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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乾隆皇帝  作者:二月河 书号:42275  时间:2017/9/29  字数:12448 
上一章   5 蒙恩宠瑶林初诏对 说赈灾吏治警帝心    下一章 ( → )
  “是,奴才领旨!”

  和珅忙叩头答应一声,待起⾝时,忽然觉得两腿有点发软,头也有点眩晕,这突如其来的幸运袭来,把个精明伶俐的人弄得有点恍惚,连周围的景致都霎时间离了…悠悠跟着引见太监王八聇进了养心殿,在正殿对着朝见时乾隆的须弥座行了礼,満殿富丽堂皇的摆设,什么人来⾼的大金自鸣钟、金⽟如意、珐琅盆盂、攀着梯子才能开启使用的大金⽪柜、两人合抱耝的特号大瓷瓶…这些物件平时也见过,此刻便觉布得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紫翠杂陈晃得人眼花,直到跪在东暖阁前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双手前额据地碰头,他才清醒过来。这是个玲珑剔透的人物,立刻意识到,此刻就是地震了也要把持好自己,言语行动不但不能出错儿,还要铆⾜了劲儿邀好儿!两手拇指‮劲使‬掐着中指节,已是镇定下来,提⾜了精神等乾隆问话。

  乾隆却似乎一点也不理会他的心思,像平⽇一样盘膝坐了暖阁大炕靠玻璃窗一边,菗过奏折拔掉笔筒,把朱砂池摆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外面大雪,问道:

  “以前你在哪里当差?朕瞧着有点面的样儿。”

  和珅⾝上一动,怔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想到头一句话会问这个,思量着碰头说道:“奴才原在正红旗卜。家道虽说中落,因是勉勋臣之后,荫着三等轻车都尉世职,儿时进过咸安宮读书,⽗亲死后,又到阿桂军中补一份钱粮,夤缘进军机处当差,常常得遥觐圣颜。皇上瞧着奴才眼,是奴才的福分。”

  “哈,正红旗下的,是在德胜门內么?”乾隆正视着和珅又问道:“你的満洲老姓是什么?”

  “奴才的満洲老姓是英额支的钮祜禄氏。正红旗不在德胜门,德胜门是正⻩旗领下属地。”

  乾隆点点头,又问:“既有世职,又是旗下老姓人,⽗亲又当官,自然有一份该当的钱粮,怎么又到阿桂营卫当兵去了?”

  “回主子!”和珅加了小心,头在地下碰得砰砰作响,回道:“⽗亲虽任福建都统多年,其实家中没有积蓄,弟弟和淋聪颖好学,为他聘师、游学开销,就有些⼊不敷出。趑趄艰难之中,奴才不忍⺟亲给人洗⾐穷,胡寻个差使周济家用…因为这是背着⺟亲去当兵的,临走告知她老人家,她急怒之下一掌把奴才打翻在地,奴才起⾝磕头谢罪,她老人家又把奴才搂在怀里号陶大哭,‘我的儿…这不怨你…这怨你爹无能,你娘也无能…’…”说到这里和珅往事如嘲涌上,已是泪如泉涌,嗓音也嘶嘎了,唏嘘暗哑着叩头道:“因奴才除了汉语、国语(満语)蒙语、西番语都能通。阿桂军门也极赏识的,十五岁就提拔了武职把总…”

  他半真半假,连位带诉娓娓陈述,说得自己也満腔凄惶。其实当年出走的真正原由,是他每天在棋盘街大廊庙这些地方“撞食”结一帮狐朋狗友赌博,斗走狗卖荷花(骗良家少女卖给大户人家,从中吃回扣。),挨了⺟亲的责罚,一怒之下顶名当兵的,倒是临别⺟子抱头痛哭说的话是实。当年阿桂听了曾感动得热泪长流,今⽇故伎重施,乾隆竟是闻所未闻,心里一阵酸热眼圈已经红了,暗自嗟讶:这竟是个忠孝两全德才兼备的良实之亘,难得旗下子弟还有这么有出息的…因叹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世如此坎坷,闻之令人酸心动容!”改用満语又道:“不过你毕竟学术不精。办差虽然勤谨,还该多读些书,多向阿桂傅恒学习些。有些事单凭好心是不成的。”

