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王跃文作品精选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王跃文作品精选  作者:王跃文 书号:42190  时间:2017/9/28  字数:13336 
上一章   平常日子    下一章 ( → )
  姚天明和子向吉月结婚十三年了,儿子姚涛也已十二岁。⽇子一直很平常地过着。天明是汽车发动机厂的工人,吉月在南天商厦当营业员。也没有老人在⾝边,就只是一家三口。天明厂里效益一年不如一年,今年发工资也困难了。但两口子还算是想得开的人,大不了⽇子紧过一点吧。那么多人领不到工资,人家要过,我们不照样要过?再说吉月那里工资虽然不多,到底还是月月有拿的。有时手头实在太紧了,两口子也叹几口气,或是发几句牢。这也并不影响一家人生活的平静。每天一早,吉月起做饭,天明带儿子晨跑。吃了早饭,上班的上班去,上学的上学去。中午各自买盒饭吃。要到晚上,全家人在饭桌上才又重新会面。吃饭的时候,开了电视,让儿子看他喜的卡通片。饭吃完了,卡通片也完了,接着就是新闻联播。吉月就去关了电视。老百姓看什么新闻联播?儿子洗了脸,就去自己的小房做功课。吉月就満屋子收拾。她像是总有做不完的事。天明有些无聊,可能又会打开电视。可找不到好看的节目,就将遥控器按来按去。吉月见了,就说,别浪费电了,关了吧。

  一会儿也就九点多了,吉月对男人说,你看涛涛作业完了不?睡觉了。天明一去,有时撞见涛涛在看闲书,就轻轻骂道,你又不专心了。下次再发现,我就告诉你妈妈。

  多年的平静生活,最近却因儿子有了些变化。涛涛参加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荣获了金牌,成了全市的新闻人物。李市长和主管教育的王副市长等领导同志亲切接见了姚天明一家。李市长还亲自为涛涛题了词:世上无神童,勤奋出天才。一再勉励涛涛要更加发愤,好好学习,长大成为祖国有用的人。还询问天明夫妇,有什么困难吗?有困难就尽管去找他。天明夫妇感不尽,一时也没想到需要李市长解决什么困难。

  那天晚饭后,一家三口都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新闻。‮央中‬电视台的新闻之后才是本市的新闻节目。先报道了一个重要会议,接着就播李市长接见天明一家的新闻。天明夫妇屏息静气地看着,说不出是动还是紧张,感觉心跳有些快。看完之后,两人都噤不住吐了一口气。两人又都不満意自己在电视里的形象,怎么像个乡巴佬似的?那么缩头缩脑的!我们涛涛还自然些,你看涛涛向李市长行队礼行得好标准好姿势!涛涛就一脸孩子气地笑。

  新闻完了,一家人还沉浸在一种说不清的情绪里。天明说,当市长也真忙的。你看整个新闻节目,李市长都是主角,真是俗话说的,九处打锣,十处在场。

  吉月笑话道,你连一句⽇理万机都不会说?幸好不要你跟领导当秘书。你看李市长好有风度!那头发,油光⽔亮的。

  天明说,人就是怪。我们这平头百姓,要是成天头发亮光光的,别人不在背后说你不正经才怪。换了我们车间主任这样油头粉面的,别人也会说他当了个小小萝卜头,就人模人样了。到了马厂长这份上,勉強可以把头发收拾得讲究些了,但最好不要打摩丝,不然你厂子搞得不好,人家一定说就是你花花样子花掉了。可是李市长他们就不同了,他们如果不修边幅,别人又会说他们一点儿领导⼲部的风度都没有。想象不出他们蓬头垢面地出现在电视上是个什么效果?

  吉月听了笑了起来,说你倒总结一套理论了。说话间发现儿子涛涛还坐在这里,张着耳朵听大人谈⽩话,就说,涛涛怎么也在这里傻听?快做作业去。天明接腔道,你要记住市长李爷爷的话,好好学习,刻苦学习,不要偷懒!涛涛只得去了自己的房间。

