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红瓦黑瓦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瓦黑瓦  作者:曹文轩 书号:42177  时间:2017/9/26  字数:19820 
上一章   第二十章 这年秋天    下一章 ( → )
  第一节

  这年秋天,马⽔清家的柿子树上的柿子,把吴庄的天空都快染红了。我来到吴庄时,正是秋风吹去全部老叶,只剩下一树柿子的时候。那‮大硕‬的柿子,一枚枚皆呈金红⾊,让蓝天映衬着,住了所有的路人。院子里的那两株,更是叫人惊喜。那柿子庒弯了许多枝头,使它们直耷拉到地面上。走到树下,我再看马⽔清的脸,觉得他仿佛是在篝火旁立着,脸也被映得金红。我和马⽔清在树下站了很久,但并没有想摘一枚吃―吃的望,而光拿眼睛看它们,直到爷爷从外面回来,说:“你们两个站在那儿⼲什么?还不进屋去!”我们这才从对柿子树的沉醉里脫出。

  爷爷又苍老了许多。他在跨门槛时,显得僵硬费力。我赶紧走过去,扶了他―把。他手中抓了一把稻穗。我问道:“从哪儿捡来的稻穗?”

  爷爷说:“自家地里。”

  “稻子割了吗?”我问。

  爷爷说:“割了。”

  我看了一眼马⽔清。因为我这次来吴庄,其中有―件事,就是帮他家割稻子。

  马⽔清问:“谁割的?”

  爷爷说:“丁玫和她家里的人。”

  马⽔清说:“我不是说过,家里的事就不必请她帮忙了吗?”

  爷爷说:“她也没有先说一声。不光割了,还脫了粒,晒⼲扬净了。前天,直接把稻子挑来了。”他指了指东厢房“都在稻囤里放着。今年收成好。”他又带我们到院外,看了―个⾼⾼的稻草垛“是丁玫堆的,堆了―个下午。”

  那草垛堆得很好看,滑溜溜的。新收下的稻草,在散发着一股好闻的清香。

  爷爷说:“她活儿做得真好,稻地里就没有落下多少稻穗来,稻茬留得也又低又齐。听人说,她要当会计了。”

  马⽔清问:“舒敏呢?”

  爷爷说:“她在那儿割芦苇。”

  我和马⽔清顺着爷爷的手指往东看,见到远远的河滩上,舒敏正弯将芦苇割倒。那片河滩上的芦苇属马⽔清家所有。爷爷用它们拦菜园挡鸭,用它们编席子,每年秋天要割―次。

  “你们去帮她一下吧。”爷爷说。

  我和马⽔清就朝那片河滩走过去。路上,我用手扳住马⽔清的肩头说:“真不错,有两个女的抢着为你家做活儿。”

  马⽔清一扭⾝,甩棹了我的手。

  舒敏听到脚步声,抓着镰刀,不太⿇利地站起来,并将左手放在上,大概是不经常弯⼲活的缘故,乍一⼲活,有点吃不消。见了我们,她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笑着“是你们两个回来啦!”

  我在向她要过镰刀时,瞧见她的一手指上着手帕。大概是被刀割破了。

  我负责割,他们两人负责捆,并负责将它们一捆―捆地扛回去。本来就那么一小片河滩的芦苇,舒敏又已割倒了大半,我也没用太多的时间,就把剩下的一小部分割倒了。然后,就与他们―起捆,―起扛,太未落尽时,就把活儿都⼲完了。

  舒敏似乎对那个芦苇垛很在意,洗了手,还又去看了看,觉得堆得已确实好看了,才回到院子里。

  我和马⽔清扫院子,将桌凳搬出,舒敏就去灶上帮爷爷做还未做完的晚饭。天将黑时,桌上就有了一盘鲜红的虾、一碗放了辣椒丝的青⻩⾖、一碟切好的咸鸭蛋、一小碗金⻩的腌咸菜,还有一小盆米饭、一大盆稀粥,皆为新米做成,很香。望着柿子树下这一桌饭菜,又被微微的晚风吹着,想着我、马⽔清与爷爷、舒敏―别多⽇而现在又在一起了,心中很是⾼兴。爷爷的嘴在无意识地动,胡子―撅一撅的,不住地用一只枯黑的手去擦总是流泪的眼睛,―会儿看看马⽔清,―会儿看看我。舒敏说:“爷爷总是念叨你们两个。”

  不知说到一件什么好笑的事,四人都笑了起来。

  “这么⾼兴呀?”门口有人问。

  四人回头看去,门口站着笑眯眯的丁玫。

  “你们两个回来啦!”丁玫走进院子。

  马⽔清朝她点点头“你好。”

  我正准备吃饭,连忙放下筷子“丁玫,你好。”

  丁玫走向爷爷“爷爷,东头河滩上的芦苇怕是被人偷割了去了。割得很慌张,河滩上糟糟的,有些芦茬竟留了尺把长。”

  爷爷笑了起来“哪里是被人偷了,是他们三人割回来啦!”

  我哨悄看了一眼舒敏,说:“是我割的。我不会割。”

  舒敏脸⾊微红,笑道:“林冰会割,我不会割,那些长茬子,大概都是我留下的。”

  丁玫说:“舒老师(她叫舒敏为舒老师,我和马⽔清都不叫,爷爷也不叫),你是做老师的,这活儿哪能让你⼲呀?”转而又对着爷爷,有点怪爷爷的样子“爷爷也不拦着她。”

  爷爷说:“她要⼲就让她⼲吧,她脸⾊不好看,⼲⼲活也好。”

  此后,丁玫就一直对爷爷说话,我们三人就在那儿站着。

  “地,我已让西头的小群子耕了,是用牛耕的,没用手扶拖拉机,拖拉机耕地耕不透,田头还总有耕不着的。让太晒个几天再播麦种吧。我妈说,就不要种大麦了。大麦产量⾼是⾼一些,但不好吃,还是种小麦吧,反正平常家里也就你一个人吃饭,是几乎不吃的,加上队里分的,粮食⾜够了。播种时,得洒些磷肥。今年麦子就倒伏得厉害…”

  丁玫突然停住了“你们吃饭吧。”

  马⽔清说:“和我们一起吃吧。”

  丁玫说:“我吃过了。你们吃吧,我这就走了,还要通知人明天早上打早工呢。”说完,就朝门口走。但没走几步,又停住了,朝马⽔清招招手,让他过去。

  马⽔清犹豫了―下,就跟了上去。

  走到门口时,丁玫闪到一旁,站着不动,却让马⽔清先走出门去。当马⽔清从她⾝边走过去之后,她说了一声:“你停一下。”马⽔清站住了。她走到他的⾝后,踮起脚,伸出胖胖的手来,很细心地将一小片刚才⼲活时落在马⽔清头上的芦苇叶子取下来,又顺手掸了掸他⾐服上的灰尘。接着,掉过头来对我们说:“你们先吃吧。我跟他说几句话,他马上就来。”

  我们三人就坐在凳上等马⽔清。等了十分钟,他回来了。那时天已黑下来了,爷爷便摇晃晃地去端来了罩子灯。灯光下,人的脸⾊模糊不清,并且不太稳定。风大些时,灯光摇曳,人脸都显得有点怪。这饭吃得太安静,我就第一个说话,小声问马⽔清:“丁玫与你说什么么?”

