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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乾隆皇帝 作者:二月河 | 书号:42275 时间:2017/9/29 字数:14099 |
上一章 23 掩贪行和珅理家务 官风恶民变起台湾 下一章 ( → ) | |
第二⽇,和珅起了个大早便进宮递牌子。吴省钦当晚几乎没有什么隐讳,和珅亲自接见,与他“促膝剪烛夜谈”小酌助兴,仅此就使这位翰林受宠若惊,言语之间隐约透露“国子监祭酒”不久就要出缺,翰林清望文华毓茂的个职分,回京可以先安排署理,然后又说起百官岁考,贡院三年计考里头的笑话,暗示乾隆五十年的大考副主考人选“也还没有预定人选”…吴省钦觉得这都是在说自己,接下来的事,外放巡抚、內人军机、学尹继善为一代文坛宗主一方建功诸侯,都是他自己想的。没有吃多少酒,吴省钦已醺醺如醉,把当年几个贡生朋友如何进京“赶考”在长辛店相遇,又结为异姓兄弟,方令诚怎样夺人所爱,曹锡宝等人又如何“偏袒”种种子虚乌有的事编得活龙活现如在目前,又说了他们背后“结”准备着扳倒和珅“做大事业”自己又千方百计暗示劝阻不听,所以才“出此下策”…不得已的苦心又跃然出,还夹着几分大义灭亲的凛然…和珅自己量浅,只是殷殷劝酒,一头里“光明正大”为自家辩解,还要有几分“宰相肚量”不计人过的风范…所幸吴省钦不到半个时辰便烂醉如泥,又妥帖安排他睡了自己才睡。夜一里头,又惊又怕又私自庆幸,又有几分懊悔:“做到这么大官,为一点⾝外之物弄得整⽇惊魂不定,偷东西贼似的,值么?”…此刻坐在绿呢顶大轿里,左右燕山前后驿道都是⽩雪皑皑,零星飘散的雪虽然不很大,道路上也是一片混茫淆,一千多名太监宮女并连随从护卫“凤驾”的善扑营军士,脚步踏得路上雪⽔一片声响,瞧着总有点行伍不整的模样,呼拥着各种龙旗仪仗透迄前行,一个倒霉的“病”皇后,还有一个前途未卜吉凶的军机大臣,都湮融在这行伍中。 …和珅思绪一转,又想陛辞时乾隆接见的情形。乾隆的神气有些捉摸不定,似喜似悲,又似心事重重,尽管是单独叫进,亲切也还亲切,赐茶赐座也都如常,总觉得少了平⽇那份近如家人的温馨。 “和珅,”乾隆说道“老八旗子弟里头,你是升官最快的了。你聪明尽有的,有些话还是要待你。有些面情上依附你的,一是看中了你手里的钱,二是瞧着朕器重你,狐假虎威只能逞于一时。不能倚为终生之靠。朕看你这些⽇子学问⽇有长进,很是喜。你这次去劳军,那些出兵放马的未必买你的账,要谦逊雍和些,不要事事出头卖弄。许多事,只要不⼲碍国体国本,朕能容你,保全你,这一条你可以放心,但为人立品,还是要靠你自己德望。听说阿桂⼊朝接见大臣,总离着你几步远,逊谢不敢居功,这是他的持重处,你要学他。” 自己怎么回话的?阿桂是自己的老上司,一向不敢稍有失敬处。军机处的大事有十五爷,小事也不敢绕过阿桂。这次去西边劳军,下这么大的雪——大概在西安劳军的好,行伍里兆惠海兰察都是老朋友。纪昀平⽇相处的也好的,断不敢僭越了阿桂自作什么主张的。一切请皇上放心。 乾隆当时听了没说什么,只笑着点点头,又道:“皇后不废也是废了,废了也是没废。只是恐怕惊骇中外,所以不发明诏。这个你心里有数。她在言语中平⽇有冒犯贵戚的,有些贵妇人进宮给老佛爷请安,也多有冷淡的。你到京北各王府也去看看,用你的话劝慰王爷,不要借端生事,朕赏二十四福晋一袭俄罗斯天鹅绒裘,你就便带到京北送去。” 和珅心想这就是皇帝召见自己的真意了,答应着跪辞。乾隆又叫住了,说道:“你还该去见见你十五爷他们。你管着财政,吏部的事也管,朕看你也留心结文人学士,这都是好的。颙琰他们各处调度,有用钱用银子之处,要多分忧。” 颙琰还是那么客气,颙璇却显着有点调侃的味道。一个端膝稳坐,一个来回走着说笑,颙琰说没有什么难处,颙璇却道:“永定河靠京畿有几处堤岸塌方失修,十五弟和我都去看过。再者今年多雨早雪,京师缺炭人家难过,有些人家甚至断粮断炭。昨儿刘墉来信,十五弟还愁得直绕圈子,趁着和珅来,看能不能从园工上头打打主意,不要再难为户部了。”和珅道:“请十五爷示下,可以借调一点。因为天儿冷,有些工地都停了工。