  天明找了一家裱字店,将李市长的题词裱好。两口子反复琢磨,不知将这题词挂在哪里好。吉月说还是挂在涛涛房里吧,这是李市长专门为他写的,也好让他天天看着,更加努力。天明却坚持要挂在客厅。这可是李市长的题词啊,当然应挂在客厅,还要挂在正面墙上。不光涛涛要时刻记住李市长的教诲,我们做大人的也要记住。当然这是专门针对涛涛题的,但其中勤奋这个精髓对我俩同样重要。依我领会,李市长这八个字,其精神实质就在勤奋二字。吉月听着笑了起来,说,你这话我怎么越听越觉得像领导作报告?吉月这么一说,天明也笑了起来,说,是啊,像领导作报告吗?我这不是有意拿腔拿调啊。我想人要是说到严肃的事,可能都是这个味道。难怪大家都说领导讲话是打官腔,可能就因为领导们讲的大多都是严肃事情。

  说了这么一阵子,还没有定下来是不是挂在客厅的正面墙上。因为那里已设了神龛。如今神龛也现代化了,通上电,成天都香火缭绕的。

  见吉月不做声了,天明就问她,是不是将神龛撤了,挂李市长的题词?别相信你那一套,还是相信领导相信‮府政‬吧。

  挂市长的题词的确也是个大事,吉月就说,你要撤就撤吧,嘴还是要⼲净些,不要讲。信则有,不信则无哩。

  天明没想到吉月这么容易就同意撤了神龛。吉月这几年是越来越信,把烧香拜佛看得比孝顺老娘还重,那一套套的路数还学得很里手。他不信这个,但也不说吉月。这事反正劳不着他,都只是吉月独自磕头作揖。他只是有时感到奇怪:这吉月也是读过书的人,早些年见了睁眼的罗汉闭眼的菩萨还直恶心,现在却是顶礼膜拜了。世界就这么怪,很多小时候相信的事,长大了就不相信了;而很多小时候不相信的事,长大后反而不得不相信了。不过吉月今天的开通,说明她在大事上还是明⽩的,在领导和神明之间,毅然选择了领导。天明架起凳子取下了神龛,放到台的一角。再找来圈尺,在墙上左量右量,样子很认真。弄了半天,在墙的正中间钉了一颗钉子,再把那题词挂上去。挂好之后,又要吉月在下面仔细看看,是不是挂正了。

  天明站在客厅‮央中‬,望着题词,久久回不过眼来。吉月说,挂好了就好了,老站在那里⼲什么?天明啧啧道,李市长硬是个才子,这笔字,多漂亮!

  吉月听男人这么一说,也过来认真看了一会儿。男人这点眼力,她还是相信的。当初她同天明谈恋爱,就看着他有些才气,歌也唱得,琴也弹得,还写得一手好字。那时就没想过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结婚以后,一切都‮实真‬了。天明的那些小聪明当不得油,也当不得盐,只不过为他们花前月下的⽇子增添过一些浪漫⾊彩而已。吉月在结婚不久的一段⽇子,心里似有淡淡的‮意失‬。⽇子一久,也就不在意了。到底还认为天明这人不蠢。

  吉月问,裱这字花多少钱?

  天明说,花了八十元。人家说,按他们的标准要收一百二十元,见是李市长的字,优惠一点。

  八十?还是优惠?吉月心里有些不舍,却又不好怎么说。天明看出吉月的心思,也只作不知道。

  吉月忙别的事去了,天明就走到门外,装作从外面回来的样子。一到门口,就看见李市长的题词,赫然悬挂在那里。心里就很得意。

  这天吃了晚饭,全家又在看新闻。现在他们三口人每天都看新闻。到底想看到什么,谁也不说。但只要李市长一露面,一家人都会感到格外亲切。李市长的名字也时常挂在一家人的嘴上。吉月很细心,看了一段时间新闻,连李市长有几套西装也数得清清楚楚的了。吉月的家务活也等看完了新闻再去做。涛涛也习惯看了新闻再去做功课。爸爸妈妈也不催他。爸爸还会时不时就新闻中讲的一些事情问问涛涛。涛涛人是聪明,但毕竟太小,有些国家大事他不清楚,⽗亲就教给孩子。涛涛听得似懂非懂,懵里懵懂啊啊点头。

  涛涛进去之后,天明很郑重地告诉吉月,马厂长同他说了,想调他到工会去当⼲事,征求他的意见。

  吉月问,你怎么同厂长说的?

  天明说,我说很感谢马厂长。但没有思想准备,也不知⼲得好⼲不好,还是让我考虑一下。

  吉月想了想,说,去工会,虽说只是个⼲事,到底也是以工代⼲,人也体面些。我说你还是去。说不定到时候有机会转个⼲呢?