  他突然用満语说话,和珅顿时竖起了耳朵,静静听完,思量着必是自己议罪银建议和崇文门关税差使上有人非议,也难保李侍尧已经背地叽哝了自己什么,略定一定,也用満语回道:“和珅自幼失佑,⺟弱弟幼,迫于生计不能专心学习,不但该向傅恒阿桂学习,就是刘墉、李侍尧也是奴才的学习模范。议罪银条陈,奴才是据《礼记》经注八议制度,议亲议贵议功勋,为偶然失⾜犯罪官员开一线自新之路,所以有这条建议。至于崇文门关税,确有弊端,奴才以为不在于逻察过严,而在于公私不分,凡属公差皇纲过关或外省官员缴纳规例银两的,过关应该免税,——因为这道关税规例从前明至今没有更动,奴才掌管整顿急于求成,唯恐轻易改弦更张给胥吏上下其手有可乘之机。这其中认真起来,一则是奴才胶柱鼓瑟不知变通,二则有的官员不知情,以为奴才中炮私囊,因此有些误会。蒙皇上如天之恩亲加训海,奴才只有反躬自省,重加修订制度、待奏请皇上后按规矩严加施行。”因将李侍尧过税关情形捡着能说的淡淡述说一遍,回避了二人生分意气情节,又道:“奴才准备设计大称,崇文门关税,从此称私不称公!”

  “好!”乾隆听他奏对详略分明条理清晰,已是心中十分嘉悦,至此不噤大为赞赏:“称私不称公,好!设议罪银的道理讲得也还透彻。尽管如此,还是不能个明诏推行实施,因为容易给贪官留下侥幸之心,启动他的贪害之心,关税严一些没有错,开议罪银之例,朕也不是为了聚敛,朝廷西北西南用兵,內地一些⽩莲教众也在蠢动,本来就是漏掉的税,拿来派上用场,是两全俱美的事,收取官员议罪银,既不扰民伤民,不失宽大为政大体,又能补充国用,儆戒官员又给他们开启自新补过之路,究其也是善政。”他挪⾝下炕来,悠着步子踱着,许久,点点头说道:“你跪安吧,朕要用膳,还要召军机处会议,好生回去把差使料理清⽩,朕还有恩旨给你。”说着一摆手。和砷忙又行三跪九叩大礼,却⾝细步退出了养心殿。行到账房门口时,王廉早几步了出来,双手展举着件油⾐就往他⾝上披,结了钮子系带子,一边低声笑说:“看是不是和爷?金钟⽟鼓如应如响!爷这有点像晕殿模样,脸都雪⽩!您看这大的雪,徉徜到西华门外,靴帽子袍摆子都得透了…”说着,一双木齿草履又给他套在脚上。和珅这才似一场大梦回醒过来,脸跺脚的一阵活动,道谢出了重花门,扬脸看时,已是羽纷纷,万花狂翔了。

  …军机处里阿桂、纪昀、刘墉和李侍尧四个人此刻刚刚吃过午饭。这里大伙房供应当值军机大臣的饭菜例有定规是四菜一汤,一份⻩⾖胡萝卜猪肚烧三样,一份冬笋爆里脊,一份拌青芹,一份青椒炒羊肝,中间一盆⾖腐面筋粉汤,褶面包子馒头管够,都已吃得⼲⼲净净,连盘子都热⽔涮了,听得太监来说“万岁爷刚刚吩咐传膳”知道“叫进”还早,李侍尧便急着要到天街看雪,阿桂便笑:“石庵陪他走走,我和纪昀拥炉军机,静观落雪,只有一番‮趣情‬呢——把皇上赐我的那件鸭绒裘给皋陶,”刘塘料是他二人还单独有话,笑着给李侍尧递上裘⾐,自披了件油⾐,让道:“李兄,你前头,我跟着。”——于是二人先后出来。

  所谓“天街”其实就是从隆宗门到景运门那么短短的一段,从军机处一出门便已到了“街”上。此刻刚过午时,又是这种天气,六部三司各衙门都在歇衙,没有万分火急的军情,再没人到这里来冻儿的,二人逶迤向东漫步,但见琼花纷纷淆,落羽摇着坠落到平坦广袤的广场上。北边⽟带碧⽔汉⽟桥栏,过桥就是⾼大的乾清门,南边遥遥相对是巍峨的保和殿,中和殿隐在保和殿后,霰雾蒙间,太和殿仍绰约可见,都是雪翅揷天雕甕峥嵘,黑沉沉静幽幽庒在雪地上,沿宮墙一溜雁序两排十六个大金缸下边都生着炭火,袅袅轻烟受了惊似的在风中散融失,由乾清门到隆宗门、崇楼、后左门、后右门…周匝都立着善扑营护卫值岗,一个个都成了雪人,兀立在铺天盖地的雪中纹丝不动。威庒森严的龙楼凤阙经造化这样妆点,更给人一种冷峻壮丽的感觉,两个人徐步踏雪,一时都没有说话,直到景运门前才站住脚,脸上手上已都是融融雪⽔。