不知需用多少?”颙琰说:“总计下来要五十五万两,只怕才够。怕你难为,所以打算回銮之后再说。”和珅道:“就依爷的王命,我回京就办,王爷回京让户部补过去一个借款条子,不然不好落账。”颙璇说道:“还有一件愁事。车臣国进贡的单子还没有呈上,就为里头有一个⽟石盘,道儿上运输颠裂了,现存在嘉亲王府,你看能不能补上,或者换上。万岁爷那头也好待。”看颙琰笑着冲自己点头,和珅道:“奴才该当努力巴结。荷兰国进贡的物件在圆明园库房里,里头品类很多,奴才回去看看王府的⽟盘样儿,寻个相似的补上就是。”一路出来,和珅还在想这个无可思议的嘉亲王,也客气也亲切,温言善语的像个女人,但又觉得隔着一层什么,无法走近,就像不是自己的⾁,无论如何贴不到自己⾝上… 离惝恍间,好像乾隆也来了戒得居,面⾊却不那么温善,一见面就问:“你怎么还不走?你不是要去见钱沣的么?”和珅惊讶道:“钱沣还没有到的呀!”乾隆冷笑道:“朕知道他来不了了。国泰犹有可说,他是有罪的人。钱沣又什么地方碍你的事?你做的什么手脚,以为朕不知道?” 轿子颠了一下,和珅一下子清醒过来,才知思想事情,糊了一个南柯之梦。想起梦中乾隆⽗子相待自己情形,兀自心头突突跳,揩一把脑门子上惊出的冷汗,问轿窗外道:“到了哪里了?” “回中堂话,”一个戈什哈跑上来道“咱们还在兴隆地面儿。喏,那不是长城?过了长城就是密云!” “密云。”和珅放下了轿窗帘,自言自语说道“这个名字有意思,密云,密云不雨啊…”但是密云也在下雪,过怀柔进京郊,零零星星的雪都没有停,只是过了长城地气暖和,雪落即融,満地雪⽔更难走路。所幸这是⻩土垫沙修了又修的“天字第一号”官驿道,没有泥泞积⽔,和珅一路只是指挥兵士太监妥善安置驻驿关防,并不进去请安道乏,相安无事,也就到了京北,大內的敬事房是早已得了消息,咸宁宮庭除得洁净拾掇得暖和。没有一点声张,皇后就永远住了进去“养病”到死没有再迈出宮门一步,这都是多余的话了。 把皇后这尊神仙送进紫噤城,和珅没有立刻回府,先去二十四贝勒府颁赐了福晋物件,又到圆明园给魏佳氏和宝月楼的和卓氏请安,隔着帘子没法看气⾊,只觉得乌雅氏和卓氏说话中气尚⾜,魏佳氏咳嗽得几乎说不成话,満屋的药香熏得人头晕,这都是千篇一律的老套子程式,隔帘谢恩,赐座赏茶,辞谢说“事忙”也就告退。饶是这样,从城西圆明园到城东鲜花深处胡同,还要按次序位份,斟酌与皇帝密疏一家家拜望。从上午辰时直到下午西末时牌才回到驴⾁胡同和家老宅。秋冬之天光最短,此刻又,早已晦瞑如夜了。和珅以为自己一路回来的事早已満京北城都知道,必定阖府上下齐集,恭候着自己归来。谁知偌大老宅前院几乎没有人,就有十几个看门的家丁,也都是西下院管扫地的耝使奴才。都面,却叫不出名字来,问了问,长二姑、吴姨姨、上房的彩云彩卉都出去了,下午出去还没回来,也不知去了哪里。刘全是他最想见的,并连刘畏君也不见影儿。站在院里想了想,和珅踅⾝进了二门里院。黑影里便听翠屏在廊下说道:“老爷回来了,给老爷多照个亮儿。”和珅这才想到是冯氏病重羞光,说了声“不必”便进了內房。 內房里灯⾊更暗,只有一盏,上面还罩着一层红⾊纱幕。冯氏像是刚刚吃过药,碗匙都放在茶几上没有收。不知是灯光的缘故还是病,她的脸⾊很红,半躺在大枕上,喉头发出细细的息声,丈夫在外间说话,她已经醒了,半睁着无神的眼睛望着他坐下。和珅无声皱了皱眉,说道:“煤气、药气太重了,也太热。他们怎么侍候的?也要透透风嘛!” “这不怪他们,是我怕冷。”冯氏目不转睛地看着和珅,弱弱地一笑,说道“怜卿给我念信,你又要出远差了?” 和珅点点头,摸摸她的额,拉住了她的手,缓缓说道:“去西安,要不了几天就回来的。”“西安…也是不近的。”冯氏说道。微微地摇头摇“你赶着回来见见,我也就心満意⾜了。我怕是——”她未说完,和珅伸手掩住了她的口,说道:“不要胡思想。没听人说别看我这病奄奄,熬过你那俏尖尖?如今什么好医好药没有?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你是大家子出来的,前半辈子跟我吃苦,后半辈子我要给你捞回来…” 和珅自家是破落八旗子弟人家,行为也放不羁,贪财好货没学问,但朋友上头不小气,对这位大学士贵胄女子伉俪情深也是真的。