  天明说,我也想去,工会轻松些。转不转⼲,就那么回事。其实天明怎么不想转⼲?只是不想表现得这么急切。

  吉月又说,平时听你说,你们马厂长对你不怎么样,怎么一下子关心起你来了?

  天明轻声道,还不是托儿子的福?说着便回头望望儿子的房门,像是生怕儿子听见。天明的确不想让儿子这么小就看出⽗⺟沾了他的光,这样既显得大人没面子,又不利于儿子成长。天明回过头来,又说,说真的,我原来一直以为马厂长不认识我的。我平时同他打招呼,他都不怎么答理。他在厂里不论走到哪里,都是昂着头,眼睛不太望人的。我想这厂里千多人,我们自己也认不全,怎么能要求人家马厂长人人都认得呢?所以有时自己热脸碰冷脸,也还算想得通。没想到他原来是认得我的。今天早上去上班,他一见我就很热情地招呼我过去他办公室。

  吉月说,也是的,我们那个刘经理,平时也不太理人的,现在好像对我也不同了。

  天明笑笑,说,是吗?真有意思。不过你们那刘经理,可是现在红得发紫的女強人,人家有资本摆摆格。

  吉月说,你还别说什么女強人哩。去年她评上劳模,报纸上大肆宣传她,口口声声称她是女強人,把她气死了。她最不喜人家说她是女強人。她喜人家讲她温柔。别看她快四十岁的人了,人家在场面上还扭庇股翘嘴巴哩。

  天明一听,就说了吉月,不要像别人那样说人家,人家到底是你的领导哩!不过天明说是这么说,自己也相信那女人就是那样的人,他听过她的不少坏话,说她同谁又怎么样,同谁又怎么样,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有人就说她跟李市长有两手。原先天明两口子在外听了类似的传言,回家偶尔也说说。但现在他俩谁也不提这话题了。

  可吉月像是同刘经理有意见似的,又说,就论资本,她的资本总比不过李市长吧。人家李市长一个堂堂市长,在我们面前也不显得有架子,那么平易近人。说话间,吉月的脸上就洋溢着幸福的神⾊。天明也感慨起来,抬头望着墙上李市长的题词,说,说来说去,现在有人看得起我们,到底还是搭帮李市长。吉月也说是的是的。两人便又说起了李市长。说是这位领导不论走到哪里,都显得那么有风度,有魄力,有⽔平,又是那么和气。真是一位难得的好领导啊!

  天明还没有去工会,消息在车间早传开了。天明去上班,大家围着他,硬说他当官了,要他请客。真叫他不知怎么办才好。不请吗?人家说你得了好处,忘了兄弟。请吗?这又不是个什么大事,就只是去工会当个⼲事,说不定哪天厂长叫你回车间你就回车间了。为这事兴冲冲地请客,不是落得人家背后说你吗?还是车间主任老王替他解了围,说,别为难天明了。他一个月有几个钱?你们这伙山吃海嚼的家伙,谁又请得起?我做主了,我们车间明天中午会个餐,算是送天明。有人玩笑道,老王就开始巴结天明了。老王说,我是代表大家巴结他哩。我们车间的福利,还要靠天明⽇后多关照哩,我们大家的主人翁地位,还靠天明给我们维护哩。玩笑间,事情就这么定了。

  天明回到家里,正好吉月买菜回来,嚷着物价涨得不像话了,只怕过一段我们吃⽩菜都吃不起了。天明就说,‮府政‬正准备采取措施哩。昨天晚上,李市长不是专门讲了物价问题了吗?吉月还是有气,就说,‮府政‬还是急的,只是那些小贩,谁听‮府政‬的?要是人人都按李市长说的去做,天下就太平了。天明本想讲讲车间说请客的事,见吉月心情不太好,就暂时忍住不说了。

  吃了晚饭,看完新闻,吉月就叫儿子,涛涛怎么还不去做作业?

  涛涛说,明天是星期六。原来星期五晚上涛涛不做功课,爸爸妈妈准他看看电视。

  吉月叹了一声,说,⽇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又是一个星期了。

  天明却是另外一番感慨,说,人的⽇子过得快,要么就是太忙,要么就是好过。

  吉月就望着天明,问,你是忙呢?还是好过呢?

  天明笑笑说,说,我忙什么?在家有你这好老婆,在厂里就那么回事。

  吉月就说,那么你就是⽇子好过了?

