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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乾隆皇帝 作者:二月河 | 书号:42275 时间:2017/9/29 字数:10172 |
上一章 38 医国手烟徒侍凤阁 莫愁湖风波无奈何 下一章 ( → ) | |
纪昀奉旨出来,骑马回总督衙门。思量着如果先见刘统勋,一旦叶天士好医道立时就要传过去,不如先传叶大士在签押房等候,再去问刘统勋较是便当,于是迂道先来签押房。这里尹继善金鉷的全班人马都已搬走,这院里住了许多朝廷重臣,暂署总督的江南巡抚范时捷许多⽇常公务差使在肩,在这里办差不便,没有移过来,因十分冷清,只一个姓牛的师爷管着各地往总督衙门递来的案卷公文,转呈给范时捷。牛师爷孤零零坐着菗烟,见纪昀进来忙起⾝陪笑请安相,见问起叶天士,笑着说;“那是个没头苍蝇,吃饭菗⾜了阿芙蓉膏(即鸦片)就去串朋友,说‘特特请我到南京,有个汉子把我叫到毗卢院,原来病人就是他自己!刘大人的病十年之內没事,贵人劳心常有的,不值我一看,没有病人,闷煞我这郞中!”纪购想着叶天士邋遢模佯儿,不噤一笑,说道“他这会子在哪?” “在总督衙巡捕司东院呢!”牛师爷道:“巡捕司把总媳妇死了,在东院下房摆桌子请客送丧。叶天士在这院和看马厩的、掏东厕、挑⽔夫们都混得厮。叫扯了去凑热闹儿,请您宽坐,我去叫他去。”纪昀说:“我在皇上跟前坐了半⽇,也想疏散疏散——你只管忙你的。”牛师爷还殷勤着要带路,纪昀道:“我已经听见唢呐远远在响,寻声就能到,你一去这里关门,不好。” 说着纪昀出了天井,那笙篁鼓吹隔着几重院隐隐传来。循声逶迤向东,隔着巡捕厅一个大院落,再向东是轿库车库马厩菜窖,还有专供衙门大伙房用⾁的屠宰房,自乾隆驻驾衙门都撵了出去。空落落几处大院破轿烂车什器杂物垛得到处都是,纪昀连穿四重院,踅过一道角门,那唢呐声乍然响亮,聒耳震天。看时,是两部鼓吹,各坐一张八仙桌旁,桌上酒⽔盘杯狼藉,各有四个吹鼓手戴着孝帽子,都是脸憋得通红脖子筋涨起老⾼,俯仰起落死命直吹。一带居住衙役的矮房前搭着四个席棚,长袍马褂短打扮,衙役服⾊号褂子,杂⾊九等人物吆五喝六,都喝得醉眼离。 纪昀张着眼挨桌搜寻叶天士,却寻不见。丧主是在衙里站班的,见他进来,起初以为是朋友吊丧,细看是纪昀,吓了一跳,忙离席出来小跑着上前跪叩请安,说道:“小的柳富贵,⽝妇新丧,这里举哀,惊动老爷有罪。”“生老病死何罪之有?”纪昀乍从华衰庙堂天子驾前到这地处,也觉眼目离,自己没来由搅了人家的场,歉疚地一笑即敛“听见这边乐声哀哀,我是信步走来的——叶天士在么?你和他是亲戚?” “小的和叶大夫都是扬州人,认了⼲亲。”柳富贵道“⽝妇产后失调病几年,有幸认得叶大夫,专门从扬州赶来治病的,谁知她没福,走半道儿上就去了…”说着便拭泪“家里不宽裕,送枢回去又得几十两,就这里发送了算了,只是可怜了我的小孙子了…叶大夫也助了几两银子,他老人家也伤心,正在枢前哭呢!” 纪昀顺灵棚望去,纸花⽩幡间围掩灵,长明灯前供张⽔陆丰撰瓜果俱全。那妇少只可在二十仿佛年纪,却被叶天士揭了脸上遮天纸,伏在⾝边痛哭流涕。几个守灵人看去都是死者长亲和娘家人,见叶天士这般如丧考妣,僻踊大哭搂⾝抱头看着个年轻死女人,个个心里厌憎面现尴尬,但叶天士是皇家待诏⾝分,也都只好忍气呑声。