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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乾隆皇帝 作者:二月河 | 书号:42275 时间:2017/9/29 字数:12673 |
上一章 02 鱼太守道路收冻殍 福公子荒庙救风尘 下一章 ( → ) | |
送走了会议来的士绅,鱼登⽔松了一口气,从堂口笑嘻嘻踅转⾝来,对马二侉子和窦光鼐举手一揖,说道:“亏了你二位!不然,今⽇这块没烧红的铁有得打的——这屋里,空落落的,満地瓜子⽪痰迹,走,到西花厅坐,又暖和又敞亮。我还有一瓯子老花雕四十年陈酿,咱们边吃边聊…赵天贵,⿇师爷他们回来了没有?”他让着二人起⾝,转头问那个提茶壶的衙役道。 “没呢!”那个叫赵天贵的衙役忙笑着答话道:“这会子雪下得紧着呢!别是在哪个地方儿吃酒赏梅了罢…”鱼登⽔愣了一下,多少有点扫兴地说道:“我算着他们早该回来的了。这么着,我就不敢在衙门里陪二位了。这样——反正雪大,人不留客天留客,老马陪兰卿大人在花厅里只管吃酒说话,我出去走一遭,今晚咱们请几个朋友痛乐一宵。” 窦光鼐是个不喜应酬的,于人情世故敷衍而已,因笑道:“我从虹桥灵土地庙那边过来,吃了十几个⿇酥扬州椿卷儿,一点也不饿。既然大人有公务,何必衙里再搅呢?不如各自散了罢,南京纪中堂那边来信,叫我过去引见,只烦贵府把他们献借的书征集上来,打包好,预备着驿送京北,别的我也没有要紧事待的。”说罢就要揖别。马二侉子却问道:“这种天气,府尊出去有甚么事?” “我看这雪——”鱼登⽔转头向外看看“扬州十年不遇的吧?大雪封门的,要防着绝粮户冻死饿死。还有的房子噤不起⽔泡雪庒。⿇师爷他们几个出去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得出去走走。”马二侉子笑道:“贵府真是爱民如子——我是说,如今还有你这样的官儿?”鱼登⽔道:“也有个私意儿搅在里头。和亲王爷已经到扬州了!省里藩司臬司学政部过来接了,还有先期踏看驻跸关防的侍卫太监,不定哪个部的尚书侍郞都在城里,差使上一个错失,立时声闻九重!”窦光鼐道:“不管扬州来了甚么人,这是你的应份差使,你去办你的事吧——我们也好散了。” 这边鱼登⽔从正厅升轿出去,马二侉子便拉窦光鼐向东马厩走,却是赵天贵前头导引,为避那雪,不从天井里过,用钥匙开了琴治堂东厢房的锁穿堂出来,已在东马厩院那间茶炉房的隔壁了。赵天贵出去招呼马二侉子的驮轿和窦光鼐的驴,马二侉子见那头驴和他的大走骡一道牵来,小得象一只大黑狗,因笑道:“亏您已经放了监察御史!如今知府出门都坐八抬大轿了呢——您倒骑这么一头狗崽子似的叫驴!——坐我的驮轿吧——牵着窦大人的尊骑跟着!”窦光鼐犹豫了一下,见地下的雪已积半尺,漫天仍是绒雪狂舞旋落,无休无止地下坠,再骑⽑驴不但⾜力不胜,且那份“骑驴赏雪”的雅兴也未必提得起来。这样的天气,坐上马二侉子这样的镶玻璃幕毡大驮轿,隔窗赏雪那真叫受用,可惜是马二侉子这个人… “我告诉大人一句话,”马二侉子似乎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说道:“无论官场文场商场,可以一⾊说是名利场。哪个场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在翰林院和王平乐(王文韶字)辩论,说过‘君子小人分野,唯一心而已’。这是有的吧?”只这几句话,窦光鼐便觉可以与此人同轿,莞尔一笑说道:“别以为我耳目不灵,你不也是德州盐道么——我授观察道巡行观风,皇上有旨吏部存档,暂不明发,你不要逢人就说。” 马二侉子一听就笑了。却见两个轿夫套好驮鞍,菗掉安放驮轿的架子腿,轿夫一边一个菗起后边的柳木凹杆轿杠,对准了驮鞍中间的一道槽将⽪绳嵌了进去,又将前杠抬起,却只有三尺长的轿杠,那走骡都是千调万训出来的,自动便向⽪绳套儿退去,轿夫双手一松,驮轿已经稳稳结束停当。