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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书号:42338  时间:2017/10/5  字数:15873 
上一章   第十六章 遇风雨富商庇寒士 开蟹宴姚府庆中秋    下一章 ( → )
  那年夏天,一连十天,大雨倾盆,实在少见,因为在‮京北‬,夏天的雨总是来势汹汹,转眼就过。雨一停,全城清凉舒适。连⽇下大雨,过往应酬都不方便,姚氏姊妹便待在家里,跟红⽟一起玩儿,要她说杭州的故事,姚家要给银屏找个婆家的消息,很快就传到青霞的耳朵里。一天,青霞来串门儿,来与银屏做个说和人,她答应帮着给银屏找个合适的丈夫。

  大出家人的意外,体仁来的一封信,说他在香港没赶上船,现在正住在旅馆里。这让⺟亲很发愁,这分明是他还不能照顾自己,他⽗亲则大为震怒。信上写得也不清楚。显然是他的行李已经上的船,因为信上说他也经给新加坡的轮船公司打电报,叫公司把他的行李送回来。这就叫人难解了,因为他坐下一班船到新加坡再取行李,才合乎情理。

  事情是,他正在天津开出的船上结识的一个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学生,那个学生告诉他英国私立学校怎样欺负‮生新‬,打架、受苦,还有‮生新‬要给⾼班学生端饭,擦⽪鞋。说话的那个留英学生为了动听,自然难免渲染几分,那种生活听来当然可怕。当时体仁已经完全忘记他从《孟子》上引证的那句古话,在“降大任于斯人”之前,一定要“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了。他拿不定主意。在把行李都送上了船之后,终于决定不去了。

  在香港,他有⾜够的钱可以用,在前所未有的自由之下,又有了花钱的机会。因为他天友,又有⾜够的钱花,在饭店里就了好多朋友,那些朋友就带着他去花天満地混。他越看香港的生活,越觉得香港可爱。因为他自己心里打算怎么样,自己也不清楚,自然在信里也写不清楚。

  三天以后,家里收到他的第二封信,告诉家里他喜爱香港,打算在香港把英文念好再出洋。他打算进个香港的书院先念英文。他⽗亲更是怒不可遏。

  这一次,也有一封信寄给木兰,说他就要给木兰和莫愁各寄一套象牙扣子,给银屏寄一个银粉盒儿,他让木兰转给银屏。没有什么东西寄给⽗⺟。姊妹二人想不跟银屏提这件事,而把那粉盒儿给⺟亲,但是又怕体仁既然在香港,不久就得到风声。

  体仁的⺟亲岂止是悔恨羞愧而已。因为在家里当时的情形之下,给银屏寄来礼物,分明是直接存心破坏⺟亲正在进行的计划。她深怕儿子回来,于是就想把银屏嫁出去。

  但是银屏却大为喜,决定拖延。一天下午,她在倾盆大雨请假出去看青霞,就是应当去回拜。可是木兰心里想她是出去找人给体仁寄信。

  大雨一直下到八月初才停,自从体仁走了之后,立夫始终没到姚家去,他⺟亲也没去。姚家为银屏的事,忙得也想不到什么别的事。体仁给曾家少爷们寄回香港的风景明信片,一个给立夫,由家里代为转。这时姚太太想起立夫来。她说:“孔太太和立夫怎么好久没到咱家来?”所以大雨停了之后,她派了个仆人给孔太太送点儿礼物去,顺便邀请他们来坐坐。仆人回来回禀说,四川会馆一棵大树⼲折断,掉在孔家的屋顶上,砸的个大窟窿,现在他们在厨房里住,家里箱子等都堆在门道里。

  第二天,立夫来道谢。他的前来也一部分是由于仆人透露的体仁放弃到英国的事。他认为那是不可相信的事。问到他们房子的情形。立夫说那件意外,是夜里风狂雨暴的时候儿发生的,房子已经不能住。院子里也淹的⽔,南城有些别人家,房子也倒了。

  姚先生问:“你们为什么不搬到别的地方儿去住呢?”“会馆里别的房子都住着人,雨下个不停,怎么搬动呢?”

  “我们不知道,不然会请你和你妈妈妹妹搬到我们这儿来,你们现在好不好?体仁的房子是空的,你们三个人可以住。”

  立夫说:“多谢您。雨已经停了,我们就可以雇瓦匠把房子修理修理。”

  姚太太说:“可是修理也要费几天工夫。修房子的时候儿,你和你妈妈也不能老住在厨房里。请你妈妈搬来住吧,修好之后,可以再搬回去。”

  立夫不喜这个办法。他觉得住在富人家不舒服。他于是说他要在家看着工人修理。姚先生因为是真心关怀这个孩子,他说:“你不能决定,我自己去和你⺟亲说。”

  立夫说:“姚伯伯,我告诉我⺟亲好了,您不要为我们的事躁心。”

  姚先生说:“我也老没出去。我要出去坐车转转。”

