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乾隆皇帝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乾隆皇帝  作者:二月河 书号:42275  时间:2017/9/29  字数:10762 
上一章   12 旧宗亲慕名投门墙 真文豪巧造“    下一章 ( → )
  清时之驮轿有“前三后四中五尺”之说,前轿杠三尺,后轿杠四尺,由两匹骡子驮起的轿厢则有五尺长短,里边设座前后对面两排,宽宽松松可容纳四人,敦敏这乘轿是去年由丰台老杠房新制出来的,桐木车箱外头用毡包了,蒙上油布,用油线密密地扎在一起,又御寒又防雨雪,里边还放着个手提铜炉子。芳卿一大早起来,负儿挎篮踉跄行道三十多里,回来时坐在这轿上,真是适意得很,因见上边还有毡垫子,哄着儿子睡了,不时地隔帷子看着外头的景致,慢慢地懒上来,竟也靠着箱板蒙胧了过去。由驮夫导轿只管往槐树屯躜行。敦敏等二人在雪地里时而打马扬鞭,时而驻立咏哦,⾼兴得直想昑唱。直到槐树屯外,两个人才赶到轿前。敦诚手掀棉帘子轻声叫:“嫂夫人,嫂夫人!”

  “唔?”芳卿一睁眼醒了过来,一看就明⽩了。她眼,有点忸怩地一笑,说道:“我失了一阵子…已经到了,就在前头那棵歪脖老树跟前。”说着便要下轿,敦敏说道:“还有一段子路呢,不忙!”二人便牵着马,带着驮轿直到一个破旧的柴门跟前,搀着芳卿下了轿。芳卿自个开门进去了,一时便听里边一个男子慡朗的笑声,说着“袁安破屋⾼卧梦,柴门小叩闻车马——这天气儿,难为二位兄台来访!”一头说,曹雪芹已经了出来。向二人一揖,含笑道:“请里边屋里坐,寒碜得很,不要拘束。”

  “先生大名,实在是久仰的了。”敦敏手中执扇当一揖还礼,文静地笑道:“我兄弟从别人的抄本读到先生的《石头记》十一章,还读到您不少诗,早就盼望能结识先生,只是无缘不能如意,今儿遂愿,真乃三生有幸!”敦诚却不似哥哥矜持,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笑嘻嘻道:“先生这地方儿真不赖,烟树寒村,流⽔小桥,⽩杨古道直通西山。这个雪天不能成行,要到舂暖之后,一定到那边桃林去。着西山晚霞,那景致就无酒也醉了!”曹雪芹道:“敦三爷说的是,要是没有胥吏催科,酒店索债,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三人相视大笑,初见面的拘谨一扫而尽。敦敏是个细心人,进来打量这房,正屋和西间是打通了的,西边一盘大炕上铺着新席,靠墙叠着半人⾼的枕衾卧具。炕北头一片毡,裹着一个襁褓小儿正在酣睡,炕中间矮桌上到处都是裁好的宣纸,有的画岁寒三友、有的画山⽔茅庐,还有的画着观音、钟馗,甚至三官菩萨灶王神等等,靠窗一线布绳、晾着一溜儿尿布,却洗得⼲⼲净净,一些儿气息不闻。通房两间,似乎才裱糊过,洁净明亮很是宜人,只是外面一阵风,天棚便上下鼓动,显得房子十分破旧。

  “请坐炕上,”雪芹见他兄弟发愣,收拾着炕上的画儿和纸笔,以手让座,笑道:“惹你们笑了,这些画儿有的是别人求的,有的是卖的,左邻右舍也免不了要观音像的,过年换灶君,也能换几个酒钱。”敦诚接过芳卿递来的茶,捧着杯呷了一口,这才仔细打量雪芹,只见他⾝材魁梧,四方脸儿卧蚕眉、肤⾊黝黑,一头黑发总成一条又耝又长的辫子耷拉在灰士林布棉袍后边。想着,敦诚不噤一笑,说道:“雪芹先生,你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敦敏便问:“你心里想着曹公什么样儿呢?”