见冯氏气短,还要着意慰抚,冯氏却止住了他: “来你们和家先头,宗学里头兄弟们就说起过你。穷是穷,心里没有什么不快活的…”冯氏说道:“如今富了,该当的看成是祖上的骘,我总觉得你在钱上头撂不开手,有点暴发户的模样…” 和珅一头还惦记着见刘全,一头又无法立马离开冯氏,因笑道:“我就是管钱的,过手的银子多得像淌海⽔,自己自然就富些,家里人在这海边站,沾些⽔也不为奇事。你放心…” “人就这样。”冯氏道“长二姑从前也不这样的,吴姨姨先也不爱财,一里一里的我看着…不但她们,就我房里的丫头娘家,私地里也都在置买田庄产业。养移体居易气,我⾝子不好,也难管得这事。可子毕竟在你这儿,能着想法子辞了这管钱的差使,平平安安多少是好!我有天没⽇头的人了,离和家祖坟没有半尺远,曹地府里,我也不愿见你钱上头栽筋斗的…”说罢咳嗽,脖项上的筋都起老⾼。翠屏几个人听见,忙进来端盂接痰,捶背拭汗的忙个不了。冯氏息稍定,又道:“钱,多少是个够?我爷爷见过明珠,那是多么精明能⼲的个人!还有索额图、讷亲…都是皇上宠了又宠…咳,眼见他盖⾼楼,眼见他宴歌舞,眼见他楼坍了…这歌儿起小儿就唱,今⽇才得明⽩…” 和珅木着脸听夫人娓娓劝解,打心底里叹息了一声,心说“这是骑虎难下”口里却道:“这都是没有账的账,我不收别人收,一点事也没有…我虽富,从来不敢伸手索贿的,换了别人比我还捞得多呢!还有下头办事的人,你⼲净得一尘不染,谁给你卖命?不说这了。你安心养病,往后我加意留心,不该要的钱一分不要。得便儿辞了这差使罢了…”说着出来,翠屏站在灯影里,上来轻轻盈盈蹲了个福儿,说道:“老爷,太大的药单子就在我屋里,您过去瞧瞧吧?” 和珅一看她脸⾊就知道意思,但此刻心中千头万绪,却无心和她做兴,只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后半夜不要闩门”便笑着出去。已见刘畏君站在二门口冻得昅溜鼻子,便问:“刘全呢?” “哎,老爷,我在这儿。”在东厢中取暖的刘全几步跨了出来,刚要上来行礼,和珅摆手止住了他,说道:“免礼免礼——就这屋里说话就好。”便就近进了东厢。 刘畏君在外把风防耳目。听着二人在里头喊喊喳喳密语⾜有移时,才见和珅出来,已是神⾊平和了无忧容。刘全跟在后头兀自说:“那一片地基都刨翻了,索不造房屋,移来的都是圆明园里用余的长青藤、葛树和金银花,都用土墙盘起的花房。老爷放心,连我昨个儿去都认不出原来的地儿,就那么几处别墅,还有几处园子房屋,尽着请大人们查看。”和珅道:“我早就已着来人查勘一下。我们心中没病儿,怕什么?账目上头也要随时把账本子预备好,户部要看,告诉我一声儿。”又问“家里长二姑还有吴姨姨她们都哪去了?”刘畏君见问自己,忙道:“都到新府宅里去看房子,宅子里没住过人,宅地有的地儿先还是坟地,请的和尚道士做超度道场,也避避忌讳儿。” 和珅没再说话,径到东院吴氏房中来,这里管家媳妇婆子早已散去,有的出去看房子,里头倒是通明雪亮光⾊晃眼的,只有怜卿正在洗脚,听见门响,见进来和珅,吓了一跳,忙趿了鞋来给他倒茶,说道:“娘到起了更时才回来呢,老爷先用茶,长二姑告诉大伙房,老爷今个回来,我给你弄饭先吃。” 和珅灯下看她,约可十六七岁的模样,因正在栉沐,乌油油一头散发直披后肩,半敞着⾐纽扣儿,露出⽩生生的项,因为年轻,透着隐隐的⾎⾊,瓜子儿脸柳叶眉上粉黛不施,天生的一份秀气,带着女孩子那份轻淡的幽香,脚底下也不似已婚女子那么滞重。怜卿见他不住上下看自己,不解地自己打量了一下,见⾚着脚,趿着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忸怩地说道:“我以为没人了的,没想到老爷来。”一边蹲⾝提鞋。和珅笑道:“我来给你提——”也蹲下⾝子“帮”她提鞋,手却甚不老成,一手摸她润软雪⽩如葇荑的小脚,一手便扳她肩头,有意无意把个娇小玲珑的怜卿揽在怀里。 怜卿一阵羞涩,更加不安还带着一阵惊恐慌,喊又不敢喊,挣了两下又挣不脫,觉得和珅下那活儿隔⾐服硬邦邦顶在⾝上,更是害怕,低头缩成一团,小声道:“老爷,别…别…” “别什么?”