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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 书号:42338 时间:2017/10/5 字数:15162 |
上一章 第四章 沐恩光木兰入私塾 探亲戚曼娘交新朋 下一章 ( → ) | |
他们在东阿舍舟登岸,开始坐轿,一直往东奔泰安。在中秋节的夜晚,木兰在东平湖附近赏月,觉得真个心旷神怡。第二天下午约三点钟,他们到了泰安城曾家的住宅。曾老爷的两个仆人已经先步行赶去告诉人他们就要到来,连知府知县都出西门去接他们。街上的孩子,有的一半儿有的完全精光着⾝子,蜂拥而至,在门口儿围着他们看,都传说这轰动全城的京官儿归来的消息。木兰也分享了这份光彩。直到看见曾家这次荣耀还乡,木兰才体会到家庭的重要,跟生在官家的好处。木兰家虽然家财万贯,治理有方,他⽗亲和祖⽗却从来没做过官。 曾家的宅第靠近东门,离城墙很近。宏伟壮观虽然不能比京北城的几个王府,也是设计精巧,建筑坚固。在大门前面两边伸出长的⽩墙,也是按照一般府第,门前有两个石狮子,油绿的四扇木屏风立在大门之內,挡住外面的视线。屏风之后的前院儿,种有花木,中间一条石板路,通到前厅,前厅的大巨朱红柱子和绿椽子,皆极精美。木兰绕过了屏风之后,闻到一阵幽香,看见两株桂树,桂花正在盛开。她忽然兴起一阵奇异的感觉,觉得这应当是她的家。看来那么富有一个家的气氛,那么投合自己的情怀。 在敞开的大厅的中间立着的,是一个穿着讲究⾝材矮小的老太太,拄着红漆拐杖,头上戴着一个黑箍儿,黑箍儿在左右两边往下倾斜,正中间有一块绿⽟。这正是祖⺟。曾老爷赶紧走上台阶儿深深作了个大揖。 老太太说:“哎呀!我为你担心死了。自从七月初八我听说你要回来的消息,就天天等你,现在过了一个月零九天了。” 乡下老太太都有记⽇子的本领。 每个女人都上前向老太太行礼。第一件事是把生新的孙女送到老太太跟前看一看。老太太说孩子长得很好,虽然是个孙女儿,也不错。桂姐觉得很有面子。 祖⺟⾼兴得不得了。她的全家骨⾁都回到她⾝边,她现在才活得有味道。她说孙子们都长了不少,尤其是平亚。又把胖孙子荪亚搂在怀里。她说没想到桂姐会成了这么漂亮的女人,也做了妈妈了。并且说以前是个面⻩肌瘦的小孩子,好像就在前几天一样。 老祖⺟一直说个没完,大家静静的听着,急于想听老太太说些什么。一则她老人家是一家之长,二则骨⾁团聚时说话自然是女人独占的事,男人是没有份儿的。曾文璞跟别人一样规规矩矩的在一旁坐着。不过,他把木兰介绍给老太太,只是三言两语说明了她是朋友的女儿,在道儿上失了。人把木兰带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看了看她,说道: “这么个漂亮孩子,真是眉清目秀,给我们曾家做个儿媳妇就好了!” 桂姐说:“老祖宗,您做个媒人就行了。” 大家笑起来,木兰羞得不敢抬起头来。 老太太又说:“明天我叫人去接曼娘来,好和木兰一块儿玩儿。她也长了不少了。半月以前她还在这儿呢!你们看,再过几年,我就要做老了。” 大家都看着平亚笑,这又该轮到他觉得难为情了。曼娘是曾家孩子的表亲,是老太太內侄的女儿,也姓孙,她⽗亲是个书生,家境清寒。可是老太太爱她长得漂亮,喜她聪明解事,早就有意让她嫁给平亚。虽然不是真正的“童养媳”曾家每次若接她来住,又正赶上她家不需要帮忙做事的时候儿,她就常到曾家来住。曾家在本城是最显贵的人家,庭园又宽大又闳壮,曼娘自然喜来多住些⽇子,所以已经跟表兄弟混得很。 荪亚暗暗捏了木兰一下,带着她走出来,先走过一个大院子,地上铺的是又旧又平滑的石板,是从附近山上采来的。然后到了后一层客厅。木兰一看,这个第二层院子的客厅比前面第一个客厅还闳壮,跟第一个大厅比起来,第一个大厅华美精巧,这个大厅则是上等大巨木材所造,以朴质自然取胜。 往西拐,他俩穿过一个走廊,和里院儿相接,靠北面也有房子,木兰看得眼花缭。因为走廊的顶头,一个门向西开,通到一个花园,里头有很多棵梨树,还有几棵柏树。在屋顶和城墙外的远处就是泰山在望了。 荪亚说:“那就是泰山!” 木兰说:“是泰山?那么小?” “你怎么说小?连孔子都还赞美泰山呢!” 木兰一看荪亚不⾼兴,赶紧说:“我说是从远处看来小,就跟京北的西山一样。