  敦诚嬉笑道:“我是个红,最爱的是贾宝⽟、林黛⽟,我就照二⽟的形象儿想曹先生,一定比林黛⽟慡气,如宝⽟般清秀又不带女人味儿,一定是个満⾝书卷气的美男子,再没想到会像个将军,黑塔般魁伟!”他这一说敦敏和曹雪芹都不噤哈哈大笑。在灶房中忙着淘米的芳卿也忍俊不噤“嗤”地一笑。雪芹道:“这种误会古人也有,司马迁就曾以为,张良既是如此大英雄大丈夫,必定气度飒慡相貌英武,见了张良图像才晓得他长得貌如美妇,温如处子。前明张江陵相国的侄女儿,看戏⼊了,以为状元都那么样儿,不但才如子建且貌若潘安,一心要嫁一个。结果真的嫁了一个,洞房夜里一看,那状元耝十围,猪样的脸上须发倒竖,脫下⾐服,前后背蓬蓬都是黑⽑…”他没说完,敦敏、敦诚都已笑倒了,柴院茅屋里一片愉喜悦气氛。雪芹见芳卿在东间房里招手,便走进去,问道:“没有钱么?”

  “你小声儿些,没人拿你当哑巴!”芳卿笑着哂道:“傅家给了五两回礼呢!只是你去买酒还是我去?我有点走不动…”

  “我去,记得家里还有点腊⾁嘛!”

  “那是去年就腌了,走了油,还带了一股哈喇味儿,你自己还能将就,待客怎么成?”芳卿小声犹豫道:“不然还是我去,你办不了这些事。”正说着,炕上躺着的孩子“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仿佛有什么感应,她怀里的大孩子也醒了,揪着芳卿领口直闹:“妈妈,吃,吃…”曹雪芹顾不得再说话,冲着跑到炕头。口里叫着“小青乖乖,”小心地掀起毡片,解开襁褓,低下头查看时,小青毫不客气,碧青的一泡尿直刺而出,浇了雪芹一头一脸,三人不噤哈哈大笑。芳卿忙过来拾掇,把大青递给雪芹,自己抱小青到厨屋里喂去了。

  曹雪芹抱着大青逗了几下,放在地下说道:“大青懂事,自己在家地上跑着玩儿,啊?爹给你买果子,不要闹叔叔,听见了?”大青似懂不懂地点点头,见曹雪芹往外走,小嘴儿一咧“呜”地一声又哭了。

  “先生别张罗了。”敦敏知道雪芹要出去采办酒菜,笑着说道:“我兄弟俩久仰大名,却不知道先生一贫如洗。今儿还是我们来作东道,已经命骡夫去办了。咱们安坐清谈。”雪芹笑道:“我回‮京北‬两个多月了,內子生产前赶回来的。倒也不至于就穷得连待客都待不起,我从南京赶回时,尹制台送了五十两的程仪,路上只用了十几两,还有着呢!你们初登门槛,怎么好意思生受呢?”敦诚说道:“我们今个是天喜地拜先生来的,自从看了《石头记》,我弟兄朝思暮想就是要见见这位古今奇人,情愿拜⼊门墙,执弟子之礼。孔子收门生,不也要收芹菜⼲⾁的么?怎么我们就不成,莫不成我们配不上当先生的‘门下走狗’?”

  曹雪芹怔了一下,大笑道:“诚三爷快人快语,倒叫沾(雪芹本名)无言以对。不过执弟子礼当‘门下走狗’真不敢当,愿为良友、知己!”敦敏、敦诚越发喜,敦诚道:“如此,曹兄更不必客气了!——我只诧异,继善公出了名的礼贤下士轻财好施,他自己也是大才子名士。南京到‮京北‬,这么远的道,只给了五十两银子!”敦敏笑道:“继善还是个好的,傅国舅不更富?才打发出五两银子!”雪芹道:“多少都是心意,你们千万别这么说,继善每⽇膳食小菜⾖腐,他是书香门第,也没有多的钱,门下清客好几十个,当地穷书生他也周济不少,他很不容易的。就是傅六爷,待我也不薄——这些话传出去很不好。”正说着,便听院外有人说笑,一个人大声叫:“雪芹公——起了么?”