一个小厮冒雪挑起夹板棉黑市布的狮子滚绣球棉帘,里头却是前后两座儿,中间轿窗还夹着套桌。马二侉子抢先一步上了前面座儿,伸手让窦光鼐坐了后座,说声“起路”!那驮轿象在雪地里被谁轻轻推了一把,稳稳滑动了出去。马二侉子却是十分会享福,先递给窦光鼐一个手炉,将手炉外煨热的⽑巾抖下来“兰卿,用热⽑巾擦把脸。”又从座角取出一个棉套子捂得严严实实的银瓶,倾一杯热腾腾的茶⽔放在窦光鼐面前,又抖擞开一个油纸包儿,里边又几个小包,展开了,甚么酱牛⾁条儿、卤口条、茴香⾖,桂花梅络小贴饼儿…竟是下酒物品一应俱全。马二侉子旋着一瓶“洮河舂”酒,笑着对看得发愣的窦光鼐道:“兰卿,你是个清⾼人。我和你算不得一路人。我是挣来之食也吃,嗟来之食也吃的。你是个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非甚么⻩子‘楝食’不食的。我呢?帮衬这世界,就是盗泉之⽔,捏着鼻子也就喝了。本来‘道不同不相与谋’,咱们没缘份。你打心眼里也未必瞧得起我这又是‘皇商’,还掏钱买个道台装幌子的人。今儿是大雪把我们挤到这一顶轿底下了。跟您打包票,这⾁这酒虽是民脂民膏,可也是我商场辛苦营运的⼲净钱买的——轿上吃酒,隔玻璃赏雪寻胜,这份清福只怕扬州最风雅的名士也未必享得!…只管吃喝玩赏,咱们兜城走一遭,下轿缘份也就尽了。你还去当你的清官,我还去捣弄我的瓷器古董绸缎贡品。如何?” “我并不是甚么‘凤凰’。”窦光鼐被他一番话说得心里暗笑,稳稳靠在轿厢的毡包垫子上,望着片羽肴的轿外,眼神中多少带着点惘,举起马二侉子递来的一杯洮河舂无声咽了,似乎在品那酒香,又似乎不胜烈酒的冲煞辛辣,嘬着嘴说道:“只是朝里城狐社鼠,掏弄得太凶。略正派点的,也就被人看成了稀罕物儿。比起当年郭秀,那种铮铮风骨,敢在天子明堂当众批龙鳞,和圣祖那样的明君哓哓置辩,我本没法比,也并不见谁有这样的名臣风骨。我读尽二十四史,似乎现在情势与哪一朝也不相似。生业滋繁前所未有,地土兼并得没有立椎之地的也前所未有。主上英明、辅相良能前所未有,昏天黑地里贪贿肆蝇营狗苟得一团糟,也是前所未有。天下太平前所未有,太平天下屡屡兴兵屡屡兵败,也还是前所未有!我有魂招不得啊…大家都是读书人出来作官。怎么作了官就变成一群魑魅魍魉——我夫子的四书,我夫子的舂秋大义,难道都不管用了么?” 马二侉子端着酒杯,半伏在轿案上一声不言语。但见轿外风雪更加离。玻璃上的⽔气凝了珠儿一行行淌落下来。外头景致都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良久,他轻轻一叹笑道:“我也读过几本史书。不怕你见笑,十四进学,十五中举,《离》解得,《易经》读得,先秦诸子文章句读断得,一样的看不透今⽇世道。历朝以来,只讲田赋粮税,如今又是亚细亚又是欧罗巴,又是钟表又是瓷器香料儿,外国听说还有铁路、有火车,我还见过火轮船!这都是前古没有的,叫人没法捉摸,竟和万花筒儿似的。你想,孔圣人书里没讲读书人在万花筒里怎么修行。⽩花花的银子从黑眼珠底下海⽔似地淌过,有几个能把持得象颜渊、曾参,又有几个男人象柳下惠,坐怀不呢?来,喝酒——管它呢!岂不闻‘沧浪之⽔清,可以濯吾头;沧浪之⽔浊,可以濯吾⾜’?来…” 轿子晃了一下,前头的骡子似乎遇到甚么坎儿,猛地站住,后头的骡子不知道,努劲一拱,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马二侉子一愣,挑起毡帘伸头出去笑骂道;“⽇你们的!骡子怎么赶的?”窦光鼐侧转⾝擦去玻璃上的⽔渍看时,两三个骡夫已经到了轿前,正在搬弄甚么东西。马二侉子的长随早已过来回话,抹着一头一脸的雪⽔,说道:“回爷的话,这里冻倒了一个,雪已经盖住了。