  马⽔清说:“没有说什么。就向我随便问了一些学校里的事。”

  我往嘴里一粒―粒丢⻩⾖,在心里琢磨着丁玫的这―连串微小的举动。我突然体会出什么意思来了,噤不住一笑,手一颤抖,⻩⾖掉到桌子上,蹦到桌子下的影里去了。

  舒敏问:“你笑什么?”

  我摇‮头摇‬“我没笑什么。想笑,就笑呗!”

  我又―粒―粒地往嘴里丢⻩⾖。因为丁玫的形象老在我眼前晃。刚才,她在与爷爷说话时,我在―旁长时间地打量了她。经了一年多的风吹⽇晒,经了一年多田野的熏陶,经了一年多农夫村妇‮实真‬而放肆的言辞的感染,她在劳动里已长成了―个很漂亮的村姑。她的⾝体是那样地丰満,那样地结实,头发是那样地黑,眼睛又是那样地亮,脸庞红红的,灿如霞光。在她⾝上,已有了艾雯、陶卉、舒敏这些女⾝上没有的一些人之处。

  马⽔清用筷子捅了―下我的额头“想什么呢?”

  “她长得比原先更好看了。”我―说出这句话来,心里就后悔起来,看了一眼脸⾊苍⽩的舒敏,赶紧岔开话题去“月亮出来了…”

  吃完晚饭,大家都洗了澡,换了⾐裳。爷爷总有他―套活儿要做:伺候,关窝门,查看灶膛里的火彻底熄灭了没有…我们三个搬了椅子,坐到了院门外的大河边上,去看深秋夜晚的大河。

  那深秋夜晚的大河很寂寞,一轮清月,只照着―河空⽔。我们坐了很久,居然没有见着有一叶帆从⽔面上驶过。河那边人家,大概也都因秋忙而劳累,早早睡了吧,不见一星灯火闪烁。

  记得那回夏⽇的夜晚,也是我们三人坐在这大河边上。河⽔虽然空茫,但毕竟偶尔能见到一叶风帆,听到几声不能归去的家鸭的鸣叫,而这深秋夜晚的大河,竟是这样地无声无息。

  舒敏坐在最边上。她穿了―件绸⾐服,风―吹,在月光下微微泛光。一股淡淡的花露⽔味飘散在空气里。后来,她便吹响了她的那管箫。箫声里,月亮就―寸一寸地往西边走,夜风就―点―点大起来。

  我一点也不感到困,倒是马⽔清第一个喊困了,并伸了双臂,打了―个哈欠,说:“睡觉吧。”

  舒敏也赞成:“睡吧。”

  上不久,马⽔清就睡着了,还打了小呼噜。我眼睛一闭,⽩天走路、割苇留下的疲倦―下子袭上⾝来,不―会儿,也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糊糊的,忽然起了一种空空的感觉,便醒来了。我觉得上没有了马⽔清,就用手去摸,用脚去探,终于没有碰到他。与他―睡觉时,我总有―个习惯,睡着之后,不是将胳膊放到他⾝上,就是把腿跷到他⾝上。(为此,马⽔清常将我捣醒,醒来以后很不好意思。)此时之所以醒来,大概就是因为那胳膊和腿皆没有着落的缘故。他大概去小便了。

  可是过了十多分钟,也不见他回到上来,我特别纳闷。纳闷了一阵之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子一动也不动了,眼睛瞪得很大,望着顶,仿佛此刻才真正醒来。我屏住呼昅,去听四周的动静。只有东房里爷爷无力的鼾声和后窗外风吹枯叶发出的瑟瑟之声。当我的手摸到―个凉了的空枕时,我一下子觉得,一段光骤然间如烟云般远去了,某种温暖而清纯的联系―下了结束了。

  我感到这,这屋子,皆无比空大,像孤⾝―人躺在旷野上。我静静地躺着,眼睛―眨不眨,没有思想,也没有情感地望着顶。

  过了很久,门慢慢打开,―个人影像⽔一般漏进了屋子。门又慢慢地关上了。不久,蚊帐掀开,马⽔清轻轻爬上来。我立即闻到了―股汗味和一股悉的的花露⽔的香气。

  他哨悄地睡下了。不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很疲倦,很忘我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我鼻头―酸,眼角上就滚出一颗泪来。

  我到五更天才朦朦胧胧地睡着。天―亮,我就轻轻起了,开了屋门,又开了院门,走到大河边上去。那时,马⽔清与舒敏大概都睡得正香。我坐在大河边上,朝东边望着,那儿是大河的尽头。河上飘着淡淡的晨雾,飘到岸上去,把枯瘦了的林子似有似无地笼罩了起来。不一会儿,大河尽头便泛出淡淡的红⾊。先是粉红、然后逐渐加深,在太即将升起时,天与⽔都染得通红。太渐渐探露出来,最后,轻轻―跳,脫离了⽔面。我觉得今天的太很美,很感人。

  吃完早惚,我说:“我想回家了。”

  马⽔清感到奇怪“不是说好了星期一早上走的吗?”

  我拿了我的书包,说:“我想,我应该回家去―趟。我上个星期天就没回家。”

  马⽔清从我手中夺走书包,并将它立即锁到了柜子里。

  “给我吧,我,今天真要回家―趟。”

  马⽔清不理,走出门去。这时,来了那个打猎的吴大朋,说:“你们还不赶快回学校看看,你们有个同学杀人了!昨天晚上,就在油⿇地中学他的宿舍里,‮安公‬局的人把他抓了。”

  “是谁?知道他名字吗?”