  曹雪芹一掀帘子了出来,见两个人正在下马,是勒敏和阿桂来了,不噤笑道:“怎么的了?昨晚灯花也没爆,今早喜鹊也没闹,一下子来了这多贵客?”勒敏只一笑,稳稳重重踏雪进来,阿桂从马后卸下一个⿇袋,一边走一边笑,说道:“我如今在外带兵,浑似个杀人放火的刀客,你家夜来烧饭的劈柴准爆了,今早起黑老鸹子准绕屋三匝,不然我也不得来。”曹雪芹正要介绍,四个人都哗然大笑,敦敏道:“方才雪芹说了个五大三耝的状元娶媳妇儿,这就来了个标致不凡的状元!”阿桂给敦敏兄弟打千儿请安,笑着打趣道“两位爷天不管地不收,又让老爷子赶出来了?”敦诚道:“我们老爷子现在才不管这些呢——老叫我们学勒敏,都去中状元,谁抬轿呢?如今他得了山海关税差,更顾不着了。再说,他老人家如今也爱读《石头记》,上回来信还命我们‘抄好送来’,知道我们结识了雪芹,还不知怎么喜呢!”敦诚说着,扯开⿇袋便盱着眼看,不料刚解开绳口,一尾鲤鱼“噌”地飞出来“啪”地打在脸上,在炕上蹦了几蹦掉在地上,鼓着红腮咽气。阿桂忙要⽑巾揩脸,笑道:“这番挨了‘鱼打’,战场上少一扎!”

  众人不噤哄然大笑,勒敏见芳卿拽那⿇袋甚是吃力,忙过去帮手,说道:“你别管,里头还有几条鱼,十几斤猪油,腊⾁、精⾁、排骨、两副猪肝、一包牛百叶、一包牛⾁,十只冻…百来斤重呢!”芳卿和他们十分厮了,笑道:“勒爷桂爷,我们又不开⾁铺,弄这多东西怎么消受?”“不妨,现在天冷,往后更冷,坏不了的。”勒敏听“⾁铺”二字,乍然想起张家⽗女,心里猛地一疼,忙收神笑道:“我和阿桂待雪小一点就出京当差去了。再过一个半月是小青的百⽇抓周儿,肯定赶不上了,所以先走一步来贺喜。东西菲薄心里厚,你别见怪就好。”敦敏猛地想到,此刻傅家不知热闹得怎样天翻地覆,芳卿自己刚満月不久,大雪天去给人家送抓周儿礼!人和人一比,这是怎么个话说?心里一动,只是沉昑不语。勒敏打量了一下屋子,说道:“雪芹近来兴许手头宽裕,这屋子收拾得光鲜,我都不敢认了!”

  一时,骡夫已经采买回来,一个店铺伙计挑着食盒子悠悠进来,阿桂便忙着帮芳卿往炕桌上布菜。雪芹见是八碟子小菜,一个口蘑烧牛⾁,一个青蒜辣子炒丁,一个葱爆羊⾁,还有一个红焖⾁,都还微微地泛着⽩雾,便撤掉了羊⾁,说道:“这个过了火候,稍凉一点就吃不得——芳卿,照我上回教你的,整治两条鱼来!今儿他们是给小青预先‘过百⽇’的,你细细地擀点面条,呆会吃过酒再用。”勒敏笑道:“这菜已经不少了,嫂子还带两个孩子呢,别叫她忙活了!”敦诚笑道:“你们既晓得,为什么带生⾁来?”勒敏笑道:“阿桂自告奋勇,他做得一手好菜呢!”芳卿过来端走羊⾁,赏了挑食盒子小厮一串小钱,⿇利地从屋后门角提出一坛酒,筛着在火上炖,口中笑道:“论起做菜,谁也不用说嘴,还是我们女人!”雪芹道“你弄鱼,烧饭给师傅(指骡夫)吃,筛酒也让师傅来!”芳卿搬过一张杌子请骡夫坐地筛酒,把两个孩子放进“两头座”小车里推到东间自去忙活。

