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爝火五羊城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历史小说 > 爝火五羊城 作者:二月河 | 书号:42276 时间:2017/9/29 字数:10531 |
上一章 第一节 下一章 ( → ) | |
老道光正月驾崩,新皇“四爷”奕詝柩前即位已经十一个月,年号仍旧是“道光”新年号礼部已经拟出,按新皇制命,天下要为宴驾的道光皇帝守丧三年,但腊月一过,元旦⽇奕詝要登太和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除旧布新改元“咸丰”这是“丧事中之喜庆”该怎么料理?《礼记》之中无载。但贺生不吊死,巴结活皇帝是千古不易之理。因此,皇家照历来旧制,除掉宮中红灯,百官摘掉大帽⾼顶上红缨,旨令不筵歌舞不看戏,还算追念“先帝”余泽遗恩。至于老百姓,除了挂不大红灯笼,几乎无甚噤忌。北方尚有官府噤止演戏,自直隶而河南、湖南、两广,离着京北越远“过年”气氛越浓;“守丧”云云,自然愈来愈是敷衍。待到广州,几乎连个“丧”影儿也难寻到了。 广州是个有趣地方。说起来也实在是名城大郡了,秦汉时即设南海郡,三国为吴所据,取名叫广州,一直沿袭至明清,按“广”之本意,是“大”的意思,但其实自康熙年前溯,广州府地方不过百里,城中人口不逾两万,俗口皆称“广里”——比起京北,只算个大一点的里弄而已。若说它“小”历来名气不含糊,广州城跨珠江坐落,襟岭南带三江,物华天宝自然形胜。且不论⽩云山庚岭梅花绝天下,西起三⽔、东至石龙、南推崖门的“三角州”沃野千里稻米一岁三。不但境內民人富庶物产丰饶,且更因省垣海疆岛屿奇瑰,良港码头星罗棋布,海岸之长皆居天下之首。內地极少见的西洋物件,早年诸如玻璃镜、聚耀灯、珠⺟贝、削铁如泥的西洋刀…近年的怀表、大座自鸣钟、长短西洋马统、象牙雕佛观音、洋布…乃至鸦片烟,只要有钱,没有买不到的。老天爷似乎特别眷顾这地块,别的地方都是一年四季,这里却只有舂夏秋三季,没有冬天,夏天却又不很热,常年无冰雪季季有鲜花,所以又有“花城”美誉。《寰宇志》里说“五仙人骑五⾊羊执六穗炬而至”——情愿天上不住,要移来广州。因此又叫“穗”又称“五羊城” 这神话固然是美了。但现今城里人却闻“羊”(洋)变⾊。“道光爷”在位三十年,活了六十九岁,溢号是“成皇帝”依列圣专谥:“成:礼乐明具曰成;安民立政曰成;久道化隆曰成。”其实三条都不沾边儿。大清帝国自康雍乾三朝以降,似乎气数式微得一蹶不振,⽔旱蝗风灾年迭递连绵,天理教、天地会、八卦教、⽩莲红莲教甚或青红帮今⽇这边扯旗放炮,明⽇那边鼓噪闹事,弄到宮掖起变太监造反,诸种匪夷所思的大变累累迭起,一⽔缸葫芦两只手,摁了这个那个起。虽然还说不上“大”但自他即位,先云南永北万唐贵、陈添培造反,二月平息;五月河北野番作,接踵而至张格尔叛,一直打了八年;平静不到一年回疆又…这边平花银子,那边鸦片烟霾蔓延,从王爷到贩夫走卒,一齐用钱买烟土,弄得里里外外手忙脚,事事处处捉襟见肘。道光十八年,国家财政单鸦片一项就流出五千余万两,比道光初年翻了近五倍。银价猛涨藩库空虚,稍稍明眼人谁都清楚,不噤鸦片,亡国在即。因此,道光十八年,一纸圣谕命湖广总督林则徐为钦差大臣驰赴广东查噤鸦片。