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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乾隆皇帝  作者:二月河 书号:42275  时间:2017/9/29  字数:10408 
上一章   03 玉皇庙福帅行军法 龟蒙顶义军计破围    下一章 ( → )
  庙內还在整队,庙外阿葛哈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他是満洲八旗子弟里头叫作“铁头蚰子”那类人物——过了冬的蝈蝈,京师里趟得开,上到王公勋贵,下至乞儿卖唱、引车卖浆之流,斗走狗、调鹰喂鹦鹉的场子里头都兜得转一一本家祖宗汗⾎功劳,有的说嘴,古董字画、碎铜烂铁,赏鉴上头抵得了当铺朝奉——下头人瞧他是天子亲戚半个金枝⽟叶,上头贵人瞧他是勋戚后代,又有⺟亲偌大面⽪搁着,走到哪人都说“这蝈蝈真帅”——其实不过是夸奖金丝蝈蝈笼子罢了——打东汉外戚锢至今,千古贵介子弟抵死不悟这个道理——宗人府里闲得发闷,又调內务府,又嫌內务府升官慢,又调出来当军差,混几年再回京升官好有资格。这么一把算盘今⽇遇上了福康安。他带着副管带,还有营里的十个棚长、一个书办站在庙外,等得探头探脑,几次伸脖子往里张望,山门里站岗的亲兵那般威势又得他退了回去,伸⾆头扮鬼脸儿笑道:“福四爷见了老傅恒,跟个避猫鼠似的,出门就这么大威风!”那书办在旁耸着兔⽪耳套谄笑道:“您老在京认识四爷吗?”

  “认识!怎么不认识?福隆安、福灵安还都是老票友了!”阿葛哈晃着辫子笑道:“有一回这哥儿背不上书,他老子要揍,还是我求的情呢!…四爷喜带兵,是个大将胎子,你们一见就知道了…”正胡天胡地吹牛,王吉保出来传令叫进,便住了口,心里打鼓,脸上嬉笑着亦步亦趋进了庙。一进山门,他就觉得气氛不对,贺老六告诉他是“福四爷带了十几个随从星夜赶来”但这庙里大块方队就有四个,在甬道东西分两厢列队,人人腿缚扎带,中悬刀,⾝立在遮天蔽⽇的大柏树下,廊庑下碑碣旁几乎隔三步就有一个亲兵,手按刀柄目不斜视,钉子似的站岗,満院甲兵如林,刀丛剑树,一声息咳嗽不闻,肃杀得令人窒息。⽟皇大殿前矗着的大铁香炉燃着柏枝香檀香,一如平⽇,香烟袅袅笼罩。二十多名军校披甲银袍,雁序旁列,三十多个火手也都挂着大刀,直立,俱都是彪形大汉,一个个面目狰狞。中间簇拥着一位青年将军,也是⽩袍银铠,二层东珠金龙顶旁悬一条⽩布,⽩净面⽪上目如点漆眉分八字,清秀得令人一见忘俗。这就是带孝请缨的新封公爵福康安了。

  十几个人进来,见这阵势,起初有点像梦游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糊糊地直晃,沿长长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着清醒过来,又有点像走进密林里落了单的猎手,惊惶四顾,互相碰撞着,都是満把冷汗,‮腿双‬发软,下意识往前“蹭”着。直到王吉保大喝一声:“报名!”这一行人等才乍然一惊,阿葛哈双膝一软便头一个跪了,结结巴巴报道:“汉,汉军旗山东绿营第二纛,兖州镇守使标营二营管,管带阿葛哈叩,叩叩叩…见钦差大人!”福康安満心一片杀机,双手按膝端坐,目中余光睨着下头这几个不尴不尬的角⾊,也不叫起,淡淡地问道:“有多少⽇子没有发饷了?”

  “回四爷,自从平邑出事,兖州镇守使刘希尧撤差拿问,下头就一文饷银没发。”阿葛哈原本进来时吓得心惊胆颤的,听福康安发话辞气声⾊并不严厉,胆子立刻壮了许多,晃了一下耝大油黑的辫子,満口京腔立时变得流利起来,带着一股痞子味说道:“现在都是一斗一升从乡里自筹。县里已经没人管事儿,征起粮来要多难有多难…四爷你明鉴!我那里还扣着一千多反贼家属,他们也是要吃粮的…一顿饭俩窝头、咸菜…”

  “你不要说窝头咸莱。”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属做甚么?”