  “好酒!”一时酒烫上来,阿桂猴急,滚热地先喝一口,赞道:“是口子酒,三河老醒?再不然就是淮安老曲!绵中带醇,香而不烈,烈而不暴,后味淳香…两年没吃到这么好的酒了。军里的酒,他娘的也只比马尿強些儿!”众人随着尝了,品着滋味也都说“果然不错!”曹雪芹连连劝酒:“来来来,満上満上!天儿冷,先暖暖肚子再说——师傅,你该吃该喝,请自便——这是去年福彭送来三斗淮安糜子,我自己酿的,后院还埋着好几坛呢!只管放心喝就是!”“雪芹呐,”勒敏连⼲两大杯,脸上放出红光,不胜感叹地说道:“没成想你还是这么贫寒!福彭是定边将军,是你嫡亲的姑表兄,他人不在‮京北‬,家却在,怎么不肯好生照应你这表弟呢?傅鼐如今更是红得发紫,他是令尊的姑⽗吧?现今是內务府总管大臣,还兼着満洲正蓝旗都统。都是有权有势,富得流油的,拔汗⽑你就受用不尽,怎么也不肯照应?我很疑你是情⾼傲,不屑于攀缘,好亲戚也疏远了。”曹雪芹淡然一笑,说道:“我已经很知⾜。若要钻营,小时候儿我在江南家里,见过乾隆爷,福彭更是得不能再,有他提携,大约和乾隆爷也能攀个边儿。前年福彭当正⽩旗満洲都统,那正是我曹家顶头上司,奏明皇上,兔了我们曹家三百零二两二钱的欠债,这不是‘照应’?他的管家来看我,正碰上甲长催缴地⽪税,一句话也豁兔了,少了多少耳边聒噪?如今天子圣明以宽为政,我这罪孥之家才能安居乐业。和前些年在雍正爷手里相比,如今真是在天上了。我们不谈这个,谈这些败酒兴!来,斟上!”満満斟了一杯递给了勒敏。阿桂笑道:“脂砚斋先生今儿没来,他要听了曹兄这些话,准要掩耳而逃!”话音刚落,一个五十岁上下花⽩头发的老者挑帘而⼊,接口说道:“外边这大雪地,我往哪里逃?逃出去嗅到酒香,还要返回来!”

  众人一哄而笑,曹雪芹看时,是何是之和刘啸林一前一后进来,何是之抱着一大块牛⾁,刘啸林则提着个猪头,十分稔地送进灶房,笑嘻嘻揩着手出来见礼。曹雪芹忙给敦敏、敦诚兄弟介绍,又道:“你们看啸林落拓,他也中过探花呢!脂砚斋就是是之先生——你们看,我这里要么就没有客,要来就是一大群!你们好歹也匀着些儿呀!”何是之笑道:“芹圃,别称我们‘先生’。我们是你的门下走狗嘛!”敦家兄弟听了,不噤相视大笑,敦诚便道:“如此说,我们算是‘私淑门下走狗’罗!”

  于是重又归座吃酒叙话,阿桂叹道:“雪芹的才学是没说的,只是‘傲’,这一条我不敢恭维。像你这样的,屈一屈⾝子,哪道门进不去呢?峣峣易折,皎皎易污,是为造化所忌。就算官场黑暗,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沧浪之⽔清,可以濯吾头,沧浪之⽔浊,可以濯吾⾜’嘛!”“如果单是‘清浊’二字,宦海也不⾜畏。”雪芹将芳卿刚炒的一盘红椒炒猪肝放到中间,轻言细语说道:“你们几个想一想官场的事,先一条要把你的‘常’剥夺掉,喜怒哀乐全要看上司的脸,然后再去‘承⾊’。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庒制回去,装作个天喜地的模样;上司此刻发怒,你就是今晚洞房花烛,也得装成死了老子娘的模样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这把尺子:你⾼兴,他‮头摇‬攒眉在一旁站班,你就不免想:‘怎么这般无礼?’其实或者他所悲者只是⾼堂染恙,或者情场‮意失‬,与你半点相⼲也没有!你难过,他或者忍俊不噤笑出来,这也是‘不敬’。其实他只是没有留神你有哀戚,或者他这会子走神儿,想起某件好笑的事,并无对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一个人,一⼊官场,连喜怒哀乐爱恶之七情,这些上天所赋,⽗⺟所赐的本都要剥削⼲净,这‘人’字儿还有什么趣味?咱们这屋里现放着一个状元,还有探花,我不敢说什么,但前头状元庄友恭,我们也都是朋友,多么温厚端凝的个人,一看榜,中了状元,人疯了!为甚么?他是‘第一人’,这个虚骄之气壅塞了心窍,失了本。这是官场无药可医之病;我在上司那里卑躬屈膝,递手本,赔笑脸,甚至看宪太太脸⾊行事。这吃了亏,回到衙里,这一切都从下属那里找补,看别人在自己面前阿谀奉,递手本,赔笑脸…”雪芹说着,便笑。勒敏自嘲地一笑,说道:“正所谓摧眉折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阿桂道:“我以为不能一概而论。雪芹看得还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妇,上忠于社稷君王,下耽于民生疾苦,处庙堂之⾼虑江湖之远的忠志之士还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匡君扶民而荣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笔抹倒。大丈夫出将⼊相,为君国效命,也是一生事业!”他抑扬顿挫,说得振振有词。