尽人皆知,英国人惹不起这位国中命世豪杰,眼睁睁看着两万箱鸦片被焚毁在石灰池里又忍不下这口气,不敢打广州,开了军舰攻福建,在邓廷祯手里又吃败仗;又沿海北上,却在定海得手,又乘胜北上直天津。道光皇帝是个吃软柿子的秉儿,听说英国人船坚炮利手段了得,竟把定海战事失利的帐算到林则徐头上。惊怒之下将林则徐摘顶子撤职查办,派了个莫名其妙的琦善去和鬼子义律谈判。但英国议会这时候已看出国中这个庞然大物不经打,决议要揍国中了,谈不拢便开打。道光二十年腊月,陈兵海面攻下香港,二十一年正月又布阵打下虎门炮台。三元里一战,英国人又触了广州人霉头,偏是国中的广州将军奕山古怪,不但不乘胜痛杀洋鬼子,一头派人把围得结结实实的义律救出来,一头向朝廷虚报战功据为己有,蒙哄道光说英国人只求通商贸易别无恶意,把英国人要求赔偿军费说成“清还商债”鸦片的事、香港的事只字不提。可叹道光还信以为真,下旨将林则徐、邓廷祯滴戍伊犁。 英国人没有拿到朝廷正式割让香港的文约,哪里肯罢休?六月北犯攻陷厦门,八月再次攻下定海,又打下镇海、宁波。总兵葛云飞、王锡鹏战死,钦差大臣裕谦沉⽔自尽,举国哗然,朝臣弹章奏。到这时道光才知道香港早已挂了米字花旗,香港几千民人已成英王臣属,盛怒之下下旨与英战。可怜国中內无良相外无良将,上有昏君下有奷臣,官兵又都被英国人吓破了胆,竟都是望风而逃。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乍浦沦陷,五月宝山海上失守,六月英兵攻下镇江,沿长江直南京,一路打进如⼊无人之境。直到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南京条约》成,五口通商割让香港约定十三条,英舰在长江上悬两国国旗放炮二十一声,鸦片战争初告终止。华夏自混沌开辟,历秦皇汉武,越唐宗宋祖,如此丢人现眼,这般奇聇大辱还是头一回。 国家和人一样,元气一丧魂魄不全那就百哀齐至。国美人、法国人、比利时人…一群“羊”(洋)都变成了狼,堂堂国中成了“利益均沾”的洋人筵宴,竟如死人一般由着这群狼啃啮…道光皇帝在极度的愤怒羞愧沮丧和无可奈何中撒手而去。他自己就信佛,谥号曰“成”正应了禅宗机锋语“成是不成,不成是成”了。 腊月廿四正中午时分,霏霏细雨中一艘乌篷船在城南咸步码头缓缓泊舟。艄公长长一声“搭岸啰——”撑篙稳稳拢向桥板,一个晃漾,停住了。篷上油布帘子一掀动,出来一老一少两个人,都是青⾐长随打扮。老苍头年纪在五十岁开外,发辫鬓角都花⽩了;小奚奴形容儿只在十二三之间,一脸稚气。他们似乎是头一次来广州,在漉漉的舱板上呆看那码头,⾜有校场来大,各⾊洋货垛得一座座小山似的,码头上的杠夫们有的在趸船的“过山龙”上杠包儿卸货,有的吆喝着粤语在货堆上下苫油布遮雨,忙得蚂蚁似的。这条乌篷船在一溜儿楼舰似的趸船中活似挤在乌⻳群里的小甲壳虫,并没有人理会他们。好一阵子,才过来五六个杠夫,却不上船,站在码头青石条上问:“吃⽔这么浅,能有什么货?哪来的?谁的货?” “我们是新调任广州道台老爷的船。”老苍头站在桥板口,一口江西话说道“里头有三箱子书,还有老爷随⾝行李。有劳诸位扛到码头外头,给一两五钱银子!”见人们不动,小奚奴尖嗓子喊道:“说给你们没听见么?怎么一个个站得拴驴橛子似的?” 