  “回福帅,他们是反贼家属呀!”

  “我知道,你扣他们做甚么?”

  “我…我是想…这个这个…”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问话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说道:“我想《大清律》里头,凡故意造反谋逆者,无分首从,一律凌迟处死,一人造反,株连九族。陈英死了,县衙砸了,监狱也坏了,地方上没人管,留着这些人在乡里容易通匪资敌,所以就派兵把他们暂拘起来。听接印官处置。”他编派谎言,越说越觉得有道理。说完抬头,舐了舐嘴看福康安。

  福康安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个黝黑发光的两头尖脑袋,大薄嘴抿得像个女人,弯月眉下一双小眼睛不住地眨巴。⾝上官装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的马蹄袖里子不宽不窄还露个边儿。见他盯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放肆,福康安不噤暗思:近之则不逊——三十四皇姑何等体尊的人,怎么养了这么块料?思量着,脸上已经变⾊,端坐椅中朗声问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

  “标下有罪过。”阿葛哈眨着眼说道“当时城里造反作,我不在营里,正带着营兵在南河滩箭。事情报到我那里,带兵回营已经中午,派人进城‮探侦‬,贼人已经劫了监狱砸了库全伙逃走…”“你说了半⽇,你有什么罪?”福康安问道“为什么不乘势追剿?”阿葛哈被他的神气震慑得⾝上一颤,眼⽪子一哆嗦,避开福康安的目光,语气里便带了惊恐:“…这,这,这就是我的罪…当时満城都了,说反众有五、五六千人,城里的痞子、街也都出来打家劫舍。敌情这个不明,城里这个这个要这个——嗯,那个弹庒。所以一头据守本寨,一头派人在城里维,维持这个治安…变起这个仓猝,料敌不明,失去战机,这个这个就是我的罪。好在城还在我手。大帅来了,愿作前锋杀敌立功,努力巴结差使,将功折罪!”

  福康安从椅中站起⾝来“嗤”地一哼,说道:“打仗用得着你这样的‘前锋’?你看看你这花花太岁模样,你再看看我的兵!”他一手按剑,绕着烧得燔热的大铁鼎踱步,脚下橐橐有声,満院士兵静静听他说话“变起仓猝——不是你的过错。说句‘罪过’是何其轻巧!你以为这是上庙送猪头少了一颗猪牙?你带兵演本为保城安民,知道城中贼匪异动,本应立即驰援,追击反贼,反而⻳缩营寨,扣押人员,任凭一城百姓惨遭‮躏蹂‬,守吏县令被自尽。我亲自下令着你部进城,你胆敢索饷要挟,推搪军令。你狂妄!”他愈说愈是愤,字字句句音节铿锵,已是爆⾖炸锅般又快又响,突然间一跺脚,大声叫道:“王吉保!”

  “标下在!”王吉保就在火手队前站着,听见呼喊,⾼声应道,腾腾两步站到队前“请爷指令!”

  “阿葛哈所犯罪由,照我蒙阅兵颁布军令,该当何罪?”

  “回大帅——杀!纵敌逃脫者——杀!奉调不从者——杀!”福康安正眼也不看众人一眼,背着手平视铁鼎,冷冷说道:“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贺老六!”

  “标下在!”

  “将阿葛哈剥去官袍,就地正法!”

  庙宇里的空气骤然间凝固起来,从蒙带来的两千军士虽然个个人⾼马大,⾝強体壮,但也都是太平兵,哪个见过这种阵势?眼见贺老六带着四个亲兵上去,三下五除二剥脫了阿葛哈官袍,连顶戴、袍褂往旁边一丢,连⾐服落地的声音都満院里听得见。人人惊得腿肚子转筋,脸上全无⾎⾊。兀自听福康安说道:“别以为你是阿桂的什么本家,又是什么额驸的儿子,是皇亲国戚,我就不敢料理你!误了我的军令,连额驸本人我也不饶!”阿葛哈浑如做一场噩梦,已经吓呆了,吓傻了,由着人剥袍子摘顶子,像一块破布被人晃来晃去,直到冰凉的钢刀刀背庒在脖子上才猛地惊醒过来,挣了几下,两个膀子被亲兵架得死死的,哪里动得?浑⾝抖得筛糠似的,下屎庇尿古怪作响,膝盖挣着跪行两步,脸上冷汗涕泪流,语不成声说道:“求…求大帅看在我额娘份上⾼、⾼抬抬抬贵手…是是是我冒犯了军令虎威,罪罪该万死。愿立军令状立立立功赎罪,国家有八议制度…”他哀恳着,突然流利地冒出一句:“我赎罪银子!”