当然我们走近一看就大了。”“将来你一看就知道了。比京北的西山要大得多。由山顶上可以看见海。在西山顶上可看不见海呢。” “可是你还没见过西山哪。”木兰的⽗亲在西山有一栋别墅,因此觉得也需要对西山吹嘘几句才对。但是又说:“找一天咱们去看看你们的泰山好不好?” 荪亚觉得挣回来点儿面子,心情平和下来。他回答说: “得先问问我⽗亲。你亲眼一看泰山就知道了。” 这样,似乎要成为他俩第一次口角的事情,总算平息下去。荪亚爬上他爬惯的那棵梨树,木兰在下面看,颇为佩服。木兰觉得那真是个令人恋的地方儿,直到仆人来叫,他们才回去。 第二天,曼娘来了。曼娘是小镇上朴实的女孩子,在一个学究的⽗亲教养之下长大的,受了一套旧式女孩子的教育。所谓旧式教育并不是指她经典上的学问,经典的学问在旧式教育之中只占一小部分,而指的是礼貌行为,表现在由来已久的女人的四方面的教育:就是女人的“德、言、容、工”这四方面代表大家公认的女人良好教育的传统,女孩子时期就应当受此等教育。古代的妇女在少女时期都接受这种教育,并且希望能躬行实践那些道理规矩,尤其是以能读书识字的少女为然。有一种理想,固定分明,深蒂固,而且有古代贤良⺟躬行实践的先例,有一种清清楚楚极其简明的一套规矩。大概是这样:礼貌为首要,因为贤德的女人必有礼貌,有礼貌的女人也决不会不贤德。“妇德”在于勤俭、温柔、恭顺,与家人和睦相处;“妇容”在于整洁规律;“妇言”在于谦恭和顺,不传是非,不论隐私,不向丈夫埋怨其姑嫂兄弟;“妇工”包括长于烹调,精于纫刺绣,若是生在读书之家,要能读能写,会点诗文,但不宜于耽溺于词章以致分心误事,要稍知历史掌故,如能稍通绘事,自然更好。当然这些书卷文墨等事决不可凌驾于妇人分內的事,这些学问只是看做深一层了解生活之一助而已,却不可过分重视。文学,这样看来,只是陶情怡的消遣,是女人品德上一种点缀而已。另外妇德之中的一点是女人万不可以嫉妒,所以女人宽怀大量就⾜以证明她的贤德,男人有此贤德的子,往往对她心怀感,也自认为有福气,为朋友们所羡慕。贞节,不用说,在女人⾝上是神圣不可犯侵的,不过这种事却不可以期之于男人。贞节一事,约略说来,未嫁之女十人中有九个多人遵守,虽然在富有之家的丫鬟只有四五个人能遵守,上等家庭里则几乎全都遵守。贞节是一种爱;教育女儿要告诉她这种爱应当看做圣洁的东西,自己的⾝体绝不可接触男人,要“守⾝如⽟”在青舂期,的理想在少女的信仰上颇为重要,在她保持贞洁的愿望上也有直接的影响。少女时期的成,使她的特点鲜明易见,招致“君子好逑”那是事属当然的。 曼娘正是这类古典女人的好例子,所以后来,在民国初年,她似乎成了个难得一见的古董,好像古书上掉下来的一幅美人图。在现代,那类典型是渺不可见,也不可能见到了。曼娘的眼⽑美,微笑美,整整齐齐犹如编贝的牙齿美,还有长相儿美。木兰初次看见她时,她十四岁,已经裹脚。木兰自己活泼慡快,却喜爱曼娘的恬静文雅。她俩睡在里院儿一间屋子里,过了不久,曼娘就像木兰的大姐一样了。这是木兰生平第一次朋友,而且相愈深,相慕愈切。木兰是有深情厚爱的女孩子,除去她妹妹莫愁与⽗⺟之外,她从来没把那腔子热情爱过别人。 曾文璞嫌自从义和团之发生以来,孩子们就荒废了功课,于是请了一位老学究来家,上午下午教孩子们功课。这位塾师姓方,六十岁年纪,已婚,但是没有孩子。住在曾家东外院儿的一间屋子里,就紧接着书房。他梳着个小辫子,戴眼镜,十分严厉,从来就没有喜孩子的样子,不过他向女孩子们说话,腔调儿倒还柔和。 早饭之后,孩子们开始上课,大概十一点钟,女孩子们下课,男孩子要一直念到吃午饭。男女学生都要念《诗经》,五种遗规。五种遗规里的文章都是论及生活之道,学校规则,孝顺⽗⺟,读书方法。在功课上,女孩子自然胜过男孩子,不过平亚把书都能背得滚瓜烂。背书时,总是叫女孩子先背,所以开始时老师的脾气还好,往后,天渐渐晚了,教师的情绪也就越来越坏。 有人背书时想不起来结结巴巴的时候儿,孩子们就暗中提示,蒙混教师。 背书时,学生要走到老师桌子前面,把书到桌子上,转⾝背向教师,开始背诵,尽可能背得流畅,这时⾝子左右摇晃,⾝子的重量在两条腿上左右换。这样摇摆移动,后面的教师有时会被挡住,背书的人就有机会得到同学的帮助,因为这时可以低声提示,或是把书翻开,使背书的人偷偷儿看到。 曼娘有时记错或跳行,她胆子小,记又不如木兰。