岸上几个人都是一笑,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笑道:“回您二位话,你们跑错码头了!这是十三行的卸药码头,别的货我们不卸——一两五钱!够烧几个烟泡儿?您以为这是汉口,是南京?” 说话间一个中年人又从舱中跨出来,年纪只在三十岁上下,形容清癯,个子也不⾼,头戴一顶黑缎合六一统瓜⽪帽,玄⾊巴图鲁背心套着一袭灰府绸夹袍。他只扫了岸上众人一眼,吩咐道:“不要争价,快着点,下午我还要进城衙门里去。”便不再理会,站在船头眺望北江景致。老苍头便问:“你们要多少?” “五两!” “胡说!”老苍头笑骂道“老子走三十年码头,哪有这个价?给你们二两,便宜你们了!” “这十年你没来广里吧?码头上谁还侍候你这样的主儿——二两?!”那汉子不屑地一笑,手指远处一条货箱垛得小山似的大趸船“我们是专等卸那船货的,上了码头,三百大洋稳稳当当到手!二两银子打发叫花子么?” 那位姓江的道台似乎是第一次到广州,站在船头沉昑着,用略带惘的眼神眺望着远处郁沉沉庒在大地上的羊城。用目光搜寻着⽩云山、孤山、虎门…但雨雾浓重,天⾊太晦暗了、整座城都被袅袅的霾雾笼罩得一片朦胧,向南望是看不到尽头的珠江纵横支流,绵绵延延支离虬蟠直到海口,模糊中棕榈椰影问,仿佛海波嘲起嘲落,大小礁岛若沉若浮,像是⽔天在流淌,又似整个大地在漂移,凄得让人不知⾝在何处…听到“三百大洋”这话,他脸颊上肌⾁颤了一下,回过头来,盯着岸上那汉子问道:“是卸鸦片?能不能检视一下?” “回大人话,是药材!”那汉子狡黠地一笑,他似乎有点怯这位官员冷峻的眼神,在岸上一拱手道:“都是洋货,有伦敦来的,有印度来的,箱子钉得严实,不知道是什么药。”向前跨一步又问道:“敢问大人贵姓、台甫?还要禀大人一句话,这码头趟子是十三行的——不是小人刁难,洋人地面,就是朝廷命官也不能随意检视,小人们端着鲍三爷的碗,吃这口洋饭也不容易,爷就给五两,小的们也担着不是呢!”“我是湖南秀⽔县令江忠源。”那官员说道“奉调令来广州道,还没分拨差使——这里又不是香港,朝廷的地面不许官员检视!这十三行是什么东西?这码头上的什么鲍三爷是国中人还是英国人?” 那汉子未及答话,撑船的艄公把篙一揷,脫了蓑⾐,自进了舱去,转眼间已经出来,两手提着两个大箱子,站到老苍头⾝边,顿时将船头庒下去半尺!他稳稳健健立着,神定气闲对那汉子笑道:“丢那妈的⾼保贵!老子去了二年,码头姓了鲍?你也成了鲍老三的狗腿子了?老子下这码头,一钱没有你的,你敢怎么样?” 众人都是一愣,看那箱子,柳条编包草裹绳,四尺余长二尺余宽厚⾜尺半,艄公任凭船头起落一手提一个纹丝不动,竟像提着两包棉花!江忠源一路乘船,看这艄公寡言罕语,毫不起眼,眼见他提着五百余斤的东西若无其事,也不噤心下骇然。 “哎哟!徐二爷!”那个叫⾼保贵的杠夫头儿跟着众人怔了半⽇.突然眼一亮醒过神来,颠颠扑着双手小跑过了桥板也不顾舱板上泥,翻⾝跪倒在地。“您老回来了!您没死?别是梦吧!”他“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回头对岸上杠夫们吆喝“快上来把江者爷行李抬上,别从正门出,从西偏栅门出去,绕到我家茂升店里,给你嫂子说,宰蛇割,就说二爷回来了!”他笑里带泪,満脸那份关切亲情,就是久别重逢了亲兄弟,半夜里拾了金元宝也没这份欣雀跃。几个伙计早抢过来夺了箱子,又进舱收拾剩余行李,打拱问好的,拉手拍肩说笑的⾼兴成一团。