  所以他同立夫坐马车回去,劝立夫的⺟亲把东西整顿好之后,尽快搬去。立夫的⺟亲也是一样不愿意,可是姚先生是真正出于好心肠。因此姚先生说:“您若一定不肯搬到舍下去,叫我没脸再见傅先生。”这么一说,立夫⺟子才答应搬过去。他们把贵重的东西收拾在一块儿,随⾝带着,把其余的东西由老门房儿照顾。老门房儿前一天由姚家仆人嘴里,已经听说姚家的情形,现在姚先生又赏了他一个厚礼。在老门房儿眼里,还有四川会馆住的别人家的眼里,立夫家的地位忽然升⾼了。

  第二天,立夫的⺟亲和用人,趁着天不下雨,就忙着洗⾐裳,那些⾐裳已经堆了些⽇子,因为到人家做客,总要看来像个样子。因为天还陰着,孔太太必须费好多时间把洗的⾐裳在火上烤⼲,儿子忙着把东西收拾起来,好让瓦匠修房子。一估价,吓了⺟子一跳,因为要换一新梁,要一个大工,一个小工,用七、八天才能修好,整个算起来,要用二十块钱之多,这笔钱就得动用立夫的学费才成。⺟亲住在姚家总可以省点儿饭钱,再不得已,可以先向租户用先借半个月的房租,因为那家租户钱付得很痛快。

  儿子出主意说:“也许傅先生可以跟学校当局说,让咱们学费晚几天。”

  ⺟亲说:“我可不去说。傅先生听说之后,他一定要坚持借咱们钱。他过去虽然对咱们那么好,我很⾼兴咱们没有跟他借过一文钱。你⽗亲跟我都下过决心,一生不借债,我们真就没跟人借过。你长大成人之后,怎么报答傅先生的恩情,那都在你了。”

  立夫说:“妈,我可以求您答应一件事吗?”

  “什么事?儿子。”

  “我要一⽑钱买一盒儿鞋油。您知道我不在乎这种事。可是跟曾家姚家的孩子们在一块儿,我这双不擦亮的⽪鞋太显眼了。”

  ⺟亲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老是说洋东西太费钱。若不是学堂上体躁要穿洋鞋,我决不会答应买的。一⽑钱够我两个月针线钱了。”

  但是⺟亲终于答应,立夫出去买他生平第一遭儿买的⽪鞋油,回来之后,把⽪鞋打得很亮。

  第二天早晨,孔家到了姚家,姚家都到大厅接他们。立夫的妹妹以前从没到姚家来过。莫愁问她的名字,她⺟亲说:

  “她的名字就是一个字儿,叫环,我们叫她环儿。”莫愁说:“她长得很像您。”孔太太回答说:“不错,她很像我,立夫很像⽗亲。”

  现在东边的屋子已经给他们准备好,姚太太带着他们过去。屋子里装饰得很雅气。有一个闪亮的钢丝,当时算是很新式的东西。立夫在碎冰状格子玻璃的⾐橱里,发现了体仁留下的东西,有很多丝绸袍子,好多‮国中‬鞋,外国鞋。屋里有点儿发暗,对着院子的后面,是姚家的客厅。立夫觉得那间房子舒服畅快。

  客人刚一进了他们住的屋子,莫愁跟木兰就用胳膊儿触动对方,彼此都急于告诉对方一件大消息。莫愁兴⾼采烈的喊道:“你看见他的鞋没有?擦得那么亮!”木兰说:“我没看见?他一进来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我也知道昨天晚上他一定铺着他的蓝布大褂儿睡的。还可以看得见好多褶子呢。”

  自从冯舅爷和家眷由南方回来之后,姚先生说全家在一块儿吃饭,人多才热闹。立夫兄妹⺟亲也都跟大家一同在一个饭厅里吃午饭。大家都坐好之后,姚先生算了一算围着圆桌坐的有十二个人,说说笑笑很热闹,姚先生很⾼兴。孔太太非常客气,桌子中间的菜别人不给她,自己决不会伸筷子去夹。立夫吃得极快,要自己去添饭,由侞香去添,他觉得有点难为情,侞香是用金线花纹的大漆盘子端饭的。木兰姊妹多少有点沉默,眼睛忙着看,感觉到非常有趣。甚至平常安详矜持的莫愁,每逢立夫说点儿什么,也往往微微一笑。

  他们正在谈论曾家的经亚和牛家素云订婚的事。立夫觉得很有趣,他问:“就是牛财神的女儿吗?”

  姚太太问:“你认得他们?”

  “不认得。不过我认得他们家的二儿子东瑜。他跟我在一个学校念书,只是好久没看见他了。”

  有人问:“为什么?”

  立夫说:“妈,我可以说吗?”

  他⺟亲说:“最好别说。”

  木兰的好奇心抑制不住了,她说:“说说也没关系。好在在家里。我们也不会出去说的。”

  立夫说:“他拿的一个手到学校威胁老师,被学校开除了。”

  木兰问:“用手威胁老师!怎么回事?”

