后左右皆有人驻⾜凝望。他们走过来了――朝校门走过来。

  校门口的牌子下,坐着形象寒碜的⽩⿇子。他的脚下是尚未化去而又被踩得肮脏不堪的积雪。本就显得很臃肿的⽩⿇子,在这冬季里就显得臃肿不堪了。他坐在歪斜的马扎止,脖子太耝,所有的⾐领都不能系上,一片片东倒西歪。他的那双手,经过冬季的咬噬与腐蚀,黑糊糊的。也不知是驴年马月的棉帽子,破了几处,露出棉絮来。那帽耳朵一只似狗耳朵般立着,一只又似猪耳朵般耷拉着,很像舞台上的小炉匠。

  苏施二人将近校门时,神态更加⾼贵而美好。他们很有分寸地说笑着,看也不看⽩⿇子,就走过了校门。

  ⽩⿇子抄着袖笼,将脖子缩在那些⾐领之间。

  无数的目光就在苏施二人与⽩⿇子之间扫来扫去,对比着。

  比着比着,再看⽩⿇子时,就含了嘲弄与鄙夷。

  苏施二人沿着镇子的大街,继续往前走,很似某个王国的皇室成员来到寻常百姓中间。

  当苏施二人走完一条街时,人们开始议论:“是哪个缺德的要糟蹋人家施会计?人家怎么会看得上他⽩⿇子?真是瞎嚼甜⾆头!”

  “这⽩⿇子是心里想的。癞蛤蟆想吃天鹅⾁!”

  “瞧瞧人家这两口儿,天造地设的―双!”

  “⽩⿇子算个什么东西?瞎吹牛!”

  “跟人家男人比起来,⽩⿇子连泡臭狗屎都算不上!”

  …

  ⽩⿇子都听见了。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挑起担子回家了,一天没再露面。晚上,他到镇上小酒馆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有人问他:“⽩⿇子,吹大牛,你怎么不去找施乔纨?”

  ⽩⿇子一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我要熬一熬这娘们儿。”

  有个也喝得醉醺醺的,一指⽩⿇子“不要说这种庇话。你说你没本事睡人家施乔纨,也没人笑话你。你本来就不配跟这样贵重的女人睡觉。你能跟人家男人比吗?你去喝施乔纨的洗脚⽔还差不多…”

  ⽩⿇子一指那人的鼻子“你他妈的还不要不信!”

  “嘻嘻,吹大牛。快走吧,去喝洗脚⽔吧!”

  “你他蚂的才去喝她的洗脚⽔!”

  ⽩⿇子与那个喝酒的,没说到三句就戗了起来,后来居然动手打开了。好几个人过来,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拉开。⽩⿇子出了酒馆,在大街上一站,摆摇晃晃地望着天上的一轮月亮“臭娘们儿”

  从此,⽩⿇子天―晚就上,抱着自己的老婆睡觉。

  舂天,竟在―个早上就到了。还是那样大的风,但柔软了,温和了。只几天的时间,雪解冰消,大地像脫了―层硬壳,露吐生机的躯体来。低沉灰暗的天空,犹如‮大硕‬无比的气球,现在注⾜了气体,悠然地飘向远远的⾼处,世界―下子变得空阔了许多。季节的神奇,在这远离都市的乡野,格外分明地显示出来。舂天既是―种力量,又是―种情。它能使凝固在冬季的世界轰隆隆地发动起来,狂放志来,焦躁不宁起来。

  施乔纨清瘦了许多,眼窝隐隐地罩了黑影,嘴总⼲焦焦的。她总在室外走动,仿佛屋里太闷人了。她与人说话,一副很投⼊的样子,但别人总觉得她心不在焉。她的脾气似乎变得很坏,常无缘无故打羊子。

  有一天,陶卉她们在教室门前跳绳,她走过去看。夏莲香说:“施会计,你也来跳吧!”她就不再像过去那样矜持了,笑了笑,望着一下一下舞到空中的绳子,―下子冲了上去。

  我们都拥到廊下来看。一看就知道,她从前跳绳是跳得很好的。她从这头跳到那头,突然一旋⾝子,又从那头跳到这头。她朝陶卉招招手,陶卉也跳进绳子里。她就抓住陶卉的手,两人旋转着,在绳子里做着一个又一个好看的花样。