  “知道。叫乔桉。”

  我和马⽔清对望了一下,沉默了一阵。他转⾝进屋,打开柜子,取了我的书包,也拿了他自己的书包。我们一起赶往学校。

  第二节

  我们没有见到乔桉。今天一早,他就被推进囚车,押进城里去了。

  整个油⿇地中学以及油⿇地镇,都在议论这件事。

  乔桉杀的是他的外公。老头从几百里外,找到了他们⺟子俩。那天夜晚,老头突然闯进了他家。他和⺟亲将老头赶出了门外。他从门后了一把锋利的大锹,一步一步地将老头开去。

  他回头对⺟亲说:“你进屋吧。”他端着大锹,就像端―把带着刺刀的长,跟着不敢在此处停留的老头。当那老头过一座⾼桥时,他突然冲上去,将他推下了桥。那是―条枯河,河⼲涸多⽇,‮硬坚‬如石。天亮时,人们在桥下发现了一具趴着的尸体。那尸体短小瘦细如一只不慎失⾜的狗。

  这仅仅是―种传说。还有另一种说法,说是那老头喝酒了,是自己过桥时踉踉跄跄地跌到桥下去的。有―个过路人还亲眼看到了。

  但这里的人们一般都相信前一种说法。算起来,这件事发生在我和他坟场手之后的半个月。

  坐在红瓦房与黑瓦房之间的那座屏风样的语录牌下,我想,那⻩昏的笛声,不会是乔桉留给我、留给人间的最后的笛声吧?

  我没有回家去,在镇上,在学校里到处溜达,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听人们议论。

  这天是星期天,很多老师和同学都还没有赶回学校。天黑之后,宿舍和教室,有的有灯光,有的黑着,很荒凉的样子。最后的―批秋虫,在池塘边上那已枯萎的衰草里鸣叫,发出细微的金属般的声响。它们大概已想到冬天不久就要来临。风起时,満是树木的校园,到处发出一片枯燥的声响。天分外⾼,月也分外清淡,黑暗里―两声人语,一两声鸦鸣,将这深夜的校园衬得犹如还在地老天荒时,那空寂简直无边无涯了。

  我和马⽔清躺在上,带了少许恐惧,少许惆怅,少许感伤。我回想着这好几年的往事,等待着―个新的⽇子。

  新的⽇子,也不会使我们回到从前。从前是永远也回不去了。自从进⼊黑瓦房之后,我越来越深切地感受到,我的⽇子,―个个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容易变成“从前”了。我老有―种感觉,好似一叶扁舟离了岸,靠拢,却―个劲儿地往前漂流,是那么无奈与恐慌。

  乔桉几乎把我们所有人的扁舟,都推得离岸更加遥远。星期一的油⿇地中学几乎是无言的。除了⽩⿇子像往常一样准时敲响钟声而外,校园安静得如同在沉睡。

  第一堂课,是艾雯的作文课。作文簿发下来了。所有的作文簿后面都坐着―个人,而乔桉的作文簿却没有了主人,孤独地躺在桌面上。当风吹来时,它的一角不住地掀起来,牵去了一室的目光。艾雯说:“今天,大家就自己随便想个题目做吧。”说罢,她离开了教室。

  我没有题目,也不愿去想―个题目,待了好―阵,请了假,回家了。

  我―走,马⽔清也回家了。

  第三节

  冬季来临时,我才渐渐忘了乔桉,忘了其他种种不快。当第一场大雪―夜间就厚厚地覆盖了寒碜的大地时,我的心情在一派素洁之中,在彻骨的清冷之中,明净起来,好转起来。有那么一整段的时间,我似乎又回到了红瓦房,我好好地看书、听课、写作文,丢开了那些七八糟的心思。

  但,马⽔清却一直情绪不好,并且渐渐变得烦恼起来。我知道那并不是因为乔桉。像我―样,他也将乔桉淡忘了。他大概是因为舒敏和丁玫,才变得如此心神不宁的。他又开始常常照镜子。然而,他已不能像在别的―些人与事情上那样,总忽然地有了胆大包天、让人吃惊的主意了。那镜子呆傻、木讷、灰暗了,不能再给他灵感、智慧和胆量了。现在的马⽔清⼲脆无计可施。我记得,在我和马⽔清离开学校前的最后一段⽇子里,他至少摔碎了三枚镜子(我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丁玫)。我与他之间,似乎也有了点疏远。因此,他常有回吴庄的望。而―旦真的回去了,却又很快走进回学校来,仿佛这世界再也没有―个好去处了。

  马⽔清不在家时,丁玫常去吴庄。她把队里分的稻子给爷爷挑回来,放到稻囤里。过几天,她又把这些稻子从稻囤里弄出来,弄到船上,去粮食加工厂碾成米。碾成米之后,她又用簸箕将糠簸出去,将⼲⼲净净的米装到大瓦缸里,并告诉爷爷:“小瓦缸里大概还有四五升陈米,吃了陈米再吃新米吧。”冬天未到时,她就给爷爷好好清理了―遍寒⾐,该洗的都洗了,该补的都补了,该添新的都添新的了。她总与爷爷说那些家务,油米酱醋柴,一一地都想得很仔细,很周全。她在马家大院里进进出出,把她的形象―次―次地印到舒敏的脑海里,也印到吴庄全体老少的脑海里。她在与爷爷、舒敏或吴庄的人说起马⽔清时,总称马⽔清为“⽔清”或称“他”很甜美、很自然的一副样子。有时,她在爷爷面前说:“我们家的柿子真是多得不得了。”有时又说:“家里的事也该让他做一些,总不能老惯着他。”

  对舒敏,丁玫的关心无微不至。她对舒敏:“舒老师,你住在这里,就别客气。爷爷老了,手脚都不太灵便了,这早早晚晚的,还要求你帮着照应一些呢。你就更不必客气了,该吃的吃,该用的用…”每当她⼲活,舒敏要来帮忙时,她就总是不让。而有时,舒敏在屋里待着,她却又过来说:“舒老师,帮我抬―桶⽔,行吗?”抬完了⽔,她总要说―句:“老⿇烦你。”

  冬天刚到,她就叫来了―个木匠,将舒敏那间屋子的后窗重新修理了,还给她细心地糊了窗纸。那天舒敏上课去了,等她回来时,她的所有脏⾐服都被洗得⼲⼲净净地晾在绳子上。爷爷说:“丁玫洗的。”舒敏就像是―位寄居在这里的―个远房亲戚家的女孩,在这里受着很客气的接待和很好的照顾。丁玫有空时,还到舒敏的屋子里去与她说话,大大方方的。丁玫仿佛看出舒敏住在这里心里有点不塌实似的,好几次这样说道:“这房子闲着也闲着,闲着还容易坏呢,你就在这里放心地住着,住到哪一天都行。千万别搬回到小学校里去…”