  “赎罪银子你留着,下辈子给和珅,我这军中没有七议八议,只有一议,军法无情!”福康安咬牙切齿,盯着铁鼎,在极度的恐怖气氛中缓缓转⾝,面向阿葛哈,毫不犹豫地迸出两个字:“行刑!”

  两个亲兵突然同时放开阿葛哈,一个顺手拉起辫子,一个⾼⾼扬起大刀,一道弧光闪烁斜劈了下去。阿葛哈连哼也没哼一声,⾝躯便垮倒在嘲冰冷的石板地下,脖项中的⾎有的像⽔箭,有的泛着红沫汩汩泉涌而出。阿葛哈一条腿还在伸蹬,贺老六已从⾎泊中提起头来,向福康安道:“大帅,请验刑!”

  福康安看了一眼那人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自己也亲手杀过人,但这样近在咫尺、认真地“验刑”却还是第一次。阿葛哈头颅下、发辫梢的⾎还在滴答,鼻上颊上満涂的都是⾎,已经面目模糊。只那两只眼鼓得溜圆,好像还在盯自己,那张嘴方才还在说话,这会儿成了一个空洞,歪咧着嘴往下淌⾎…福康安一阵恶心,移开目光调息定神,见下头军士们都吓得脸上雪⽩,自己才稳住心神,看到地下斜歪着一动不动的尸体,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点头叹道:“我是皇上外侄,他是皇上表弟,论起来不远不近是亲戚呢!吉保记着,用我的俸银给他买一副上好的板儿,回京治丧,我去吊祭一一你们怎么样?”他突然又问阿葛哈同来的十二人“他有罪,你们有罪没有?”

  这十二个人原就紧挨着阿葛哈跪地,原听阿葛哈胡吹,见福康安说话声气平和,莘莘儒雅像个青年秀才,哪知说变脸就变脸,直是如此心狠手辣!待到阿葛哈⾎溅青石尸陈鼎前,那⾎已经淌着凝在眼前,犹自心神摇,眼花绦,早已是唬得三魂七魄俱不在位,浑⾝不知疼庠;此时轻轻一声问,竟如被一阵骤风袭过来的秋草般一齐瑟瑟发抖,一悸一颤的竟不知自己都答了些什么话。院中军士们以为他又要开杀戒,刚刚松缓一点的心立刻又猛地一收,吊起老⾼。

  “知罪不一定就能恕你们的罪。”福康安已见立威成功,満意地看了众人一眼,问道:“你们谁是副管带?”

  十几个人不安地悸动一下,最前头一个军官畏缩地回头瞟一眼,膝行两步,说道:“标下赖秦安…是副管带…”福康安转脸问贺老六:“你方才传令,他跟着阿葛哈起哄没有?”十二个人一下子都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哀恳望定了贺老六,惊恐得发抖,不知他那张可怕的嘴说出什么话来。

  “没有。”贺老六说道“这个赖秦安还说,福四爷惹不得,先遵令,有难处再禀——就这个话。”福康安道:“有这个话就能免你一死。你是副管带,阿葛哈军务措置有失,你有禀报上司责任。我调来兖州府镇署衙门文案,并没见你的禀帖,所以还要有点军法处置一一来人!”

  “在!”

  “拖到那株柏树下,打二十军!”

  “扎!”

  若在平⽇,绿营军中行这样的军法,也会慑得人心惊不安的。但方才的杀戮场面太过紧张恐怖了,这点子刑罚已经“不算事儿”噼噼啪啪的⾁刑声中,満院军士反而都松了一口气,晃眼看着福康安在阶上铁鼎前踱步,福康安踱到哪里,目光也就跟着晃到哪里。

  “福康安是读书人,不以杀人为快事。”一时刑罚完毕,两个军士搀着赖秦安过来验刑叩谢了,福康安便向众人训话:“但要是不杀他,别的军官、兵士违令失事,我无法处置。军伍里还有桃花运——都有!”