  陶卉正跳着,被一个女生逗引笑了“格格格”地笑起来,眼看坚持不住了,挣脫了施乔纨的手,一下跳了出来。

  绳子里又只剩下她―个人了。她跳得又⾼又飘,肢、双膝、肩头、脖子等,无一处不见风韵。那绳子极长,由夏莲香和另―个女生相隔五米左右挥舞着。施乔纨的漂亮跳跃,使她们倾倒,并‮奋兴‬不已,于是把绳子越发挥舞得有力而均匀。只见那绳子在空中变成―道又―道金⾊的弧线,又往地面上有力地落去,发出―声又―声的‮擦摩‬音:沙、沙…

  地上笼起谈谈的灰雾。施乔纨的头发跳散了,从空中往下落时,就如清凉的⽔中一团在漩涡里飘动的⽔草。她的脸红润起来,丰満起来,眼睛也更有神采。她出汗了,一边跳,一边脫掉了⽑⾐,露出一件粉红⾊的衬衫。她把⽑⾐抛到女生手上,更⾼地跳起来。⾼⾼隆起的脯,随着跳跃的节奏,也很有节奏地颤动着。女生们就拍起巴掌,唱起跳绳歌。巴掌越拍越响,歌声越唱越大,她也就越跳感觉越好。跳到后来,她进⼊了忘我境界,双眼微闭,将脸朝青空仰着,仿佛要向空中升腾而去。不知跳了多久,她终于在大汗淋漓之中感到了疲乏。最后,她再也跳不起来了,用脚踩住了绳子,气吁吁地笑着,向那个拿着她⽑⾐的女生要过了⽑⾐。

  就在这天晚上,羊子哭哭啼啼地走出屋子,到处找妈妈“妈妈,妈妈…”女生们就走出来“羊子,你妈去哪儿啦?”

  羊子摇‮头摇‬“我不知道。妈妈,妈妈…”女生们就牵着羊子的手,从办公室找到教师宿舍,又从教师宿舍找到食堂,将学校的厕所都找了,就是找不到施乔纨。―个男生从镇上回来,说:“我见到施会计了。她站在⽩⿇子家屋后的巷子里,不知道在⼲什么。”几个女生就牵了羊子往镇上走,在大桥头碰上了施乔纨。施乔纨拉过羊子,说:“我去小商店买块香皂,你就哭!”

  女生们回到教室,就议论:“她⼲吗要说去小商店买香皂呢?”

  “小商店晚上也不开门呀!”

  过不多久,我在许―龙的理发店玩,―个正在许―龙剪刀下的镇上人说:“你听说了吗?中学里的那个施乔纨,常把学校的东西往⽩⿇子家偷,还花钱给⽩⿇子的老婆和孩子―人买了―套好⾐服。这事也就怪了,那样―个施乔纨,凭什么要奉承他⽩⿇子呢?你说,该相信那些闲话呢,还是不相信那些闲话?”许一龙沆下一串口⽔来。他习惯地用手背擦―擦嘴角,掉头问我:“林冰,你相不相信?”我笑笑。许一龙小梳子指着我“你肯定知道!”我说:“我不知道。”许―龙问:“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说:“真不知道。”许一龙说:“我不相信。哎,林冰,你懂这些事吗?”我红了脸。许―龙说:“不要脸红。你告诉我,想不想老婆?”我直摇手“去去去!”许一龙说:“我总有一天要对陶矮子说!”我说:“我走了。”许一龙一笑“林冰,你肯定懂这些事了。”我走出门口“什么事我懂不懂的?”许一龙说:“⽩⿇子和你们中学施乔纨做的事呗!”我说了声“我不懂!”立即走掉了。

  学校里真的不停在丢东西:米、油、⻩⾖…

  我怎么也不能将这些事连到施乔纨⾝上去。

  ⽩⿇子在校门口钉鞋掌时,嘴里咬了一钉子,对人说:“我不信我治不了这臭娘们儿!”

  大约是在一个月之后,一天晚上,我们正要脫⾐服上睡觉,谢百三跑回宿舍,说:“施乔纨与苏鹏⼲仗!”