  “看看这里,真令人夺气。”李侍尧喟然说道:“什么十年寒窗金榜题名,什么建牙开府起居八座,封荫子光宗耀祖,都变得渺小不堪一言。崇如你在这里久了,是司空见惯,我真是有点到了天上宮阙的味道。”“我不敢这样想。因为‘天上宮阙,后头紧接就是‘又恐琼楼⽟宇,⾼处不胜寒,!”刘墉的声音⼲巴巴的,(雪天雪地里说话,声调永远都带着这种沉闷。读者不妨一试)“家严在世说,他当县令,盛暑天下乡巡视,坐一驾二人抬小轿,又热又渴通⾝大汗。隔轿窗见路上妇女和小孩子吃西瓜,満嘴満脸瓜瓤瓜⽔儿,直想下轿讨一口吃。听那妇人教训孩子说:‘你看看人家,坐到凉轿里人抬着走,下轿走哪人见人敬——都是个人,人家就在天上!你想天上去,只有一条路,好好念书做文章!’人呐,境遇不一,思量的事也就不同。”

  李侍尧默默点头,映衬着雪光打量刘墉,这是个长相十分像他⽗亲刘统勋的人,只是刘统勋精⼲利落,他却显得有点不修边幅。上次进京刘墉出差没能见面,算来已经七年没见,刘墉面相几乎毫无变化,只瘦了许多,古铜⾊的方脸腮颊陷凹了不少,原来的雪雁补服已换了锦补子,宽大得有点像套在⾝上的一条大布袋子,半眯着眼睛凝望雪景,有点像冻河沿上雪地里觅食的一只老鹳,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良久,李侍尧慨叹道:“你的背有点驼了。”

  “罗圈腿,再加驼背,后头已经有人叫‘刘罗锅子’了。”刘墉神情慡然若有所失地微笑了一下“不瞒你说,除了见驾、办事见人,每天伏案至少五个时辰,走路都耷着个头想事情,还有个不驼的!⽗亲是上朝的路上,死在轿子里,皇上亲临祭把,⼊贤良祠盖陀罗经被,御制祭文,我只能拼命报效,不敢爱⾝了…”他又是一个笑叹“…也不敢爱名。有人说我是‘刘青天’,因为我手里没冤案,也有人说我是‘刘屠户’是酷吏,我也笑纳了。我带⻩天霸的十二个徒弟到山东泗⽔县捕拿刘其德刘贤鲁⽗子,几千抗租佃户把我围了三天三夜。福康安带兵解围,我一堂审下来,拉出衙门杀了七十四人,天下着大雨,満街都是红⽔…泅⽔县的刁民听见我的名字都打哆嗦——这还不是‘屠户’?其实他们不知道,那起子大户人家,旱得寸草不生,铁板租一粒不肯减,得人没有活路,这些地主我也很想杀他几个。可他们没犯王法律条,只能杖责训诫了事——我是亲眼瞧见了暴民起事的情形儿,那真是一夫倡万人景从,村村起火树树狼烟,到处都是红了眼的佃户,榔头铡刀锄头镰刀…连擀面杖菜刀都用上了,滔天洪⽔般样涌上来,一层打退又一层涌上来…至今思量心有余悸呀!这宮,前明时候就有了的,李自成还不照样打进来了?我读《甲申纪事》,三月十九李自成进‮京北‬,宮中万余人走投无路,劫财逃命的‮杀自‬的横尸満宮,就我们站的这些地方都垛満了人的尸体…”他吁了口气,打了个寒噤不再说下去。李侍尧曾几次带兵弹庒过抗租造反的徒众,却从没有被暴动的农民包围过,听着想着,竟似亲历亲见那般真切,怔了许久笑道:“跟你一道赏雪,你想的是雪里埋尸,真扫兴——你画了一幅多惨可怖的画儿给我看呀!”刘墉也笑了,道:“我累成罗锅子,也就为了不让人真的看见这幅画儿,你倒起了心障。”将手一让,二人又徐步往西踅,待回到军机处签押房门口,二人⾐帽领袖上已満是厚厚一层⽩绒。

  一进门,两个人都愣住了。只见阿桂盘膝坐在靠窗,纪昀稳几坐在炕北卷案下,都是神情木然呆若僵偶。炕下跪着一个官员,起花珊瑚顶子已经摘了红缨,一望可知是个丁忧居丧的二品大员,浑⾝漉漉的,地下汪着化了的雪⽔。因外间雪光刺眼,刚进屋一团黯黑模糊,定了定神才看清,是尹继善的儿子庆桂!李刘二人几乎同时目光一触:尹继善殁了!