  看着丁玫进进出出,舒敏很无奈。她是个外乡人,―个柔弱的女子,且又不懂田活家务之类的事情,脑里空空的,什么事情也揷不上手,总被隔在局外。她常常觉得很尴尬。

  一天,闲得无事,丁玫晚上来舒敏这里坐了很久。夜很深了,丁玫才告辞出来。一推院门,她显得有点害怕似地说:“天真黑!”舒敏说:“你就住在我这里吧。”丁玫想了想,说:“好吧。”她返⾝回来了,跟舒敏也更亲切起来。后来,慢慢地就谈到了她跟马⽔清的关系。丁玫坐在被窝里说:“他总写信给我。”她问舒敏:“你想看看他的信吗?”她从口袋里拿出两封信来(我绝没有想到丁玫将马⽔清的信还留下了两封),递给舒敏。舒敏要看,她却又害羞地不让:“今晚不让看,明天,我不在时你再看。”说着把信放在桌子上,并在上面放了好几本书。

  然后,她用双手托着下巴,用了凝思的神态望着窗户。过了片刻,她说:“我也不知道跟他好合不合适。我妈说,其他什么都合适,就是我大他一岁。”…

  这天,马⽔清从家里回来就―直闷闷不乐。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舒敏搬走了。”第四节

  寒冬将尽时,马⽔清的祖⺟终于去世。像她活着―样,她的死安静得让人几乎没有觉察到。得到消息后,我和马⽔清―起赶回吴庄。我始终没有敢看一眼这位老人。因此便有了这样―个事实:与马⽔清往五六年,去吴庄不下二十次,但她祖⺟的形象在我的记亿里,却依然是―个空⽩。只是在她人棺后,我站在她一直卧居的东房门口,看了一眼那间房子,感觉是静谧、清洁,没有一丝衰老病者久卧榻上的气息。当光通过窗外积雪,把苍⽩之光照进房间时,我看到了一架上等的红木大和古旧但光泽闪闪的被褥。

  对于祖⺟的死,马⽔清几乎没有悲痛。

  祖⺟的葬礼,很自然地被丁玫家中的人一手接过去,帮着‮理办‬了,即使马⽔清在整个葬礼中一直显示着当家主的形象,他也本揷不上手。倒是丁玫里里外外地走动,做着实际的事务。葬礼从始至终,繁缛而不,妥帖周到,亲友宾朋皆无―个被疏忽怠慢,因此,四下里没听到半句怨言。吴庄人说:“丁玫那丫头,能⼲!”

  舒敏来了,但纯粹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局外人。

  给‮海上‬发去―份电报,但马⽔清的⽗亲并没有及时赶回。马⽔清说:“不等了。”于是,―行人,就将老人送⼊坟地。

  爷爷尾随在送葬队伍的后面,谁也没有发现他。等他走到墓地时,呈现给他的已是―座黑幽幽的新坟。他拄着拐,站在斑驳的雪地里,仿佛灵魂已经飘零。

  我拉着他冷如冰凌的手,将他搀回,―路上,心里在想:他大概也活不久了。

  他说:“林冰哪,你⽇后要常来吴庄找⽔清玩。”

  “―定。”我说。

  果然,这年舂上他就病倒了。病倒之后,丁玫没有立即通知马⽔清,谁也没告诉,只是叫了她家人,将爷爷背上船,送到了离吴庄七八里地的―个镇上医院。一连十几天,她―天二十四小时地守在爷爷⾝边,端屎端尿,喂⽔喂饭,不皱―下眉头,困了,趴在爷爷边睡―会儿。眼看爷爷的病情不能好转,才捎信给马⽔清。我和马⽔清赶到医院时,只见她面容十分憔悴,人也瘦多了,两只眼睛显得很大。她对马⽔清说:“本不想带信让你回来的,怕耽误了你读书。现在的学校,总算知道好好地上课了,很不容易。可又怕爷爷他支持不住,只好带信让你回来。”

  当马⽔清得知她已陪伴了爷爷十几天时间时,心里就觉得一下子欠了她许多――欠得让他还不了。

  “你看会儿爷爷吧,我回家―趟取些东西。”嘴苍⽩的丁玫,拖着疲惫的⾝子走出了病室。在走出门口的一刹那,她似乎感到晕眩,一手扶住门框,一手捂住了脑门。

  马⽔清赶紧走过去。

  丁玫回头朝他強笑“你快去爷爷那儿看着吧!”

  柿子树刚挂青果,空气里还带着几分寒意,爷爷便离我们而去了。爷爷的死,使马⽔清陷⼊了空前的悲伤。一旦老人去了时,他才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他也有着―个真正的亲人。这许多年里头,饿了,知道往这个大院里跑,冷了,知道往这个大院里跑,天黑了,也知道往这个大院里跑,不正是因为有个爷爷吗?不正是爷爷让他也有个家的感觉吗?现在,爷爷去了,留下他来,守着这样―个古老的、没有一丝人的气息的大院,他实在承受不了了。与他相处这么多年,我从未见到他掉过―滴泪,而现在―――在送走爷爷之后,他站在柿子树下大哭起来。我与丁玫家的人,―起连拉带推地将他劝出了大院,让他去了丁玫家。

  第二天―早,他和我就离开了吴庄。

  他在学校里一待就是许多⽇子。其中,有两个星期天,他跟我去了我家。这期间,丁玫与她家里的人,小心地给他看管着房屋和一切财产。当他终于回到吴庄时,柿子树上的柿子已经长得很大了,地里的小麦也早已绿油油地覆盖了田地。

  丁玫告诉她:“家里的一切,都好好的,没丢―筷子,没少一块瓦片。只是看柿子树的三呆子,让我辞了。他不是人!有人发现他晚上蔵在羊圈里…那柿子树,本是你⺟亲托人从她的老家带来的柿子苗传下的,不能让这号人将它侮辱了…”

  晚上,他去小学校找舒敏,没有找着。舒敏进城去为小学校购买图书了。他就在外面到处走,不想回到大院里。夜渐渐深了,他终于投有去处,只好走回大院来。远远地,他就看见淡淡的的月光下站了个人,问:“谁?”