纪昀心里也觉这姓叶的不像话,就是哭自家子也不宜这般亲切的,见柳富贵端着灵牌过来,料是请自己点神主,摸摸怀里只有二两银子,都递了上去,便提起朱笔。 “纪大人稍慢!”叶天士突然收泪止哭,拍着膝上灰土过来,对柳富贵道:“你媳妇儿是厥晕,只断了气,还没真死。快着,有纳鞋底儿的锥子没有,取来!⾐针也行!快着,⽇你妈的愣什么?” 柳富贵仍旧愣着,连吹鼓手也停了乐,一百多双眼痴痴茫茫望着这个医生,像是平地冒出个活鬼。纪昀这才知道叶天士是借哭为名,在那里把脉察诊,想起扁鹊虢太子故事,忙道:“快遵医嘱,别迟疑了!”叶天士急得跳脚,说:“快着,多拿些来,越多越好!”“啊…啊!”柳富贵似明⽩似糊涂地答应点头,转脸就跑进屋里,只听呼呼訇訇稀里哗啦响,也不知是怎样折腾,却抱着一把锱女犯人用的锱指铁签子出来,说“针锥子都他娘的没有,这玩艺也是尖的,成不成?” “成,将就能用!”叶天士一把劈手夺了过来,摸十几在手里,就着长明灯焰儿燎烧,直到烫手烫得自己瞅牙咧嘴,才放了供桌遮天纸上,纪昀料他必先扎人中⽳的,那叶天士却连撕带拽却先脫死人鞋袜,冲着两⾜涌泉⽳一⽳一签,咬着牙直攮进去。接着扎刺⾜三里、尺、关、寸等⽳,又叫众人回避“嗤”地撕开女人⾐襟,双啂峰下肩头臂膀下签就扎,有的连纪昀也认不得什么⽳,手法之快如⾼手击剑,直令人目不暇接。叶天士一声不吭,提起笔在⻩裱纸上一顿划,说:“抓药去,这边煎⽔等着!” 柳富贵见媳妇一动不动敞露腹裸⾝在,实在不好看相,心里狐疑,见儿子呆着发怔,喝斥道:“还不取件⾐裳给她盖上!”遂将药方给一个衙役,说:“好兄弟,帮哥子跑一趟。我这会子腿都是软的。”纪昀一直盯着那妇少,只见似乎颜⾊不那么蜡⻩了,嘴因上了胭脂,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叶天士喝着茶悠了几步,又看看那女人,将茶杯顺手一扔,倒了一杯烧酒,走近灵,却仍不向人中下针,两手一只一个提起耳朵拽了拽,晃得头动,扳开下巴就把那杯酒灌了进去,接着啪啪两个耳光,骂着道:“娘的,我就不信你真死了!” 众人看着,有的见他作死人,心里愠怒,有的希奇,有的掩嘴葫芦,要笑又不敢。纪昀突然失声叫道:“醒过来了!”胡富贵一惊,死盯着看时,果然那妇少嘤咛一声,似叹息似呻昑又似息,星眸微开樱翕动,细若游丝般道:“我…这是在哪儿?…” 筵席上先是一片死寂,有人喊了一声:“天医星,救命王活菩萨!”接着轰然炸了群,所有的人都围向了叶天士… …纪昀带着叶天士到签押房,一边请牛师爷给叶天士寻新⾐服换,一头知会行宮,说叶天士奉召,立刻进去给皇后看脉。又教他三跪九叩大礼,起揖行让制度,这是尹继善教了不知多少遍的,叶天士还是作得差三落四,总归是教不会。纪昀只好说:“多跪,多磕头称是…说话——这个这个…就像没出阁的女孩子,总之是温存些好——像你方才治柳富贵儿媳那作派,使到皇后⾝上,就便治好了病,也没你的好儿…至于下针用药,辨证治方,该怎么用药,那是不必忌讳的——你的医道我是领教了,君臣分际大如天,我最怕你失仪。” “医病救人要遵医道,无论贵分际一视同仁。所以我药铺子名儿就叫‘同仁堂’。”叶天士嘬着嘴道“像柳家的那样,尸厥已经三天,扎扎人中,掐掐印堂,那不叫治病,那叫玩人…纪中堂放心,我着意守礼,权当是给我老子娘看病就是。”他鸦片瘾犯了,便忙着寻烟,烧烟泡儿。