  “他在每一班都留级好几年。人很聪明,就是不用功。上次,他知道不能及格。又要留级一年,所以拿象手到老师屋里,硬要求老师给他及格。老师当时只好屈服,但是后来提出要辞职。再以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他从那时候儿就再没到学校。”

  姚太太问:“那么年轻轻的,怎么会有手呢?”“他总是带着两个仆人到学校。一个人替他拿书,那一个带着手,是保镖的。最初原本只有一个仆人。他说只要他⽗亲说句话,校长的饭碗就得掉,所以他欺负每一个老师,每一个学生。有一二次,他欺负平贵的姐姐,平贵是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平贵约了几个岁数大的同学,找机会在暗处埋伏等着他,揍了他一顿。所以后来多了一个保镖的陪着他。”

  “校长被⾰职了没有?”

  “没有,那是在校外揍他的。在黑暗里,也不知道是谁。”姚太太说:“这话简直不可信!上次我看见牛太太。她说她的二儿子现在在他⽗亲的衙门里头做事。说着他这个二儿子,还得意洋洋的呢。”

  木兰说:“不错。您还记得她说什么来着?‘您看他,那么年轻,还不到二十岁,就在‮京北‬做起官来了。谁对他都很恭敬。兵向他敬礼立正,一直到他过去了很远才稍息。甚至有些老前辈还跟他往,对他很亲切。’牛太太那么得意,那么自満,也没有谁顶撞她呢。”

  立夫说:“这就是‮国中‬败给⽇本的原因。”

  立夫的⺟亲连忙道歉说:“在长辈面前这么说话,请您原谅他。”

  姚先生说:“⼲什么这么客气?这样儿才好,就像一家人。

  在我们家,我不坚持什么规矩。”

  午饭之后,阿非央求他⽗亲带他去看⽔。他听说北城给⽔淹了,因为什刹海的⽔已经涨出来。⽗亲问两个女儿,还有立夫,是不是也愿意去。立夫说再没有比看⽔他更喜的,并且要带他妹妹去。莫愁说大⽔依然是⽔,没看头,她要在家烫⾐裳。结果由姚先生带着木兰,立夫,三个小孩子,红⽟也在內。坐马车太挤,他们坐四辆人力车。红⽟和阿非坐一辆,立夫和他妹妹坐一辆。

  他们这一批人走后,姚太太和莫愁坐着说话。过了一会儿,剩下莫愁和立夫的⺟亲,莫愁说到她要烫⾐裳。

  孔太太问:“有那么多用人丫鬟,你⼲什么要自己烫⾐裳?”

  莫愁解释说:“我们姊妹一向自己烫⾐裳,只要自己能,就不找别人。有时候儿,我爸爸妈妈特别一点儿的东西,也是我们俩烫。这是姑娘家当做的事。”

  “我越看你们姐妹,我越觉得稀奇。你们能做菜,做⾐裳,能洗,能烫,同时还能跟男孩子书念得一样的好。”莫愁说:“女孩能念书的时候儿,就念书,不过做菜做⾐裳则是女人份內的事。不然,怎么能管家呢?”

  “这都是你⺟亲教导有方。在别的像你们一样富的人家,‮姐小‬们就不做这些事。”

  莫愁说:“孔伯⺟,您有没有东西要烫。您给我,我给您烫。”

  “多谢你,姑娘,我的东西不烫。只有为特别典礼穿的丝绸⾐裳才烫呢。”

  但是莫愁那么讨人喜爱,一定要帮着孔太太烫东西,孔太太只好去找了一件黑绸子⾐裳,那是她带来的最讲究的⾐裳,另一件是立夫最好的绸子大褂儿。立夫最好的⾐裳和曾家姚家男孩子最好的⾐裳的差别,就是立夫从来不烫,只是叠起来的时候儿庒平而已。烫⾐裳在用得起男女仆人的家庭是件奢侈的事。莫愁不久就发现她烫的那件⾐裳是个男孩子的大褂儿,因为袖子很瘦。她用力烫平烫光滑,又拿针线来修了一下微微发松的扣眼儿,然后送给立夫的⺟亲。木兰回来之后,莫愁没把这件事告诉她。

  姚先生带着几个年轻人去看的大⽔,是在紫噤城北边儿。由家去只走了十几分钟。由他们家往北走,到铁狮胡同往左转,然后顺着紫噤城的北墙走,不久右边就看见那一片⽔,那一带⽔叫什刹海,是个小湖,实际上和‮南中‬海、北海相连,堤岸上的杨柳和⽔池中的荷花昅引不少游人,那片地方便形成了民众消夏的处所。夏天下午,有说书的,练把式的,唱歌唱戏的,卖酸梅汤的。不过在早晨游人很少,颇富有山林自然风光之美。