  “我,丁玫。”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我妈让我来叫你,晚上住到我家去。已经给你铺好了。”

  他站在那儿不动。

  “去不去,随你。”她说完,头里走了。

  马⽔清就相隔着一段潞,跟着。

  第五节

  这年夏季,是个冷夏。南风不多,倒是常吹小小的西北风。

  几乎天天有雨。那雨下得又不痛快利落,停停下下,下下停停,哩哩啦啦,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那植物不像人,是喜热的,越热越茂盛,越精神,越往疯里长。农人说:人热得跳起来,秧热得笑起来。是个通俗的总结。“⾚⽇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种半枯焦”那实在不是因为⾚⽇炎炎,而是因为缺乏雨⽔。若有雨⽔,那庄稼正盼―个“⾚⽇炎炎”冷夏,也便是瘦夏。那河边的芦苇,就不及往年那般茂密、绿得发乌,地里的稻子迟迟不见发棵,田野少了往年夏季那扼杀不了的生机。往年,⾚⽇之下,蝉声如雨,而今年倒好,虽也像雨声,但却是雨将停时的的情形,东―声,西―声,点点滴滴的。

  进⼊夏季以来,舒敏的心情就愈发不好,那倒不光是为这个天气。她心底里有许多不明确的情绪,糟糟地积庒着。―种无奈,―种庒抑,一种失落,一种说不清楚的哀怨,混杂在―起,在这夏季里纠着她。新近,又出来一个叫秃鹤的男孩与她作对。

  那秃鹤是她班上的学生,住的地方离丁玫家不远。他长得比班上最⾼的孩子还⾼出了一头,留了两次级,读到五年级时,都十四岁了,看上去就更大,有十六七岁的样子,让他结婚也勉強可以了。过去就常闹,现在闹得更凶了。舒敏在讲台上讲课,他坐在最后一排,把臭烘烘的大脚板拿到凳子上,然后忘我地脚丫子,还出声音来,像洗猪爪时手出的声音。一下,心里大概觉到了一种痛快,就一咧嘴。他还兼有口⽔龙的特征:流一串口⽔。了好―阵,他觉得自己独自享受这份‮感快‬而别人却意识不到他有这种‮感快‬,心里不満⾜,就把那食指送到邻桌―个男生鼻子底下。那男生正⼊地听舒敏讲《叶公好龙》,忽地觉得气味不对,就把眼珠移下来看,一眼见到了秃鹤的手指,抓起课本,在秃鹤的手背上猛―击,发出―个啪声,使几十颗脑袋―下子都扭了过来。

  舒敏问:“怎么回事?”

  秃鹤做一副认真听讲状。那个邻桌的男生怕秃鹤路上欺负他,也不敢栓举。课堂上鸦雀无声。

  舒敏只好再讲她的《叶公好龙》。

  秃鹤安分不了一刻,又把大脚板搬上凳来。他―边依然用了那食指去制造痛快,―边用眼睛去看坐在前面的那个女孩子系在辫梢上的一块红手帕。那手帕像只跃跃飞的红蝴蝶,落在那女孩的乌辫梢上,形象很生动。秃鹤就起了捉这只“红蝴蝶”的念头,将手伸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红手帕解下了――当时,那女孩正听到龙至叶公室外的要紧地方。秃鹤先是闻闻这手帕,后来就双手将它对角―扯,扯成一直条,揷到脚丫之间,―上一下地牵动起来。觉得特别舒服,还张大了嘴气,得响响的。

  那女孩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丢了东西,一摸辫梢,手帕不在了,就转头寻找,一下就到了,就骂了―声:“狗⽇的!”

  秃鹤就把手帕取下来,扔给那女孩:“还你。”

  那女孩大声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用手―挡,手帕就掉在了地上。然后,她具在桌上呜呜哭。

  舒敏将课本扔在讲台上,本来就苍⽩的脸便⽩如粉笔,她走过来,对秃鹤道:“请你出去!”

  秃鹤不动。

  “请你出去!”舒敏的嘴抖了。

  秃鹤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不看舒敏的脸,却看她的脯,然后从舒敏⾝边走过,⾼⾼大大地走出教室。

  外面正下雨。秃鹤便走到教室门口那棵大银杏树下避雨。

  舒敏站在教室门口“站到雨里!”

  秃鹤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不―会儿,雨就大起来,秃鹤淋得透透的。但他纹丝不动,昂首天空,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态。

  舒敏说:“回教室!”

  秃鹤不回,蹲了下来。这边舒敏強作镇静讲课,他那边将烂泥巴一团一团地往刚刚粉刷过的⽩墙上砸。等舒敏将课讲完,那⽩墙已満是泥巴了。

  过了两⽇,舒敏夹着课本往教室走,刚走到门口,―个人影扑过来,一下子将她扑倒在地,那人影也随之庒过来,庒在她⾝上。她―看,趴在她的⾝上的是秃鹤。秃鹤没立即下去,沉沉地居然在她⾝上趴了―会儿。是在她的奋力推动下,他才翻坐到一边。秃鹤指着门口另一个男生说:“是他推我的!”他一跃起来,就去追打那个男生。

  舒敏去找了校长,然后没再进教室上课,而进了自己的房间哭去了。

  后来,秃鹤安静了―些⽇子。

  放假前夕,舒敏在办公室里填成绩单,听到外面有箫声,就走到门口来看。

  秃鹤头上戴―顶大荷叶,将那箫胡地吹着,双⾜有节奏地在两排教室中间的空地上走,后面还跟了其他十几个男孩,也都与秃鹤合同―个节拍往前走。快放假了,各班无课,有无数的学生站在教室前面看,甚至还有几个老师也站在那里看。秃鹤就把腿踢起来,往脑门那儿踢。后面的学他的样,也这么踢。

  舒敏站在那儿不动。当秃鹤走过来时,一把夺过了箫,那箫是她的。

  秃鹤站住了,恬不知聇地笑。

  舒敏手中的箫就滴滴答答地往外流秃鹤刚才吐进去的口⽔。

  她将箫丢在了地上,扬起巴掌,打在了秃鹤的脸上。

  傍晚,秃鹤的⺟亲――一个悍妇,抓着秃鹤的胳膊骂到学校来了。她站在舒敏的房间门口,指天跺地,骂了⾜⾜两个小时,用的是最下沉却又是最象征的语言。这地方上的人骂人,是极有功夫的,并有一整套隐喻的词语,诸如“大山芋篓子”、“流⽔的黑蚌”、“死在红被窝里”等等。

  晚上,丁玫来安慰舒敏时,舒敏正失神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竹林。

  丁玫说:“我们这地方上的人,特虽坏…”

  暑假还未放定,舒敏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就回家去了。当马⽔清回到吴庄时,她已走了三⽇。他想去找她,可又不知她的地址。想想那么长一个暑假,过起来必是无聊,他在家中盘桓了几⽇,去丁玫家打了声招呼,就去了‮海上‬。他刚走两天,舒敏又回来了。她本就没有个家了,又从何谈起回家?她隔几天就去吴庄一趟,但那大院的门上却永远地挂―把大锁。马⽔清仿佛有意要试一试自己的耐劲,竟在‮海上‬一住多⽇,直到开学前两天才回来。那个暑假,对舒敏来说,大概占了她人生的―半光

  深秋的一天,舒敏来到油⿇地中学。那天,马⽔清恰恰不在。我找遍了校园,也没有长到他。舒敏说:“别找了。”

  我给她倒了一杯⽔,她也没有喝,把―个布包给我“最近,他不怎么回吴庄了。你将这个布包给他。里头是件⽑⾐。冬天马上要来了…”

  我将她送到校门口。

  她说:“你回去吧!”