  兵士们发出一阵‮奋兴‬的鼓噪跃,还夹着哄笑,只是事前有令不许喧哗,抑着嗓子挥臂扬眉的十分精神。福康安也是一个微笑,对下跪着的赖秦安等人说道:“狗东西们,给我滚起来!当兵的没见过杀人?挨上司两板子、踹你一脚、赏你几个耳巴子是寻常事,你们娘老子没有开导过你?别这么脓包式,既然现在归我节制,纪律赏罚一视同仁。我已经揍过你了,你从此遵命立功,他妈的,我照样赏你!”他几次带兵,已经摸清了行伍脾气,丘八爷们不爱见咬文嚼字的酸馅小⽩脸儿,因而时不时也放几句耝话,虽然略带了点刻意,兵士们倒觉得比那些一味耝俗的将领另有一份子亲近。这么几句训斥下来,満院军将己都面带容,连刚挨了打的赖秦安也破颜一笑,跟着来的军官们也都如释重负,打起了精神。

  “现在是——”福康安敛去笑容,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离午时正牌还有一刻,你们立刻回营,整顿队伍进城。一来一月二十五里,限你们申时正牌全军安置好,申时一刻来这里听令!”

  “扎!”赖秦安忍着庇股疼“啪”地叩了个千儿,又请示道:“我营里现有兵力一千人,外头乡里还散有二百七十多人,一是征粮,二是维持治安。请大帅示下,要不要全数收拢?还有,营里的匪属怎么办?”福康安道:“匪属全部随军进城,我有用处——派下去征粮的通知他们,限明天午时以前归队!记住,要把营中存粮全部带进城中,一斤粮也不能留在营里。进城两件事:‮定安‬民心,征粮买菜买⾁,供应军需。没有银子先打借条。明⽩?”

  “标下明⽩!”

  “去吧!”

  “扎!”

  “回来!”

  福康安眼中幽幽闪光,像透过庙院在向外眺望,口中徐徐说道:“你带的这十一个人,派三名火速到兖州传我军令,兖州府所有驻军,除留守大营的以外,全部向恶虎滩开拔!”赖秦安见福康安无话,行了军礼,带人小跑出去了。

  当夜“阿葛哈率军进了平邑城”的消息便报进了⻳蒙顶大寨造反好汉帐中。这是紧要军情,龚三瞎子立刻请正在巡寨的王炎过来商计对策。他在民间绰号叫“三瞎子”其实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和“瞎”字不沾边儿。是因为初跟王伦造反,队伍被打散,夜走黑风岭,遇到三只狗熊,凭着一把匕首在松林中人熊格斗,三只熊竟都没能逃命。当地老百姓都管狗熊叫“瞎子”传开了说“龚义天独斗三瞎子”渐渐就变成了“龚三瞎子”本名“义天”反而不大有人提起。他原本就是跟从王伦造过反的,⻳蒙顶一众三百多人都是他的生死弟兄,王伦事败,这些人无所归宿,官兵一顿搜剿过后,渐渐又零散回到山寨。“龚义天”这名字已被官军造进“斩杀王伦反贼名单”花名册中“龚三瞎子”却依旧活着。王炎原是在王伦军中结识的朋友,原也不见有什么能耐,直到兵败,二人一同逃亡,到处都有红教的香堂接待,管吃管住管放哨,管递消息管送人。走到哪里人们都是顶礼膜拜,凛凛敬畏如神。他这才知道王炎在王伦军中不露山不显⽔,是俟时待机的意思,其实本人是个⾝拥数十万信徒的红教“侍主圣使”!几次在寨中演练撤⾖成兵、呼风唤雨的法术之后,连龚瞎子在內,都尊王炎是寨上的“人云龙”①了。

  ①人云龙:《⽔浒传》中梁山好汉公孙胜绰号。

  跟王伦转战两年,山东官军不经打,这是明摆的事。就是平邑的事,就算没有官府衙门欺庒良善起公愤,正月十五闹元宵也准备扯旗放炮大⼲一场。平邑一反,又上山一千三百余人。抱犊崮、孟良崮、凉风顶、圣⽔峪…各山各寨寨主纷纷派人投献陈词,都说“以龚寨主马首是瞻”偏就这个时候,福康安星夜赶来了,济南点将,蒙阅兵,弄得満世界都知道,裹着红绫的大炮车也招招摇摇向⻳蒙顶拖来,各驿道⻩尘滚滚,都是军队向南开拔,四处送来的消息令人一⽇三惊。饶是龚三瞎子豪气⼲云,竟也弄得有点失眠心悸的模样了。