  天明把头极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目光就自然而然地投在李市长的题词上了,说,最近我还真的感到⽇子好过些了。家里尽是喜事,儿子为我们家争了光,李市长又接见了我们,我们俩在单位也人模人样了。我成天走起路来脚步都轻松些。

  一说起这事,吉月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却不说什么,只摸摸儿子的头顶,说,涛涛要更加听话,记住李爷爷的话,好好学习。涛涛很懂事地点了头。

  今晚的电视节目也不错,一家三口看得乐陶陶的。

  临睡前,涛涛说,几个同学明天邀了去郊游。吉月一听,不让儿子去。休息⽇也不能全顾玩呀?你忘了李爷爷的话了?

  涛涛分辩道,也要适当活动一下嘛,不能一天到晚蹲在家里死读书。

  吉月生气了,说,你就是这个⽑病,总以为自己脑瓜子好用,学习不认真,只顾贪玩。这几天大家心情好,我不说你,你就不认得自己了。你看看李爷爷写的,世上无神童,勤奋出天才。你以为你就是神童了?你要是还这么自満,不勤奋学习,迟早要成蠢才的!

  涛涛很委屈,噘着嘴巴去房间睡去了。

  天明刚才一直不说话,吉月就怪他,说,你好歹不讲涛涛,就是我一个的儿子?你看他这脾气!其实天明以为儿子休息⽇出去玩玩也没什么不好,原先他两口儿还专门带儿子出去玩哩。他不想在儿子面前说吉月的不是,就只好不说话算了。这会儿想说,吉月又在生气,他也不好说了。

  睡在上,天明想起同事讲的请客的事,一时不知怎么提起。扯了别的一些话题,才说及这事。吉月说,既然老王说他们请,就他们请吧。

  天明说,请是他们请,但我没有任何表示也过意不去。

  吉月说,我不是说你不可以请,问题是你请得起吗?你们车间可是八十多号人啦!

  天明想了想,说,我当然请不起。但兄弟们在一起快二十年了,多少有些感情。大家这么热热闹闹地送我,我总觉得不好太不够朋友了。我想是不是买几条烟,等车间送我的时候,我给大家每人发一包,算是答谢。你说呢?

  吉月算了算账,说,就是买一般档次的烟,也要花四五百元。这是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啊。

  天明不做声。四五百元还是吉月的工资,他自己一个月还拿不到这么多钱。不是说经济地位决定政治地位吗?自己钱少,就不便多说。吉月见天明这样子好为难,就说,好吧。俗话说的,借钱买米,留客吃饭,要紧就紧我们自己吧。

  工会办公室只是一间大房子,摆了七八张办公桌。天明去工会报到,马厂长和工会吴主席一起,很客气地找他谈了话。马厂长说,我同吴主席商量,考虑你能弹能唱,政治上又可靠,就调你来工会,主要负责职工文化生活。天明一再表示感谢厂领导的关心,但心里清楚,他定是沾了李市长的光。

  上班几天,没有什么具体任务。吴主席说,先看看一些文件资料,悉政策和有关情况。工会工作,政策強,事关职工切⾝利益,很重要啊。天明便天天看文件,看报纸。可坐一会儿就想瞌睡。他就在心里笑自己命中注定是个人,天生是在车间里使牛劲流大汗的。看同事们都在悠闲地喝茶看报,就想自己怎么不也拿个茶杯来呢?原来在车间,他上班从来没有喝茶。总是下班回家才咕噜咕噜喝一大缸,像是驴饮。今天早晨来的时候,也想起要带一个茶杯来,又总觉得不该这么太像回事,就没有带了。这会儿想,如果有一杯滚烫的浓茶在手,就不会打瞌睡了。没有办法,就老是去厕所。为的是走动走动,消除疲劳。

  坐机关的成天看报谁也没有这个本事,总得扯扯谈谈。天明新来,大家不免要夸他的儿子涛涛,自然也就说到李市长。话题一到李市长⾝上,说话的多是天明,那样子很神往。同事们听着也満心羡慕。

  马厂长的办公室同工会办公室隔壁,他有时也过来坐坐。这天,同事们不知怎么又说到李市长了。天明到工会上班有一段⽇子了,早习惯端着一个紫砂的磁化杯慢慢悠悠地喝茶了。天明喝了一口滚开的浓茶,深深地吐着气,像是陶醉茶的清香,又像是在感慨什么,说,李市长,你们同他多打几次道就知道了,对人很随便的。天明没有用平易近人这个词,一来觉得这么说太官方味了,二为这么说也没有说随便来得亲近。