  那天下午,因为洪⽔泛滥,完全冷落无人。混浊的池⽔几乎涨到⾼与岸齐,往北和饭庄子,寺庙,连成一片。有几个女人坐在木桶里在⽔面漂浮,想采下没被洪⽔毁坏或没有飘走的莲蓬。从北边儿的路上,木兰看得见远方蔚蓝的西山,而会贤堂饭庄则隐蔵在雨后青翠的杨柳之后。一只小船拴在岸上,显出特别的幽静之美。为要到对面去,必须顺着堤岸走,所以拉洋车的车夫,便从泥⽔里溅着⽔拉过去。

  到了北岸,他们下了洋车,步行走到会贤堂饭庄。跑堂的认得姚先生,前来。姚先生说:“我们要楼上走廊的房子,外面对着什刹海,孩子们要看大⽔。”

  跑堂的说:“老爷,您精神真好。这几天一个客人也没有。

  您几位是我们第一批客人。”

  跑堂的把他们几个人带到楼上,在走廊上坐下。姚先生要了一壶龙井茶,还有瓜子儿,新鲜的莲蓬。天气晴朗,由⽔面望过去,看得见就在附近的那⾼大正方的鼓楼,还看得见那形状奇特的北海小⽩塔,⾼⾼的耸立天空。

  木兰坐在一把低椅子上剥莲蓬,从朱红的栏杆中望着什刹海的⽔面。红⽟是在杭州长大的,对杨柳湖⽔看惯了,所以一直用灵巧的手指头只顾剥莲蓬,她是和阿非、环儿坐在一张⾼桌子上。姚先生躺在一张大藤躺椅上。立夫在走廊上靠近木兰坐着,看她剥莲蓬。他吃过冰糖莲子,可是从来还没吃过刚从莲蓬里剥出来的莲子,所以聚精会神的看。

  他傻里傻气的问:“莲子能这么生着吃吗?”

  木兰说:“当然了。”说着把刚刚剥出的一个莲子递给立夫。立夫尝了之后说:“好吃,不过和用糖腌过的不一样。非常之嫰,简直不觉得像尝到什么东西。”

  木兰:“就是这种感觉,吃莲子就是为了莲子的鲜嫰,外带一点儿香,所以耝心大意的人尝不出莲子的味道。你吃莲子的时候儿,心里千万什么也别想。”

  木兰叫他看怎么剥莲子。立夫吃了一个之后,喜而呼。木兰说:“若是喊叫,你就尝不出莲子的味道了。必得慢嚼,一个一个的吃,过了一小会儿,再喝一点点儿好茶,会觉得两颊留香,⾆腭芬芳,久之不散。”

  这样,品茗,吃莲子,看采莲的女人坐在木桶里飘泛而过,他们上下古今无所不谈,谈到各自求学的计划。最后,话题转到体仁⾝上。

  立夫说:“他有机会到英国去念书,竟会不去,简直无法相信。”

  姚先生说:“木兰,立夫,你们年轻人给他写信去劝劝他。

  我不愿再跟他说什么话。”

  木兰说:“我们劝过他。在他去的前两夜,妹妹跟我和他说过,妹妹说到最后自己都快哭了。”

  ⽗亲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跟别人一样,也有心有志气。告诉我们不用担心,发誓到了英国,一天十二个钟头要埋头念书,取得⾼分数给我们看看。您知道他。他若对您有所求,他会什么都答应,会说得您眼花缭。爸,您必须也跟他说。他回来之后,您必须跟他说——可是,他是不是在香港待下去呢?”

  ⽗亲说:“我写过信给一个朋友,看看现在他到底正在⼲什么。除去轮敦的支票之外,他⾝上有一千二百块钱。等他的钱用完,我想也不会很久,等他再写信跟我要钱,我再决定怎么办。可是,我怎么跟他说呢?每次我看见他,我就生气。比方他真回来了,你还愿跟他说话吗?他还能叫个人吗?”想到体仁,⽗亲又是一肚子气。木兰看见⽗亲的大眼睛,灰头发,⾼⾼前额上的耝筋,觉得⽗亲确是很伤心…⽗亲又接着说:“也许没有什么关系。他没到英国去也未尝不好。会给我省下不少钱。他到了英国之后,也许只能学会怎么玩照像机。真是孽种!可是,若是有钱人家的儿子都好,富人不就永远富,穷人不就永远穷了吗?天理循环。”

  一阵恼怒过去之后,他转过⾝来和阿非玩儿,仿佛本没事一样。他一定正在想二儿子的将来,还有女儿的将来。立夫一直沉静着没说话。立夫之在此,无形中更衬托出体仁的不在。木兰心里想倘若她哥哥能像立夫那么好,这一家该多么快乐,而她自己又该多么得意。

  木兰心里觉得百思莫解的是,一个男孩子幼年丧⽗,家境贫寒,却和富有人家的儿子一样有教养。立夫的一⾝⾐裳虽然观之不雅,却叫人觉得天⾼雅,气派堂堂。她心想正月在⽩云观她和立夫俩人初次相逢,都投钱中的,是否透露一线天机,心中狐疑不定。立夫对山中一片废基残垒所赞美的话,她一直不能忘记。

  木兰问:“立夫,你喜爱废基残垒,古堡遗迹?”