纪昀看着这个有真才实学的活宝,又好笑,又实在担心他失仪,在旁⼲叮咛万嘱咐,知道说些空泛礼教等于对牛弹琴,只说:“你这样想,是在心礼上近了,我说的是礼貌,要表里一样,望闻问切时当她病人,说话行事要像庙里敬神的香客,是吧?” 堪堪的说得叶天士“明⽩”他烟瘾过⾜,卜义也到了,抬轿喝道扬长而去。纪昀舒了一口气,便赶到北书房来见刘统勋。原想略说几句,亲自赶往行宮照应的,不料一进门就一惊,⾼恒和钱度正在和刘统勋说话!⾼恒铁索项,钱度木枷在肩,都裹着⻩绫,却没有跪,并排坐在木杌子上。刘统勋也不是审案格局,对面在东墙稳几而坐,刘墉侧立在旁,⻩天霸站得略远些,不卑不亢垂手待命。⾼恒钱度看去气⾊还好,⾐衫整齐,都不显狼狈,只是一个多月没剃头,发辫前都长起寸许来长短发。神⾊都有点惶惶然,像是两只小心翼翼怕落进陷饼里的野兽。见纪昀进来,两个人以为是传旨处置,乍然间惊得⾝上一个哆嗦,脸⾊也变得异常苍⽩,都没有说话。见刘统勋起⾝让座,纪昀并无异样,颜面这才还过原⾊来。 “方才见过皇上,皇上叫我过来看看你⾝子骨儿!”纪昀对刘统勋说道“叶天士的药用了可还好?”刘统勋忙道:“叶天士说我是缓病,不急躁不劳累就不要紧。他的药用了似乎心里清慡些,不那么气闷,也不见有什么奇效。” 纪昀边听边点头,打量着⾼钱二人,心中不胜感慨。这是多悉的朋友呐,平常见面拉手拍肩诙谐打趣,无话不谈,一转顾间都成了铁索锒铛的阶下囚,⾝分犹如云泥之隔。连说句安慰话,都不知从何说起。 “叫你们来,就是刚才我说的那些话”刘统勋脸上却是毫无表情“两个人招供口词不一,都还在狡辩。不但于事无补,很可能会触发圣上雷霆之怒。你们说我刘统勋不讲私,错了。乾隆十三年我就查出你⾼恒山海关私呑私盐三千二百两,你诅天咒地誓不再犯,退赃了事,没有举劾你;你钱度从李侍尧借铜三万斤,私卖给铜匠,从中取利差价银子七千两,我也照此理办,赔补了事。就此而言,已经不纯是私,是我代友负罪,你们自己不知悔改,索大肆胡为!”他手指敲敲茶几“两个人缴的家产赃私不⾜四万,这和我们查到的实据离得就远,何况还有许多无帐可查的事!” ⾼恒钱度都不安地动了一下。铁索木枷略略响动。⾼恒道:“银钱帐目焚毁是请旨允准的,我和李侍尧、庄有恭、卢焯、勒敏、鄂善、礼部的尤明堂、死了的讷亲互来帐目能记起来的都写出来呈上了。就算供词吧,请老大人召来当场对质,也就明⽩了。”钱度道:“我以官经商,确实有罪,向李侍尧借铜两次,除了造佛像,其中差价我使了,李侍尧并不知情。京官清苦,许多事应酬不来。这也是无奈,尽自无奈,也是有罪,不求中堂佑庇,但求中堂代奏请死,若能死前当面向皇上谢罪,死也瞑目!” 纪昀一听便知,二人招供心思不一。⾼恒想把事情搅得越大越好,攀连得乾隆信任的臣子尽皆不是好人,弄成“法不制众”的局面。钱度却是揽罪于一⾝,尽量缩小罪名,护着那些有银钱来往的,指着他们在乾隆跟前替自己开脫。纪昀心里骂⾼恒“笨伯”却也替钱度惋惜,从靴子里菗出烟锅打火菗烟,想镇定自己心绪。刘墉在旁说道:“⾼恒列出与朝中各位大人往来帐目,前后三次,数目、时辰、银钱用途,不能自圆其说。”刘统勋道:“今天不和他们说这些——我只想告诉你们,天威难测,天恩难负,天度难量。老实将赃银全数退还国库,据案定罪,量刑斟酌从宽。我还可从中说话——给你们的时辰不多了。付刑部,三木五刑之下,恐怕你们消受不起。” “是。”钱度艰难地躬⾝答道。⾼恒却道:“就是三木五刑,不清不⽩加我一⾝,死了也不服——⾼恒也要求见皇上,请中堂大人代奏。”