  马⽔清说:“谢百三,你听墙!”

  谢百三说:“我没有。我是在厕所里听见的。”

  马⽔清用小镜子照了照脸,说:“我去趟厕所。”

  我跟着说:“我也去。”

  马⽔清没去厕所,―弯,顺着墙走到了施乔纨窗下的⾖棵里。我看看四下无人,也跟了上去。

  施乔纨在哭泣“让你去看医生,你又咱失⾝份…”

  苏鹏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十分恼火地叫道:“他是个烧饭的,是个伙夫!”

  施乔纨“呜呜”地哭起来。我们还听到了―件东西抛到地上去的声音,大概是个枕头,并听到铺板“咚咚”地响,大概是施乔纨躺在铺上,在用脚后擂铺板。

  谢百三在大声叫:“林冰!马⽔清!回来睡觉吧!不要听墙啦!”

  我和马⽔清跑回宿舍后,把谢百三狠狠骂了―顿。

  这之后,苏鹏就很少回来了。

  第六节

  不久,汪奇涵不出面,而让―个新来的副校长出面,通知⽩⿇子不要在校门口摆摊。⽩⿇子问:“为什么?”副校长说:“有碍观瞻。”⽩⿇子听不太懂,但明⽩这话的意思,用锤子在校牌上当当当地敲击了几下“老子偏不走!”副校长上去细看那校牌,只见光滑的校牌上酪了七八个小坑,如同⽩⿇子脸上的⿇子一般。

  他立即恼怒起来,回头往学校走,叫了⾼三班几个家在外地、⾝強力壮、生如牛的学生来制服⽩⿇子。他们几个上来就叫:“快走快走!”⽩⿇子依然坐在马扎上。

  他们就上来,轻轻一推,⽩⿇子就倒在地上。他们又问:“走不走?不走,我们把你的东西扔到河里!”其中―个嘴里说着,就起一把拔钉子的铁钳子,扔到⽔中,只听见小河里发出―声清脆的⽔响,如―颗‮弹子‬打⼊⽔中。⽩⿇子恼了,就要与学生打,学生⾼兴,就―起上来奉陪,不―会儿就将⽩⿇子收抬得躺在地上说:“好好好,我承认你们凶,我承认你们凶!”爬起来,收拾起丢得満地的家伙,挑起担子走了。走了十多步,回过头来望着油⿇地中学,大声说:“我他妈知道是谁让我滚蛋的!”

  ⽩⿇子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

  ⽩⿇子的判断自然是准确的。汪奇涵在城里开会时,苏鹏与他谈起油⿇地中学的校园环境来,就说:“油⿇地中学那样―个漂亮的校门,全县独―无二,你们让―个臭鞋匠整天坐在那儿,又扔垃圾,又撒尿,就不怕糟蹋了你们一个好端揣的门面?”

  ⽩⿇子就把鞋匠担子摆到镇上去。镇上的鞋匠就觉得有人来抢食,联合起来,把他撵到街尾上。那里很少有生意。清冷与寂寞之中,他就越发地恨起来。

  这年秋天,苏鹏升任副局长(局长养病,他实际上就是一把手),并且终于可以将施乔纨以及羊子的农村户口变为城市户口了。过不了多少⽇子,施乔纨就将永远地离开油⿇地中学了。苏鹏觉得他在油⿇地镇失去得太多太多了,就决意在即将与油⿇地镇一刀两断之前,用某―种壮举,抖―抖自己的风采,从而―扫心头之霾。他将汪奇涵叫到局里,对他说:“油⿇地中学的校园建设是园林化的建设,城里公园也没有它这样的风景与‮趣情‬,我想在这里开个现场会,让全县一千多所中小学的校长都来参观学习。你回去之后,与地方上的领导去商办―下,做好准备。具体的细节,你们再与教育局办公室的同志商量。”汪奇涵心中十分⾼兴。油⿇地镇的地方领导闻讯,也觉得脸上很有光彩,对汪奇涵说:“我们全力支持。你们好好准备,缺什么我们给什么。要豁出去!”