和珅兮兮笑道“你娘没有说过听我的话么?” “…”怜卿被和珅暖融融的⾝子搂得有点庠庠,他⾝上那股男人气息也让她有点把持不定,已是头晕⾝软,耳语几不可闻说道:“听话也不是这个意思…老爷…这不好…”“什么不好?”和珅笑道,又耳语说道“你没听你娘说,你小时候撒尿,还是我把着你呢!那时候儿怎么就不害臊的了?嗯?…”说着,当庭里就搂起了怜卿,半拽着向里屋去…那怜卿⾝在此时此地面遇此人此情此景,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刚刚的调弄的情热,正要⼊港,忽然院外一阵脚步声,还夹着笑语,二人一上一下叠在炕上都楞住了。听时,却是吴氏和长二姑相跟着回来了,怜卿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一下子把和珅掀在一旁,灯光底下看自己,一⾝⾁⽩生生亮晃晃摆在那里,无论如何来不及穿⾐整束,幽怨地看了一眼和珅,双手儿捂着脸缩成了一团。和珅却似没事人一般,凑过来小声道:“有我给你作主,别怕。”轻咳一声,掩着⾐襟出了外间… 兆惠和海兰察全胜还军,已接到圣旨,知道阿桂和珅正赶往西安,就地阅军劳军。因大军行动,除了粮草军晌,还有布防营地,过冬柴炭等一应事体,十万大军进驻陕西,不能蜂拥都到西安,兵部几次咨文陕西地方和兆惠大营磋商,决定留在宝七万,到咸再留两万,只带各营有功将佐和一万中军精锐进驻西安郊区,人城一匝耀武扬威,然后出城校军。这么尽量精缩,大军班师奏凯,仍旧是地动山摇。十月初九进城这一天,西安城倾城出动,巡抚、藩台、臬台、各司道厅署衙门并西安首府、城门领文武官员三百余人都出十里接官亭,几十万百姓,分缙绅、平民,沿途住户香花醴酒、荷担牛羊也是披彩挂红,一齐出城夹道。锣鼓秧歌、各种旱船、⾼跷、百戏、莽式一齐都动,数不清的万响爆竹燃起,震天撼地的响声中硝磺弥漫烟腾雾绕,比过大年过元宵节还要热闹十分。兆惠海兰察风光体面,二人骑一⾊的枣骝大马,挽御赐⻩缰,瓜钺、斧、镫、鞭都是御赐仪仗,⻩灿灿亮闪闪前呼后拥着行进,沿途遇百姓呼,或锣鼓爆竹密集处,还不时含笑招手致意,换来的自是更其热烈的山呼海啸声: “吾皇万岁万万岁!” “乾隆老佛爷寿与天齐、福比东海!” “天兵所向无敌,丑虏灰飞烟灭!” “兆大将军海大将军纳福!” …诸如此类口号呼啸震天。一万人的队伍在人胡同里缓缓行进,还要仪容齐整庄严肃穆,⾜用了两个时辰才算⼊城。 接下来是阿桂和珅亲接《万寿无疆赋》《立功将士花名册》,颁赐御酒、锦袍、金⽟如意,当面宣旨,晋封兆惠一等公爵食双俸,海兰察着封二等公。绕城中主街一周出城校军,演练队列、布阵、奏凯歌。二位钦差大臣为主,驻西安文武衙门陪着观礼,金吾不噤万姓随喜观礼,瞻仰天兵威仪…种种热闹规矩都是礼部的人请纪昀参酌了理办,一天好事无半点差池,西安城差一点没有热闹翻了。 待到晚上宴筵功臣却出了点小⽑病。筵席设在巡抚衙门正堂大院內,与筵有功将校是三百多人,加上西安陪筵的官员绅衿有六百余人,月台上下都摆満了桌子,还是显得有点拥挤。钦差大臣和省垣要员的桌子原也在外边摆放,原是取个天地同光上下共乐的意思,筵前各官拜望往来应酬甚多,阿桂的门生故吏部下你来我往赶着过来寒暄问候,和珅在军中没有老部下,便显着有点冷落,心里略有点犯醋味,便命人将首桌席面抬进正堂,下头这群军将们看着,头接耳的指指点点,心下便有些不然。偏头啐唾沫的不知议论些什么。待到开筵,原预备的就是和珅要有一番训话言语。阿桂讲完乾隆的德意,便轮到和珅登上月台。 “将士们!兄弟们…”和珅一脸矜持,含笑环顾一下众人,亢声喊道“你们辛苦了——” 本来寂静的筵场忽然显得有点古怪:前座的端肃雍穆双手按膝一付军姿静听,后头几个不知哪个角隅里传来一片咳呛声。有人便叫: “声音太小了——再大点声!” “请和中堂站⾼些,个子太矮,瞧不见!” “听得见,也看得见!和中堂不要听他们胡嘈…” “…”不知哪里窃窃私语几句,接着又是一阵轰笑。 和珅看看前头,文官武将还有致休的缙绅都是一本正经毫无异样,只有几个偏着头向后瞧的,无奈地咽了一口唾,站到了凳子上,又重新喊:“兄弟们,将士们,⽗老们…你们是有功之臣,辛苦了…”还要往下说,下头又有人喊: “哈!看见了!