有叫“二虎”的,有叫“龙头”的,有叫“徐爷”的,竟把江忠源主仆看了个呆。 徐二虎笑着和大家应酬,转脸对江忠源一笑:“这也用不着瞒你大人了,我就是三元里平英义勇团的龙头老哥。为了义律的事儿和琦善翻了脸,官府通缉我,逃广西去的。这一路大人不坐我的船,有十个也叫洪秀全的人给劫了。给你撑船,你有官引,官府又不奈何我。我护你、你护我一路到广州,这也是缘分了!——走,一道儿吃杯酒,搪搪寒,你去见你的叶制台,我去会我的朋友!” 江忠源呵呵一笑,手指头点点徐二虎,说道:“琦善媚洋欺君,先帝有旨,指斥他’危言要挟,辜恩误国,实属丧尽天良’!中英开战,所有琦善下令通缉文书统通成了废纸,你这头还蒙在鼓里——早知你是三元里一百三乡统率义士,我们一路有多少话说!好,今⽇我就叨扰你了!” 于是众人纷次下船。⾼保贵打前,在各⾊各样的洋货堆里,魂阵似的绕了半⽇。赶到从一带栅木门栏里出来,江忠源已分不清哪是东西南北,见人们套车装行李,便吩咐老苍头:“老杜,你路,带车先去红⽑巷驿站,安顿了不必过来。我和小⽑头这里吃过饭就过去。”⾼保贵道:“爷也甭⿇烦,红⽑巷驿站迁到西堤去了,十三行码头把那块地也买下了。我这茂升店向北一个巷道,蜇个弯就到总督衙门。到西堤驿站来回十五六里,今儿什么事您也办不成了。您放心,住我店吃住都管,一个子儿也不要您的。”江忠源一听也笑了,说道:“依你。饭钱店钱我还出得起。” 这里是广州外城,因地近码头,自然形成横亘东西弯弯曲曲一条长街。将近过年,今⽇是送灶王打尘埃的一天,各店铺小吃都收摊了,家家房檐下吊着腊⾁,馒头铺蒸的雪⽩点洋红的盘龙馒头一格一格叠得老⾼,家家户户捣杵似的传出打糕的声音,烧松盆、燃香,満街弥漫着的酒香⾁香檀松香织在一处…若不留心各家院中略显红瘦绿稀的棕榈、芭蕉、香蕉、美人蕉,挂在门首的冬青柏枝间夹着各⾊玫瑰月季西着莲,这里的年景和直隶山东也相去不远,只是透过被雨打得重的垂柳掩映、西边远处灰蒙蒙死气沉沉的教堂上矗着的十字架和黯黑的雪松林,带着几分诡异的异国情调。満街乌烟瘴气中零星爆竹中,匆匆走着串亲送年盘置年货的人们,成群结队的叫花子打着莲花落,有的扮了女鬼,有的扮了灶公、灶婆、钟馗、财神…手掣竹技木锏沿门乞钱,口中齐叫: 残领破帽旧⾐裳,万两⻩金进士香。 宝剑新磨堪驱鬼,护国保家祝安康。 主人家不耐聒噪,隔门一把制钱撒出去,牛鬼蛇神们便呼雀跃而去,一群总角小童子起着哄尾随着。 江忠源缓缓踱着,看着这些情景,心中泛出一种不是滋味的别扭。嘬了一下嘴没有言声。侧旁走着的⾼保贵却是口不停说:“你一去这几年,这块可是大不同昔了!十三行起先叫英国人占了,鲍八哥儿着弟兄们⼊天主教,谁不⼲就炒鱿鱼,派他的侄儿鲍大衩子挨门着人到那边教堂里‘洗’他妈的什么‘礼’!徐三爷带着弟兄们在码头上打了一架,被英鬼子开伤了庇股,叫琦善的人拿到了清⽔河监狱。兄弟们没了头儿,又抵不过官府英鬼子两头挤庒,只好还回码头扛包儿去。你在时手下几个兄弟都打下去了,你猜我现在的头儿是谁?——是原来胡家烟馆的胡世贵!我他娘的混得窝囊,混来混去成了胡王八的手下!真给二哥丢人——二爷这边走。那边巷子炸坍了,这地方儿要修鲍公馆,花园鳖——鳖——”旁边一个伙计笑道:“别墅!”“——对了,鳖叔!”⾼保贵笑道“鲍鹏可不是鲍大衩子的鳖叔?都是洋鳖,一窝儿洋鳖——那边大戏园子也是他家的,上头包厢吃烟,下头散座也卖烟泡儿.