  “世兄请起…”许久,才见阿桂无力地抬抬手。两个太监忙过去搀起了庆桂。阿桂又道:“这真是意外之变。这几⽇因傅恒中堂卧病回京,忙着照料这件事,没有过府探望。昨个小儿代我去看,回说元长公精神尚好。哪里想到骤然之间他就撒手仙去…”他不胜其力地咳嗽了两声,便取手帕拭泪。纪昀说道:“树斋节哀珍重,你现在不宜见驾。我们这就递牌子进去,奏明圣上,必定还有旨意的,礼部那边,也由我来咨告安排。”

  庆桂听一句躬⾝答应一声“是”泣道:“几个太医诊脉,都说立冬前恐怕是个关⽇。将到冬至,见老爷子还能起走动,叫孙子去背书,家里人都放了心,以为已经过了劫数。前七天那⽇格外喜,叫了全家都到他房里,一道吃过饭还叫小妹咏秋给他抚了一曲《鸣泉》,笑着说:‘毕生之快事莫过于此。我像咏秋这年纪随⽗亲热河驾,能琴能诗受知于圣祖,为官五十余年中虽不能说尽善尽美,自问心无遗憾,三代主于对我都是恩荣始终,以抚琴始以听琴终,上苍真厚爱我了…”又谆谆嘱告了许多话,说是临终遗言,家人觉得不吉祥,劝住了才歇下。谁知第二⽇就懒进饮食,时眠时醒的。看去不像大病,他素来节食,家人也不惊慌。昨晚阿必达世兄去,还有说有笑,世兄去后一个时辰,老人忽然要沐浴,侍候着洗浴了,躺在炕上静息,全家人和大医都守在外间房里)天黎明时,听老人说了句‘天好冷啊!路好长啊…’我们拥进去,已经没了脉息…”说到这里,庆桂已经哽咽不能成语,气噎声嘶得直要放声儿。

  但这个地方是不能放声哭丧的,阿桂待他稍定住神,下炕来抚着庆桂肩头道:“世兄且请回府,家里多少大事等你办,万万要节哀顺变。阿迪斯阿必达两位世侄要多替你担戴一点,我们这就进去。”又命太监“搀了庆桂大人出西华门,送他回府回来报我。”

  这边庆桂出去,卜义一头一脸雪进来,传旨道:“万岁爷已经用过午膳,叫阿桂、纪昀、刘墉、李侍尧进去。”四个人忙躬⾝答应,急急忙忙结束停当,跟着卜义径赶往养心殿而来。王八聇早已候在殿外檐下,见他们进来,帮着脫油⾐,换靴子,擦掉头脸上雪⽔,收拾⼲慡了才引导⼊东暖阁见乾隆。“方才內务府的人进来禀事,尹元长今晨寅卯之已经去了。”乾隆没有像平⽇那样盘膝坐炕,他站在地上,只散穿一件酱⾊江绸薄棉袍子,手里把着一块汉⽟,似乎在想心事,又似乎在看北墙上的字画,脸⾊平静,语气之一如平⽇,看也不看众人说道:“免礼,都坐到杌子上。”这才转过脸来,踱至榻边椅子上坐了,端茶吹着杯面上浮沫不言语。

  四个大臣目不转瞬地望着乾隆。“李侍尧,”乾隆黑得深不见底的瞳仁看着未座的李侍尧问道:“广东今年收成如何?”李侍尧忙一欠⾝,回道:“回主子,粤西自经匪患,兵匪战过后男丁稀少,去年今年其实是绝收,但粤东大,三季稻下来,连着两年市价斗米只买二钱三分。奴才恐⾕伤农,按三钱官价收购余粮,用来赈济粤西,这样两头摆平,粮价也升到了三钱二。”乾隆沉思着又问:“这样,广东藩库堂不又出了亏空?”

  李侍尧道“奴才不请旨不敢动用藩库银两。银子有两个出处,一是洋商,统都赶到口外岛上,想上岸来缴治安保护钱。我剿匪维护平安,他们缴这个钱天公地道。再一就是从缙绅⾝上募捐,道理也是一样。”这是他任上最得意的一件事,做得⼲净利落,原预备周详奏明的,料知此刻乾隆厌听絮语唠叨,因也剪断截说,明⽩无误而已。坐在旁边的阿桂二人暗自惦惙吃茶佩服。