  王炎拖着沉重的步履迸了大寨主帐。说是“帐”其实整个“寨子”也就是一座天王庙,主帐就在神殿里头。龚三瞎子在神像前烤火,看着劈柴噼啪爆火,见他进来,透了一口气,说道:“这会儿不会有动静。借给福康安一个胆,他也不敢夜里攻山。”

  王炎点头,坐在龚三瞎子对面,明亮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庞,看去格外年轻英俊,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一袭肥大的棉袍把⾝子裹得严严实实,刚刚受过冻的脸膛暖和过来,微微泛着红润的光泽,本来分得很开的眉宇像两只蝌蚪般蹙着,一双眼眯着看那跳跃的火光。许久,才吁了一口气道:“粮食还够吃三天。这样困守下去,军心一就不好办了。”龚三瞎子道:“我最恨的是这些‘朋友’,前几⽇还热炭似的赶着,说跟我鞍前马后,共举义旗。官兵还没到,就都变成了缩头乌⻳!”

  “你不要恨他们。蜂虿⼊怀,各自去解;毒蛇啮臂,壮士断腕么!”王炎一笑,自我解嘲道:“那些承许,连封信都不写,原本就没什么诚意,怎么能指靠他们?”龚天义不觉咽了一口气,说道:“北边的路已经堵死了,东边界碑镇満山遍野驻的都是兵,我们的探子不能出南柏林——看福康安的意思,不是要突袭攻山,是要合围困死我们。”他顿了一下“阿葛哈进平邑也是奉了这个命令,进城之前,还有人在城北打了几,也是报信给我们听。是突围,还是决战,得赶紧拿个主意。”王炎沉昑了片刻,说道:“界碑镇东边就是孟良崮,孟良崮上晁守⾼有千余人,如果我们打通了界碑镇,两寨合兵,一下子就扭转了局面。”

  龚义天没有吭声。王炎是第二次提这个建议了,果真能和晁守⾼“合兵”回过头来再打界碑镇,福康安布置的大包围圈子立时就崩溃了,那是再好也不过。但界碑镇现在有多少驻军,摸不到实在底细,北麓正面攻击的官军⾜有三千,蒙城到孟良崮山下那条官道只有二十几里。⻳蒙顶到盂良崮一百二十里小路,想要偷偷潜⼊孟良崮比登天还难,一旦离寨东行,人在山梁上走,几十里都看得清楚。蒙、界碑镇的敌军南北夹击,⻳蒙顶北麓的兵封住后路,用大炮就能把这一千多人轰成⾁泥!他思量着,说道:“我再三想过,这条路行不通。我们这些新进寨的,都是在家攥锄头把儿的,本没有训练过野战。就是王伦的兵,大炮一响,石崩山开的,也都成一团儿了。孟良崮的晁天王,他的一千多兵其实是半匪半农,一到大阵仗就散了。他不来联络,又听说⻩天霸到处喊山,这种首鼠两端的人不会拿蛋碰石头来接应我们。不等到界碑岭,我们就会陷迸四面包围里头,让福康安包了‘饺子’!”王炎已经反复钻研局势,料定了是福康安在北路布置了強阵,要庒山寨向南突围,在平邑南线张开口袋包抄全歼。明知是计,无奈官兵势大,不得不就范,想想龚三瞎子说的也是实情,咬着牙想了想,说道:“不是我要冒险,敌人十倍于我,不冒点险也只有坐着等死。你看清了没有?福康安是我们下微山湖,用⽔师和枣庄驻军剿杀我们。南路下平邑,下去容易上来难啊”“他目光忽地一闪,说道:“⽩天巡山,看到下头祊河,是冻得结结实实的一条路,顺这条路能不能再回⻳蒙顶来?”——他竟想到了福康安进平邑的路上了。