  大家正谈论着李市长,马厂长过来了。大家忙起⾝给马厂长让座。马厂长坐下,笑道,大家又在谈论国家大事?说着就把脸转向天明,问,李市长很好打道是吗?天明笑道,是的是的,很随便的。马厂长像是见过很多领导的人,感慨道,是啊!越是大领导,越是没有架子。

  马厂长坐了一会儿,起⾝去了自己办公室。上班时间,他一般不同大家闲坐太久。马厂长一走,大家立即意识到要正经办一会儿公了。于是大家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看报。天明斯斯文文地喝着茶翻到报纸的末版。他一个做工的,越是重要新闻越是看了打瞌睡。所以他看报总是从末版开始,头版都只是瞄几眼就过了。他正准备另外拿一张报纸看,听见吴主席说,李市长还是很廉洁的哩。天明知道这是在同自己说话,就抬头望着吴主席,答道,是的是的,很廉洁的。吴主席显得很有兴趣,又问了天明许多李市长的事,看样子把天明当做同李市长过从甚密的人了。他问的有些事情叫人不好回答,但天明像是要护住自己的面子,尽量敷衍得圆滑些。吴主席五十多岁的人了,一辈子在工厂当领导,也算是在工厂搞政治的,只要说到政治人物,他的脸⾊就亮得特别不同。但毕竟又未曾⼲过真正的政治,便总是带着几分神往侧着耳朵听别人谈论当地政坛。

  这天晚上,吉月避着涛涛对天明说,我在单位听到小张讲李市长的不是,说他又贪又⾊。小张同我关系不太好,见我在那里,专门大声讲这事,像是有意讲给我听的。

  天明问,她讲到具体细节吗?

  吉月说,那倒没有。贪不贪谁讲得清楚?除非抓了。倒是她讲他好⾊,大家听她那口气,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小张是个怪人,同谁都搞不好关系,跟刘经理也像是仇人似的。大家知道她是对刘经理含沙影,就不好附和,任她一个人讲。

  天明待吉月,不要同人家一起说三道四。别人讲是别人的事,我们可不能讲李市长。不是我说得怎么,人家李市长到了这份儿上,就是有个情人,又怎么样?只要他真心真意为老百姓办事,我没意见!人是有个层次,不同层次的人得有不同的标准去看。比方说,张学良同赵四‮姐小‬的事,要是发生在我们老百姓⾝上,说轻一点也是陈世美,说重一点就是道德品质败坏了。可人家是张学良,他俩的事就成了流传千古的爱情佳话了,还同爱国主义联在一起哩。

  吉月却笑着问天明,这是你的理论?你有朝一⽇发达了,不是也要养个人?

  天明也笑了,说,又叫你抓了把柄了。你相信我会吗?

  吉月说,反正你们男人,就是富贵不得。

  天明回道,不是我自暴自弃,我这一辈子也富贵不到哪里去。

  说话间,电视上推出了特别新闻,播放李市长在全市廉政建设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李市长表情严肃,一会儿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一会儿情绪昂,慷慨陈词。讲到某些领导⼲部的‮败腐‬问题时,李市长气愤地拍了桌子,惊得桌上的茶杯盖子都跳了起来。天明夫妇受到了感染,觉得特别痛快。天明说,你看,李市长对‮败腐‬问题是深恶痛绝。我就是不相信人家说的鬼话,这也是老话说的,谤随名⾼。

  吉月说,也是,人一出众,只好随人说了。

  次⽇天明上班,在办公室看报纸,见市里⽇报的头版赫然登着李市长怒斥‮败腐‬的新闻。天明便浏览了一下,心想现在新闻手段倒真快。

  吴主席像是也看到了这条新闻,说,你昨天看了李市长那个讲话了吗?

  天明忙抬头望着吴主席,回道,看了看了。李市长讲得很动,可见市‮府政‬抓廉政建设的决心是大的。

  两人便感叹一会儿,说是上面对廉政建设还是非常重视的,就是下面的人搞了,‮央中‬是三令五申啊!