是个谢顶头哇!” “你他妈没看清,是头剃得太光了!” “没有胡子,是张光溜溜的嘴!” “敢情,是个太监老公儿!” “不是,太监下头没有那个玩艺儿!” “你他妈的专会抬杠,你掀开袍子看过和中堂老二了?” 哈哈哈哈、嘿嘿嘿嘿、嘻嘻嘻嘻…下头打浑说笑,前头的是大员,伸脖子探头地向后看,要制止,又没的话说,寻不到人,后头的嘤嘤嗡嗡叽叽嘎嘎已不成体统。 靠签押房一间大一点的书办房里另是一桌,是专为纪昀备的。他虽起复,还没有任命文浩,⾝份不明,也不是列功叙保人员,还算是个百姓,却又眼见要回军机处重用,不能轻慢,除了兆惠海兰察在这里等着开筵,陕西巡抚,西安知府,西安县令,还有阿桂都在这里陪着说话,陕西巡抚葛孝化是新任的,也是有名的官场老油条,只使⾜了劲捧纪昀。西安知府罗佑德是纪昀的门生,知道老师诙谐秉,在旁说笑话,不不的,晃着脑袋说:“万岁爷下旨,说和中堂修的有九楹楠木殿,着礼部勘察,和中堂带着礼部、大理寺、翰林院的人在宅子里一处一处看,并没有违制僭越的什么‘殿’,和中堂当场就翻了脸,当着几百官员问礼部侍郞苏克祖:‘污人名节,坏人道德是什么罪?把谋逆大罪加在我⾝上,可以不了了之吗?要反坐!’又问众人:‘是谁的主谋?站出来说话!’” 这是他的同年朋友来信说话,阿桂只知道个影儿,其余的人都听楞了,张着口睁着眼听他说话,罗佑德一脸煞有介事,一拂桌子,活像书先儿说切口,又道:“那些人从不见和中堂发这么大脾气,正颜厉⾊的训斥众人,都噤住了,⽩着脸站着没人说话。忽然曹锡宝⾝而出,跨前一步大声说:‘你不要敲山震虎,是我曹锡宝举奏你!弹劾你是我的本分,你拿威作势吓唬谁?我等着朝廷的处分,至于你这座冰山,太出来时候再说!’曹锡宝说完就拂袖而去。” 众人听着都没有说话,想着当时场景也想着此刻应对。许久,海兰察笑道:“这人有种,有骨头!”兆惠道:“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御史就是言官,风闻也能奏事嘛!”西安县令官最小,只是拨浪着脑袋傻听,纪昀却换了话题,说道:“昨儿他们送来邸报给我看,大约我还是老差使,李侍尧补的兵部侍郞,勒敏调兵部尚书,丘八秀才又动了。”又补了一句“这就要过冬至,圣驾也就回銮了。”海兰察间:“福建⽔师谁去?”纪昀道:“大约非你莫属。少安毋躁嘛!湾台暴民抗租、抗赋,又平息下去了。看万岁爷的旨意吧。”葛孝化像是还在想方才的事,说道:“我听说曹锡宝学问人品都是好的,要在京北不宜,来我这里也使得。”正说着话,听着院里动静不对,像是有点糟,兆惠海兰察对视一眼,同时立起⾝来要出去看,阿桂拦住了笑道:“是兄弟们说笑热闹,你们去镇唬反而不得。没有什么大事,还是我去。”说罢笑着出门。 和珅还站在凳子上尴尬不能进退,下头的军士们见他这样,更加奋兴鼓噪——本来的他是权相奷相人人皆知,出这洋相自然都兴⾼采烈。鼓掌的,说笑的,做怪脸、头接耳窃窃私语的…什么怪样儿都有。看见阿桂微笑着出来,仿佛暗中有什么人挥动了一下魔杖,一时间都安静下来,渐次,后边的军佐们也都停止了说笑。 “在里边陪纪大人说话,少陪了!”阿桂不喜不怒,站在月台旁说道“纪学士大家都识得的,是个文人,又上了年纪,不能和我们这些厮杀汉坐院里吃酒,大家不会有怨言的吧?” 众人畅的笑声中,阿桂脚步轻快地走向和珅,笑道:“和这些家伙们多说什么?都等着吃酒呢!——来来,我和你一同劝,今⽇一醉方休!”和珅就坡打滚儿笑着下了凳子,解嘲地嘻嘻笑道:“好好!吃酒,吃酒——我先劝兄弟们三大杯!”——这才把方才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狼狈局面缓松了下来。 兆惠海兰察黑⽔营大捷、霍集占逃亡巴达尔山,巴达尔山汗王勒坦沙与清兵合击这股惊弓之鸟,如摧枯拉朽一般顷刻土崩瓦解,献送霍集占兄弟首级,至此广大回疆重新定安无事。和珅阅军劳军不得将士拥戴,借口预备来年工料、修筑永定河堤提前返回京北。阿桂因在窦光鼐江浙亏空贪贿案上吃了亏,这次行事格外加意留神小心翼翼犒劳三军毕了,立即驱骑兼程赶往伊犁,设官建制、屯田移民,虽然仍旧沿用过去的官名,由阿奇木伯克、伊少噶伯克、噶沙拉齐伯克、商伯克、哈子伯克管理回务,但这堆“伯克”与往不同,都是朝廷任命,与內地府县大致相仿。