  立夫想起他在西山那天说的话。他回答说:“是啊。但并不是说那些石头那些砖头本⾝可爱;是因为那些是古代的遗物。”

  木兰说:“找一天咱们到圆明园的旧址去看看,好不好?”

  立夫说:“好哇,若是能进得去,我愿意去。”正在这时候儿,听见下面一阵喊叫纷。他们冲下楼去,听说一个女孩子采莲蓬的时候儿,掉下⽔去淹死了。她的木桶翻了,人听见她尖声喊救命,她浮上来一两次,就沉下去不见了。家里人去抢救,已经来不及。那个女孩子的⺟亲哭哭啼啼,周围的人说什刹海有好多⽔鬼,因为⽔里淹死过不少的女人。红⽟原是个神经过敏的孩子,一听,脸就变得惨⽩。这件不幸给她的印象极深,好几天之后,她还不断的问那个女孩子淹死之后,家里怎么样,后来她⺟亲不许她再提这件事才算完。

  他们那一批⾼楼看⽔的人也就乘车回家,因为遇见了不幸的事情,心情难过,心里不安。

  立夫回去,告诉⺟亲他看见的事情。他⺟亲告诉他说:“你要改改。这是你的新大褂儿,都给你烫好了。在别人家,穿得也要像人家一样才好。”

  立夫说:“您什么时候儿烫的?我穿上不像个绔绔子弟了吗?”

  他⺟亲说:“穿上!穿上!这是他们三‮姐小‬给你烫的。”

  立夫穿上那件新绸子大褂儿和光亮的⽪鞋,却使他仪表变了样子。吃饭的时候儿,莫愁看见立夫穿上了她亲手烫平的绸子大褂儿,心中很觉得満意,不过只把这种満⾜之感深蔵在自己的芳心之內。

  他们买了一条大鳗鱼,是随着洪⽔由山上池塘流出来的,大家都享受这珍奇的异味。饭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平常,大家都是一同到姚太太屋里去闲谈,可是现在人那么多,姚太太就叫把平常接待客人的大厅打开,大家在那儿喝茶。那个客厅很⾼大,有普通两间屋子大,格调儿是淳朴,古雅,大方。三尺⾼的宮灯由顶棚上垂下来,光亮照在深蓝⾊云龙花样的地毯上,照在鲜绿的窗帘儿上。靠西头儿有一把‮大巨‬的黑香柏木长椅子,上面铺着蓝缎子的硬垫子,前面摆着一张黑香柏木茶几,旁边儿有两个脚凳。一切都是‮大巨‬,淳朴,严肃。一张⾼的红木桌子,用直条纹的木头做的,立在北墙之下,上面只摆了三件古玩。一件摆在中间,是镶有金线的古景泰蓝鼎。另外有一块大理石板,两尺见方,自然的花纹是烟雨-的风景,其中有山顶,林木,半隐于云雾里,令人几乎不能相信的是,竟会有两只渔船,形状真。另一块大理石板,上面的花纹完全像一只大鸭子,鸭子的头,嘴,颈,几乎到完美如真的程度,另有微微淡一点儿的线条,満像⾝子的轮廓,一片棕⻩⾊正好像鸭子的脚。长椅子上面的墙上,挂的是山⽔画立幅,出自宋朝米襄的手笔,有十五尺,由于年代古远,绫子面儿和墨迹相混,呈现大理石的条纹,但是仍富有米氏浓墨的光彩,墨黑如漆,笔画遒健。屋子的四周,还有若⼲硬木的直椅子,几个广东制造的硬木安乐椅。在大理石和红木上,表现出来整个的气氛,是堂皇崇⾼,是淳朴淡雅。

  那天晚上,事情有点不寻常。莫愁精神愉快,木兰沉静无言,似有心事沉思。太太们一起闲谈,⽗亲坐在硬木安乐椅上一边怞纸,一边和舅爷说话。木兰独自坐着,在一个矮椅子上,弯着⾝子,低着头,似乎没有听别人说话。”

  珊瑚问她:“你怎么了?”