  一会儿发工资了。工资是以科室为单位统一去财会室领的。工会的工资都是老熊领来,各自再到老熊那里去签字。天明这是头一次在工会领工资,一边看了工资表一边签了字,发现工资倒比在车间少了差不多五十元。工资本来就不多,这会儿又少了这么些,心中难免不是滋味。可又不好说什么。老熊却随口问道,听说李市长是天明的亲戚?

  天明不想老熊竟问起这话,几乎有些口吃,忙说,不不不,哪里哪里…老熊微微笑道,你别谦虚嘛!

  大家便都望着天明,各是各的心思。天明觉得鼻子上直冒汗。

  心想老熊这人真是的,还叫我别谦虚,好像如果是李市长的亲戚,就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天明这会儿不知说什么好,就信口说道,到工会来,工资倒少了几十块了。

  正说着,马厂长进来了,说,同一线工人比,我们是要少拿些。说着就叫天明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天明不知何事,木头木脑跟了去。马厂长很客气地叫天明坐,天明便坐下了。马厂长也不说有什么事,只是漫无边际地扯着厂里的困难,说最大的困难是资金困难。‮行银‬又是嫌贫爱富的,我们是个亏损大户,就贷不到款,除非有领导指示。市里领导又忙,我们总是碰不上。天明你同李市长关系不错,能不能找一找李市长?

  天明万万没有想到马厂长为这事找他,心里很为难。他想也许马厂长也以为他同李市长是亲戚了。但不想失自己的面子,就说,私人关系是私人关系,这公对公的事,我只怕不太好去找他吧。我不是厂里的领导,名不正言不顺的。天明说到这里,又怕马厂长误会他是伸手要官,就说,我可以先试探一下。

  马厂长就说,好好,你先试试。要是贷到款,你就是大功臣了,全厂员工都会感谢你哩。马厂长说完就递给天明一个请求‮款贷‬的报告,让他带在⾝上,随机应变。

  天明回家,同吉月说起这事。吉月说,也怪,他自己是厂长,就不可以去找找李市长?难道他也相信李市长是我们的亲戚?

  天明说,他没明问,但我想他也许也相信这事,要不就不会叫我去了。我想了,一定是他在李市长那里没面子。亏损企业的领导,市长们肯定不感兴趣的。

  吉月说,你说先试试,怎么试?

  天明说,我这只是一时的推脫话,真的就要去找李市长?

  吉月却说,话不是这么说的,人家马厂长是三岁小孩?你在厂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怎么可能搪塞过去?

  天明感到为难了,说,你的意思,我还是要去找找李市长?这个事情…吉月说,李市长不是说过,我们有事就去找他吗?

  天明抬头望着李市长的题词,心里拿不定主意。自从受到李市长的接见以来,总是感到李市长是多么平易近人。可如今真的有事要去找人家,感觉又有些不同了。墙上那平⽇里让他备觉亲切和温暖的几个大字,现在似乎也透着威严。天明半天才说,就这么去找他,合适吗?两人便反复商量该不该去找,怎么去找。吉月说,我说还是去找找。有没有结果,都不去管它。退一万步讲,你一个‮民人‬
‮府政‬的市长,‮民人‬当然要找你是不是?

  天明还是觉得没把握,琢磨道,要是人家见都不见怎么办?

  这有什么?吉月显得无所谓,说,要是不见,大不了不去见他就是了。再说这是为工厂,也不是失你自己的面子。

  事情本来这么商量好了,等到天明把今天发的工资一,吉月改变了主意。她说,我说天明,这么一点点工资,我们怎么过?这些年家里还算平安,假如家里有什么大事,手头没有钱,不是走投无路?

  天明显得有些无奈,问,你说怎么办?

  吉月说,李市长不是说,让我们有困难就找他吗?我说,反正你要去找他,⼲脆找他关心一下我们的生活,给你调一个好一点的单位。

  天明听了马上‮头摇‬,说,这怎么开口?不行不行!