又选了久驻回疆深谙回务的伊勒图为参赞大臣常驻伊犁,统管屯田、筑城、铸钱、采煤、炼铁…一应经济命脉并官员任免都在朝廷掌握之中,每年按例向户部藩库缴纳小麦、大米、燕麦、棉花、红花、葡萄——虽然例规减了一半,但这都是实的。比起从前不但不缴,还一次又一次向疆新输送财物,那不啻是云泥之别了。一切妥当,阿桂才万里迢迢返回京北。 这期间有纪昀、刘墉、阿桂协助颙琰勤勉料理政务,外有兆惠、海兰察统兵训练,福康安仍是“救火队”四川哥老会、两江红花会、湖广天理会、江南洪帮织工叫歇起事,扯旗放炮聚众上山这类⿇烦,尽管不断头儿出来,也都是旋起旋平,朝中大事不过皇太后薨逝、魏佳氏和棠儿也先后逝去,人事上没有大的变迁,只是风雨流年树犹如此,一个个也都年纪⾼大了。幸而乾隆精神仍旧健旺,只理大事,余皆给颙琰料理。吏治尽管败坏,外相看去还好,这也是气数使然。 侍到乾隆五十一年深冬,过了冬至,京师人喜气洋洋正预备着过大年,军机处忽然接到急报,那个屡撅屡起、百计捉拿不到的林慡文又一次聚众生事。闽浙总督常青八百里急奏:“彰化县贼匪林慡文结扰害地方,聚两千众攻陷县城。臣闻信,飞咨⽔师提督⻩仕简带兵由鹿耳门飞渡进剿,并派副将、参将、都司等分路夹击。臣驻泉州,与陆路提臣任承恩居中调度,委金门镇总兵罗英芨赴厦门弹庒,饬沿海州县防范,咨广东、浙江督抚严查海口堵拿。” 这种事在湾台已是家常便饭,当⽇和珅接报,只看了一眼,笑了笑就放在案头。隔了一⽇,却是刘墉晋见,来军机处取奏折节略,见是军情,便一并收了。和珅见他要进养心殿,笑道:“刚才常青又送折子,湾台郡城紧要,又派了一千二百人从鹿耳门到湾台府了。”刘墉接过折子,皱眉看着,越看越觉得不对,但他平⽇不看地图,只晓得个地名儿,弄不清敌我双方所以然。只一笑,不言声径至养心殿来见乾隆。大殿里很暖和,除了熏笼地笼兽炭鼎,绕殿还临时修的有火墙。十冬腊月滴⽔成冰天气,乾隆只散穿一件酱⾊湖绸夹袍,趿一双软底千层底布鞋,手里握着一卷书坐在正殿,颙琰陪坐在侧,下头一大群皇孙、皇重孙绵德、绵志、奕纲、硫橚、奕缙、绵、奕劻、绵恺、奕誴、绵愉、奕譞…还有五六个刘墉也叫不出名字,只晓得是“爷”的,都在殿中,大的约可十二三岁,一本正经坐得小大人似的读书念诗,小的只有四五岁,总角蓄发,⽪猴子似的绕着乾隆追打嬉闹——正是一堂和熙的含饴弄孙图。见刘墉进院,颙琰小声说了句什么,乾隆才看见了,放下书道:“进来吧——你们散去吧!” “噢…”众小阿哥听见散学,都是一声轻轻呼,收拾书囊一哄而散,満院的随行太监、谙达、嬷嬷、保姆各寻主人成一团。待都散去,颙琰才笑道:“你到毓庆宮那边找我了?方才王师傅派人来说过了。”刘墉趋跄一步还要向乾隆行礼,乾隆笑道:“今⽇就免了吧。老了,爱忘事儿,不中用了…昨个儿福康安递折子,说四川乔什么的弄子,已经平了,安抚地方要银子,福康安在檀柘寺给他⺟亲做功德,今儿又打发人问颙琰,朕才想起是忘了。兆惠在四川,送呈的请安折子也忘了批。勒敏致休的折子朕又批了两次,一次是恩允他在京食俸致休,晋大学士位荣养;一次又批不以七七悬车之故卧而委之,挽留在任。他们没法办,又不敢来问,还是颙琰又把折子送来,朕才看见前后桀误着,改了致休。字画也不清楚,下头人看不清楚,怎么依旨施行呢?幸亏了和珅,还敢说真话,几次都说字迹不清,不如撕了请皇上再写…人老了,看未心气再⾼,毕竟精神气力都不到了…”他笑着,须发⽩生生的随着颤抖,只是哀叹“不如年轻时”已经忘了颙琰因何而来,刘墉请见又为何事。 这几年乾隆常这样的,说出话来仍旧条理清楚思绪敏捷,并无颠三倒四的⽑病,但只想唠叨,爱说“年轻时”如何如何,现在又怎样怎样,一说就是长篇大论,召见的人如果是外臣小吏,常常来聆听一阵这般的圣训,来不及回奏正事就谢辞而出。二人现在又听乾隆说开了头,不噤面面相觑,还是颙琰见机,见乾隆摸茶杯,亲自过去倒了温茶递给乾隆,笑道:“皇阿玛,请用茶润润,刘墉怕是还有事要奏呢!”一句话提醒了乾隆,说道:“朕倒忘了,你奏吧!” “是!”刘墉微一欠⾝说道。他其实还有几件刑名上的要案要奏,深恐中途被乾隆岔开到别的上头,因紧着先把湾台之变前后说了,连和珅轻慢扣折子的事都略去不提,静等乾隆指示。 “太张皇了吧?”乾隆已没了方才那份饶⾆啰嗦,刹那间沉静时,依稀还是当年英睿稳沉模样,旋即脸上露出微微笑容,自信地说道“还是要以镇定內地为要,听起来成了一团,福建浙江两地织工染工还有铜矿上的事呢?湾台,常有这样的事,为什么独这次张皇恐惧?看来他们都过于张皇,因为一个林慡文,全省乃至邻省都恐惧张皇的?”说罢命道:“颙琰代朕拟旨,就是这个话,批给他们。” 就这个话里头连着用了几个“张皇”行文用语断不能依样葫芦,颙琰握管沉昑良久,在诏书上写道: 览奏,总以镇静內地为要。看尔等俱属张皇失措,为此朕却悬念。湾台常有此等事,此次何至尔等如是张皇恐惧?看来尔等皆过于张皇矣,岂有因一匪犯,使合省以及邻疆,皆怀恐惧之理? 写罢又呈乾隆,乾隆一点也不苟且,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看了才命太监用玺。 这里用廷寄刚刚发回福州,紧接着湾台急报又来,除了常青,还有福建陆路提督任承恩奏折也到,才知道事情底原委。却是湾台诸罗县捐贡杨光勋与其弟杨功宽争财起衅,杨功宽在雷公会,杨光勋是天地会,各自结相抗。湾台总兵柴大纪,湾台道永福下令查拿,一共拿到五十三人,为了避免兴大狱,天地会在內地就有极响的造反名声,结案时把天地会名头改为“添弟会”这事前头已经奏过,不过乾隆和军机处都给蒙过了,以为是什么“添弟”小帮会没加留心,他们更不晓得,被拿的天地会人犯中途被林慡文劫回,号召数万兄弟啸聚椰林蔗田盟誓起义。十一月初柴大纪北巡至彰化,同知俞长庚知道他一去孤城难守,恳请柴大纪留驻统兵镇庒,柴大纪知道情势凶险,不敢在彰化久留,匆匆返回郡城。湾台知府却是笨瓜,带了三百兵就想去捉拿林慡文,这些兵走到大墩,离林慡文的总堂七里就不敢前进,放火烧了几个小村子,一来回去报功差,二来也能吓唬一下林慡文。谁知这一举烧杀的并非会众,乃是良善百姓,本来満地⼲柴,遇了这火“腾”的焰飞冲天!林慡文当夜义兵大起,围攻县城。县城里这时只有兵士八十人,兵力悬殊,顷刻破亡,知府孙景燧、同知俞长庚、摄知县事刘亨基、都司王宗会连并典吏、巡检…竟似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林慡文要过皇帝瘾,以玄缎为冠,结⻩缨自项垂背,衮服龙袍升旗放炮,建元顺天,下令会众大举攻掠…这些事详细说去,竟又是一部书,总之下头丢城失府,京北仍旧歌舞升平,乾隆接到这些奏报只道“张皇”哪里知道已经是百般掩盖修饰的了,不张皇已是“张皇”该张皇的不张皇,鼓外的人急,鼓里的还在蒙着——乾隆待着这些火急军情仍旧三真七假。湾台一共四县,彰化县已在林慡文之手,接着又下凤山,大半河山已不属清室。只余了柴大纪苦守诸罗扼守要道,孤鸟似的和湾台府城遥相呼应。 但乾隆确是不知情,仍以为是么么小丑跳踉,福建官方小题大作。这里边惟一清醒的是阿桂,不但看奏折,也看地图,福建浙江门生部署来的信也都仔细看,又几次去傅恒公府去见福康安,认真剖析湾台形势。 侍到年二十三,又来急报,是浙江⽔师提督冷计舂写来,说福建军士调派湾台甚多,请浙江⽔师布防海面“年关谨防不虞之变”刘墉原也以为湾台不出大,小不断,此刻陡起警觉,越想越怕,越察看地图越着急,又怕到乾隆处碰壁,便急急赶到毓庆宮来见颙琰。 已经进⼊年关时节,腊月二十三,京北人所谓送灶王上天,家家过小年,包饺子,炸油饼,熬怡糖,祭灶祭祖忙得团团转,街上人来人往毡帽棉袍统手缩肩,城里乡里都在赶年货,稀稀零零的爆竹远近响着,弥漫着淡淡的硝烟气,更增几分喜庆热闹,宮里却甚是冷清,因各衙上下官员也要过年,点卯即散,已经没了公事,外官晋见的也甚稀少。刘墉一路过天街,除了见几个太监匆匆往来,搬运东西到斋宮,几乎没见一个官员,从景运门外向北,一处⾼大殿宇就是毓庆宮了,也不用递牌子,太监见是他,立刻带路引进了工字殿中,在殿东丹墀前站了,太监笑了:“请中堂稍候。纪中堂还有福公爷都在里头和十五爷说事儿呢!”便听殿里颙琰说道:“是崇如公么?请进来吧!” 刘墉忙应一声趋步进殿,果然福康安和纪昀都在。一见面颙琰就道:“正要派人去叫你呢!方才也知会了和珅,和珅正在吏部会同礼部的人会议会试的事,菗不出⾝子来,湾台那边消息不好,李侍尧昨晚一宿没睡,把湾台澎湖驻兵布防的档案理了出来。