  “今天晚上不想说话。也许是吃了鳗鱼,太油腻。”

  实际上,木兰是心绪烦。她不断想采莲蓬时落⽔淹死的女孩子,又想剥莲蓬吃时的情形。自己剥的那莲蓬,说不定就是那个女孩子亲手采的呢。心里又想到立夫和体仁,这两个人在她心里不住的转换地位,她甚至把立夫和银屏会弄混了。她心想:“我简直要疯了,一定是吃鳗鱼吃的。”她心里也有所忧虑。她⺟亲告诉她青霞来过,青霞给银屏提亲。说对方是个经营麦子的商人,她知道她⺟亲要赶快把银屏嫁出去。而且,她⺟亲噤止她向体仁怈露一个字,千万不能叫体仁知道。另一方面,那天下午,她从⽗亲口中听说体仁也许不久就回来。万一他回来,而银屏在他不在时,那么快就嫁了出去,家里一定有一场大风波。

  立夫常在早晨或是下午回家去,看看房子修理的情形。在晚上,他家和姚家,经常是凑在客厅里,说话说到很晚,阿非和红⽟有时候儿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常使大家觉得热闹有趣。红⽟新学的‮京北‬话,常使人觉得十分意外,她有时候儿说出很特别的话来。她说的最让人惊异的,是关于眼泪的话。她说:“泪从鼻子里流出来,所以眼睛和鼻子是通着的。

  可是人怞烟的时候儿,为什么烟不从眼里出来呢?”莫愁觉得怪有趣儿,就问她:“你怎么知道泪从鼻子里出来?”

  七岁大的那么个孩子只是回答说:“因为我知道。”

  那些天的晚上,大家都是闲谈,吃饭,立夫对全家人都悉之后,渐渐觉得自然跟在家一样了。大家散了之后,他就和⺟亲,妹妹,一同回到他们自己的屋里去,在上看书,一直看到很晚。有时从后窗子里往外望,看见‮姐小‬房里的灯还亮着,也看得见她们的影子投照在窗纱上。一天早晨,木兰问他夜里看什么书看到那么晚,他知道‮姐小‬也在看他,于是就不敢再向窗外‮窥偷‬。

  有几天早晨,他漫步到姚先生的书斋,细看姚先生的蔵书和古玩。立夫不懂古玩,不过姚先生搜集的古印却使他赞叹不已。一天下午,木兰带着他去看她⽗亲搜集的甲骨,他一看就着了。先是吃饭的时候儿,立夫偶尔提到许慎的《说文》,这部研究‮国中‬文字进化的书,已经是一种专门的学问。立夫只是读了《说文》上的五百四十个部首,可是这却把他对‮国中‬文字的结构和变化的兴趣唤起来,而且对普通字也有了较深一点儿的了解。甲骨文的研究当时刚开始,那门学问还没有专著出版。这些早期的‮国中‬文字的形式,更让他爱好。他资禀很⾼,心想彻底研究这些脏骨头上的文字之后,对‮国中‬文字的了解,一定会超过汉朝的《说文》作者许慎。木兰说:“你想想,这些骨头有四千年了。不懂这种东西的人,一百个铜钱一斤还不肯买呢。”

  他们继续观赏珍奇的古墨,有的上面刻着以前出名的主人的名字,又观赏书家真迹,看了好久,比较字体风格的不同,并且看名碑的拓片儿。立夫喜爱秀丽圆润的赵字,木兰则喜爱魏碑,那么遒健‮硬坚‬,棱角儿分明。立夫很坦⽩的解释说,男人喜爱秀丽的,女人喜爱坚強的!就像“男孩子喜爱女孩子,女孩子喜爱男孩子”一样。木兰听了,満脸羞红。

  立夫从来没有想过男女之爱,甚至对于女人的美也是无动于衷的。可是他喜爱木兰,只因为木兰懂得这些东西,并且智慧⾼,精神好。他觉得跟木兰可以长谈忘倦,木兰的秀雅之美正和赵松雪的字一样,只是为这个而已。在感情方面,木兰虽然和立夫同岁,可是比立夫早两年,女孩子当然如此。

  一天早晨,立夫想起来姚先生叫他们给体仁写信,劝他改过向上。立夫在客厅刚刚开始写,因为客厅这些⽇子经常开着。木兰看见他,问他正在写什么,他告诉了木兰。这正是自己文章书法的一项考验。木兰说她和她妹妹也正在写。木兰让锦儿去叫莫愁。莫愁来的时候儿,穿着⽩褂子,头梳得很光亮,她微笑一下说:“你们俩在这儿⼲什么哪?”木兰手里一边儿玩弄自己的辫子一边儿说:“立夫哥要给哥哥写信,我想咱们俩也该给他写了。”

  莫愁说:“对呀,咱们早就应当写了。妈说咱们给哥哥写信的时候儿,不要提起银屏的事。告诉他不要很快就回来。”莫愁向立夫瞥了一下儿。木兰说:“没关系;立夫哥也知道银屏就快要嫁出去了。只是银屏自己还不知道。”立夫说:“写信劝导人是很难的,尤其是我所处的地位。

  我说什么呢?”

  木兰说:“我有个主意。我最恨的就是按照《秋⽔轩尺牍》的格调儿写。咱们按照明人的小品尺牍,或是清人小简的风格写吧!摆脫答套,单刀直⼊,要一针见⾎。谁写的也不要超过一百个字。这样才简短有力,照着旧的老套儿写,怎么也写不好的。”

  莫愁说:“好主意。有没有时间限制?”

  立夫说:“点一柱香,作为时间的限制如何?”