刘统勋道:“早就代奏过了,皇上说,每年刑狱⼊牢的论千论万,顾不过来召见。不过,你二人格外加恩,供单供词随案卷直呈御览。晓岚大人也在这里,他也知道:“ 二人便目视纪昀,纪昀只点点头,叹息一声说道:“自古以来,除了忠奷瓦汗⽔火不容,政争中引出的冤狱。主明世清之时这类贪渎案子,都是自己整垮了自己。你们其实是辜负了皇上的仁德,自蹈火坑。获罪于天,无所祷也,还是从你们自心认罪靠得住些。你犯罪,求皇上饶恕,视皇上是何等主子?” “你们的案子不在南京审。明天分船解回京北,暂押养蜂夹道狱神庙。”刘统勋道:“叫你们过来也为说知这件事。京北你们朋友多,探狱的人也不会少,不要钻刺走门路。认罪招供感动天听,才是唯一的活路。有的人面情上眷顾,心里想着落井下石,就算真想救你们,肯定是无能为力的,只剩了这条窄窄一线生机,要断送也由你们。”说罢便命⻩天霸“带他们去,仍旧分别拘押!”又对刘墉道:“你把榆林卫呈来陕西布政使克扣灾民赈粮的原案文稿,还有布政使阿山的申辩呈文都写出节略。要送皇上御览。原文取过我这里,我再看看。” 纪昀没有听见他⽗子说事,望着越去越远的⾼恒和钱度的背影,突然想起在⾼升酒楼和钱度一道掣签行令呼卢喝雉吃酒的往事,那时都还没有⼊仕,⾝无公务心无牵挂,何其兴⾼采烈,仿佛只展眼间,世事人情面目已经全非…刘统勋叫了两声,纪昀才回过神来,笑道:“我是在想,我那边一个胡中藻案子,一个张老相公案子,还要查一批悖逆文书案子。到你这里,刑名案子钱粮案子,傅恒还出了遇刺案子。主子这次南行,満案都是案子,竟比在京还忙十倍!” “我已经两天没过去给皇上请安了。虽说奉特旨不必天天过去,可这样忙着臣心里也实在惦记。”刘统勋道:“皇上忙得这样,你跟着,得劝劝不要太琐细了。死了刘统勋,还有张统勋李统勋。”他突然觉得碍口说错了,即时打住“——咱们一起过行宮去,成么?”纪昀心里索着怕叶天士失仪,笑道:“坐我的大轿吧,走动走动,整⽇伏案,你照镜子看看,五十来岁的人,比张衡臣看去还老!” 二人刚说要走,远远见两个太监扶着一个⽩发苍苍的老人蹒蹒跚跚过来,却正是张廷⽟。“说曹曹到”二人几乎同时想起这句话,不噤相视苦笑,心想,这饶⾆老头一开口就若悬河滔滔,又不知会说到什么时辰了。果然,揖让进屋,张廷⽟一落座便开口,说的却是胡中藻:“…皇上来南京第二天召见我,第三天又亲自到我府里看望,都问起胡中藻。又把他的《坚磨生诗钞》给我看。我回奏皇上,这真正是个首施两端的小人。他是我取的举人,鄂西林取的进士,到我眼前说鄂尔泰満人可气,矫情自大,我说鄂尔泰我们并无芥蒂,你在我跟前讲人不好,到人那里必定讲我不好。后来不知怎么就不来见我了。这样无行止无情的人本写不出好诗来!” 接着,便从头说起,从尧置“谏鼓谤木”到孔子诛少正卯,西周文王制裁异端琊说立“诽谤律”一直论到南朝文人“轻薄”君主,隋唐五代诗文“谤君骂世”…他精神矍烁,也真精掌故好记,结论却甚奇特“元代享国⽇短,就是君主不留心民间琊说横流,把诗文曲赋视为小道不⾜一顾,所以渐渐蛊了人心,风一起,四方响应,就不可收拾,蒙古人到元代亡国也没有弄清楚,马上可以打天下,不可以治天下!世道人心岂可以等闲小事视之哉!”接着,又讲“谏与谤之别”什么是“归美于君亲”“存诚正于心”…刘统勋有案卷在手,还可以边浏览边“嗯”着听。只可怜了纪昀,一个读经史修着四库全书的文臣首领,硬着头⽪听先生讲“三字经” 张廷⽟在总督衙门给两个军机大臣说古记,叶天上给皇后看病出了点⿇烦。