幸亏是骡轿,要是车轿,齐儿就截过去了…这人也真是的,别人都是爬道边儿卧着,他就这么直撅撅横到当路车辙里…”马二侉子没等他说完,搴帘便跳下了轿。窦光候也就随着下来。 在轿中隔玻璃瞧着,外间飞花如绒似絮飒然而落,出来便知里外寒温世界迥异。二人暖轿酌酒,热⾝子下轿,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轿顶的雪团裹进脖项中,都是一个周⾝哆嗦的噤儿。马二侉子眯着眼,看看远山近廓,湖河港汊俱都是⽩得刺眼的冰雪世界,街衢村庄蒙在雪幕中,绰绰约约朦朦胧胧景物都不甚清晰,不由的说了声“好冷天儿——”因见窦光鼐已俯⾝察看那冻殍,淌雪过来,一头问道:“这怎么料理?——您甭瞧了,这我见得多了,至少过去六个时辰了——可怜见的,才二十岁出头呢!” “这附近不知有没有庙?”窦光鼐无望地松开尸体的胳膊,吁了一口气站起⾝来“把他寄厝到庙里,再知会鱼太尊,由他安置就是了。”“如今扬州大庙都装修一新,要预备着御驾临幸。”马二侉子道“那些和尚们未必有这份慈悲心,收这些死尸有碍观瞻…只可是土地山神庙、马王庙十王庙之类的杂庙野观,才可寄托这些冻饿殍尸的。”傍边一个骡夫笑道:“大人们好心肠的。象我们乡里,这种天气出门跑生意,一天遇上三五个不稀奇!——这里驿道上了北坡,有座废了的五通祠,有的是空房子。爷们这里稍候一会子,小的们撮弄着抬他进去,出来咱们接着送爷门游玩。” 马二侉子唾了一口,笑叹道;“踏雪寻胜来着,谁知碰上雪里埋尸——败了兴了。”窦光鼐笑道:“你这是富贵轿,坐这轿冲雪赏景,很有点焚琴煮鹤的味道——这五通祠虽是祠,地方儿选得不俗,左倚蜀岗余脉,右临瘦西湖岸,舂⽇来游,怕不也是醉人去处?——”他突然眼一亮,指着五通祠西边颓墙说道:“你看那一带梅!”说着一提袍角,踩着道旁松软的雪便登上去。马二侉子随后跟了过来。几个骡夫将死尸搭在⽑驴背上,架头扶脚的,却是循着道儿向西,又向北踅,趔趄踉跄逶迄径往五通祠。 这是很大的一个院落,正殿和山门遭过火焚,已经几乎被夷为平地,七楹殿基下,齐整排列十二个栳栳大的雪堆,圆圆的,象发酵了的雪馒头,残存的东壁被烟火熏得黛黑,金翠错的壁画依稀彷佛。由正殿⼊庙,庙后的影壁也已倾圯,空落落的大院鸦没雀静,两排厢房倒几乎完整无损,东厢北头几间房似乎还住得有人。连窗纸都糊得严严实实。空旷寂寥中微微闻得人语之声。西厢南头五六间房却是烧残了的,残檩断檐纷杂错落,都落了许厚的雪盖。袅袅风中満院流雪回,给人一种空寂落寞的弃世之情,只有院心那个大硕无朋的焚香石槽,槽北矗着人来⾼黑黝黝的破烂铁鼎,仿佛在向人诉说着这里当年的繁华。 马二侉子的眼神却是不好,似乎是今⽇我们所谓的⾊盲了,进了庙,还是看不清西垣下一丛丛的茂梅,一边跟着窦光鼐走,嗅着清芬寒冽的梅香,一边问:“哪里有梅?梅在哪里——我怎么就瞧不见呢?” “这不是的么?”窦光鼐见他瞎张望,不噤好笑,俯⾝折了一枝递过来,说道:“你和我一个表兄一样,辨不出颜⾊妍。大家分苹果吃,他专捡又青又酸的取…”马二侉子这才留心自己脚下,短垣顺墙向北,莽丛丛灰蒙蒙一片齐项来⾼都是梅树,接过花枝在鼻子旁贪婪地嗅着,做怪脸儿笑道:“我还不至于全然不辨颜⾊。梅花是⽩的,雪也是⽩的,就看混了——”话没说完,窦光鼐已笑得跌脚,劈手夺过梅枝说道:“这是‘⽩’梅么?西子无盐①都要你搅得一塌糊涂了!”他用手轻轻抚着,那梅枝权分两条,似蟠螭又如僵蚓,绵延直伸出三尺余,胭脂似的花朵上,没有绽开的蓓蕾上,都挂着蜡霜,风雪里瓣铮寒香袭人,看去倍觉精神。 ①无盐:舂秋著名丑女。 马二侉子见他忽然沉昑,笑道:“兰卿风雅士,必定有诗了。”窦光鼐苦笑了一下,略一顿昑道: 敛芬甘寂寞,持洁矜哀红; 沁香不媚雪,昂蔵对东风。 马二侉子听着点头,叹道:“⾜见风节。难为这句‘持洁矜哀红’!——嗯…不过‘昂蔵’二字盛气了些,梅花是女儿情态,不如用‘含愁对东风’好些。”窦光鼐道:“‘昂蔵’辞气是霸道了些。说的是。景随意转,这会子没有愁,不能強说愁,倒不如‘一笑对东风’,显得大方从容些。”