  我说:“送送你。”

  她的⾝体很单薄,脸⾊很不好,头发有点枯焦,眼角上似乎有了少许细细的皱纹。

  分手时,我说:“离开那里吧…”

  她没有说话。

  第六节

  由于当时的混,我们未能如期毕业,在学校延宕了好几个月。进⼊冬季以后,我们开始变得有点惶惑不安,因为终于得到了确凿的消息:距离校的⽇子已经不远了。艾雯走后,也没有立即补上―个班主任,谢百三又早在⾼三上学期中途辍学,之后,一直没选出―个得力的班⼲部,此时,我们这个班就很涣散。一涣散,无所事事,心中便更加恍惚。仿佛路就要走到尽头,前面是―片渺茫。

  我托马⽔清转给陶卉那封信之后,已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那些天,我在等待着陶卉的反应,⽇子过得―天比一天没有信心。“她接到我的信之后,是怎么想的呢?”有一阵,我的脑子里整天盘旋着这个问号,并做了许多猜测,其中有的猜测是完全对立的。大部分猜测是悲观的。想得很累,就不让自己想。可是人的脑子―旦纠住―信念头,就像―条狗咬住了―块骨头一样不肯松脫。我随时都会突然不由自主地就想到那封信,想到陶卉,想到她的态度。尤其是在五更天,睡着睡着,就会醒来了,醒来之后,満脑子就控制不住地去想那些事,遏也遏不住,赶也赶不走,那时,就觉得人对自己实在是无能的。这五更天,―个―个地出现,将人‮磨折‬着,让人一会儿凉咝丝的,―会儿又热拱烘的。我至今也弄不明⽩,五更天为什么剧口些有心思的人最难熬的一段光?这年冬季的五更天,几乎把我毁了。实在没办法时,索起来,披了⾐服到室外跑步去,跑它个精疲力竭。

  我变得敏感而多疑。―会儿觉得陶卉那隅然的一瞥是颇有意味的,―会儿觉得只管独自一人在那儿做事的陶卉对我的表过完全无动于衷,―会儿又觉得陶卉嘴角的那一丝微笑充満了鄙视。

  对那封信的內容,我也逐字逐句地检讨,竟然觉得几乎每―句话都说得不够妥当,有失于轻浮,几乎每一句话都可以成为我灵魂卑微的证明,几乎每一句话也都可以成为她嘲笑我的材料和蔑视我的据。恋爱对人⾝心的损耗,达到了让人恐惧的程度。人有了―次初恋之后,大概再也不敢像初恋那样去恋爱了。

  还没到毕业的⽇子,十二月十五⽇那天,我在校门口遇到了陶卉。她独自一人站在那儿似乎已有一段时间了。我突然见到她时,⾎呼呼涌上头来。我不知道是继续前行还是后退。恍惚离之中,我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她脸⾊绯红,眯眼微笑着。这种微笑,是在我与她六年的同窗生活中从未有过的。我有一个念头:她可能要与我说话,要给我一封信。于是,我着她走过去,一直走到离她⾝边不远的地方。在极短暂的时间里,我停留在她的⾝边。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然而,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我低下头,赶紧朝镇上走去。但当时,我有一种直觉――她在望着我的背影远去时,眼睛里飘动着失望与遗憾。可是,我没有回头,因为我没有据,因为我天生的格的弱点(自卑、害羞),必然使我不可能回过头正视她的目光。

  我终于没有等到陶卉的回信。二十六⽇下午,我听到消息:陶卉提前拿了毕业证书,永远离开了黑瓦房,离开了我们,进城学医去了。

  那个下午,便是我人生中―个历史的下午。我记得那天的太,在天空挂着,像一枚剪圆了的银箔。

  从⻩昏,我直躺到第二天凌晨,十分安静。

  近中午时,我去镇上,想去许―龙那理个发。在街头走着时,有人叫我:“林冰!”

  回头―看,是谢百三。

  “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唐桥,帮人家盖座仓房。”

  谢百三的辍学,是因为当时他⽗亲去世,他是老大,下有弟弟妹妹四个,家里实在不能再让他继续读书了。离校之后。他学了一门泥瓦匠的手艺。此刻,他胳肢窝里夹着的是―个⿇布包,从里面露出了几把瓦刀的把手。他的⾝上,満是泥点与⽩灰。

  “去宿舍坐―会儿吧。”我说。

  “不了。我还要赶路,其他几个瓦匠都已经去了。”

  我回过头去,一眼瞥见了那个我们从前常去的食铺,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知道还有―块多钱,就说:“我们进去吃盘猪头⾁,顺便说会儿话吧。”

  他想了想“好。”

  我们坐下,等人有把猪头⾁端上来。

  “马⽔清好吗?”

  “好。他前天回吴庄了。”

  “你常去找刘汉林玩吗?”

  “不常去。他忙。”

  “陶卉好吗?”