里头养着二十多个姑娘,都是香港逃过来的。可怜都是好人家的女儿,洋人糟踏够了又送到这火坑里给汉奷糟踏…好好一个新斗栏,如今成了腥膻世界——只顾说话,到家了!” 说到香港,众人心里一阵发沉:那是多好的一块地府儿啊…山岛峙立,若即若离与陆大相连,起伏的山峦峭岩绝壁,从岛西太平山绵延直到岛东的柏架山,仿佛一道翡翠屏风横亘全岛。一带香江碧⽔幽幽蜿蜒环绕,椰林竹树婆娑掩映…铁锚长索探不到底的深⽔湾,海天相连幽深黯蓝;金沙碧海波澜涌动的浅⽔湾,世世代代都是捕鱼采珠的风⽔宝地。千帆万舸泊港冲海,从这里运出多少丝绸瓷器莞香珍珠⽟器,运回多少金银、洋货、洋药,是谁也说不清了。罂粟花他们都见过,那是多么美的花卉!他们弄不明⽩,就是这种花打败了“抚有万方”的煌煌“天朝”夺走了世代生息的香港,这其中的秘密是太玄奥了。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说道:“道光爷是糊涂了,由着奷臣作弄,割香港,太不该啊…”江忠源一直默默听着,寻思着话里世事人物沧桑纷繁,听到“新斗栏”三字,心里一动,似乎觉得耳,満要紧的,皱眉寻思却一时不得要领。并没做理会处,听得店里一个女人叫道:“是我的二虎兄弟回来了?想死嫂子也哭死嫂子了!”门帘“唿”地一挑,一个胖女人围⽔裙,两手油渍⽔迹了出来,也不顾江忠源三人是生人,拍膝打掌又说又笑又抹泪儿“死鬼保贵派人出去打探几遭,有说你奔了福建邓大人去了,有说你去伊犁保林大人,还有说你杀千刀的他也说你兴许叫洋鬼子打杀了…我说老天爷有眼,什么炮也打不中我那徐二兄弟!你才是个炮子儿崩的挨刀货,跟着个大衩子硬腿儿洋鬼子搬烟土卖国的呢!”徐二虎十分喜这位刚崩慡利快人快语的大嫂,一头笑,说道:“也甭咒⾼大哥,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嫂子找谁发掌柜娘脾气呢?”一头进来,口中问道:“葛花妹子呢?” 江忠源跟着进来看时,是三间棚面的饭店。吃饭的人不少,都是短⾐褂,一望可知是码头扛夫,扰扰攘攘,有的喝闷酒,有的吆五喝六猜拳行令,有的说笑打诨。外头寒雨凉风还不觉得,乍⼊屋一阵暖香扑面而来,光线却比外面暗多了。⾼保贵见他有点不知所措,笑着引导:“江爷,您是贵人,咱那边有雅座儿,里头去!”⾼家嫂子带着沿西山墙里走,尽北头一间小房,挑起门帘让一众人进来,说道:“这不是花儿!正给你们摆接风酒呢!”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摆満珍肴的桌子旁布酒杯儿斟酒,见他们进来。腼腆一笑,看了一眼江忠源,却向众人蹲了个福,笑道:“徐二爷回来了,哥哥嫂子每⽇价念叨您呢!” “葛花妹子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徐二虎笑道。江忠源打量葛花儿,只见她穿着蛋青市布黑缎绣梅滚边儿大褂,隐隐透着窈窕⾝材,云鬟雾鬓,一条结红绒大辫子垂在肩后,瓜子儿脸上一双⽔杏眼,忽闪忽闪晶莹闪亮,像会说话似的十分灵动。小嘴抿着,不笑也像在笑,刘海下两道细眉宇间微微蹙起,不愁也似在愁——岭南女人常额⾼脸长,肤⾊黝黑的天生微憾,葛花儿一概没这样的容⾊,放在金粉江南也是十分出⾊的了。只是散花角下一双天⾜,江忠源看得略不⼊眼。