  荣誉这东西就像在酒鬼面前放了一桶老酒,有挡不住的惑。油⿇地镇中学以及油⿇地镇,为着那个全县的现场会,都忙碌起来了。油⿇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再次集合起来排文艺节目,学生们停课打扫学校。家在附近的学生,每天从家中带来各种各样的工具。扫帚将各个角落都扫到了,抹布将该抹的地方都抹到了。路边的杂草全都拔了,即便剩头发丝似的一,汪奇涵也不答应。他还请了几十个木匠来整修教室的门窗与桌凳,学校成了木工厂,整天“咣里咣当”地响。大门重新油刷,被⽩⿇子砸出⿇子的校牌摘下,扔进仓库,重换了一块。汪奇涵亲自用他的“⽑体”

  书写了校名。每一棵树的树⼲,都刷了几尺⾼的⽩灰,太一照,顿成艺术。每棵树,每株花,都――地过手,绝不让―片枯叶挂在上面。路边的⽩杨落了灰尘,便用噴雾器洗刷―遍。

  篮球网换了新的,南―个,北―个,红⽩相间。这小小的―换,就把油⿇地中学换得又添几分精神和活力。

  临开现场会的前―天,再次调动上百把扫帚,将⽩杨夹道刷得像个花了三块五⽑钱的背费而被得显出⾎印来的人浴者的背脊,呈现出―道道的扫帚印迹。镇上的标语以及横幅等,皆由文化站站长余佩璋负责,也在头一天贴挂了出去。

  油⿇地镇就如同在盛大的节⽇之中。晚上又开碰头会。负责具体事务的说还差五百只茶杯。地方领导说:“去供销社仓库里取。”有人提醒:万一明天下雨怎么办?都是土路,上千人―踩,还不成沼泽地?地方领导说:“调来两大船草,如果下雨,地上立即铺草。”…真是把一切可能发生和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想到了。总之,―个意思,強调又強调:这是全县中小学校长来这里开会,这些人的嘴一张是―张,一张顶十张,这现场会绝不能开砸了。

  苏鹏心中希望的就是这样的精心与隆重。他要的就是场面,要的就是风光。他从前来油⿇地中学,仅仅是作为油⿇地中学的―位职工的家属来的,是―种很平常的走动。而这―次,却是借油⿇地中学、油⿇地镇为舞台,演一出大戏。是谁在油⿇地中学开现场会?是县教育局,是苏鹏。是谁讲话作报告?苏鹏。油⿇地中学的领导、油⿇地镇地方上的领导,前呼后拥地陪同着的又是谁?苏鹏。现场会一完,最多一个星期,他就将施乔纨、羊子、家,统统接走,一筷子也不留,从此再不回首看一眼油⿇地中学、油⿇地镇。他恨这里。

  汪奇涵也很乐意。是谁介绍经验?汪奇涵。油⿇地中学不是别人的油⿇地中学,是他汪奇涵的油⿇地中学。地方领导也很乐意。是油⿇地中学――中学是油⿇地的嘛。

  冷眼旁观的有―个:王儒安。这些天,他总拄着拐,久久地站在河边那低矮的茅屋前,沉默地看着目瞄的―切。这花园般的校园,这幽静典雅的所在,这大好的一幅杰作,是谁创造的?是我王儒安,绝不是别人!

  还有―个咽唾沫和吐唾沫的:⽩⿇子。夜深人静,他走到大街上,把―张写有“热烈县教育局领导莅临指导”的标语―把抓了下来,踩在脚下“狗⽇的,你是在显威风给我看呢!”

  想想自己被学校解雇了,想想那一⽪带,想想被―群小杂种从校门口轰开,想想“狗⽇的”一副瞧不起人的傲骨,一股刻骨铭心的卑感和仇恨就将他的心狠狠地咬噬着。想想“狗⽇的”马上就要将施乔纨弄走了,一走远远的,够也够不着,他连个报复的对象都没有了,心里更是窝火“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狗⽇的,让他临了还要比我―下,踩我―下!”