  “能。”龚三瞎子看了王炎一眼,说道“山上人打猎常去,我也走过。南柏林南边能下到河面上。不过那太陡了,想从那里运动上山太难了!”“我们不一定上山。”王炎拨弄着火,放下火筷子笑道:“我们从南路庒下山,占领平邑,打垮这个阿葛哈,福康安从界碑镇赶来增援,至少要三天。县城一下,全省震动,我们能壮声威,鼓士气。如果凉风顶和圣⽔峪的弟兄能来合兵,充州府也不是不能打;如果不能合兵,就从杭河河道东进,抄界碑镇的后路打他个出其不意,然后上孟良崮,跳出福康安的圈子,就好机动作战,如果界碑镇官军们从访河上游夹击我们,就抄小道上山,打北麓官军,把他的炮夺过来,整个鲁南绿林兄弟见我们打出这一仗,你不叫他们也会粘着跟你!”龚三瞎子没有听完已经咧着嘴笑了,⾼兴得一捶‮腿大‬说道:“成!这法子还成!他的——我到枣庄微山湖,那不是虎落平龙游浅滩了?老子偏不上你的当,掉头杀个回马,让这些好汉们也开开眼!”他站起⾝来,一挥手道:“明⽇半夜下山,官兵不惯夜战,先把阿葛哈的大营给他踹了,一把火烧成⽩地,再进城去养养精神,吃了睡⾜了上界碑镇!”又笑道:“就是你平⽇说的,咱们不是土匪,起事是为百姓能过好光景,是为光复大明,驱逐靴虏,接在爪哇国的崇帧皇太孙回国复辟!要预备一个安民告示,进城就満墙贴起来!坐着死站起来死,穷死饿死造反死,左右都是死,⼲起来也许就是他死我不死!”

  王炎却是几次造反的“过来人”一阵短暂的‮奋兴‬过后,取来地图反复审视研究,又和龚义天一道商量怎样攻营、占城、征集粮秣,连事情不顺利,万不得已带人上凉风顶抢山夺寨都一一周密计划了,直到四更才⼊睡。不提。

  第二⽇‮夜午‬,也就是福康安下达北麓佯攻⻳蒙顶攻击令的前三个半时辰,一千五百多名起事义军集合在天王庙前竖旗杆的空场上。一⾊都用⽩布裹头⽩布。这一来是义军帜号,为明挂丧出征;二来下山的道路陡滑,前后好辨认,夜里遭遇官军,也好识辨敌我。庙门口燃着四堆松柴火,泼了猪油,烧得格外明亮。一千多农家出⾝的兵士,有的背土铳,有的佩大刀,更多的是打猎护场用的铁矛,甚或斧头、铡刀之类…都静静站着,品类不同的兵器在火光映照下闪着寒森森的光芒。空场上显得肃穆冷旷,透着杀气又略带几分神秘恐怖,龚三瞎子一⾝短打扮,对襟钮子褂子黑扎腿,中间里一条⽩布勒得绷紧,紫膛脸在火光中一明一暗,一手拄刀,一脚蹬在庙门柱础上,眼中精光闪烁,凝视着众人。看着人到齐,站直了⾝子,突然大声问道:

  “兄弟们!咱们为啥要造反?”

  在一片寂静中,他自己回答道:“遍天下都是贪官污吏,遍天下都是苛捐杂税!一文钱能买一个窝头,我们一文钱也没有!养活不了老婆儿,也养不活老子娘!张献忠的檄文说得好——官民反,民虽不反,其可得乎?”杀尽这些没天理的贪官!就是败了,也得个青史留名,不愧子孙!”

  王炎不像龚义天那样剑拔弩张,说话有张有弛,抑扬顿挫“正月十五,‮京北‬、南京、开封、太原、保定的红信民要同时起事,顺劫应天!我们不过是早⼲了几天。几股子义军汇合起来,立马就有百万大军,不但可以横扫山东,夺天下、坐龙庭也是指⽇可待!兄弟们,我们都是一劫一会之人,天庭龙虎榜有我们的名字,富贵荣华,也是天榜上注定了的。眼下,我们要下山攻占平邑,活捉福康安这条清朝妖狗!大家不要怕他人多,我们是神兵,一行一动都有红老祖、天生老⺟,还有无数神灵佑护着。方才我已经运过元神,和天生老⺟通会,她说要降坛,施我们护法神⽔,神⽔护⾝,刀不⼊!”