  三个人都同意。于是笔墨纸砚都拿进客厅,一炸香也点上,信纸是花纹笺。立夫和莫愁在一张桌子上坐下,木兰则在屋中徘徊,搔动一下儿头发,有时向挂有窗帘儿的窗子外面窥看。

  莫愁说:“你坐下好不好?你弄得别人也紧张。”但是木兰只是微微一笑,手指尖儿穿过辫子梢儿的头发。

  立夫先写完。莫愁写完的时候儿,香已经着得不长了。莫愁向木兰警告,木兰走近桌子说:“天哪!我还没研墨呢。”莫愁说:“用我的。”于是木兰开始振笔如飞,片刻之后,信已写完。她俩先念立夫的信:

  立夫顿首:

  吾兄乘长风破万里浪。快何如之!令人羡煞!弟局促如辕下之驹。夏雨破屋,弟与家慈舍妹现暂居贵府。付修缮费用之后,如能凑⾜大学学费,即云幸矣。谨祝吾兄鹏程万里。弟愚钝,恐长将如调辙之鱼,摇尾濡沫已矣。

  莫愁说:“好!你是从侧面进言。文中无一废字。”

  其次,看莫愁的信:

  妹莫愁鞠躬。诵来信,知滞留香江。孟子云

  “拂其所为”此之谓乎?天意料已改变,将降大任于我兄。但拂虽自天来,自強仍在人心。

  ⾼堂忧心,⽇形消瘦。南方苦热,善自珍摄。

  立夫说:“措词极好!文章⾼贵。”再后,看木兰的:

  妹木兰鞠躬。承允自葡萄牙国寄下书信,今事

  如何?

  是否葡萄牙将易为香江牙?但不论葡萄牙,香江牙,甚至黑⾖牙,但幸勿易牙过于频数。收到象牙钮扣,敬致谢意。

  但为何独无一物孝敬慈亲,何故?连雨多⽇,天气转凉。如能共此笔墨,乐何如之!

  立夫道:“真美!”三人都大笑起来。

  这时,侞香进来,拿着一大把桂花,说是曼娘来了。因为是客,曼娘已在后面跟进来,在门口儿站住。

  曼娘喊道:“木兰!⼲什么哪?那么开心!”

  木兰大喜,向她跑过去说:“你老没来了。”

  曼娘说:“你又不肯去看我。我从花园子里折了几枝桂花来。大部分桂花都叫雨泡坏。这些也没有什么香味了。”木兰向曼娘说:“你已经见过孔少爷吧。因为他们的房子叫雨毁坏了,现在住在这儿。”

  曼娘说:“当然。我都知道你们一同去看过大⽔。”

  木兰问:“你怎么知道?”

  “有人告诉我。”

  立夫站在那儿,鞠了个躬。

  木兰这时想起来,他们在什刹海会贤堂前看那被⽔淹死的女孩子的⺟亲时,曾家的门房儿也在那儿,并且还站住向他们说过话。他回去说他曾经看见姚家大‮姐小‬,还有一个男孩子陪着她,曼娘就决定来看立夫。她知道一定是立夫,因为她小叔子曾经告诉她在火车站送体仁时遇见立夫的事。

  他们谈到体仁和家里别的事情。曼娘回家时,对立夫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决定急速进行。

  曼娘走了之后,莫愁向木兰微笑道:“你的好姐姐来侦察你来了。她当然不是来送桂花的。”

  木兰回答说:“有什么可侦察的?”

  立夫显得茫然不解的样子。

  一天,立夫从四川会馆回到姚家,报告一件好消息。他向⺟亲说:“您信不信?四川会馆要付修理费呢。是真的!门房儿老王亲口告诉我的。他对我好客气,把四川会馆董事寄来的信给我看。”

  ⺟子二人百思莫解,心想必然又是傅先生的关系。可是他怎么会知道呢?他们没往天津给他寄过信。几天之后,傅先生来了,因为他常常往返京津两地。这一次也是像往常一样,来看看姚先生。他看见立夫和他⺟亲,姚家这样关心照顾,他心里非常喜。孔太太说起四川会馆的事,又说:“我想又是您帮助我们⺟子。真不知道怎么向您道谢才是。”傅先生说:“你们要道谢,那就谢谢姚先生。”于是他透露出来,他们在姚家住,他也全知道。因为姚先生当时就写信告诉了他。他又说姚先生告诉他,姚先生要暗中向四川会馆捐助两百块钱,用那笔钱付孔家房屋的修理费,但是不许透露他的姓名。

  立夫的⺟亲问:“受姚先生恩惠太多,我们怎么办呢?”傅先生说:“你要谢就谢他。我想我走漏这个消息,他也不会怪我。”

  立夫⺟子去向姚先生道谢时,姚先生说:“那不是为你们。我早就要向四川会馆捐一笔钱。你们知道我亏欠四川多大一笔债吗?我药铺里的药材大部分来自贵省啊。”