马二侉子道:“我是胡说八道,哪里懂甚么诗?上年和纪晓岚公喝酒,他说古今咏梅的诗都做滥了,最不易出新意的。还代桃花骂梅花,甚么‘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独无称呼’,还有‘家家梅香都是奴’甚么的,逗得我们好一阵笑!”窦光鼐笑道:“他那是调侃。此人最爱唐突亚子刻画无盐,満口都是胡说八道。” 说话间几个骡夫已经安置好死尸,雪洗手说笑着过来。窦光鼐看院中脚迹,便知是送到西厢屋里去了,因问道:“没有惊动这里住着的人吧?”轿夫头儿陪笑道:“这又不是赁出去的房子,谁管谁呢?东厢里有人探头儿看了看,没说话又掩了门。”窦光鼐还要问时,忽然听得庙外来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象是后边有人追赶,有人大声吃喝: “臭屍做的——野丫头,站住!你不想活了——你姥姥的!哪里跑?” 几个人都是一愣,转瞬间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子连跌带窜奔上庙阶,年纪只可在十二三岁,这样冷透骨髓的天儿,只穿一件破烂流丢的青布大褂,腿上裹脚也散了,拖着一条玄⾊带子拧着小脚伶伶丁丁飞奔上来,连鞋子也跑飞了一只。她跑到庙碑旁,煞⽩着脸张惶四顾,走投无路情急间,一眼嘘见东厢北首,五通祠原来住持房子旁边的汲⽔井,黑洞洞的井口在雪地里格外显眼,犹豫了一下,冲步趋去,不防脚带拖在⾝后,在一断檩钉子上,只一拽“嗤”地一个马爬,直滑出丈许来远! 这一来连东厢里住的人也惊动了,窦光鼐、马二侉子急赶上来要扶那女孩子时,东厢北房草帘一动,冲出两个叫化子打扮的少年,都是笑嘻嘻地,不由分说架起那姑娘便进了屋,便听屋里有人喊:“给她找一⾝⼲棉袍——对,先用被子裹着——这天气怎么就穿得跑解马似的呢一一把热⽔给她洗把脸!”却是一口道地京腔,公子哥儿吩咐下人口吻。 这时分还会有京北来的叫化子?窦光鼐和马二侉子都是一愣。诧异着退到大铁鼎旁边静观。 那群追赶姑娘的人已拥进庙里,约莫有十二三个,都是庄丁模样,⾐⾊却甚杂,个个都是截衫棉袄短打扮,口里呼呼直⽩气。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瞟了马窦二人一眼,冲着屋里吼道:“死丫头,识相点,快出来!”几个庄丁也七嘴八⾆呼喊叫骂,口气却甚是轻桃: “出来吧,王老五要急煞了!” “要你坐花轿,当新娘子,你紧着往井里跳甚么?真个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 “到底是大家子调教出来的妞儿,还害臊呢!” “这丫头是⽔灵,怨不得老五上火,把那二分茶山子都盘给葛二少赎她出来——” “大家子的丫头都出落得这般标致——比葛二瞧着还俊十倍呢——不知人家姐小长甚么模样?” “那定必是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了!” “嘴脸!看几出戏,你就成斯文先生了!” 夹七夹八纷纷议论中,王老五又大声喝道:“屋里人听着,快放人!不然老子要闯进去了!” “是谁在这里撒野?” 草帘子一动,一个少年闪⾝出来,却也是乞丐装束,年纪约在十四五间,个头已是成人⾼低,脚下蹬一双污秽不堪的黑鲇鱼老棉头耝布靴子,一袭油渍⿇花的老羊⽪袍罩在⾝上,⽩花花油腻腻地⽑里儿翻着,看不清里边穿的甚么褂,一顶大得可笑的合六一统毡帽庒得眉眼很低,脸上东一块西一道,不知是锅烟还是污泥,腿双叉开跨而立,雪地里看去显得滑稽里透着精神——一刹那间,窦光鼐觉得似曾相识,却再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人。马二侉子也不言语,骨碌碌一双眼只是仔细打量这个少年,又不时瞟着跟出来的两个乞丐。 