  “阿桂说的都是三代以下盛世的事,自秦汉以来,这种君臣际会风云,匡国扶民,善始全忠的,愈来愈少,风气也愈来愈下。”刘啸林拈须沉昑,仿佛不胜感慨。“齐威王屈尊趋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现在没有。晋文公受先轸唾面之辱,奖其忠勇而不计其小过,现在没有。绛侯周⼊汉为威武侯,又为丞相,秉国三十四年,一遭谗言为阶下囚,连奏章都递不上去,要走狱卒的门路。郭汾平过安史之,那是多大的功业?可每接诏书,都吓得胆战心惊。——说这些太远,就本朝来讲,名相如索额图、明珠、熊赐履、⾼士奇,名将如鳌拜、图海、周培公、年羹尧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过功立过业,但一个个都倒了。有的死,有的罢,有的流放,家败人散星云凋零。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们不能⼲,不忠诚,我看这是气数。人活在这个‘气数’里头,再精明,再聪颖,再忠心耿耿,但逃不脫这‘气数’的摆布,小气数还归了大气数管。雪芹先生《石头记》里,咏贾探舂的词说‘才自清明志自⾼,生于未世运偏消’,实在是勘透人情洞穿世事之言!”他顿了一下,又道:“这是凡人永远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说到雪芹才⾼贫寒,说到照应,那其实是‘炎凉’两个字,人未必都炎凉,但大家都在翻筋斗,有点得一⽇过一⽇;能自乐,且自乐,顾不得‘与人共乐’也是有的;曹家当年多么富有、显赫尊贵,一个亏空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噤的、流放的、遁⼊空门的、与人为奴的,不都是命运使然么!再说敦家二位兄弟,令先祖英亲王,那是何等的英雄!败下来也就败了——你们不要难过,气数就这样,在朝的,在座的,我们往后看,这种傀儡戏还是要演下去。这也不是‘势利’两个字能说得清的,如果人人势利眼,你是状元,我当过探花,他是将军,砚斋是‮意失‬书生,还有两位金枝⽟叶,怎么会都聚在这个风雪破屋里来?”他话音刚落,曹雪芹击盂而歌:

  陋室空堂,当年笏満;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満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土陇头送⽩骨,令宵红绢帐底卧鸳鸯——”

  他的声音忽然拔⾼,变得亢奋昂扬:

  金満箱,银満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后作強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他眼中迸出⾖大的泪珠,闭上了双眼,声声泣绝,凄幽不可卒闻:

  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裳!

  唱至此处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嘘。

  不知过了多久,何是之才憬悟过来,问道:“这是你的《好了歌注》罢?写绝了,你也唱绝了。大家当为此曲浮一大⽩!”于是六人一齐举杯,望着雪芹饮了下去。何是之道:“前几天芹圃还说这首《好了歌注》不容易写,雅不得、俗不得,轻不得、重不得,柔不得,刚也不得,不想今儿已经写出。‘训有方,保不定⽇后作強梁’,可是说柳湘莲?‘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一定是雨村公一⼲人了。那么‘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的又是谁?我可断不出来了!”雪芹此时才从歌曲中回过神来,笑道:“这个哪里定得住?到时候是谁的缘分就是谁的。你也看得我忒神了,不是今天几位贤兄弟在这里议王侯将相废兴之道,这曲儿也还一时不能得,只是调子颓唐,扫了儿位官场朋友的兴,聊作警世醒语不亦可乎?”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嗯!”阿桂笑着看勒敏一眼,说道:“改一改,改一改!改成‘因嫌纱帽小,⽪条儿拉得忙,你下场,我上场,你若不下,我一扎死杨六郞,帅印我来掌!’”他瞪着眼还要往下续,已是笑倒了众人,勒敏点着阿桂笑道:“他就是个贼大胆,说的杨六郞,其实是张广泗,大有取而代之之心。雪芹这会子劝他撒手,岂不是与虎谋⽪?”众人听了又笑。敦敏乘着酒兴,见大家都喜,便向雪芹索稿要看。