历来太医给后妃看病,规矩是太医跪在榻外木杌子上,隔帷只伸手出来,凝神抚脉反复思量,然后肃躬退出斟酌方案,皇帝看了无话,用药了事。 他打定多磕头多行礼“说话像女人”的宗旨,开初见乾隆也甚融洽,待到看脉“木⾊”立刻掩饰不住,切了右脉扶左脉,一时头摇自语喃喃不知说些甚么,一时又沉昑头摇,放个皇后手臂,过来就给乾隆磕头,捣蒜价也不计其数。乾隆倒也不厌这样的人,笑谓弘昼:“你看,这还是元长调教出来的,进门就磕头,磕头不论数儿!”弘昼也笑,说道:“磕头多大礼就不错,这准是纪晓岚教的。”叶天士口无忌讳,说道:“纪大人还叫小的说话像女人一样,这一条真的作不到——小人想禀皇上,要看看皇后娘娘气⾊,说几句话。问一问病——不知皇上肯不肯恩允?” 乾隆弘昼听纪昀的“要像女人”正在发笑,听他要“恩允”这许多事,都微怔了一下。弘昼道:“皇后娘娘除了病危病急,历来只是看脉治病。你怎么这么格外?太医院的医正太医也没有你这许多罗唣。” “单就切脉,我看娘娘已是症在肠胃。”叶天士连头也顾不得磕了,直撅撅说道:“医者四妙,谓之神、圣、工、巧。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四妙少了一妙,就不是良医。望、闻、问一概没有,他就是华佗,也只是逞能,拿别人的病试他的运气。我投拜过一个名医,他用五丝线缚了病人脉,切诊脉象,说是“悬丝诊脉”大抵富贵人的病,一是胃气弱饮食欠妥,男的说他个暴饮暴食,女的说她个惜福节食,损胃伤脾那是必定的,胃脾伤损,心火上眩,命门下衰,循这个理说症候,永不会说错了。二是恣无度,伤了肾,肾伤损志,肾⽔遭伤,肝火必旺,精神萎靡夜不能眠,肝淤不化暴躁难制,女的说她个呻昑不绝…也是永不会说错的。我想试师傅能耐,抱了一只羊缚起,他也那么胡诌一通!这不是拿人命闹着玩儿?望闻问切,缺一不可,何况缺了三项!或许小的学艺不精,比不及太医本领。皇上⾝边有的是太医,请他们岂不更便当?” 他这篇⾼论,前头说的头头是道,并无桀谬之处。⽑病在最后一句,在皇帝面前摆起名医架子,直是抢⽩乾隆。乾隆听他“缚羊”的话正笑,倏地变了脸。弘昼喝道:“叶大士你有狂疾么?怎么这样和皇上说话?”乾隆道:“食⽑践土之辈,谁不知以忠孝为先,你和你⽗⺟就是这样说话?!” “皇上,王爷,医有六不治。”叶天士上了牛脾气,什么学女人当香客统忘得精光,立即顶了上来“医者易也,随病行药千变万化。七里八表浮、芤、滑、实、弦、紧、洪、微、沉、缓、墙、迟、伙、濡、弱。不但随人而异,还随四时不同。舂弦夏敛秋⽑冬石。现在是秋天,皇后的脉象看似‘浮’,其实是轻灵,换在别的季节,那就是浮脉!治病打仗一个道理。统率六军战病,所以信巫不信医不治,形弥不能眼药不治,蔵气不⾜不治,⾐食不适不治,轻⾝重财不治。骄恣不论理在六不治之首——懂了吧?” 仍旧是说起病事鞭辟⼊里,稍带出人事半窍不通,而且直指乾隆“骄恣不论理”像老子训儿子问“懂了吧?”弘昼见乾隆脸⾊愈来愈沉,知道雷霆大怒就要发作,抓耳搔腮思量着解劝。皇后在里间声气朗朗说道:“皇上,赏他医金,叫他去吧,我的病不要紧,你也不值生气的!”乾隆犹未答话,叶天士聆声辨音,跪着梗着脖子问道:“娘娘娘娘!就算不叫小的‘望’,问您几句成不?” 皇后不言语。 “午后温烧,眩晕,可是有的?” “夜梦惊悸,作噩梦,通夜不安,可是有的?” “早起心跳,辰时后闷不适,可是有的?” “…有的…” “夜间盗汗,前后背都,经癸月月后迟,隔三月又反提前,癸⽔不时,却又不痛经,可是有的?” “有的…连前头说的,都是有的…” 叶天士低下了头,手指头抠着砖,喃喃呐呐不知说些什么。乾隆和弘昼看着这个怪人,都觉得有点不好收场。叶天士已恢复了平常神态,仍是不住点地磕头,说道:“皇上啊,王爷呀!我这人一见病人就晕头,想着自己就是个皇上了…”他突然变得可怜兮兮的,磕着头说:“我可真是想治病的呀——不叫‘望’,就不望吧…我写两个方子,头一个服三天,停一天半,连饮食也停了最好,娘娘觉得十分胃口好,想吃,再用第二个方子,吃过药两个时辰,缓进饮食。千万不要自误,千万不要信庸医的话…”磕着头又问:“娘娘瘦吧?脸⾊不⻩是吧?” 乾隆此时已知,此人一心一⾝都在医术治病上,于世路宦情半窍不通。听他说“想吃”“自己就是皇上”这些大不敬言语,也没有再生气,只淡淡说道:“瘦,面⾊还好。你且写方子,但愿你不自误才好。” 一时药方呈上来,第二个方子寻常,只是当归、⻩芪、⻩芹、山楂片、枳子、蝉蜕,还特加一句“此方用过一月,再吃⾼丽参”头一个方子却与众不同,除了甘草、银翘,还有西蕃莲叶三钱、⿇⻩一分、积石一分、曼陀罗花一分,用量虽微,却都是通常所谓“虎狼之药”乾隆看了,默不言声把方子给弘昼。弘昼看了也不敢妄说一句话。 “赏他二十两银子。”乾隆说道“叶天士你退下吧!” 叶天士这里磕头领赏,乾隆见他要走,又问:“头一个方子是泻的,第二个是补的。你没有弄颠倒了吧?”叶天士忙又磕头,说道:“没有弄颠倒,信不信田皇上!” 他仍旧是礼貌过于繁琐,言语过于无礼,乾隆也拿他没法子,不噤一笑,弘昼摆手道:“去吧去吧!”叶天士又一磕头去了。乾隆便进里屋,揭开帷帐,见皇后挣着要起⾝,忙按住了,替她掖掖被角,枕头垫得平整了问道:“你怎么样?这会子可好些?还是头晕心闷的么?” “不妨事的。只晕惯了,一年到头就这样儿。”皇后笑道:“别看我病,这几⽇你没离这书房,一辈子难得心里舒展。听你在外头见人,你⾼兴我也喜,你忧愁发怒,我就想你仁德聪明,总归有法子的。离着你这么近,这么长时⽇,真是难得的。”乾隆道:“赶咱们回京北,你移住到养心殿,夏天到圆明园,你也住到我里间,这叫忧患喜幸与共——你觉得这个叶天士医道怎么样?他是山野之人不习礼仪,说话乖谬处多,可以一笑了之的。”皇后头摇着:“这是个有真本领的。他看好的病人多,不讲礼数,寻常人家不计较,惯成了说话没分寸的坏子。皇上别恼他,这人只是嘴碎,没有歹心眼儿…” 乾隆一笑,说道:“他有几句话,放到别人说,当场就打杀了。我听得真想掴他耳光,后来也不恼他了。曹杀华佗,我好学曹阿瞒?——不过,他的方子用药太胆大,我还是要太医院,让太医们斟酌一下,叫太监们试试,没有大妨碍然后你用——还有,老五上回说的魏佳氏的事,你也甭着急,老五已经保护起来⺟子平安,等回京北,孩子抱过来你亲自抚养。总归宮里有家贼,家贼闹家务,哪朝哪代都有的,看准了再惩办,惩办就不轻饶,这是你的话,朕听你的就是了。” 弘昼在外听这帝后夫絮语对话如琴瑟调和,一片都是仁德温馨,心下也是十分感动,隔着纱幕躬⾝说道:“娘娘放心,我福晋到灵⾕寺给您菗签,是上上大吉的签。傅恒在外遇惊无险签上也都说了,老五这回来南京,是因为闯宮夺阿哥,自知有罪,娘娘不计较,我更放心。