那少年却全然不留心众人,拧着眉头盯着王老五,不紧不慢问道:“这丫头是你甚么人?” “我老婆!” “老婆?”少年似乎有点意外,瞪大了眼又问“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她呢?” “她…”王老五迟疑了一下“大概…大概…十四五岁吧!” 少年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这一瞬间,马二侉子脑海里电光石火一划而过,已经认了出来,对窦光鼐耳语道:“这是乔扮的叫化子。这个年轻人来头不小,是傅爵相①的二公子,叫福康安…”窦光鼐心下顿时恍然,怪不得面,原来把爷两个形象给印证在一处了,细思却又惑,又摇了头摇。听那少年笑道:“天下哪有这样的丈夫,连自己老婆的岁数都说不清!你三十五,她十三,你是她老公?你该是她爷爷!” ①爵相:傅恒因战功封有爵位,又是宰辅,因而尊称爵相。 “是老公是爷爷与你巴的相⼲?”王老丑庄稼火上来,脖子筋起老⾼,脚一跺,转⾝冲门跃过去就揭那草帘,守在门口的那个中年乞丐跨前一步,只用手扳肩头一带,笑道:“私闯民宅劫人,你活够了。”王老五只着这轻轻一下,⾝子竟陀螺儿似地旋了几个圈儿,踉跄退了几步。刚刚站定,门口那小乞丐早一个头锤拱过来,王老五偌大⾝躯“卟嗵”一声四脚朝天仰在雪地里,溅得雪花腾然而起。 “好小子,敢动手!” 众人见王老五吃亏,发一声喊,一拥而上便奔那少年。小乞丐拖了少年便向后退,那中年乞丐挡在前头,笑嘻嘻的也不甚张忙,待前头几个人到跟前,突然蹲⾝,磨杠似的一个扫堂腿,三四个人象突然遭到风袭的⾕个子,挤堆儿倒在一处。后边的人被他这一手唬得一退,随即喝呼大叫冲过来,却被中年乞丐劈捉了一个直搡出去,又砸倒一个。庄丁虽多,无奈那中年乞丐端的不是凡手,人影恍惚穿揷其间,打倒一个又奔另一个。那少年也是手脚灵便,但近前的,又搡又带掌击肘砸,挨着的不是马爬便是喝醉了酒似的踉跄趔趄。那个小⽑头乞丐更是撒溜,跳蚤似的在人群中钻来蹦去,朝这个踢一脚,朝那个打个背锤,时不时还扇人一个耳光。一时间打得雪尘飞扬,叫骂声呼喝声倒地声耳光声响成一片。窦光鼐和马二侉子略看片刻便已了然,王老五一⼲人虽人多势众,却庒不是这三个人的对手。一团混战中东厢第二间也出来几个大汉,一个个都是壮豪威武,但却不是乞丐,象是长随模样,都叉手而立,笑昑昑看着这一群,倒象是在看街上跑江湖的走把式。 一时间庄丁已被撂翻了五六个,可煞作怪的似乎都被中年乞丐扭了脚筋,一个个双手抱膝护裸疼得在地下打滚。王老五脸⾊紫,累得呼呼牛,兀自和中年乞丐拼命支吾,口中大叫:“一齐上——围住这小子,照死里打!” “都住手,听我说话!”那少年站在井台石板前,一边格打扑上来的人,犹自好整以暇,大声喊道。站在檐下的几个长随见众人不听招呼,依旧打不休“唿”地一齐都上了手。只转眼间,庄丁们都被打倒在地,抱脚捂肚子爹妈老天爷混叫一气。两个长随架定了王老五,拖到少年跟前,朝膝盖窝里踹一脚,已是跪了下去。一个长随见他挣扎,劈脸一掌掴去,骂道:“野泥脚杆子,老实点,听着这位爷说话!” 王老五又倔又憨,人已跪下兀自又纵又摇不肯就范。那小乞丐挽袖舒掌还要打,少年摆手止住了,上前一步问道:“说实话,这丫头是不是你抢来的?” “不是!是我买的?” “卖主是谁?” “官卖!” “唔!——她是罪奴?” 王老五一愣,说道:“她模样儿端正着呢——嘴一点也不努——你罗嗦个啥!给我放人!”那少年不噤咧嘴一乐,说道:“今儿个无巧不成书,她是我的远亲表妹,奔这里求救。我能不管?王老五,我瞧着你也是个老实种地百姓,不想为难你。你娶一房媳妇儿也不容易,也不要说赎银是若⼲几何,你开个价钱,我成全你另寻个年貌相当的女人。这丫头其实还在孩提之间,没的作践了她,也伤了你的骘,你说成不成?”王老五听他的话只是个半懂,上下审视那少年,说道:“你这象生儿,好大口气!