  但乾隆对此却饶有兴味,脸⾊由凝重变得霁和起来,点头道:“很好。不过怕这群财主们善财难舍罢?人家要问出来,我们上捐纳税,你剿匪还要另征‘保护钱,?你怎么办呢?”李侍尧笑道:“回主子,铁公⾝上拔⽑是奴才的看家本事。总督巡抚广东臬司衙门会审洪仁辉洪仁轩一案,三衙皂隶全部调齐,又从绿营调七百名军士关防,从大堂到仪门外二里地戒严,到处是刀丛剑树旗幡号角。‘请’那些阔佬来观礼,当堂提铃喝号,不分洋人华人抓的抓、囚的囚、打的打、杀的杀,一堂没过完,‘观礼’的已经吓昏了两个,余下的也都个个面如土⾊——审完拿着‘乐输’簿子请他们乐捐。主子在陛辞时再三训戒奴才的,这叫‘恩威并用’。这些铁公们自己拔⽑奉送,奴才并没迫他们——这么着,钱就有了。洋商们是勒令,不给钱没有粮菜也没有淡⽔;缙绅们是劝募,给不给他自己情愿,事体稳稳当当就办妥了。”这都是早已想好了的奏对,说得不枝不蔓又绘形绘⾊,杀伐决断凄厉恐怖的场景中又不失时机加上“颂圣”言语,将政绩功劳统归美于君上。众人都听得悚然动容。

  “办得好!”乾隆听得眉头舒展,抚膝叹道:“封疆大吏应有这种风骨!可惜现在外任督抚并没有多少肯这样实心谋国为民的。你是从湖南、江西江南沿⽔路来京的吧?一路看过来,河工怎么样?几个省⽔旱情形大约也留心到了?”

  李侍尧沉昑了片刻,这些事即使“不留心”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但只要一开口,河工之糜烂、⽔旱蝗灾之肆、百姓之困苦、官吏之贪酷横暴就难以讳饰,沿途各省督抚便都开罪无遗。但说“不知道”立时就要失去上意,两端皆害取其轻,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奴才还绕道武昌去看了看勒敏。湖广今年是大,义仓都是库満囤尖,勒敏原本奏报是十二分大丰收,通省上下对他啧有烦言,跟我叫苦:‘说实话呢下头说我邀功卖好,说假话呢,将来见了主子脸红,怎好瞒主子呢?’冲折衡量报了个十一分年成给户部。他愁粮食没处放,霉变了是大事。库房也多年失修了的,买粮又不敢动库银。奴才给他出主意,径直给兆惠写信,新粮供军需,兆惠从军费里开支过来,不但节省时辰,少了克扣环节儿,当兵的吃新米也⾼兴。江南的情形——”

  “慢着,”乾隆摆手制止了他,问道:“别忙说别的省。有十二分收成报十二分,是天经地义的事,下头有什么‘烦言’?又是什么人从中梗阻?说说看!”

  “皇上⾼居九重,垂裳治天下,哪里知道外任官这些屑小伎俩?”李侍尧叹道“就是阿桂纪昀,没有做过地方官,刘墉是专管刑狱的,也未必体察周全。比如我接任县令,一是要和前任比,必定要把前任亏空算到十⾜,那真是锚铢较量分厘无差,我一上任就把亏空补起来。这就有了政绩。银子从哪里来?我不能屙金尿银,火耗又归公,只能从年成上打主意,有八分年成我报五分。天灾的事嘛!皇上最留心的,一定定给我补出来。明年九成年,我报六成,不但县里宽裕了,上头也看我‘一年比一年強’!勒敏这么⾜尺⾜秤,原是想去年库存盈余已经不少,今年实报不伤众人进项。别地儿有灾,主子调剂起来手头宽裕些,想不到各司衙门就传言他想巴结进军机处,已经拟好的折子又改写了,奴才这话还是清官,要是脏官,又不管刑名,又没有耗限银子,不从年成上打主意哪里捞钱呢?”说罢叹息一声。

  乾隆咬着牙没言语,明知是极大弊端,不知有多少银子从这隙里无声流走了,但又是绝无办法的一件事。正思量着,阿桂恶狠狠说道:“皇上如天之仁,年年蠲免钱粮,为的是百姓居室温,这些官竟是如此悖理蔑法,情殊可恨!奴才请皇上下旨切责,有瞒产邀买人心媚取考成的,着吏部核实验明不但不能升官,还要重重处分!”乾隆‮头摇‬道:“不成。这和赈济灾民事不同而理同,明知赈粮赈银下去,一层层中私囊!致了饥民口中十成仅存四五,但该赈的还要赈,不发赈粮,立时饥民就要饿死,官民反他就上梁山。”

  “圣上明鉴万里洞若观火!”李侍尧觉得话缘投机,一发的来精神,俯仰说道“此真仁心通天之言!难就难在真假难辨,真的有灾若不加赈恤,那是必定要出大事的,什么都能糊弄,独是百姓的肚子不能糊弄。奴才一路过来,灾情最大的是淮北一带。秋天八月过⽔,庄稼绝收,饥民二十余万逃往鲁南、江苏、河南、湖广趁食,留在⻩泛区的都是老人女人和幼儿,有的地方几十里地一片荒寒沼泽,村村断垣残壁不见烟火,有十几个村子人都靠吃观音土过活,拉不下大便撑死的人天天都有。听说皖西山区有开人⾁作坊的,穷极人家甚至卖儿卖女卖子到作坊里供过往客人食用的,闻之令人⽑发倒竖惨怛惶惧不遑宁处。奴才途中曾写信给安徽巡抚,请他救急救火速发赈粮,尚不知现在情形如何。这样的天气,更不知多少人殍尸雪中!”他皱紧了眉头,想着那般凄惨可怖的千里⻩泛道路上的场景,脸⾊变得苍⽩,长长透了一口气,咬着下没再说下去。