  “她进城了,就在昨天。”

  “…”他就朝门外看。

  他从学校出去才半年多时间,却老了许多。脸黑苍苍的,嘴上长了⻩⻩的、稀疏的短须,背也明显地驼了。

  猪头⾁端上来之后,我们就闷声不响地吃起来。吃到―半,他把筷子搁在盘子上,从上⾐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然后打开,取出一张女人的照片来,轻轻叹息了―声,道:“舂节,我就要结婚了。”他将照片递给我。

  我接过照片来看,觉得那女子一般,并且有点老。我笑着说:“看上去,善良的,好的。”

  他接过照片,看了看,放回本子里,又将本子放回口袋里,抓起筷子来继续闷声不地吃猪头⾁。快吃完时,他说:“还是读书好。可是,永远也不可能了。”说着,眼睛里就有泪光。

  我用筷子把盘中已剩不多的⾁往他那一边拨了拨“吃吧。”

  “见了马⽔清,代我问个好。”

  “好。”

  分手时,他用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我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手竟是⼲燥的,⼲燥得发出声响来。

  他走了,穿着过于臃肿的棉和棉袄。

  我看着他,就像看见了我的明天。

  理了发,我不想再回那个学校,直接去了吴庄。第七节

  将近吴庄时,天下起小雨来,雨里又夹了雪。这雪便如昅⾜了⽔的棉絮,沉沉的,一落地就化了。我沿了一条大堤往前走,眼前是一派冬⽇的景⾊:大堤两旁,是黑⾊的钉子槐,此时,枝枝杈杈,皆如铮铮作响的钢丝铁条纠在天空里;堤的左侧,是条大河,河⽔浑⻩,偶然有条经久不用的木船拴在那岸边,七八只⿇鸭在寒⽔中缩着脖子,在做迟缓的游动;堤的右侧,是棉田,那棉花秆还未拔出,呈褐⾊,一片连一片的,让人将秋的、夏的、舂的记亿唤醒着;声茅店,远处的模糊景象,更把这冬⽇的印象坚决地加強着。走到庄后时,地已泥泞了,我的鞋被拔去好几回,走得甚是费劲。―个走远道的行人,只得将―辆破旧的自行车扛着,在那不能滚动轮子的路上,滑跌着前行,衬出一个冬季天的难堪。

  望着茅屋瓦房相杂的吴庄,我抹了一把头发上的雨雪,呵了一下已冻得发僵发疼的双手,心里涌起―股‮奋兴‬:马上就能进屋子里去了!

  院门开着。我将鞋底上的烂泥在院门槛上刮掉,叫了一声“马⽔清!”没人应,便走进屋里去。我又叫了几声“马⽔清”依然无人答应,想他大概有事出去了,肯定未走远,就在凳子上坐下了。

  我踏进屋里,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只小小的炭炉。那炭炉放在墙角,鲜活的火苗将那一角映得红红的。这种天气,见着这么一只炭炉,觉得这个世界也真是不错。在安静的温暖里,我看到了那张擦得―尘不染的八仙桌上,已放了―碗煮鱼。那是两条黑脊背的大鲫鱼,盛在一只青花鱼碗里。这地方上,讲究冬天吃鱼冻,因此,总是在食用前将鱼早早煮了出来冻着。那鱼冻像胶一样,我想像得出来,它在筷子上时,一定是个颤颤巍巍的样子。

  还有一小蹀咸鸭蛋,那蛋⻩正渗着金红⾊的油。另有一盘⽔芹菜拌⻩⾖。这地方上只吃⽔芹菜,这⽔芹菜的是洁⽩的,像柳树须似的⽩。我再观察屋子,只见屋子收拾得⼲⼲净净,没有―个处。我心里就在想:莫非是舒敏又搬回来了?

  院门口出现―个人,却是丁玫。她提了一桶⽔,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问:“屋里是谁呀?”

  我走到门口“是我。”

  “是你呀!”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先把⽔倒进⽔缸里去再讲话较为合适,便拎了⽔桶,直接去了厨房了。

  我在门口站着。

  她倒完⽔,没有立即出来,似乎还在厨房里收拾了―会儿才出来,问:“这么晚了,你从那儿来?”

  “从学校来。”

  “天这么冷,走这么远的路来这儿,有急事吗?”

  “没有什么急事。他人呢?”

  “大概去舒老师那儿了。”她没有进屋来,而是拿了一把扫帚扫院子。她扫得很仔细,动作很均匀,很好看。冬季里的女孩大概是最好看的。眼前的丁玫,眼睛乌亮,―脸红扑扑的,将暖洋洋的生命气息散播在这冬季的院子里。我站在那里,无缘无故地想起了马⽔清那副微微驼背、浑⾝没劲的松软样子。

  丁玫扫到柿子树下时,抬头望了一眼空树“你是来摘柿子的吗?”未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了―句“现在是冬天了。”

  就又扫开去。

  我用袖子擦了擦漉漉的头发,又擦了擦脸,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她说:“我到院门口去等等他。”

  站在院门口时,我希望能立即看到马⽔清。

  丁玫扫到了院门口,停住了,说:“你们真好,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她扫完地,就进屋里去了。

  过了―会儿,她也走到院门口来眺望路口。“听说舒老师要调走了。”她说。

  “是吗?”

  “舒老师人好的。”

  “好的。”

  “外面很冷,进屋去等他吧。”她见我没有进屋的意思,又说了一句“进屋吧。”

  在我跟着她走进屋子时,她们随意地问了我一句:“你们家经济好些了吗?”

  “…”进屋后,我就在凳子上很不自然地坐着,望着门外。

  丁玫说:“我到河边淘米去,熬粥。”便走出了院门。

  我回头看了一眼桌子,见上面的菜不在了,只摆着一盘咸菜。

  丁玫回来时,我说:“我不等他了。他回来了,你告诉他,老师让他立即回学校。”说着,我就朝门外走。

  “等他回来吧。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不了。”

  “那我可不管。他回来怪我怎么办?”

  “我到小学校去,找一找他。若找不到他,等他回到学校,我自然会对他解释的。”我已走出了院门。

  丁玫追到门口“林冰,明年秋天,别忘了来摘柿子!”

  “?――”我答应了―声,头也投回。

  那时,雨完全没有了,雪正在大起来。我走得很快,―会儿工夫,就出了庄子。又走了几十步,我掉头看了一阵那正在大雪里的吴庄,在心上说:别了,吴庄!

  走上大堤时,那雪泼泼辣辣,一副一心一意要把大地覆盖起来的样子。我了风雪,一路向东。雪打在脸上,落进脖子里,⾝心皆很舒畅。我走得很急,迈了大步走,没有丝毫寒冷的感觉,相反,倒觉得浑⾝发热。一口气走出三里多地,心头一热,想唱支歌。因正在风雪里行走,又是独自―人,便仰天胡吼《打虎上山》。那曲子可真是流芳万世的曲子,一吼,顿觉一股悲壮感从心头汩汩流过,并发散到全⾝。一首曲子能唱得人昂首,两眼炯炯发光,且又笼起―层泪幕,还不万世流芳?那些田野就权当雪原了,那些杂树,也就权当林海了,一树枝手中握,权当马鞭了,我把―个好汉扮演来又扮演去,把―种昂扬的情绪领略了―遍又―遍,唱到后来,声嘶力竭,內⾐被热汗紧紧昅在⾝上。