我好不容易卖了茶山,八两银子才买到手——娶一房媳妇儿,没有六十吊钱谁嫁给我?你有么?” “六十吊?”那少年眨巴了一下眼睛,原来他竟没有使过制钱,更不知道制钱和银子怎么换算,因便目视那个小鬼头乞丐。小乞丐笑道:“一吊⾜钱是七百文,⽑吊一千文,一吊七兑一两,六十吊六七四十二,加上银子成⾊折算,九成九的银子,九七六十三…”他掐指头算着,少年已听得大不耐烦,喝断了他道:“吉保!你甚么时候儿学会老婆子嚼⾆头了?说简截些!”那个叫吉保的小乞丐伸⾆头扮了个鬼脸儿,笑道:“该是三十五两三钱⾜纹,就够他娶媳妇儿了。”“我给你五十两。”那少年微微一笑,用手点了一下,一个长随早趋步上前,将两锭台州⾜纹双手捧给他。少年接在手里掂了掂,蜂窝细丝灰⽩碴脚,一到心的两块银饼子,带着那长随的体温,⽩绒一样的雪花一沾即融,⽩晃晃亮灿灿放着刺眼的光芒,一群庄稼人已经看呆了。少年走近王老五,将银子丢了他手里,笑道:“回去把你的茶山赎回来,娶个婆娘好生过你的⽇子。放开他,叫他去吧!”说罢朝马窦二人看了一眼,不言声揭开草帘回了屋里。那叫吉保的和那些长随、中年乞丐也都规规矩矩各回各房。 看着王老五一⼲人面面相觑,傻子似的⾼一脚低一脚离庙而去。窦光鼐也恍若梦醒,笑道:“我也认出来了,翰林院送稿子去六爷府,见过这位哥儿。六爷调教子弟有方,这位少爷心地不坏。”马二侉子道:“这是六爷正配夫人的娇儿子,序齿也排第六,其实前头三个哥子没养住,怕两个六爷叫混了,所以都叫他福四爷——福康安——我给他采办过东西,方才他已经认出我了,不见不好,咱们进去请个安儿吧。”见窦光鼐踌躇,马二侉子笑道:“兰卿又自矜翰林⾝份了。福四爷也是有职份的人,一落草就是三等虾,位置比我们⾼呢!”说着拔腿便走,窦光鼐⾝在其境,由不得也就挪步跟着进来。 屋子里很暗,乍从雪地里进来,几乎甚么也看不清,团团纺花车似的光晕儿转,二人略定了神,才见共是四个人。中年乞丐控背躬⾝站在北炕西头边上,吉保和另一个年纪仿佛的小乞丐在南边地铺火堆旁烧烤着一只,茶吊子里的⽔翻花大滚,満屋都是暖融融的气,那个小丫头双脚煨在被窝里靠墙在地铺上坐着,双手捧着一大碗面条,吃得満头热汗,已是吃完,还用⾆头着碗边,一付馋相可掬。福康安微笑着看丫头吃饭,见二人进来,笑道:“老马,行了行了——打你娘的甚么千儿——看着我打架,你竟是袖手旁观——也不过来帮一捶!”又问:“这位先生贵姓,台甫?” “回四爷您呐?”马二侉子嘻⽪笑脸,还是打了个千儿起⾝“老马瞧着那一群人也不是您独个儿的对手。这位大爷——”他指着中年乞丐笑道:“不才也认的,是万岁爷指给傅相爷的贴⾝随从,浑名‘铁头蛟’,也是大內侍卫呢!老马上手,只会碍您的事,丢您的人不是?我这⾝子,那叫——啊,对了——叫肋不⾜以安尊拳!”说得屋里几个人都笑。马二侉子又介绍窦光鼐“这位是窦老爷窦兰卿,我们小游扬州雪中胜景,却不防碰了四爷这里一出全武行,打得热闹,让卑职们看了一出好戏呢!” 听说是窦光鼐,福康安当即改容相敬,本来盘膝坐着的,俯仰了挪⾝下炕,竟对窦光鼐躬⾝一揖,笑道:“失敬得很,不晓得是兰卿大人。家⽗在成都给的家信,说起您,品正立⾝,是位了得的大丈夫呢!”他抹去脸上污垢,虽则不脫稚气,却是満脸安详,一付稳沉优雅的贵族气度,让着窦光鼐道:“我微服在外,就这付形象儿,简慢了。大人请坐,吉保,把条凳子搬过来。老马也坐!” “学生与福大人曾有一面之缘的。”窦光鼐见福康安并不拿大,眼见他目如朗星清秀俊雅,迥非大家子贵胄公子哥儿形容,坐在破凳子上欠⾝一礼,徐徐说道:“前年代礼部送谢恩表曾到贵府拜望傅相,福大人当时在合树下背诗,至今宛然在目。今⽇大人仗义救弱慷慨解囊,仁心义行,令学生敬佩!”福康安听他提及⽗亲,立起⾝来略一站,又坐回炕沿,含笑说道:“这个——何以克当大人挂齿!视人落井而游戏旁观者,是为禽兽之心。晚生不救,大人也会出面⼲预的。” 马二侉子见二人都是如对大宾一团客气,不噤一笑,在旁欠⾝问道:“四爷几时离京的?