  现场会如期举行,当然是很气派的大场面。而这大场面中最⾼贵的、最显要的人物自然是苏鹏。

  汪奇涵和地方领导,早早地等在了大路口,只等苏鹏以及参观的人到。上午九时,一辆吉普车、十几辆大客车开来了,立即鼓乐齐鸣。苏鹏十分精神地走下车来,与许多人握手。然后在许多人的陪同下,沿着⽩杨夹道,率人往油⿇地中学走来。

  参观结束后,将在场上开大会,先听汪奇涵介绍经验,再听苏鹏作报告。谁也没想到,开会不久,⽩⿇子撑了―条船,从食堂的码头上岸,走到了施乔纨的卧室。

  施乔纨说:“他在。”

  ⽩⿇子说:“他在台上。”

  施乔纨说:“有人。”

  ⽩⿇子说:“人都在会场上。”

  那施乔纨叹息了―声,跟着⽩⿇子进⼊了屋后的⾖棵。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子的老婆和两个女儿气势汹汹地直奔油⿇地中学来了(事后,人们都说是⽩⿇子预先设计好了的)。这边,⽩⿇子正要走出⾖棵,他老婆和两个女儿就如同三只扑食的⺟虎―般出现了。她们丢开⽩⿇子不管,朝⾖棵里叫:“精,你出来!”施乔纨自然不出来,这⺟女三人,就“呼啦”一下扑进⾖棵,把还蓬着发软着⾝子的施乔纨揪了起来,往外拖,把⾖苗踩倒了一大片。这⺟女三人―边拖施乔纨,还―边大声叫:“你们大家来看呀,施乔纨大⽩天就偷汉呀!”这尖利的女人声音直传到了场上。

  学生们不懂事,都往食堂这儿跑。那些参观的,绝大部分人不知道施乔纨为何人,也都掉过头来望,并且有好几十个人从会场上站起来,甚至有几个装着要上厕所的样子往食堂这边走。这时,苏鹏正作报告。随着那渐大的喊声,他的手就噤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脸也变了颜⾊。坐在他⾝边的汪奇涵先是不动声⾊地等了―会儿,但终于再也不能坐下去了,与坐在苏鹏另一边的地方领导换了―下眼神,就走下台去。

  施乔纨在那⺟女三人的手中挣扎着。其结果是挣掉了一只鞋,前的⾐服被撕破,差点露出来。她勾着脖子,将头低着,死死地往后赖着不走。而这⺟女三人仿佛是庒抑了许多年的仇恨终于有了发怈的一⽇,决意要将施乔纨施到最能羞辱她也最能羞辱她丈夫的地方去。她们抓住施乔纨―切可以抓握的地方,不管不顾地将她拖扯着,谩骂着,并不时地大声呼叫。不―会儿工夫,她们就将她拖出红瓦房的拐角。这时,场上的人只要掉过头来,就都能看到了。

  汪奇涵走过来,喝令⺟女三人:“松手!立即松手!”

  ⽩⿇子的女人却大叫:“拖给她男人看看,他不是在台上嘛!”她与两个女儿一起,依然揪住施乔纨往场那边拖。

  会场一下子就了。苏鹏停止讲话,僵直地坐在台上。

  地方上的领导走过来,对⺟女三人一顿训斥,并威胁,再不松手,就让秦启昌找几个‮兵民‬将她们捆起来。可这⺟女不怕恐吓。这时,⽩⿇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走上前去,挥起手掌,朝他女人脸上“啪”地掴了一记耳光“滚回家去!”

  那女人哭了,松了施乔纨。两个女儿就过来扶着她。她们沿着⽩杨夹道走去,一路哭着,一路诉说着,并不时地朝台上叫骂着――那场就在大路边上。

  苏鹏的面容就像一个死人一般。

  施乔纳被几个女老师扶着往回走,始终低着头哭“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几个女教师不知对她说什么好,只是扶着她。

  ―个小孩将⽩⿇子的船弄走了。⽩⿇子坐在码头上,正等那小孩将船弄过来。

  这时羊子朝他走去。⽩⿇子招招手“羊子,过来!”

  又长了两岁的羊子,长⾼了。他走到⽩⿇子跟前,望了望⽩⿇子,突然掏出小来。未等⽩⿇子反应过来,一肚子,―泡又急又冲的尿就“哗哗”地尿到了⽩⿇子的脸上。羊子尿完了,撒腿就跑。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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