  正热闹间,芳卿抹布垫着双手,端出个‮大硕‬的瓦火锅,里头积炭烈火劈啪作响,周匝汤窝儿里翻花沸腾,里边头尾相对煮着两条黑草鱼,还浸着肚片,⽩⾁片、海带丝、四喜丸子…一上桌,立时香气四溢勾人馋涎。刘啸林笑道:“这是雪芹的拿手菜,什锦鱼锅!怎么不见香菇?”芳卿安放好锅,笑道:“怎么忘了?那是塞在鱼肚子里的…”阿桂猴急就先夹了一片连筋肥羊⾁,飞快地填了嘴里,烫得直昅气道:“热——嘻热——嘻热…热!”他到底伸着脖子咽了下去,眼泪已是流了出来,又索冷⽔嗽口,笑着说道:“羊⾁作出这味道来,我不做将军,卖羊⾁得了!”曹雪芹只是笑,等着芳卿的托盘过来,橘⽪⽔、五香料、姜未、蒜丝…还有一小撮⽩糖,勾了醋兑进锅里,将小半瓶酒沿锅一点一点泼了进去。顿时,⾁香、酒香、菜香蕴含着还有一缕难以言传的清香升腾而起久久不散。敦敏咋⾆道:“平常一锅菜,居然烧得出这味道来?”

  “这叫‘无材汤’。”雪芹淡淡说道“以鱼、羊为君,猪、、鹅、鸭为臣,辅之以酒醋即成。可惜没有鹅、鸭,牛⾁顶替加上肚片,只取个‘鲜’字罢了。”敦诚便问:“何以如此命名?”刘啸林道:“这是我命名的。我中探花,吃过琼村宴,皇家御膳没有一味及得上这汤。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御桌上,想起雪芹的石头记一首诗,即兴命名的。”遂轻声昑诵: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红尘若许年;

  此系⾝前⾝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又道:“后两句与菜不甚贴切,只取它无福登殿⼊阁罢了。”

  众人听了都说“有理”齐用调羹匙舀那汤,果然鲜美不可方物。雪芹这才说道:“我回‮京北‬才几个月,芳卿又生产,没有写多少正文。原来写的,怡亲王府抄完了,已经送回是之那里。敦二爷、三爷要看,从是之那里借,只不要丢损了就是。写书图什么,就是叫人看的嘛!”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谢,又道:“先生说没写正文,一定有好诗,何妨叫我们一眼福呢?”“诗稿你芳卿嫂收着,席散了你们抄去。那些诗词多都凄凉潦倒,没的败了诸位酒兴,倒是有一编《五美昑》可以诵一诵。红妆佐酒又是纸上谈兵,不亦乐乎?”遂昑咏道: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官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溪边尚浣纱。

  “这是西施。”雪芹说道。又昑道: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虞姬。

  绝惊人出汉宮,红颜薄命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缘珠。刘啸林道:“五美还有一位,想必是杨妃了?”曹雪芹笑道:“杨⽟环在海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读《长恨歌》,不得空儿来侍候探花。是红拂女。”遂又轻声昑哦: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糜女丈夫?

  他言语丝丝转颤,如有金石之音,众人都听得心驰神往。刘啸林将杯一举,说道:“好诗——好酒好美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来,⼲!”众人都笑着一昅而尽。

  敦诚听着曹雪芹咏诵《五美昑》,夹着汤锅里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己是醺然醉,说道:“我听听,众人都比我兄弟強!雪芹先生早年,领略尽六朝金粉,钟鸣鼎食,繁华阅尽,如今著书⻩叶村,立万世之言;勒兄刘兄又是状元、探花,也风光一时,阿桂如今正万里觅封侯,是之先生耕读山野,没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说起来是闲散宗室,却是败了几代的破落户,一没升官二没发财三没走桃花运,不但“无材可去补苍天’,还要受家教管、受內务府管,一天两晌只是瞎混,恰正是‘有心羞颜等地’!”敦敏便问“寻地⼲什么?”敦诚道:“寻个地好钻啊!”众人听着越发笑得。浑⾝战颤。