夫人倒也放心,让您自个儿出远门——您怎么换了这么⾝行头?” “我出来一个月了。”福康安笑道:“若尊⺟亲的话,我该在府里,从书房到上房,时时眼里盯着我才放心。就在书房读书,她也要隔窗户看几遍——真和囚笼差不多儿。又是‘⽗⺟在不远游’、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古圣先贤的话大约她只记得这两句,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就是个‘不远游’‘不垂堂’…”想起⺟亲棠儿,福康安不噤又一笑“这次出来,我是借着到西苑飞放泊放鹰打猎偷着走出来的。” 窦、马两人听了都是大吃一惊,愕然望着福康安,一时竟递不出话来。 “你们放心,如今我是过了明路的。”福康安孩子似的眨了眨眼,笑道:“⺟亲拗不过我,我也逃不出⺟亲佛爷掌心,走到通州就叫顺天府给截往了。”他指指正在笑着添柴的小吉保“是这个狗才给通的信儿,⺟亲亲自赶到通州,见我好歹不肯回去,气得哭了一场,又是忙着给⽗亲写信,又给纪晓岚发函,都附到六百里加紧文书里专递出去。⽗亲在成都回信,说我勿象他的儿子,叫⺟亲放行让我出去看看世面;纪公也回信,万岁爷说我是侍卫,侍卫不能象鹿苑里的圈鹿,既有志出来,可以顺道历练世情观察民风,到南京来从驾。⺟亲没话说,⾜⾜又挑了七八个护卫装成长随——”他指指隔壁“这些人真象臭膏药,贴⾝上揭都揭不去——我娘这人,真拿她没办法!” 几个人听了都笑。窦光鼐这才明⽩就里,因见福康安穿着洗得发⽩的灰府绸夹袍,特意地在显眼处打了几块补丁,外边套的是去了面的⽪坎肩,沿边上露出紫薇薇的茸⽑,一望可知是极名贵的雪貂⽪巴图鲁背心改制应景儿的“丐服”真不知道这位天家內侄,天下第一宰辅的嫡公子,又⾝为侍卫的哥儿,怎么个“沿路乞讨”而来。那姑娘吃了热饭换了⼲⾐服,已经恢复了精神,她显然也被福索安弄糊涂了,眼目前这个小叫化子,竞有这一大帮人跟着侍候?一言半语也不敢违拗他的!来的这两个人好象也是贵人,却坐他下首陪礼说话谦恭不肯造次。三人的对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着边际。因见福康安伸手取碗,忙上前将茶吊子里的开⽔续上,拖着不合脚的大棉鞋用开⽔涮了三个⽑巾,拧⼲了,热烘烘篷松松递给福康安,又给窦马二人各一块请揩脸,便悄没声蹲在墙角叠着七八糟的⾐物被褥。 “听说兰卿大人要调出四值库书了。”福康安道“不知道吏部的票拟发出来没有?” 窦光鼐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位贵公子真的并不凭着是相府子弟出行,竟随时和朝庭六部有着联络:只是这么稚气未脫,能料理甚么政务?——心里惦啜,口中笑道:“我也只有个风闻,票拟还没下来,现在还在办征集图书的事。”福康安点点头,笑道:“这也不是件容易事。皇上杀了假朱三太子张老相公,不少人吓坏了。有书也不敢献了,恐怕不能一味地胁迫,一头是地方官,缴书送库多的要奖励,记档考成,一头对蔵书人家循循善,献出珍稀图书的可以表彰甚至授官。就是书中有违碍字句的,只要不是心怀恶意诽谤圣朝,也就罢而不论。至于古人书里妄分华夷分野的,更不必追究,删去也就是了。四库全书弄编纂的,养活了那么多人,又都是宿儒,这就是他们的差使。”窦光鼐听着,起先心里暗笑,以为小孩子故作深沉学说大人话,听下去竟听住了,这些话也正是自己心里想了多⽇的,却由这个少年和盘托出,不噤点头叹道:“何尝不是如此!大人见了纪中堂,很可以再提提。” “还有些事比这个更要紧,”福康安又道:“我从京北一路来,虽然被这些混账——”他指了指吉保几个又看看隔壁“被这些王八蛋们看牢了,成个‘哥儿乞丐’。走马观花道听途说也还是见了些京城看不到的物事。皇上这里南巡,原为视察民间疾苦,观风恤民。这是尧天舜帝的圣举。一路看来,原在江淮趁食的外地讥民都被从驿道运河两侧強行赶离。