  走出五里地,雪把田野全覆盖住之后,一下子停住了,而在天边涌出―个太来。路旁有个草垛,一只⻩鼠狼刚钻了出来,被我一眼看到,吼了一声,它忘了回路,竟朝堤下的棉花地里跑去。那一⾝的⽪⽑,真是好,金光闪闪。我从大堤上俯冲下去,将它紧紧追赶。它先是在田埂上跑,留一路玲珑可爱的脚印,不―会儿,就蹿进棉花丛里。我用眼睛将它紧紧盯住,穷追不舍,我听见了⾐服与棉花秆相‮擦摩‬的声音,听见了我“呼哧呼哧”的息声。一片雪野,―个年轻人追赶―只金⾊的⻩鼠狼,外加一轮将逝的落⽇,我想,肯定是―幅好图画。在我与它的距离缩短到三十米左右时,这个小东西很有趣地立起来,竖起两只小耳朵,竟面对太,呈一副顶礼膜拜的样子。我突然放弃了追捕它的念头,在那里站住,看它做完它的仪式,朝太落去的地方跑去。后来,它就消失了,只把两行脚印留给我这个大傻瓜。

  回到大堤上来时,我已浑⾝无力。我的子被棉花秆撕破了,手背也被划了好几道⾎痕。在那个小东西钻出来的草垛下,我拔了一把⼲草坐下,用眼睛往―处烟村望去。我想,我当时的眼睛一定很空,没有一点內容。

  第八节

  隔了一天,马⽔清回到了学校。我问他:“丁玫向你说了吗,我去过吴庄?”

  “第二天上午遇见她,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去舒敏那儿了?”

  “没有。和吴大朋他们几个玩牌了,一直玩到天亮。”

  我不无讥讽地说:“你也太辜负人家―片心意了吧?⼲吗躲人家?”

  “…”“舒敏要走?”

  “她又决定留下来了。”

  “她能等到什么?”

  “…”“你回朗了好几天。”

  “处理―些事情。我要离开那里了。”

  “什么?”

  “我要当兵去。”

  “你要当兵去?”

  “我已经报名了。不是要从我们学样征五个海军吗?”

  “你是独生子,可以不服兵役。”

  “可没有说独生子女,不可以服兵役!”

  “你这样吊儿郞当的人,不适合当兵。”

  “那我不管。反正,我肯定要当兵去。”

  我没有再说话。我知道,他―旦能了主意,即便是卜5璁天开的主意,也―定会去实践的。我倚在门上,望着路―上gp些已无所事事、只等着拿上毕业证书然后就离开这里的同学惶惶惑惑、来来回回地走,心里有一种预感:马⽔清将要真正地离我远去了。

  没过几⽇,征兵工作就开始了。我陪马⽔清,随着很多人去―个大镇上体检。这里钔成立了―个体检机关,从名个医院菗来的医生,分了许多科目,最后把关的是军队的医生。那年月,年轻人没有一条出路,想当兵的很多,体检站充塞了年轻人。我张望过―次裸检,那间大屋里,几十个人都精光着⾝子在走动。

  其中,长得结实的不少。我就想,马⽔清太瘦,可能没戏。没想到,那些结实的,不是⾎庒⾼,就是肝大,而他的⾝体却没有丝毫⽑病。那海军对⾝体的要求比陆军苛刻得多,他居然也全部合格。

  在最后的⽇子里,我二人朝夕形影不离。

  学校将毕业典礼与送人伍安排在同一天。上午是毕业典礼,下午就是马⽔清他们出发的时间。

  那天的轮船没有载客,停在码头上。那船新油漆过,绿得耀眼,又装点了许多红花,酿出一团舂天的气氛来。下午三点多钟,大桥上、码头上就站了许多人张望着,那些过路的船也停了下来,准备看一番这无聊的冬季里的一件大事。四点钟,穿了军装的新兵走过来了。于是,锣鼓喧天,小学校的文艺宣传队,那些被涂了红脸蛋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开始又跳又唱地舞红绸。广播站的大喇叭,让全镇的人都听到了那首年年冬季要唱一番的歌:妈妈放宽心,妈妈别担忧,光荣服兵役,不过三五秋。

  门前种棵小桃树,转眼过墙头,哎嗨嗨哟噢,门前种棵小桃树,回来把桃收…

  我一直陪伴着马⽔清,但两人广路无话。他快要上船时,问我:“你以后怎么办?”

  我望着:“我也不知道。”

  又无话。

  领兵的站在轮船顶上,用了―种外地口音说:“出发啦!出发啦!”

  马⽔清抓着我的手,望着那个领兵的。

  “上船吧!”我说。

  他松开我的手,走上船去。他没有进舱里,而是站在舱门苇,仿佛这喧闹声、这人群,全都不存在了,而只有他―个人。

  开始解缆绳时,他才看我。他见我穿得太单薄了―些,连忙打开包,从里头拽出一件⾐服来,拧成一团朝岸上扔过来“天冷了,你再加件⾐服吧!”

  “你把所有⾐服都留给我了,总得带上一两件吧!”

  “我还有一件,够了。穿上吧!”

  缆绳已经解开,汽笛鸣叫了几声之后,机器轰响起来,随着烟囱紧冒一阵黑烟,船后翻起一朵朵浑浊的浪花,船离岸前行了。

  马⽔清消失在舱口,并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眼前。

  人群散去。我觉得⾝后仿佛―下子撤去了墙壁,感到了天气的寒冷,便将马⽔清留给我的⾐服穿到⾝上,然后,将双手放到⾐服口袋里,紧缩着⾝子,望轮船驶向苍茫深处。我忽然感到了―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两手在口袋里里不住地抓挠。当轮船已经消失时,我才意识到,我的手在口袋里抓到了―件东西。我掏出来一看,便立即凝固在了时间里――竟是我写给陶卉的信!

  信封还未打开。

  现在,由我自己打开。我将那封信从头至尾看了―遍之后,抓在了手中。我木然地站在风中,望着寒波澹澹的大河。风吹着那信,发着清脆而单调的纸响。后来,我将它丢人大河。它随着流⽔,一闪一闪地去了…

  ⻩昏时,我已背起铺盖卷,走上了静寂的⽩杨夹道。在我的⾝后,是红瓦房和黑瓦房,是永远的红瓦房和永远的黑瓦房。

  ―九九四年九月二十―⽇终稿于东京

  那⽇正是‮国中‬的中秋节 UmUXs.CoM
上一章   红瓦黑瓦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红瓦黑瓦,综合其它红瓦黑瓦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曹文轩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红瓦黑瓦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