并且还是在将来的丈夫面前背书呢。可是平亚要想法帮助她,她就越发慌。实际上,她以为在未婚夫面前保持仪态⾼雅大方,比获得教师的赞美更重要。 木兰念书很少有什么困难,所以晚上两个女孩子同睡觉时,木兰要问曼娘怎么裹脚的时候儿,曼娘忽然问木兰书上哪一句接哪一句,于是俩人就讨论《诗经》上老师不肯解释的文句,谈论有关男女私奔的章节,讨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返侧”还有妇人有子七人还想再嫁的事,于是说得热闹异常。老师讲书时把这些文句故意跳过不讲,只让学生背过就算了。经亚要使几个女孩子脸上难为情,故意问老师为什么有子七人的⺟亲还“不安于室”老师仅仅用简短的几句,告诉他那是讽刺不忠之臣,就算了。 在私塾之中,曼娘感觉不安,感到不快,是显而易见的。老师离开他们到他个人屋里去时,这时学生按理是读新课,或是练习写字,可是男孩子就专说引起曼娘脸上发红的话。十一点左右,她跟木兰下学走开时,她心里最快乐。女孩子在私塾中念书的时候儿还短些,这是祖⺟坚持女孩子不应当多念书的缘故,怕是多念书学问太大了,有伤纯朴自然,并且,她们还有那么多针线活要做。所以木兰和曼娘常到里院儿曾夫人屋里,或是老祖⺟的屋里去做针线。她俩一边儿做针线,一边儿听说家里近来有什么事情。 这时曼娘觉得很快活,因为这才是女儿家应该做的事。木兰喜绣花,因为她喜颜⾊,对那些⾊彩鲜的丝线爱得着。她喜所有一切的颜⾊——如彩虹的颜⾊,红霞的颜⾊,云彩的颜⾊,⽟和宝石的颜⾊,鹦鹉的颜⾊,雨后花朵儿的颜⾊,即将成的⽟蜀黍的颜⾊,琥珀半透明的颜⾊,她常常往⽗亲送给她的三棱镜中窥看。三棱镜反出的光谱,是她百观不厌的神秘。 有一天,荪亚从私塾里偷偷儿溜走,到⺟亲屋里和几个女孩子厮混。⺟亲问他为什么离开私塾,他说他肚子疼。桂姐说:“他那么小,不应当整天念书。十一岁大的孩子,要把天下的书都念完,简直没道理。” 荪亚说:“好姐姐,你跟⽗亲说一说好不好?我平常到这时候儿就把书念会了。坐在那儿好无聊。我又不念《幼学琼林》和《孟子》,那是大哥跟二哥念的。” 桂姐微笑说:“你心里想的就是和木兰玩儿,是不是?” 现在荪亚非常喜木兰,不过木兰并不特别喜他,他太淘气。他看见木兰正在绣一个小烟荷包,他过去说他也想绣。木兰不给他,他伸手抢,线就由针眼里抻了出来。 木兰说:“你看!你把线抻出来了,你再给穿进去。” 荪亚穿了又穿,也穿不进去。惹得几个女孩子和他妈发笑。 荪亚对曼娘说:“好嫂子,替我穿上吧,只⿇烦您这一次。” 经亚和荪亚常叫曼娘嫂子这样逗弄她,因为她是平亚的未婚。 曼娘咬着牙说:“我从没见过别的孩子像你们弟兄的。”其实她心里倒満喜人这样叫她,这样就使她在曾家的地位格外分明了。 木兰也说:“嫂子,替他穿上吧。”她这是说错了话,因为木兰跟曾家没有什么亲戚关系。 曼娘向木兰说:“你也叫!有一天我真会做你嫂子的。”桂姐说:“也许有一天你会呢。那时候儿她不也成了我们曾家的人了吗?” 木兰羞红了脸。现在有人开她的玩笑了,曼娘洋洋得意。曼娘从荪亚手里把线拿过来,穿上了针,还给木兰。可是荪亚并不就此甘心罢手,又去抢烟荷包,非要绣一绣不可。木兰噘着嘴把针和线扔给他说: “这个烟荷包是老太太的。你可别弄坏了。”过了一会儿,荪亚不要了。 桂姐说:“这不是男孩子做的事。你要真想做什么,还是学打花结子编穗子吧。” 这是木兰和荪亚第一次的合作。穗子是很可爱的东西,跟绣花儿一样,也是颜⾊鲜,可以用各种颜⾊配合的。扇子上也坠穗子,烟荷包上也坠穗子,⽔烟袋上也坠穗子,上帐勾儿上坠穗子,老太太的眼镜盒儿上也坠穗子,是用丝绳子挂在褂子右肩的扣子上的。有各种深浅不同的彩⾊线,如绿、桃⾊、蓝、红、⻩、桔⻩、⽩、紫、黑等各⾊线,可以选择,可以配⾊,另外还有金银光泽的线。在绣不同的图样时,要用细绣花线,而穗子则用比较结实耝重的线,所以做穗子孩子们做着还容易。木兰与荪亚都学做结子,也只是用绣花线缚在特别的金属丝上。有好多花样儿可做——如蝴蝶结子,梅花结子,圆结子,双喜结子,八宝结子(也就是法轮结子),蚌壳儿结子,伞形结子,华盖结子,莲花结子,花瓶结子,鲤鱼结子,还有无首无尾的神仙结子。木兰和荪亚都特别喜爱古钱穗子,因为又美又简单。那就是把不同颜⾊的丝线在铜钱上,成为一个固定图样,而且有机会配颜⾊,那个结子连在一捆穗子上。