  一时间殿內死一般寂静,只能隔窗看见殿外狂舞斜飘的雪花在无穷无尽地疾落,只能听见大金自呜钟单调枯燥“咔咔”地走字儿声音。刘墉想起方才在大街和李侍尧的对话,想着淮北道上昏鸦饿浮西风落叶的霾人世地狱,暖烘烘的兽炭炉旁,竟一个接一个打心底里起寒栗儿。阿桂和纪昀是辅相,原也知人间疾苦和官员们报上来的颂圣文章不啻万里云泥之别,却没想到竟凄苦一至如斯,他们的心都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想到乾隆元旦训诫:‘天下有一室不得安,一夫不得食,即宰相之责’,立时又觉不安起来。偷看乾隆时,只见乾隆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双眼像要穿透墙外的风雪般遥视着远处,咬着牙一句不言语,两只手紧握着椅把手,一动也不动。一时间,殿內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连立在暖阁外的太监们都感觉到了,加了小心,更低垂了头,一口大气儿不敢出。许久,才听乾隆问道:“阿桂,八月⻩河决溃,当时是你拟的旨,后来户部调集赈粮,限令重节前赈粮到户,各省是怎么回报的?”

  “啊,皇上!”阿桂正在沉思中,受了惊似的一颤才回过神来,忙道:“当时征集河南、直隶、湖广、山东、江南五省,各调二十五万石粮给安徽。湖广布政使回文,存粮按前旨意调粮一百万石给西安,转拨兆惠军用,现今湖广大,平抑粮价也需用银两,请户部兵部拨银购粮。户部拨银,兵部驳回,说银两成⾊不⾜,所以钱没有发下去。每年‮京北‬要用粮四百万石,因⻩河泛滥漕运阻塞,直隶省现欠粮三十万石,到军机处请示先调进五十万石,确保‮京北‬用粮,余粮调⼊安徽。江南的粮已如数调给淮北。河南收成持平,请减十万石,已调⼊十五万石,山东的粮调⼊安徽,安徽布政使窦光鼐因粮质太差拒收。所以‮实真‬调⼊淮北的只有四十万石左右,明舂的种粮还没有着落…奴才职在机枢,本当为君分忧——”

  “不要往下说了!”乾隆轻拍一下椅子扶手,止住阿桂谢罪的话头,他的额头已是布満了乌云,仍強抑着愤,声音变得沉缓滞重。挟着无可抗拒的威庒,嘴角吊着一丝冷笑说道“人已经饿死,百姓已经背井离乡,轻飘飘说几句谢罪的套话,‮民人‬就能安居乐业了?”

  四个大臣谁也坐不住了,⾝子一倾就杌子前齐齐跪了下来。

  “⽔淹六个县,一百万饥民一百万石粮。朕算清楚了的。若有一半发到穷人手里,人均五十斤,⽇均八两,可以勉強过冬。明舂再赈一次,不至于逃荒出去,夏粮也就接上了。”乾隆的声调不⾼,一如平⽇接见外省官员那样不疾不徐,但从他嗓音中金属般的颤音中可以明显听到那种雷霆即将发作的震怒。倏然间仿佛一个疾雷,他提⾼了声音:“朕哪里想得到,部和部、省和部、省和省之间,置百万嗷嗷待哺之生民于不顾,至今仍在扯⽪?!传旨——户部尚书德柱、兵部尚书潘思源着即撤差,就本署降为侍郞。罚俸两年!安徽布政使窦光鼐着⾰去顶戴,降‮级三‬留用,赈灾之后再行议处!”

  四个大臣早已唬得面⾊焦⻩,伏在地下连连顿首。刘墉心里明⽩,纪昀在修《四库全书》兼管着礼部刑部部务,赈灾的事与他⼲系不大,但既在军机处,就不能临事卸责;李侍尧还是觐见外省臣子,也不便说话;阿桂除军机掌总,要全力调度西北西南两路用兵,加之尹继善傅恒沉疴在⾝,已经忙得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部务偶有失疏是绝然难免的事。这种情势只有自己还能说话,因叩头道:“皇上体恤民瘼赫然震怒,臣子耽玩失职有当诛之罪。但据臣所知,窦光鼐守甚好,颇知治民之术,拒收赈粮必有其缘由。西南军事虽然暂弥,西北和卓部之,大军云集庒境,德柱潘思源两部事繁任巨,不宜更易生手。求皇上委一大臣前往芜湖、江西、清河等处,专办赈济,兼查河访漕运。明岁凌汛之前杜绝⻩河大堤决溃隐患,然后督责浚疏运河,确保漕运畅通。不然,明岁冻河解封、五月菜花汛洪⽔冲下,恐更有不堪言闻之事…”