这些人散处鲁南豫西,偷骗抢劫作奷犯科甚么都⼲,府县还不敢申报。这些地方是甚么所在?一个抱犊崮,孟良崮近在比邻,一个靠着八百里伏牛山又地连桐柏山,朝廷不知用多少力化了多少银子才敉平了匪患,又涌来这么一群⾐食无着的人——已经有砸米店抢当铺的了一一人倡,就会万夫景从,宁不令人忧心焦虑?” 他微蹙眉头,似乎是在对窦光鼐娓娓言心,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半点没有做作之态。连马二侉子也敛去了脸上笑容,心里暗自惦啜:傅恒教子有方,福康安这么点个⻩⽑稚齿少年,见识已在寻常朝廷大员之上了。窦光鼐早已收起轻慢之心,在凳子上一躬⾝说道:“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少公子何不写成条陈上奏圣明?” “我这个侍卫其实是个虚衔,没有正式当差。”福康安略带无奈地咧嘴一笑,瞬间脸上闪过一丝孩子气“阿玛一听说我说国事就训斥,说我是个马谡赵括,要多历练少说话。我娘象只护雏的老⺟,只不离她⾝边,吃饭睡觉都盯着我,象是她打个磕睡醒来我就会没影儿了似的——我真不得自由。皇上既叫我到行在,引见时我自然要奏的。”马二侉子问道:“世公子几时动⾝去南京?”福康安伸欠了一下,说道:“明天吧…明天雇几乘驮轿,到仪征去。我已经接到范时捷的信,皇上要在仪征驻驾。” 马二侉子一笑,说道:“仪征那么个小地方,皇上怎么这么好兴致?” “听说有一株老槐树,树抱树生了一丛舂花。皇上南巡,这是吉兆。仪征县报上去,皇上自然要观赏——离着仪征还有四十里地呢!”福康安神⾊忧郁,看着被风鼓得一翕翕一张的窗纸,半晌才道:“仪征县真混账!” 二人听了无法回话,因便起⾝告辞。福康安却叫住了马二侉子,问道:“淮盐道那边库银还有十三万两,说没有你的话不能动用。是派甚么用场的?” “那笔银子是户部掌管。”马二侉子道“因为查核⾼恒本来已经封存,修圆明园采办木料要使,这差使派给了我,所以有这个话。” “这银子你也不要购木料,”福康安道:“要全都用来买育秧稻种,运到皖南苏北。那里急缺稻种,这场雪——”他清澈晶莹的眼睛象要穿透墙壁似地向前遥望着,说道“这雪过后,天气回暖,育秧赶农时比甚么都要紧。我见皇上头一件就要说这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办。部里怪下来,都是我兜着!” “是!”“还有,”福康安道:“你想办法弄一千件——对了,有一千件够用了——棉⾐,叫这里知府姓鱼的甚么来着,分发到穷极的人家御寒,断炊的人家还要分点口粮。” 马二侉子看了窦光鼐一眼道:“福大人处置极当!一千件寒⾐好办,分口粮的事马⽟合恐怕力所难支。”因将方才会议筹资驾的事约略说了“您是奉旨观风的,从这笔银子里菗用一两万也就够用的了。” “就这么办!”福康安道:“兰卿恐怕也要去仪征驾,老马你心理办一下。皇上巡视江南,文明典型是要紧的,就象你们送这庙里的冻殍,很给皇上脸上添光彩么?藻饰天下是为民心向往圣化,不是粉饰天下。一字之差,云泥之别——老马,我告诉你,这件事作好,我就拿你当朋友待。你黑呑一两银子,就是和我福康安过不去,从此你就走背运,别想平安!” 马二侉子不噤莞尔一笑,和窦光鼐一同起⾝告辞,说道:“四爷你一千个放心!告诉四爷一句话,老马也是读书人。这种事不敢有丁点儿妄为的。鱼登⽔——鱼太尊要是不肯出银子,我有法子先垫出来办爷的事,就亏赔出来,至少我是积了骘的!” “他敢不给钱!”福康安皱了皱眉头,又顽⽪地一笑“鱼等(登)⽔,真好名字!不给钱,这条‘鱼’我让他渴死!”说罢也立起⾝来。窦马二人便辞出这破烂房子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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