他俩每个人都要做一个给曾太太看,二人比赛,看谁做的整洁,谁配的颜⾊美。 曾太太对最年小的儿子荪亚,有点骄纵。她看着荪亚和木兰天真无琊的一块儿玩耍,一块儿做结子做穗子,看出来木兰比自己儿子聪明,毫无疑问。于是她心里想到一件事,对木兰不知不觉越发疼爱,越发关心。 吃了午饭之后,曼娘又拿起东西来绣,曾夫人说:“曼娘,刚吃完饭怎么又绣花儿呢?老这么坐着不动也会坐病了的。今天是⽩露,带着妹妹弟弟到花园儿去看看仙鹤,捡几仙鹤落下来的翎⽑。你跟木兰好几天没到花园儿去了。” 虽然花园儿四周有⾼墙围绕,曼娘认为若没有别人相伴,决不自己一个人去,这是女儿当遵守的礼法。因为她听见⽗亲说国中唱戏说书里,女子的堕落和风流事之开端,都是与后花园儿有关系的。花园儿里有男孩玩耍时,她也不喜去,尤其平亚一个人在花园里的时候儿,更不应当去。 她问木兰:“你愿不愿去?你若去,我就去。”曾太太说:“去吧,木兰。也叫他们兄弟几个人一块儿去。可是谁也别再逮蛐蛐儿。就是逮住了,也不许带回屋里来。” 前几天出了一件事,惹曾先生生了一顿气。 几个礼拜之前,他刚刚到家来,立刻穿上官⾐戴上官帽在土地爷生⽇去参加祭典。这一天有时在秋分以前,有时在秋分以后,总是在八月。俗语说,秋分在土地爷生⽇前,那年好收成;秋分来晚了,那年是歉年。今年土地爷生⽇晚,老百姓是天喜地。 祭神之后,曾文璞回家来,把官⾐官帽放起来。在曾家,若是有什么神圣不可犯侵的东西,那就是他的官⾐官帽了。孩子们是严噤去动的。经常都是曾太太亲自经管,不许别人动,因为官⾐官帽是权威的表记,又是家庭地位的象征,并且也是皇帝的赏赐,一向是与官靴,雅扇放在一个特制的橱子里。那里也有祖⽗的遗物,祖⽗当年是户部侍郞。孩子对那些东西都敬而远之,从来没想去动过。 后来,一位钦差大臣过境,曾文璞拿出帽子⾐裳来,大吃一惊。原来不知什么虫子把官帽上的孔雀花翎咬坏了。帽边儿磨损,帽子皱褶,顶上的⾼脊低垂下来。曾先生追问是何缘故。曾太太吓得好可怜,也不能说出是什么原因,因为以前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忽然曾先生听见橱边儿有虫叫声,捉到一个蛐蛐儿。随即在下面架子上发现了一个洞,蛐蛐儿大概从洞里爬进去。 “怎么会有蛐蛐儿进屋里来呢?” 荪亚好害怕,赶紧说:“是我养的,可是不知道怎么会由蛐蛐罐儿里逃出来的。”荪亚那时没跑开,站在那儿看着⽗亲把蛐蛐儿扔在地上用官靴踩死了。那个蛐蛐勇敢善斗,曾经咬败过经亚的蛐蛐儿。荪亚虽然痛心之至,但是吓得也不敢哭出来,那个蛐蛐到底是怎么由罐儿里跑出去钻到橱子下去的,他也不知道。 ⽗亲问他:“你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儿养蛐蛐儿,非要拿到屋里来不行吗?”倘若不是这个小儿子,而是两个大的,就不会只挨顿责骂就算了。因为荪亚小,⽗亲多少偏爱几分。 事情过了,但是曾先生第二天还怒气未消。因为在筵席上他那孔雀翎上的皱褶教同僚看见,自然感觉狼狈不安,当然没有人说什么。 曼娘、木兰、荪亚、爱莲四个人,一同到花园里去玩儿。他们一直走过桥,到了花园儿的那一头,那儿养着两只仙鹤。看完了仙鹤,又到草坪上去散步。曼娘是在留心找凤仙花儿,用凤仙花儿的汁泪可以染红指甲。荪亚无心找仙鹤的翎⽑,也不在乎染指甲的花儿,他是一心一意想再找个蛐蛐儿,所以一个人儿就游到桥的那一边儿,细心听墙儿的石头底下蛐蛐儿的鸣声。 几个女孩子忽然听见洪亮的鸟声。回头一看,平亚经亚来了,刚才的鸟声是平亚吹的,紧接着经亚吹了一声口哨儿。男孩子们向他们这边猛冲过来,喊着说那天放假,因为老师得了痢疾,回家养病去了。荪亚叫他们不要吵嚷,因为他想恐怕要找到一个⾝体強壮鸣声响亮的蛐蛐儿了。因为单凭蛐蛐儿的叫声,就能知道是个好蛐蛐儿还是个坏蛐蛐儿。蛐蛐儿的头腿大耝,一定是个善斗的,叫做“将军” 女孩子还继续找凤仙花儿。曼娘找到一朵,木兰问她怎么样用凤仙花儿染指甲。 曼娘说:“得要找到好几朵儿才行。要把这些花砸成烂泥,加点儿明矾,把花泥擦在无名指和小手指上,要擦好几天早晨,要用露⽔,这样擦擦就染红了。”木兰很羡慕曼娘,因为女人的一切零零星星的学问知识她都知道。虽然以前看见过青霞也染过手指甲,但是青霞没告诉她用什么东西染的。