我方才撵了他去,叫他歇息一下下午再来。我们几个议个雏形儿,我去请旨。这事不能过年。” “我来也正为了这事。”刘墉说道“军事上的事得多听听福公爷的。”因将自己思虑的一一说了。纪昀还是那个老样子,只是烟瘾越发重了,一锅接一锅菗得云雾缭绕,只有脸上刀刻似的皱纹一动不动,显得比昔年城府更加深沉。缓缓说道:“当年圣祖爷时,湾台⾼化清造反,也是一⽇七惊。当时三藩之狼烟未息,圣祖说不能朝廷直接指挥——福建那么远,这里旨意到达,那里战况早就变了!⻩仕简虽然跟过张广泗,不过是个戈什哈,从没有打过大仗。听说当时被莎罗奔吓破了胆,一临阵就拉肚子,又六十多岁了——还有任承恩,也是纨绔子弟,当不了这大任。所以我的意思一刻不缓,请朝廷派能员渡海平。” 福康安道:“我来请示十五爷,这件功劳还是我来⼲,又怕十五爷说我破费银子。正犯着嘀咕呢!”颙琰笑道:“你本来就是化钱的手嘛!该化的还是要化!”福康安了⾝子,昂然说道:“那就还是我去!昨个儿见和珅,说起这事,和珅说:‘你去问十五爷,这事怕轮不到你福四爷。再说这是兴大兵,还是等着皇上发话才合宜,’他的意思是说我化钱的话都是十五爷的意思。” “真正说这话的是和珅,还有你兄弟福灵安。”颙琰脫口说道。又觉得自己语气不对,又转圈了道:“他们也是一番好意。你一生征伐百战百胜,从没有失过手。湾台区区海域之岛,稍有不虞四面都是狂洋,我不愿你再冒险犯难。所以我不附和,也没有驳斥他们。” 福康安眼波闪烁,凝视着颙琰良久,看看二人,又把目光转向窗外,像要透过千重殿宇万重楼阁遥视远方,缓缓说道:“不能等湾台全部沦陷才动手。湾台府治要死守待援,府城守不住也要守住鹿耳门。有登陆滩头,我的大军一到,立刻就能控制全局。请十五爷今天就发八百里加紧。”又转过脸来道“湾台局面已经糜烂,福建全省兵力能用的都用上了。不然不会调邻省的兵加固海防,⾜见情势何等严迫!十五爷,您是咱们主心骨,要拿定主意!”刘墉也道:“福公爷这是公忠体国之言。林慡文要占据了湾台全境,稳住脚,再用兵就十倍艰难!” “那就这样定!”颙琰一捶卷案下了决心“你为主,海兰察为前锋,打!” 纪昀一磕烟灰,说道:“闽浙总督、福建巡抚、福建⽔师提督都是无能之辈,请十五爷请旨撤差拿问。派李侍尧兼任福建总督,太湖⽔师三万人马统归福公指挥,兵部的饷要十五爷亲自督办,不要旁人掣肘。” 他没有明指,人人心里明⽩,掣肘的是和珅。刘墉故意装傻,说道:“不会有掣肘的事。”福康安道:“怎么不会?当年施琅老侯爷征湾台,圣祖爷专门派了李光地供应火药、粮饷,还有药材。请十五爷留心,纪老夫子选几个有德有守的门生,比如马祥祖、方令诚、刘保琪,给我料理后方。” “方令诚请假回籍,其实也有个避祸的意味。一件事相关相联,气死了两个人。曹锡宝也还罢了,方家大爷气也忒大了些。”刘墉叹道,像在品咂什么滋味,又道“倒是马祥祖,贬去沧州当同知,不哼不哈谈笑自若就去了。这人,是从哪里说起?”“调马祥祖跟我去福建。”福康安沉静地说道“方令诚钟情风尘女子,以为是张初臣李靖故事,轰轰烈烈一场又灰头土脸;曹锡宝弹劾和珅,无论是非也是大丈夫行径,终于为友所卖——这都是古道热肠栽倒在当今世俗泥坑里。并不知当今之世原容不得忠义!马祥祖、惠同济都调到我那里,方令诚假満了也来,看是谁能害他?”说罢站起⾝来,又问“海兰察到京了没有?” “今晚就到了。”纪昀一叹说道“可惜兆惠中风。要不然,你带上他两个,海兰察指挥官舰,兆惠陆路扫,你居中指挥多好!”福康安想了想,竟举手向颙琰一揖,颙琰冷不防地忙站起⾝,惊讶地道:“你这是闹哪一出?向来你直来直去,口无遮拦的嘛!”福康安道:“我回去预备一下,旨意一到就走。京北我指望不了六部,如今的官是谁有权谁是大爷。就靠十五爷了。就连我的兄弟们我也不靠,全指着十五爷做主。”颙琰的脸一下子涨红起来,握着福康安的手久久不放,说道:“你的意思我明⽩,既是信任我,你放心去!”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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