  吉月说,现在有门路的谁不在走门路?只要卖一回脸⽪,说不定就换来一生的自在,有什么不行的?吉月便反复劝天明脑瓜子开窍些。

  天明拗不过吉月,就勉強答应了。当晚就起草了一个请求调动工作的报告。心里就把‮款贷‬的事放在一边了。

  次⽇,天明先到办公室,同马厂长和吴主席打了一个招呼,就去了市‮府政‬。他晚上就想好了,先找李市长的秘书小伍。小伍给他的印象很客气。

  他从来没有来过市‮府政‬,不免有些紧张。就在心里镇定自己。这是‮民人‬
‮府政‬,是‮民人‬群众该来的地方,紧张什么?在一楼大厅,他看见了墙上悬挂着办公楼示意图。仔细一看,见市‮府政‬办设在二楼。他屏静了一下自己的呼昅,向二楼爬去。本想问问小伍在哪间办公室的,可见各间办公室门都开着,就自己一间一间找过去。正找着,一个年轻⼲部面走来,正是小伍。天明便笑着点头。但小伍像是不认识他,同他擦肩而过,去了厕所。天明不好意思回头,就径直往前走,从另一头楼梯下了楼。

  天明没有勇气再上楼了,就往回走。走出办公大楼,感觉大脑木木的,像是吃错了什么药。直到上了公共汽车,被那些极不友好的劳苦大众一挤,才稍稍清醒些。想自己真的没用,‮民人‬群众上‮民人‬
‮府政‬有什么怕的?这么灰溜溜地就出来了。

  回到单位,他先去了马厂长那里,说,李市长下基层了。

  马厂长说,是啊,市长不好当啊,太忙了。不急,你注意盯着吧。

  晚上回家里,天明同吉月不好说真话,只说李市长不在办公室,下基层去了。涛涛对看新闻渐渐失去了兴趣,看完了卡通片就去了自己的小房。吉月这才说,李市长同我们刘经理的关系只怕是不一般。

  天明觉得吉月这话古怪,就问,你又有什么新的发现?

  吉月说,听你这话,像是我很多事样的。我能有什么发现?我是听我们单位同事说的。老宋你记得吗?就是那个胖胖的男子,外地口音。他说昨天他在名人俱乐部玩,看见李市长带着刘经理,那样子就是不一般。

  天明就问,你们那位老宋口袋里有几个钱?去得起名人俱乐部?那里是会员制,听说消费贵得吓人。

  吉月说,老宋是去不起。他有一个堂兄,在老家是做大生意的,这回来了,请他到里面开了下洋荤。不巧就看见李市长和刘经理了。老宋眼尖,远远见了刘经理,马上避开了。

  天明说,也不见得就有什么事。他们都是在场面上走的人,在一起就有事了?天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就算刘经理是李市长的‮妇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国中‬历史上留下名的女人,不就是几个名?什么苏小小呀,李香君呀,小凤仙呀。他不说出来,是不想让吉月也懂得这个道理。倒不是担心吉月怎么样,他了解自己的女人。

  两人说着,‮央中‬台的新闻完了,接着就是本市新闻,头一条重要新闻就是李市长看望困难职工。李市长今天没有穿西装,而是穿了一件夹克衫,显得很朴素。本市长深⼊到几户困难职工家里,问寒问暖。一户职工老少六口挤在一间不⾜十五平方米的小房里,全家月生活费只有三百多元。李市长心情十分沉重,恳切地表示自己这个市长没有当好,当场拿出自己刚发的八百多元工资放在他们手里。这一家人感动得声泪俱下,要下跪叩谢。李市长连忙扶起他们。看到这里,吉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次⽇两口子要出门的时候,吉月说,还是不要去为自己的事找李市长了,比起那些特别困难的人,我们还是好的。你要找就为厂里的事找找李市长吧。

  好些⽇子,天明都对人说去找李市长,其实都没有去。吉月妈妈生病住了医院,他每天都去医院看一下才回到办公室,再编些话来敷衍一下。

  这天下班回家,吉月神秘兮兮地告诉天明,好几天都没有见刘经理来上班,听说是被隔离审查了。天明觉得不可信。说不定人家出差去了呢?不要信谣传谣。天明心想,都说刘经理同李市长有些那个,今天看看新闻,看李市长是不是还露面。

  吃了晚饭,坐下来看新闻。李市长照样在新闻节目中出现了,神采奕奕的,天明和吉月像是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谁也没提起李市长怎么的。只是像是终于放了心,起⾝待涛涛好好在家做作业,两人去了医院看吉月妈妈。

  这天,天明照样去上班,他又准备同人说去找找李市长试试,却感觉同事们的表情有些异样。他也是有心眼的人,就坐下来老老实实办公了。今天气氛好像不对,大家不怎么说话。他去了厕所回来,就见大家正说着什么。他一进办公室,大家就不说了。他只当这些天自己总是往医院跑,有谁知道了。他当然不好问什么,就没事似的看报纸。无意间发现今天报纸上没有李市长的任何消息。再翻翻前几天的报纸,才发现好几天报纸上都没有李市长的名字。这几天岳⺟的病有些加重了,他和吉月一下班就往医院去,没有看新闻。