珊瑚是个寡妇,向来不染红指甲的,而木兰的⺟亲已经四十几岁,不屑于弄这些小姑娘儿的无聊的事。 不久,女孩子们听见呼的声音,大家跑去看荪亚。原来荪亚已然捉到一个上好的蛐蛐儿,个子大,头生得周正,两腿坚強有力,须特别长而直。全⾝红棕⾊。平亚说那种蛐蛐儿叫“红钟”又能叫又能斗,立刻跑回屋去拿他那个善斗的蛐蛐儿来跟这个斗。但是荪亚不愿意叫他的蛐蛐儿立刻就斗,可是又不能不接受这种挑战,所以让那个蛐蛐儿由一个手心爬到另一个手心,这样爬了好久,好把他怒。于是这个蛐蛐儿的两须立起来眼睛发亮了,两只大门牙一张一合,看来果然凶狠,动作的快慢威武而规律。 他们在⼲地上清理出一块地方,把两个蛐蛐儿面对面摆好。但是不立刻让双方冲过去,等彼此相向抖擞精神发动威风一会儿之后,才把它俩放开。双方分明不成对手。在正式比赛时,这是不许的,因为两个战的蛐蛐儿一定上戥子称分量,必得分量相当才行。虽然平亚那较小的“将军”漆黑油亮,⾝体匀称,也満有战斗精神,几个回合之后,断了一须。 木兰过敏善感,觉得那种战斗不啻是可怕的杀屠。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之中,那就是真正庞大的野兽,⾝披战甲,巨口獠牙就是呑吃对方的武器,而腿上有刺如利齿,可以割伤敌手。她简直跟看猛狮互斗一样。蛐蛐的⾝子构造完美,头光滑晶亮,背上的铠甲的颜⾊深浅变化,精致而完美,两条腿就像福州漆那样黑亮。木兰不忍心看见两个之中谁受伤,可是她深信那个子小的一定会送命的。所以她叫爱莲一同走开了。 曼娘又不同。她胆子小,连虫子蝴蝶都不敢碰。但是她还接着看,因为平亚的蛐蛐儿快要败了。她想叫他们终止战斗,她央求平亚。可是平亚的将军却打了胜仗,那个大蛐蛐儿的头碰伤了,似乎真正发了怒。平亚想看个⽔落石出,于是战斗继续下去。男孩子用一端弄软了的草拨弄两个蛐蛐的须。最后平亚的将军伤了一条后腿,滚翻在地上,还没来得及立起来,被那个大蛐蛐猛咬。曼娘吓得拉紧平亚的胳膊,心里很难过。 小蛐蛐儿终于又站起来,但是已经精疲力尽,不久就被敌方的大牙咬死了。胜利者昂然站立,得意洋洋。 曼娘喊叫了一声,紧拉着平亚,眼睛的。平亚从地下站起来,垂头丧气,抬眼一望,见曼娘正瞅着他,也正在伤心。 曼娘说:“我告诉你不要再斗了,你不听。这不公平啊。” 这时,平亚第一次感觉到曼娘的美了。她的眼睛黑晶晶的,蕴蔵着青舂的热情,现在正笼罩在长而嘲的眼⽑之后。 平亚对她说:“这种小东西,还为这个哭?” “你为什么当初不听我说呢?” 平亚说:“下次听你好了。” 平亚伸出两只手,握住曼娘的手。他若不这么做就好了。 因为这两个人的手那种温柔的紧握唤醒了毕生的热情。正在那时,一个声音唤醒了他俩的青舂梦。他俩一转⾝,听见爱莲喊叫,说木兰摔倒了。他们跑去看,看见经亚正在跑,跑进房子里去不见了。 木兰跟爱莲走了之后,经亚因为自己没有值得斗的蛐蛐儿跟他们的将军去比赛,就跟木兰她们一起去了。经亚的智力平平,不像他哥哥、弟弟那样坦⽩,那样自在轻松,那样随和。他天事事顾虑,犹豫不决,说话时自然也不痛快果断。他沉默的时候儿多,说话也不⼲脆慡快,有时话说了再说一遍,好像要看看自己的话说对了没有,由于⽗亲的严厉,他更觉得受到庒抑,越发缺乏自信。这个世界对他已然够难的了,事务如何决断,都大费踌躇。在他头脑里,就是这样想: “我没有一个好蛐蛐儿,是不是?像荪亚那样好的蛐蛐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想我是找不到的。我能找到一个。但是,大概我找不到那么好的。也许我能,但是十之八九办不到。费事去找也没用。即便找到一个,也不会那么好。并且…”他心里就把自己限制住了,事情都悬而不决,只是想办法再换另外的事。 他去果园的树林中找到了木兰,他想他们俩可以去找蝉蜕。蝉是在那个月份蜕⽪,然后从外⽪里慢慢脫⾝而出,正如女人从她那紧⾝的外⾐里慢慢把⾝子褪出来一样。蝉⾝子褪出来时,是从背上一个小里脫出,之后,把⼲的外壳儿,连同头,⾝子,腿,脚,一齐完完整整的留在树枝上。与女人脫紧⾝⾐裳所不同的是,蝉脫下来的外壳是透明的。经亚看见枣树上有一个蝉脫下来的壳儿,他就爬上树去,这一爬树,他想起一个鬼主意来捉弄木兰。最低的树枝子离地有七、八尺⾼,但是木兰叫他说动了,也要往树上爬。 木兰从没有上过树,经亚的主意她倒觉得很新鲜。