葛花儿给他审视得怪不好意思的,见安了座,一双小手捧壶给他斟酒,说道:“这是哥哥嫂子自酿的菠萝藌酒,大人放量用,不伤胃不上头的…”⾼保贵也笑道:“您是贵人,难得和我们这⾊人一道儿吃酒。大家⾼兴,多吃几杯何妨?就见叶制台,明⽇去也误不了您的事…” 江忠源笑道:“你们看我是书生?我在秀⽔办团练,打道的都是当地缙绅、江湖朋友。如今外夷列強环伺,中原內地匪盗四起,国家用人之际,⽩面书生正是百无一用的人!你们都是三元里英雄——来,⼲!”徐二虎、⾼保贵都没想到这位文弱消瘦书生如此豪慡,对视一眼,举杯和江忠源“咣”地一碰,仰首一饮而尽。 于是众人觥筹错,葛花姑娘忙里忙外,不时出去给外问客人端菜上酒,又进来侍候,当筵宰蛇,开膛剥⽪制蛇胆酒。江忠源看得心惊胆颤,待到烧蛇段上来,试着吃了几口,不噤拍案叫好:“平生头一遭吃这么好味道的菜,真是美食一绝!我要把⺟亲接来,请她老人家也尝尝!没想到广州人这么好手艺!”葛花儿笑道:“江大人没听人说,广州人只两样不吃——天上飞的,不吃风筝;地下四条腿的,不吃板凳?”众人听得呵呵大笑。外边绵绵细雨,房中酒酣耳热,江忠源浑⾝劳乏一扫而尽,侧耳听隔壁琵琶笙弦悠扬婉约,歌女粤语呢喃铿镪循节而歌,便请葛花儿翻译:“能不能译成官话?”葛花儿点头,说道:“这也是个可怜人呢,香港那边沦落过来的,她家渔船让汽艇撞翻了…”因译道: “晓漏彻铜龙,窗火含金兽…微微曙⾊窥,暗暗云屏透。一枕游仙梦未成,半红⽟衾斜覆…沉昑残梦,生憎鹦鹉频催,朦犹星眸,犹怯余寒,先问海棠开否…”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江忠源叹息一声道“亏她还有心情唱这些词!” “她唱的什么,自己也未必知道。”⾼保贵殷殷劝酒,叹息笑道“彩云姑娘是个可怜人呐…采珠人家出⾝,⽔都是极好的,义律攻广州,她和老⽗亲逃到香港打鱼为生,这些英国鬼子纯不是人生⽗⺟养的,轮船撞翻了他们的渔船,不救人,兜着圈儿掀浪淹人,⽔手们站在舷上拍手笑看乐子。…你听听她唱的这声气,嗓子里哽着泪呢!”这一说众人都听出来了,便都不言声。一个杠夫喝得脸通红涨了,包着眼一拍桌子骂道:“丢那妈!朝廷要不变了心,还是林少穆(则徐字)大人在广州,英国佬能占了香港?能霸住这十三行?哪来的巴南京、又是什么鸟望厦条约?三元里大战那会子…” 说起三元里,人们立刻奋兴起来,⾼保贵一拍腿大,说道:“我就在北乡,二哥一声号令,我那村里就出来三百多条汉子,杈把稻镰铡刀带着就冲出去,一下子就把狗⽇的们拦切成两段!”一个杠夫说:“我还活捉了一个!洋鬼子在皇上跟前都不肯跪,说是‘硬腿’,我看他双膝跪着,比我们方太爷见余太尊还跪得地道——是余太尊亲自带着人,我放了那个鬼子。嘿!真他妈不是东西!” 纷纷议论声中,徐二虎说声方便,挑帘出了外间,看那卖唱的彩云姑娘正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头调弦,踱过去,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轻声叫道:“彩云妹子…” 彩云听到这声音,像被针刺了一下,⾝上一颤,抬头看见是徐二虎雄赳赳站在面前,她的脸⾊先是苍⽩,又渐渐泛起红晕,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站起⾝来,蹲了个福儿,讷讷地低了头,颤声说道:“是徐二哥,你没…你回来了…” “回来了。”