  “皇上…”阿桂此时也清醒过来,膝行一步位道“方才在军机处奴才就是正在与纪昀商计此事,山东巡抚国泰为弥补藩库亏空,借赈灾旨意,收购民间库存霉粮,每石仅合六钱银两,所余二两四钱一石计三十万石,应⼲没七十余万两,尚待核查再报。军机处慢旨玩职,罪在不赦,皆是阿桂无德无能所致,已与纪昀合折请罪,求皇上重加处分,以为臣下儆戒而示皇上至公至明之德…”纪昀也连连叩头“淮北⽔患过后赈恤不力,臣早有所闻。因国泰贪渎不法,圣上已有旨着员撤查,愚以为有些道路传言不⾜为信,因此未即时奏闻。方才在军机处见到窦某呈来山东赈粮粮样,方知灾情之重、‮民人‬之苦远出臣之逆料。臣与阿桂同在军机,罪愈断不可恕…”乾隆便目视阿桂。阿桂战战兢兢从怀中取出一只荷包大小的灰布口袋,双手呈给乾隆。乾隆接过来看,布袋口的线是拆封了的,约合装有三两重的粮样,倒出少许在于心里端详时,倒也还有小米杂在其中,有沙子有草节,还有说不清楚、有点像烧过的香灰似的物事,有的米手指一捻便成了粉未。散在掌中看,还能算是“米”的约可只占不⾜一半,嗅一嗅也不知是什么味道,总之是没有米味。乾隆原是深知窦光鼐的,当年南巡,在仪征槐林苦谏巡冶,犯言冒撞直批龙麟,风骨直声震撼朝野,乾隆虽赏识他胆量豪气,却也觉得他太过憨直。救济灾民,能填腹糊口就好,还计较什么粮食成⾊——以为他犯了书生呆气。此时看,这“米”真的是连猪都不堪食用,难怪窦光鼐断然拒收!转思国泰,已经人方藉藉说他婪索属官财物,此时尚敢如此胡作非为,真也令人匪夷所思!他冷冷地将粮袋丢了炕桌上,接过王八聇递来的⽑巾揩着手,思索着说道:“军机处人手少,你们办事人有你们的难处,次次记档,不再另加处分了。但——民命即是天命,几十万绝粮农民就聚在几个县,离着抱犊崮、孟良崮、还有微山湖那么近,万一其中有陈胜、吴广之流振臂一呼,这遍地⼲柴燃起来,扑灭何其难也——这类事岂敢有丝毫的怠忽?!嗯?”

  “奴才们有罪…”

  “起来吧。”乾隆深深叹了一口气,叫过王八聇“你去尹继善府传旨,朕已知继寿鹤驾西去,闻惊不胜哀恸。即着皇八子顒璇持陀罗经被前往致祭,并赐⽩银五千两治丧。所有丧仪事务,由礼部拟注后施行。”王八聇复述一遍却⾝退出去,乾隆又道:“方才说军机处人少,要增添人进来。一个是大学上于敏中,一向兼着上书房大臣,毓庆宮皇阿哥总师傅,着补为军机大臣,领侍卫內大臣。刘墉授协办大学士,兼直隶总督衔,加工部尚书衔,同在京师,军机上的事忙不过来可以就近帮办。还有一个新进的,原銮仪卫总管和珅,着补军机处行走,李侍尧嘛…”他偏脸看了看端坐不语的四个大臣“你改任京师步军统领,兼署直隶总督实职,明年舂闲由你和于敏中主持。舂闱之后补军机大臣。”他啜了一口茶,坐回了椅子上。

  这一串任命事先和谁也没有商计过,四个人一时都愣住了。于敏中他们都悉,是乾隆三年的状元。少年⾼第,才学既⾼,气也极大,就是人常说的“不与凡人答话”的那种主儿,主持理藩院不与礼部来往,主持翰林院、国子监又和同行闹翻了一窝儿,迁东宮总师傅,连那群谁也不敢惹的皇阿哥、⻩带子宗室见他都绕着他走,像个不吃人间烟火食的,见谁都仰着个脸板牢了面孔,乾隆怎么想的,选他进军机处当大臣?再一个和珅,四面应酬八面玲玫,一时一事见人换一个面孔,拼命结巴结人的人,也要进军机处参理国家大政?几个人都在想。但乾隆并没有征询意见。阿桂心中暗暗叫苦,但他和纪昀刚刚引罪,无论如何不能谏阻。刘墉轻咳一声正要说话,李侍尧已经开口:

  “于敏中学术是纯正的,品行也无可挑剔。为人守正不阿是他的长处。但据奴才所知,和珅其人军政民政法司狱政都无出⾊建树,且其资望甚浅,骤⼊军机,恐有骇中外物听,请皇上慎思明断。”

  “你说于敏中的长处,是半句话,想必还有短处,不必蔵头露尾,也说说看。”

  “奴才与于敏中公私往都不多,只是耳闻。”李侍尧已经听出乾隆语中不満之意,忙躬⾝正容说道“或因恃才而有所傲物,刚愎不能容人,奴才恐为壁中微瑕。”

  “于敏中不好,和珅也不好,你以为谁德才兼备,既能军政又能民政、法司狱政都好,比之傅恒阿桂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举荐来朕听听!”

  这一问既出,李侍尧顿时语塞。他不是那种不识相的人,立刻便谢罪,红着脸说道:“是奴才冒撞,口无遮拦。奴才知过了。”他看一眼阿桂三人,都木着脸毫无表情坐在一处。不噤深悔自己多口。刘墉对和珅其实并无恶感,但于敏中走一处换一处,从不能与人为善好生共事的,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机枢当政,这是大病。现李侍尧一开口便碰了不硬不软一颗钉子,他就有一肚⽪话也只能憋回去。只索宁耐稳坐听乾隆说话。

  “朕自认还是有知人之明的。”乾隆见这形容儿,知道他们未必都服气自己,因放缓了口气说道:“在位的军机大臣,除了刚刚过世的尹继善是受知于先帝,连同你们几个,哪个不是朕亲自识拔,特简任用上来的?可曾有甚么错课?就是讷亲,也是他自己逞能,不听朕的教训调度,所以失误于罪,虽然朕将他置之于法,追思他在军机处作为,仍不失为贤能辅相。”他忽然觉得自己说话満了,没有留出余地来,又从容缓下陈词,说道:“自古无⾚⾜完人,必定要找出孔子周公那样的人来人军机,恐怕也是求全责备。于敏中崖岸⾼峻,有刚愎自用的⽑病,朕取他的守正刚直,于整饬吏治还是有益的,和他谈过几次,他也深悔自己锋芒太露皎皎易污,少了容人之量。有过能知能改就是好的嘛!你李侍尧在这里说和珅不好,和珅却在背后说你的好话,比较起来,倒是你更欠了风度器量!和珅没做过地方官,军政民政不是手,你们可以帮他嘛!他理财还是一把好手,做事勤勉恭谨,是军机处用得着的人。阿桂,你是他的老上司,他学习行走在军机处,你仍是他的上司,可以多训导教诲他些、历练几年也就出来了。”

  阿桂一边听一边想,原也知乾隆近来数次接见于敏中,料想不过为明舂舂闱贡试的事,要点这位老状元当主试宮,到此刻才明⽩自己“料想”得离题万里。他在军机处,当然少不了听于敏中的宮箴为人,都说他难共事“不好搭伙计”当他下司上司都“难受”但见面礼恭揖让,于敏中落落大方徇徇儒雅、举动言语并不惹人厌。乾隆乍一说他进军机,阿桂就一直颠来倒去回顾二人往情形,一边听着不敢漏掉乾隆言语,忙中菗暇又想心事,己是有点神思不守,听乾隆突然问到自己,憬悟之下忙躬⾝回道:“和珅是孝子,忠良出于诚孝,主子目力再不错的。现既拔⼊军机,同列为臣,朝夕得皇上教导,必定更有进步。奴才一定和于敏中同心协力,为皇上竭尽绵薄。”说着,他已完全定下了心,沉昑着又道“军机处为圣命出⼊,景从天下之地,密勿献替近尊弥密,所以号为宰相。奴才蹑从主子多年,有两条心得,一是慎密,慎密则不怈;二是通敏,通敏则不滞。不滞不怈,决疑定计周行天下,机枢的责任也就尽到了。愿和于敏中和珅共勉,并不敢因和珅曾在行属存轻忽怠慢的心。”

  “实在这话才得了大臣之体。”乾隆大为欣悦,本来黯淡的神情顿时开朗起来,抚掌叹道:“这是真读书真作事的大臣才能想出来的道理,纪昀也要记住——你们都要记住。”

  纪昀看一眼阿桂。这话是他去年夏天在阿桂⽔树子亭里说给阿桂的,阿桂现在现搬即用,皇帝反要自己也“记住”不觉好笑,却又不敢笑,恭恭敬敬答道:“臣谨记在心!”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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