经亚扶着她爬上了一个树枝子之后,自己忽然爬下树,树上只剩下木兰一个人儿。 她吓得不得了,不知如何是好。她的脚一滑,她赶紧抓到上面一个树枝子,想用脚登住下面一个树枝子,但是脚登不到。她正在⾝子悬在半空中的时候儿,经亚拍手笑,因为他在地上能看见木兰短褂子下的⾝子,觉得好有趣儿。木兰吓得厉害,手又抓不住,就从十来尺⾼处摔到地上。她的头碰到横伸出来的一块石头,躺在地上昏了过去。爱莲赶紧喊人来救。经亚一看木兰鬓角儿上流出⾎来,立刻拔腿跑了。 平亚、荪亚、曼娘看见木兰摔得人事不知,吓坏了。木兰脸上⾎迹模糊,地也染红了。爱莲吓哭了,男孩子跑到房子里去尖声喊叫说:“木兰摔死了。” 男仆人急跑到花园去,后面跟着曾太太和丫鬟。曾文璞本来正在睡觉,也叫醒了,随后跟了来。桂姐赶巧正在前院儿,是最后听见消息的。当时她正在喂鹦鹉,一听说,心想木兰死了,一盆⽔从手里落了地,溅得上⾐和子満是⽔,迈动娇嫰的小脚儿,三步挪做两步往前走,手扶着墙,扶着走廊的柱子。 把木兰抬到曾夫人的屋里,老太太正焦急的等着呢,把木兰放在炕上。男孩子们都吓傻了,在后面跟着。曼娘不住的哭。桂姐开始给她洗脸上的伤。屋里的人挤得満満的。 曾夫人说:“这孩子若有什么不幸,咱们有什么脸见姚家?” 曾文璞问那几个男孩子:“这是怎么发生的?” 平亚说:“我们没看见她摔下来。经亚跟爱莲跟她在一块。” “经亚呢?” “我们看见他跑了。” 曾文璞叫人立刻把经亚找来。 曾文璞问爱莲:“你看见了,是不是?” “二哥叫木兰姐爬上树去拿那个蝉壳儿。他自己爬下树来,树上就剩下木兰姐。木兰姐害怕,二哥拍手笑。她就越发害怕喊,就摔下来了。” 曾文璞怒吼道:“小坏货!” 桂姐听了她小女儿说的话,心里非常不安。于是说: “也不要全信孩子的话。说得也许对,也许不对。” 曾文璞说:“拿家法!”指的是那藤子儿。 屋里立刻鸦雀无声。 曾夫人求情道:“经亚来了之后,你也得听听他怎么说呀。” “他犯了错儿。不然,为什么蔵起来不敢露面儿呢。” 经亚被拉进屋里来的时候儿已经哭了,仆人告诉他老爷发了脾气。 一见面儿,⽗亲在他左右脸上先打了两个嘴巴。然后揪着他一个耳朵拉到院子里,叫他跪在地上。管家代为求情,老爷不听。 家法拿来了,⺟亲听到三声藤子,然后是孩子在地上的哭声。她赶紧跑到院子里,用⾝子挡住孩子。 “打死孩子以前,你先打死我!这么个小孩子,你打得那么重!” 老太太也来了,叫儿子住手。 “你疯了?孩子若犯了错儿,有我还活着呢,你应当先告诉我。你不要为别人家的孩子打起我孙子来。” ⽗亲扔下藤子儿,转过⾝来毕恭毕敬的说:“妈,这孩子现在若不教训他,将来大了还得了?” 正在这个过节儿,桂姐喊道:“老爷别生气了,孩子醒过来了,别担心了。” 丫鬟簇拥过去,把太太从地上扶起来,男仆人把经亚抱到屋里去,经亚还没停止哭声。桂姐撩起经亚的⾐裳,看见他背上打了几条印子,又红又紫。曾夫人一见,心立刻软下来,不由得哭道:“我的儿!遭罪呀!怎么就打成这个样儿?” 桂姐转过脸儿看她的小女儿爱莲,用力在她头上打了几下子,这是给曾夫人看的,因为经亚的挨打都是爱莲的话引起的。 桂姐说:“都是你嚼⾆子!” 爱莲给弄糊涂了,不知道为什么挨打,哭喊道:“我都是说的实话呀。别人那时候儿正在捉蛐蛐儿呢。” 桂姐给吓着了。赶紧拦住爱莲不要再多说。“你若再说一句话,我撕你的嘴。” 曾夫人道:“对孩子不要太厉害。” 木兰模模糊糊中听见这些吵闹。她记得当时怎么摔了下来,于是睁开眼睛说:“为什么您打爱莲?”她想坐起来,但是被人按住。曼娘把头靠近她,看见木兰苏醒过来,不觉喜极而泣。 曾文璞这时躲到前院去了,心想自己对儿子也有点儿严厉得过分。把家法请出来的时候儿,那几个男孩子都躲到厨房去了。后来听见⽗亲已然离开,什么事都完了,他们才回到⺟亲的屋里,发现木兰和经亚都躺在炕上。经亚侧着⾝子躺,爱莲正在哭,更添了几分杂。平亚跟荪亚都进去看经亚,问他怎么样,但是曾太太向他们喊说:“还晃来晃去的?去念书去!”两人偷偷儿的溜走,但是不知道该去念什么书,可是心里也朦朦胧胧知道,这一天下半天儿念念书总可以落得个平安无事。 老太太叫人煎了碗汤药,叫木兰和经亚吃下去庒庒惊。曾太太说经亚那天晚上跟她自己睡,担心怕她儿子吓坏了,谁都知道,受惊吓是会引起别的病的。木兰流了不少⾎,但是她的情形倒还算轻,那天晚上还是叫她照常跟曼娘一起睡。