徐二虎略带惨然地一笑“在里头听声音就觉得耳,他们说是‘彩云’,出来看看果然是你…”“我没出息…” “你知道,埋我爹借了人家的钱是得还的…” “借谁的钱?” “鲍、鲍…” “鲍昌——鲍三爷,鲍二鬼子?”徐二虎一脸讥讽,冷冰冰说道“你可真能耐真体面——为甚的不找码头上你三哥?” 彩云的头低得像是在看地下的蚂蚁,细微的声音不用心本就听不见:“城外的⽗老兄弟都打散了,三哥现在还在班房里。才进狱几个月还得我给他送饭…你叫我怎么办?借别人的钱,我能咬咬牙下辈子还;借鲍家的,我宁可这辈子还清了他的!”她抬起头望了一眼徐二虎,又低下了头。 二虎的脸涨得⾎红,咬着牙盯视半晌,低声喝道:“你抬起头,看着我的眼!”彩云不知所措,诧异地抬起头来。徐二虎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仍是那样朗净,里边有泪在滚动,有羞涩、惭愧和惊异惑,但没有畏惧和自疚,没有二虎想看或者不愿看到的东西。半晌,二虎长长透了一口气,问道:“你欠他多少?” “二十三两本银。”彩云哽着嗓子小声道“加三的利。制钱也不要,一千七百文兑一两…很不容易的。你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现今本利已经到了三十五两…”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果决有力“二哥,不瞒你说。万不得已,我就是卖花挣钱,也必还清了他的!”徐二虎扫视了铺中座客一眼,用命令的口气道:“这点债我替你填还——你回去,不许再做这营生现眼!明⽇我送银子过去!”彩云低头嘤咛答应一声,对两个伴奏的瞎子道:“徐二爷回来了,咱们不做这生活了。走吧…” 目送着彩云三人踽踽出去,二虎怅怅地透一口气,轻轻一跺脚返回雅间屋。看时,屋里人们已不再吃酒,都围在墙角一张桌子旁,有的叉登板凳,有的盘着辫子踮着脚尖,葛花儿站在桌子南头用手抚着一张大号宣纸,都正在看江忠源写字。二虎凑近看时,是一笔刚劲有力的瘦金体书: 答君恩清慎忠勤,数十年尽瘁不遑,解组归来,犹自心存军国。 殚臣力崎岖险阻,六千里出师未捷,骑箕化去,空教泪洒英雄。 徐二虎是中过秀才的人,一望便知是一副联,便问:“这是谁的?” “这是——”江忠源放下笔,语气沉重得一字字都像灌了铅:“咸丰爷輓林少穆公的联。” 一片冰冷的死寂,众人蹙额皱眉,江忠源的话锤子样一下一下敲击着人们的心:“少穆公可谓古今完人,不枉了今上的知遇。他滴戍伊犁,冰天雪地执戈巡逻,是个兵;他复任云贵总督,疏通洱海,开山造田,是民人良牧;他烧鸦片御外侮,洋人闻风丧胆,是国家⼲城、社稷之臣。宦海沉浮寻常事,无论显贵沉沦,他就是这般忧国忧民之心,真是千古人莫能及。邓廷祯大人我们知,从伊犁来信,说少穆公⾝体尚康泰,居常独自自言自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困祸福避趋之?’——他调我去帮他军务剿洪秀全,可见他也识得我江忠源。可惜呀…终归缘吝一面…”江忠源嗓音发哽,但他是极刚強的人,轻咳一声,已恢复了平静。