  下头义军们互相换目光,一阵窃窃私语,都疑惑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圣使”觑着眼看他如何动作。火光里,只见王炎徐徐脫掉了外头灰暗臃肿的大棉袍,里边露出一袭石榴红的长袍,中束着绿丝绦,悬着一柄七星宝剑——这⾝装束有点像民间跑解马的女子,看着既飘逸利落,又透着有点诡异。袍上绣着的太极图、莲花宝珞一闪一动,变幻不定,前心后心上还绣着两只冲腾燃烧的火把。肃穆中王炎开始仗剑,在火堆前步罡踽斗,口中念念有词:“…传流在世不计载,度尽王位众国臣,相伴无生永在世,一点明月透昆仑。若得师徒重相见,灵山会上去找寻…”

  念诵声中,那火堆便有些作怪,本来已经燃得挂了一层霜灰样的火堆,像是又被厚厚地加了松柴,注进了油;却也不是轰然燃,袅袅地,缓缓的漫起了青烟,烟雾愈来愈重,渐渐将庙门都弥漫得一片模糊,便有无数火⾆在轻微的爆响中开始蹿动,如电光,如流火,隐在霾雾中不停地跳跃,把王炎、龚三瞎子、几个如痴如呆的兵丁都湮没在烟和火之中,只见那把七星剑在烟火中划动。突然爆响一声,一团火球腾空而起,王炎在烟雾中大喝一声“谢红老祖⽟趾临风,诸弟子跪接圣符!”

  兵士们不知是谁带头跪下,接着所有的人也都跪了下去——却不是我们寻常见到那般合十祷祝,都是左手箕张,作火焰升腾状,右手掐诀,仰天祈告“南无红老祖!南无天生老⺟!”…人们恍忽离,随着王炎的宝剑舞动,虔诚得如醉如痴,摇晃着⾝子,也都跟着念念有词:“无门,展开放,光明发现。回头看,百样景尽在人⾝…”蒙之中,仿佛可见几个⻩巾力士搬着‮大硕‬无朋的坛子在烟雾中随节拍晃动舞蹈,王炎则不停念咒指挥着:“开心宝卷才展开,普请诸佛⼊会来。天龙八部齐拥护,保佑弟子永无灾…安坛,布符,谢酒…”须臾间宝剑划空一挥,一切又成原来的模样。龚三瞎子一脸惘,几个亲兵如梦初醒,呆呆站在庙门口。四堆松柴火已经燃尽,余烬静静地堆在地下,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每个火堆旁多了一口盛酒的巨坛。

  “这就是烧过圣符的酒,”王炎指着坛子道:“服饮了这酒,⽔火不侵,刀不⼊——危急时分生死关,念圣⺟圣号,还能土遁火遁脫⾝!——哪个兄弟愿意上来试试?”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人上来。王炎一笑,走至一个坛子旁边,里边已有现成的瓢——舀出一点,略沾喝了一点,向前走了几步,大声说道:“哪个弟兄上来?无论刀弓箭土铳,只管朝我⾝上照家伙!”

  见没人出来试验法术,王炎又叫了两遍,后头挤上来一个⽑头小伙子“嘿嘿!”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俺来试,俺喝这酒,俺信得过你!”

  “好样的!”王炎拍了拍他肩头,舀了酒过来。那小伙子却不含糊,咕咚咕咚就喝了半瓢,已是红了脸,一拍脯道:“来吧!”王炎也不言声,就用手中提着的七星剑劈一剑刺了过去——人们惊呼声中,那剑已经斜刺⼊心窝,从后肩肋下透背而出!

  但小伙子却没有倒下去,他似乎只是吃了一惊,低下头看自己前揷着的那柄宝剑,又用手掏摸着襟下试着是真还是假。他脸上先是惊异,一副糊涂相,试着走了两步,忽然狂喜地双脚一跳,大叫一声:“真灵!这宝剑都伤不了我!”王炎一把菗出剑来“当”地撂在地下,又从亲兵手中取过一支火,端平了,对那小伙子道:“有胆量,是汉子!再吃一!”也不知是什么手法,说着话已点燃了药捻儿,只听“哧——蹦!”一声巨响,连火带烟从铳管里扑面噴出去,把个小伙子面目熏得黧黑,陈年灶王爷似的却是不疼、不庠、没伤。见他犹自在阶石前发愣,下头有人⾼声问道:“狗剩子!咋样?”

  “没事!”小伙子一抡胳膊哈哈大笑,跺脚踢腿,‮奋兴‬地嚷嚷道:“红老祖保佑,天生老⺟保佑!刀不⼊,刀不⼊!”一片鼓噪呼声中,龚三瞎子也喝了符酒。所有山寨人都在四个大坛子边排队依次饮酒了,王炎笑谓龚义天:“我们下山,杀他个措手不及!”

  龚义天被朱砂符酒烧得眼睛通红,紧了紧带,提起大刀,对众人喝道:“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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