那一天家里闹得没得个安静,桂姐整个傍晚都忙个不停,不时给经亚背上换膏药。 事后三、四天都没上学。老师也还没好。经亚躺在炕上,木兰不上学,曼娘也就不肯去。到木兰跟经亚都能上学了。花园儿里已经下了霜,秋风已起,树叶子已然变得金⻩。老太太说,遵照古风俗,是女孩子应当做针线活儿,妇人应当夜里纺织的季节了。这个季节蛐蛐儿出现,就是提醒女人要织布了,蛐蛐也叫促织,叫的声音也像织布机的声音。 木兰在山东短促的私塾生活就这样结束了。她每天在饭桌儿上和下学之后,还看得见那些男孩子,但是经亚老是绷着个脸儿。他正是在男孩子厌恶女孩子的年龄,并且他由经验得到教训,知道女孩子是会招惹⿇烦的。木兰想跟他和好,可是他毫无反应。后来他这种态度一生没变,所以此后永远对木兰没有好感。 木兰再没到花园儿去,因为曼娘不去,天又渐渐冷起来。 除去九月九重节到泰山去了一趟,女孩子们一直没再出去。那一天,全家一齐上泰山去了,只有曾夫人和桂姐的孩子们留在家里。曾夫人要桂姐去,她自己愿在家里照顾婴儿,因为今年一⼊秋,她的腿又犯了⽑病。甚至老祖⺟也去了,一则因为她老人家喜家人团聚,又因为她信神,愿到山上去烧香。孩子们又恢复了精神,木兰认为上南天门的那一段旅途是毕生难忘的。当时最后一段山坡路她跟荪亚坐一顶轿子,那段山路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她觉得她像悬在半天空一样,一直把荪亚抱得紧紧的。后来她再与荪亚游泰山时,情形就大为不同了。 过了接近南天门那段摇摇坠的陡直路,木兰不得不向荪亚承认荪亚家乡的泰山是比西山⾼;而荪亚,勉強装做成年人的样子,向木兰说了句表示道歉的话,说他希望敝处的卑微的小山不负贵宾光临之盛意。 桂姐曾经听见两个孩子一部分的谈话,她们到了⽟皇宝殿,她学给老祖⺟听。老太太说:“那么俩小孩子,已经学会说做官的应酬话了!” 祖⺟大笑,向荪亚道:“小三儿,你还没做官就说官场应酬话了。你若做了官儿,我会想办法教木兰当个有封号的夫人呢。”年长位尊的女人说这样打趣的话是不碍事的。曼娘说:“那我就要来向官太太请安了。”这话也是开木兰的玩笑。 这话引起了曾老爷一点感想。原来在泰山顶上⽟皇宝殿的院子里时,他想到曾家的祖先,心里盘算并且也盼望能亲眼看见三个儿子长大后做官。他觉得仿佛已经能看到他们三个人穿戴上靴帽袍套做官的那个样子。他觉得平亚是三个孩子之中最⾼尚正派的孩子,做官不如做学者有成就。荪亚,最小的,随和宽大,容易与人相处的;经亚老二,不多说话,沉默寡言的后面儿,还満肚子诡诈机巧,做起官儿来会成功的。不过对他得严加训导,得把聪明用于正途才行。又想到,曼娘可以帮助平亚,若使曼娘嫁到曾家,嫁给平亚,这个儿媳妇倒満好。给木兰和荪亚撮合成婚,大概不会太难,并且木兰天生聪慧。他对木兰这一番搭救之后,姚思安若不答应曾家的求婚,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由过去发生的事情看来,姚曾这两家的亲事似乎已是天意。他用这种想法看木兰,觉得自己就和木兰的⽗亲一样,仿佛有一副千金重担子要由木兰去担,自己儿子将来的幸福也就在木兰⾝上。等他六十岁辞官归隐的时候儿,他们曾家应当是个兴旺的家庭。他又想到经亚,觉得想象中这幅全家福上还不够齐全,他很想知道谁是他将来的二儿媳妇,这个儿媳妇会是个什么样子。 所以,他对经亚显得温和亲切,在庙里吃午饭的时候儿,他做了一件在家里从来没有做过的事,他用他的筷子夹起一块⾁递给经亚。经亚觉得受此宠爱颇为感动,老太太和桂姐在一旁看着,虽然他一句话也没说,她俩知道经亚已经得到⽗亲的宽恕了。 在孩子面前,曾文璞一向是不夸奖孩子的,这是他的习惯。男孩子不犯过错时,一律是“坏蛋”;犯了过错,一律都是“孽种”即便他太太有什么请求,他也不说一声“好”只要他不反对,或是沉默无言,他太太知道,那他就是同意。他宁可跟曼娘说话,因为曼娘不是他儿子,他用不着用为⽗者威严的腔调儿。所以饭后,他向曼娘说: “你和几个男孩子出去玩儿吧,可别走近舍⾝崖。”舍⾝崖是个悬崖,有人曾在那儿跳下去杀自。 对孩子们来说,这可以说是一张最后的赦罪券,他们觉得一向严厉的⽗亲,那天对他们额外的温和疼爱。那次出外游历可以说是十全十美。下山时似乎用不到一个钟头。他们看见县城在山下的平原上,成一个正方圈。