“林公死得不明⽩,‘星斗南’三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他死前一天还赶路二百多里,怎么夜一之间就暴病撒手而去?” 众人都虎铃着眼,苦苦索解这三个字。有说林则徐本是天上星宿下凡,归天之前看见车驾云龙来接,奋兴得喊叫的;有说他观天象,星斗之南将有大的;有说他临终有放不下的心事,惦记天下南端的香港沦陷的…纷纷解释都似是而非。江忠源听着直头摇,道:“这些我都想过,林文忠公一代英豪,学贯中西,临终不会妄听妄视有鬼神附会谵语…”一直站在那副联语前沉恩的葛花儿也喃喃念诵:“星斗南…星斗南…啊——新斗栏!”她瞳仁倏地一闪,双手合十惊呼:“老天爷!林大人是福建人,‘星斗南’和‘新斗栏’同音不同字的啊!莫不成他老人家归西前还在惦记鸦片的事…”她不胜其寒地打了个冷噤“再不然是他临死心中清明,想到是新斗栏派人下毒害的他?!” “对!葛花儿说的有道理!”一个杠夫奋兴得声音颤抖“林老爷充军,新斗栏几个烟馆放爆竹庆贺——他们恨死林大人了!” “一定是他们!鲍鹏前儿还带几个英国佬来看十三行码头,指着新斗栏说说笑笑。那英国佬叫璞鼎查,是啥毯的香港总督,对鲍鹏说,我们也好安安生生过个年,要过得加倍快乐!” “他们信天主的,过的是圣诞节,还有什么复活节。鲍鹏就从来不过年,凭什么今年要‘加倍快乐’?” “就是,我说呢!鲍大衩子前儿乐颠颠叫了我们二十几个领工的,说今年在教的也过年,工资照发!”⾼保贵咬牙笑道“我当时还说,‘你是又挨了洋毯还是又吃了洋庇,美得这样儿?往年都不叫过年,今年是怎的了?’他说有天大的喜事,过些时你们就知道了!——原来是这么一档子事!他妈的,这事得查查清楚,哪个王八蛋作这恶,教他七十二个透明洞!” 江忠源先是一阵奋兴,但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到底是县官出⾝,众人说这些,只能叫端倪,不能叫“证据”这群人和他在湖南办团练训练的乡勇一样,其实是群氓,比起乡勇却又见多识广难以驾驭。广州华夷杂处之地,林则徐烧鸦片又经三元里一战后,国中人在自己本上打了败仗,又无罪黜罚林则徐,本来就是一车浇了油的⼲柴,自己新来乍到,还没见过叶制台,先惹下一大堆邦⿇烦…思量着,一笑说道:“这些都是推测。洋人可恨,汉奷可恨,朝廷正在多事之秋,各处都有起反的。我们不能躁动,再弄得不可收拾,吃亏的还是朝廷。我是兵部举荐到广州来作御史观察道的,林文忠公之死当然有权纠察,现还没见着叶制台分派差使。若允许我在广州办团练,自然还要仰仗各位兄弟的。列位要相信我江忠源,我必是要查清这案子的。现在,我们喝酒!” “来,⼲!”众人一齐举杯。 UmuXS.coM |
上一章 爝火五羊城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爝火五羊城,历史小说爝火五羊城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二月河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爝火五羊城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历史小说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