  下了班,天明径直去了医院。他先去医生值班室,想问问岳⺟的病情。几个医生却在兴致地议论什么。一听,天明脸上轰地发起烧来。原来是说李市长被抓起来了。

  天明退了回来,不想问岳⺟的病情了。他静静地坐在岳⺟病边。岳⺟这会儿正睡着了。他想自己真是奇怪,又不是说你怎么了,脸烧什么?可又觉得李市长真同自己有什么关系似的。过一会儿,吉月来了,天明见吉月的脸⾊不太好,就问她怎么了?吉月说没什么。

  服侍老人家吃了晚饭,洗漱完了,吉月的弟弟和弟媳来接班,天明夫妇就回去了。

  公共车上,吉月说,你听说了吗?

  天明一听就明⽩了,说,听说了,会不会是谣言?

  是谣言就好了。吉月像是很难过。

  两人不再说话,一声不响地回家了。

  一连几天,天明夫妇都不太愉快。涛涛机灵,见大人不怎么说话,都以为大人闹了口角,他也就规矩了许多。

  两人好久没说到李市长怎么的了,这天天明忍不住又说了起来。他说,吉月,现在听到的都还只是“路边社”消息,又没有权威的官方消息,说不定是谣言哩。

  是谣言,怎么不见李市长露面?是谣言,这么満城风雨的怎么没有人出面辟谣?

  天明说,你讲得也有道理。但是,人家要是上‮央中‬校学习去了呢?议论这事的都是下面的老百姓,他们怎么知道上面领导的安排?说不定,他们议论来议论去,人家哪天从‮央中‬校一回来,又官升一级了哩。

  吉月说,这当然巴不得。

  这回,天明像是一下子觉悟了,说,其实,他李市长怎么样,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用不着为人家去喜怒哀乐。

  吉月却不这么看,说,你这么说就不仁义了,人家李市长对我们还不好?

  以后的⽇子,天明夫妇尽量回避说起李市长,却都在心里指望这位领导平安无事。而外面的传闻却是沸沸扬扬,越来越像真的。有一天涛涛却突然问起,怎么好久不见李爷爷在电视里出现了?原来他偶尔也看看新闻。天明就说,怎么不看见?我昨天还看见他在电视里说话哩。你还是好好学习,大人的事,你不用管。其实天明夫妇早不看新闻了。

  终于有一天,电视里播出了爆炸新闻:李市长、刘经理等一批经济犯罪分子受到了审判。往⽇的李市长头发蓬蓬的,头却直地昂着,尽量保持一种风度。刚听了几句,吉月朝天明使了个眼⾊,天明就关了电视。他们生怕里面做作业的儿子听到这条新闻。

  关了电视,两人半天不说话。天明猛然记起自己原先说过,不知李市长蓬头垢面地出现在电视上,会是什么效果?不想今天真的就见到这场景了。

  两人没看完电视,就不知李市长到底犯了多大的罪。但这事情是千真万确的。第二天清早,两人都觉得不太好出门,像是自己家什么人做出了丑事。

  当天晚上,天明说,这副字,还是挂到涛涛的房里去吧。吉月不说什么,天明就把它取了下来,将这字放在涛涛房里挂好,天明又待儿子,要记住这勤奋二字,好好学习。涛涛点头称是。

  吉月轻声对天明说,这事还不能让涛涛知道,他太小了,大人的事,对他说不清楚。

  是啊,这是涛涛碰上的最大的事。要是让他知道了,还真想不通,会以为大家愚弄了他哩。以后要是涛涛问起,就说他李爷爷调到外地去了。天明说。

  吉月不做声,天明又说,我想还是回车间算了。做工的生就是做工的,懒得天天在办公室打瞌睡。过了好一会儿,吉月才说,我们是老百姓,还是老老实实过自己的平常⽇子吧。

  客厅正面那堵墙便显得空落落的了,总像缺了些什么。这天休息,吉月又将台角落里的神龛掸去灰尘,很虔诚地安放在原来的位置上。然后点上三支⾼香,双手合十,缓缓跪下。 uMUxS.cOm
上一章   王跃文作品精选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王跃文作品精选,综合其它王跃文作品精选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王跃文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王跃文作品精选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