他们到家时,已经是暮⾊昏⻩万家灯火了。 那天到家,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有一封木兰的⽗亲来的电报。是一个礼拜以前由杭州发的,由省城再邮寄来的。电报在当年是极其新奇的东西,全家都不信七天的工夫儿由杭州就能来个信息,大家都要看看电报是个什么样子。电报上的话是说,曾先生的大恩大德,姚思安来生变做⽝马也难报还,真是千恩万谢;并且说木兰一定像在家一样舒服,他十分安心,又说在小雪到后,大概十月中旬他要到曾府向曾文璞和全家人道谢。又告诉木兰说他家在九月初一安抵杭州,木兰应当把曾先生曾太太看做重生的⽗⺟,再造的爹娘,要服从,要听话。 那天晚上,木兰奋兴得无法⼊睡。她说跟⽗亲回杭州,又说将来回京北。她说京北城的掌故,使曼娘听得无法⼊睡。于是曼娘,也跟乡下姑娘一样,一心想到京北去。 木兰说:“你总会到京北去的。会有人来用红花轿接你到京北去的。” 曼娘喊说:“兰妹妹,咱们俩拜成⼲姐妹吧。” 那只是孩子们随便约定的。也没有烧香,也没到院子里去向天跪拜,也没有换生辰八字儿。她俩彼此拉着手,在菜油灯前发誓,说终⾝为姊妹,患难相扶。曼娘给了木兰一个小⽟桃儿,木兰没有什么东西回送曼娘。 两人这样盟约密誓之后,曼娘就把她心里的隐秘向木兰吐露了。盟誓之后,曼娘向木兰说的第一件事是:“长大之后,你若嫁了荪亚,我们就是妯娌,一同在一个家里过一辈子。” 木兰说:“我想做你的妯娌,可是不愿嫁给荪亚。” “那么嫁给经亚。” 木兰说:“不,当然不。” “你若不嫁曾家的儿子,那么你怎么做我的妯娌呢?” “我只愿一直跟你生活在一块儿,曾家的儿子谁我也不愿嫁。” “你难道不喜荪亚吗?” 木兰年岁还太小,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是觉得结婚好玩儿而已。她只是微笑。 “我只是喜平亚。他好斯文。” 曼娘说:“那我让你嫁平亚,我就给他做妾好了。” 木兰说:“我怎么能呢?你比我大。”木兰停了一下儿又说:“总而言之,我不喜男孩子。最好我自己是男孩子。” “兰妹妹,你说的是什么呀?”曼娘女人气那么重,她自然不了解女孩子想做男孩子这种想法。她说:“是男是女全是前生注定的,人是不能更改的呀。” 木兰又说,把心里的想法说得更痛快了:“我愿当个男孩子。一切便宜他们都占了。他们可以出门会客。他们可以去赶考做官。可以骑马,坐蓝绒的轿。他们能遍游天下名山大川,能看天下各式各样的书。就像我哥哥体仁,我妈什么都许他做,他还能管我和我妹妹。他常常说‘你们女孩子’,我一听这话就生气。” 这是曼娘第一次听见木兰提到他哥哥。她问木兰:“你哥哥好不好?” “他很坏。我妈惯着他,因为他在两年前我弟弟生下来之前,我们家就是他一个男孩子。他常常闹脾气,一闹脾气就要摔东西,有一次他真踢了锦儿一脚,锦儿是我们的丫鬟,又把锦儿端的盘子扔出去,盘子里的东西溅了锦儿一⾝。” “你爸爸也不管管他?就由他闹?” “我爸爸不知道。我妈也怕我爸爸,可是我妈老是护着他。妈对我们女孩子非常之严。我也怕我妈,可是我不怕我爸爸。” “你说你爸爸不让你裹脚?” “是啊。我妈要给我裹,我爸爸因为看了些新派的书,他说他要教养我成一个新式儿的女孩子。” 曼娘说:“这都是命啊。就像我遇见你一样。你若不出岔子失了,我怎么会遇得见你呢?咱们的命都受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不过我不明⽩,什么是新式的女孩子呢?你若不裹脚,将来怎么嫁人呢?” 木兰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姐姐,我倒想试试。你给我裹裹脚看看。” 这个主意,曼娘也不能拒绝。她俩关上门,好叫别人看不见。木兰吃吃的笑,伸出了脚。曼娘给木兰脫下鞋,袜子,用两条长⽩裹脚布给木兰裹脚,除去那大脚趾头之外,把其余的脚趾头用尽力气裹了起来。木兰觉得两只脚都僵硬了,再没法子动。 第二天,木兰决定不裹了,更希望长成男孩子的脚才好。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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