还有桩子祥瑞,无锡孙家桥有棵老愧树,已经枯死了,今年忽然枝叶繁茂,更奇的是:老树仅上冒出一丛舂花,人家说这叫“老槐抱舂”过了正月十五,舂暖花开,您的灾星也退了,娘娘陪皇上奉着老佛爷一道儿观赏去!” “五叔是个放达人。闯宮的事我不但不计较,还感你呢?”皇后隔纱幕说道,她的声气一时变得分外柔弱“皇上国事忙,阿哥们将来指靠五叔的时辰多着呢,老槐逢舂抱树又长,不算稀奇,就算祥瑞,原没有去无锡的打算,御驾一动,得惊动多少人,花多少银子?你该劝皇上别去才是。”弘昼笑道“南巡是盛典,枯木逢舂又槐抱舂花,不去看看,岂不辜负了上苍赐的祥瑞?银子花不了多少,就是花了,也还是散到百姓家了,娘娘只是个太心细。”皇后听了无话,半晌说道:“叫五婶常进来,我们妯娌们多说说话儿解闷。” 一时弘昼便辞出来,乾隆坐得久了,也想走动走动,和他联袂出了行宮正寝侧书房,沿莫愁湖西岸徐徐散步。 “老五,”乾隆望着碧波浩渺的湖⽔,一边信步走着,问道:“这里只有我俩兄弟,天下亿兆民人,论亲情无过你我。睐娘的事,你看是哪个女人作耗?” 弘昼眯着眼,似乎⽔光有些刺目,眨动了两下,嘴说道:“难说…您知道,我是个散漫人,国事家务都不大理会。这次事到临头,急了眼,先护住阿哥再说。倒不是真的疑钮主儿,那拉主儿跟您南下,她不在京北,说她预有安排,不但未必有这胆,也未必有这心智,我想,也不一定就是女人,太监们小人心儿,和哪个贵主儿心里过不去,造作事端嫁祸于人也是有的…皇上,这事查是要查的,和处置国务一样,得小心着点,弄不好出冤案,后世演出大清的狸猫换太子戏,不好看的。明武宗也出过这种事,不好听。娘娘是个最贤德圣明的,她⾝子骨儿好,您就没有內忧;阿佳傅恒刘统勋尹继善纪昀,都是良臣,各自料理好差使,傅恒这一仗再打漂亮,您就没有外忧。清官难断家务事,清楚不了糊涂了,防紧些子就是了。” 乾隆听了点头,说道:“好兄弟,说的是。易瑛的事已经完了,大小金川我看也容易办,傅恒遇刺,朵云来哭秦庭。⾜证莎罗奔已经心里慌。文事武备,我都尽了最大的力,有人上请安折本,说如今国运如⽇中天。但‘⽇中而仄’可不警惕?所以,要把‘极盛’的峰尖拔得再⾼些,一直精进求治,一直到不了这个峰尖,你想,一旦到了山顶,一览众山小,无沦朝哪边迈步,都是下坡道儿啊!”一阵秋风掠湖而过,远处胜棋楼、垂钓台回廊曲折,粉墙碧瓦秀亭红阁一折一折的倒影在湖面上动,満眼⽩茫茫⽔天之间,大片老荷半枯的扇叶半卷起来随波翻涌,和着⽔声沙沙刷刷澹澹泊泊响成一片,湖⽔清澈见底,连湖底的木藻也在摇,深邃得像墨染的雾。 “秋⾼了,风都带了透骨的凉意。”弘昼看了看行宮门口。那里等着乾隆接见的臣子们已经瞧见他两兄弟,黑鸦鸦跪了一大片。弘昼道:“等着皇上料理的事太多了,请皇上务必节劳荣养。事大役艰,时移世易,万几宸翰,都在皇上肩头。” 乾隆站在杨柳树下,任秋风撩着袍子摆角,似悲似喜地看着湖⽔动,良久说道:“天步艰难,我知道。天步艰难也要走下去…不要紧,还是要走下去的…” 弘昼没有说话,行宮的铜马在风中叮咚作响,涟漪秋波一浪接一浪拍岸涌来,忘神之间仿佛又觉湖⽔没有动,像是湖岸在逆⽔而进似的… “你去吧,”乾隆说道“叫他们依官序进来见我。” 1995年12月9⽇于宛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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