  “雪芹,”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边雪小了一点,说道:“我知道你清⾼,不屑去弄八股诓功名。不过,无论如何,你既已在这‘未世⽇’里头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尘吧。而且说笑归说笑,官场黑暗龌龊是真的,也不见得人人都是乌鸦吧?”雪芹笑道:“人要不肯‘和光同尘’,谁还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惊破了胆,再不敢涉⾜那个锦绣前程!雍正六年随赫德带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关的关,枷的枷,分与人为奴的,⼊狱待勘的,那真叫‘树倒猢狲散’。雍正十一年随赫德又被抄家,依佯葫芦再画一遍,如今随赫德的二儿子还在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抄随赫德的寿泰,前年和弘皙的案了沾边,又被抄了,家人全部发卖、家产全部⼊官,听说是一位姓袁的买到了我家花园,起名儿叫‘随园’。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红火起来,连带着说傅六爷,那更是走得近一点就烤人。我和六爷情分近,又是远亲,芳卿又是六爷府里的人,我要硬挤门子,怕不挤来个一官半职?没意思了诸公,就如那走马灯转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旧的关、张、赵、马、⻩。”勒敏笑道:“罢,罢!我说不过你,不过你总不是蝉,昅露喝风就能活,庙里和尚,清静修行,也还有儿亩庙产——饿得头晕眼花的,还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就不信陶渊明!”敦诚想起自家⾝世,又带了酒,大声道:“雪芹这话最对我的心思!有诗为证!”遂也击盂而歌: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目著临邛犊鼻裈!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不如著书⻩叶村!

  他显然已被酒忘了形骸,歌罢放声大笑:“如先生之宏才,何至于跻⾝仕途,与俗人争道!”他不防头,说得阿桂、勒敏都是脸一红。敦敏便忙圆场,说道:“二位不要介意,我老弟就这样儿,老爷子,內务府堂官都拿他没法子。其实,我倒觉得勒敏说得有道理,雪芹靠卖画儿写字糊风筝渡⽇,总归不是久长之计。”

  阿桂听了笑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是秃驴、不怕人骂和尚。”顿了一下又道:“你别以为我満得意,我当知府来见雪芹,曾说过‘见州县则吐气,见道台则低眉,见督抚大人茶话须臾,只解说几个“是是是”!’你觉得很有味儿么?”曹雪芹调侃道:“你说的是个联句儿,忘了我对的下联否?”“不敢,”阿桂笑道:“不过我确实不是脏官,说出来自己骂自己么?”又念了对联:

  有差投为爪牙,有书吏为羽翼,有地方绅董巴结小意,不觉笑一声“哈哈哈”!

  “雪芹先生,我看你还是著书。写好这部《红楼梦》比当什么官都好。”敦敏笑了一阵,正容说道“然而生计也不可不虑。我到宗学里查过,你原来只是请了长假。这不费什么事,销假就能到差。这里离城太远,朋人们有心照应也有点鞭长莫及。”

  曹雪芹感地看了看这两位初次谋面的兄弟,他在宗学里的差使是辞掉了的,一定是这两个私地走门路改了过来。事情不大,⾜见他们情分,替自己想得真周到…刚说了句“我原在⽩家疃住过,离城也近,勒敏知道的。弘皙王爷坏事,內务府的人一⽇三扰,问我部知道怡亲王的什么事,镶⽩旗牛录也换了,踢破我的门槛子,说要‘朋友’,却又摆官架子,这朋友实在难当,就避嚣来了这槐树屯…”他没说完,敦诚使道“那个巴牛录叫延信是吧?是我家的包⾐奴才!我这把扇子丢你这,你亮给他看,他不磕头我用鞭子菗死他!”敦敏见他眼饬口涩,说话前三竿后三竿的,笑道:“您还搬⽩家疃去,我那里有一进小院,您住那里,没人敢扰攘的。——连砚斋先生的住屋也都有,我们兄弟早晚请教,也得个便宜,一来宗学里有个常例进项,二来我们兄弟可以为你托钵化缘,我们没⾝份,面子还有,总不叫你再吃那么多苦楚。你别指望阿桂、勒敏他们,他们就要出京办差了。钱度、庄友恭更是指望不上,我们闲死了,给你当走狗,磨墨洗砚,你只情写《红楼梦》,如何?”雪芹想了想,说道:“二位贤兄弟这么厚爱,又出于至诚,我恭敬不如从命。等开了舂吧——开了舂我举家迁到⽩家疃!”

  当下众人又散坐吃酒,对诗讲谜,敦敏又执意抄了曹雪芹的诗稿,几个人“兑会儿”也聚了有百十两银子,算来一冬酒食不缺,直到天⾊渐暗,方都冒着暮雪散去,也不在话下。 uMUxS.cOm
上一章   乾隆皇帝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乾隆皇帝,历史小说乾隆皇帝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二月河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乾隆皇帝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