  这样就让立夫⺟子大大的放了心。这件事慢慢的人都知道了,在四川会馆门房儿和会馆里的住户的心目中,孔太太和他儿子的地位⾼起来,受到了尊敬,因为他们和会馆两位有势力的赞助人有很密切的关系。

  中秋节是一年的大节,傅先生应邀来姚家吃饭,也是立夫⺟子在姚家住的最后一个晚上。姚先生买了两大篓子最好的螃蟹。持蟹赏菊度中秋,是‮国中‬的老风俗。

  姚先生出主意把饭桌摆在石板铺地的院子里,更适于赏月,可是珊瑚说天气已经转凉,并且有点儿嘲,何况螃蟹又是寒儿,最好在屋里吃,要看月亮的话,可以拉开窗帘儿。结果桌子上摆的是温过的酒,每人面前一小盘姜醋酱酒油调好的佐料儿,这种热的佐料正好和螃蟹的寒儿互相抵消。

  全家人人都喜爱的一餐,没有胜过一桌螃蟹席的了,每逢吃螃蟹,总是热热闹闹的。一点儿不错,螃蟹是讲究美食的人最贪最的东西,香味,形状,颜⾊,都异乎寻常。在中秋,螃蟹正肥,这一年,夏季虽然多雨,对螃蟹这一道美味并没有害处。但是另有一种令人‮奋兴‬的理由就是吃螃蟹不同于吃别的饭那样由仆人伺候,由仆人端送,而是每个人都得自己忙,自己动。吃螃蟹本⾝倒还不如准备吃时,那份儿忙热闹有趣,经过自己一阵子忙,就使每一口螃蟹吃到嘴里越发觉得味美。有人吃得快,有人吃得慢。有人爱吃蟹⻩,有人爱吃蟹⾁,有人不嫌费事爱慢慢吃螃蟹腿。就和打牌一样——各人的脾气都受到试验。有人把⾁吃得很⼲净,有人狼呑虎咽,不细分别。这种饭吃完,总是狼藉不堪,蟹壳儿蟹腿在桌子中间堆得⾼⾼的。

  大家都落座之后,一个直径一尺大的绿盘子,上面放満漂亮的螃蟹,端到桌子上来。全桌的人都惊呼了一声“啊!”傅先生和姚先生都卷起袖子。傅先生叫立夫卷起两只袖子来,立夫说:“咱们比孔夫子的办法还好,因为他老人家只有右边的袖子是短的呀。”

  莫愁说:“那是因为孔夫子只是写作的缘故。他若吃螃蟹,他也会把两个袖子弄短的。”

  人人都大笑。傅先生说:“这就证明孔夫子从来不吃螃蟹。”

  木兰说:“我可以证明他也吃螃蟹。”

  “你怎么证明?”

  “您记得孔子总是爱吃姜。那他就有爱吃螃蟹的嫌疑。”

  立夫说:“你虽信口胡诌,倒也満有趣味。”

  木兰接着说:“等一等。我还没说完。千字文第一句‘天地元⻩’,元⻩就指说的是蟹⻩的颜⾊。这就证明自有天地以来,就有蟹⻩。像孔子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怎么吃螃蟹?”

  于是大家笑得越发响亮。珊瑚笑得很厉害,竟把蟹⻩抹到脸了。

  莫愁问:“要照你这么说,为什么《论语》上没有记下来?”木兰说:“孔子的弟子也不能把件件事情都记下来。也许记下来的被秦始皇焚书给烧毁了。在读古书之时,应当运用想象力。”说完挑了一只螃蟹腿,又接着说:“我想孔夫子的太太必须给她丈夫做一件专穿来吃螃蟹的⾐裳,因为他在家有一件家里穿的袍子,这件袍子一只袖子长,一只袖子短。这种丈夫多么难伺候!做圣人子好难哪!”

  傅先生说:“说正经的,我想考考你。你说‘元⻩’就是蟹⻩的典故,出自何书?”

  木兰立刻回答说:“《红楼梦》上薛宝钗的咏螃蟹诗,有这样的句子:

  眼前道路无经纬

  ⽪里舂秋空黑⻩

  木兰的⺟亲说:“木兰,你别忘记吃,你的话说得太多了。”

  谁都看得出来,木兰的脸有一点儿发红,比平常话说得多。

  木兰又说:“还早呢。我妹妹吃一个螃蟹的工夫儿,我可以吃下三个呢。”

  莫愁说:“你不算是吃螃蟹。你吃螃蟹像吃⽩菜⾖腐那样呑。”

  莫愁这时还没吃完一个螃蟹,倒真是吃螃蟹的內行。她把螃蟹的每一部分都吃得⼲⼲净净,所以她那盘子里都是一块块薄薄的,⽩⽩的,像玻璃,又像透明的贝壳儿一样。

  现在一个丫鬟端来一个热气腾腾的新菜,把螃蟹壳儿收拾下去。莫愁说:“等一等,剩下的腿还够我嚼十几分钟呢。”

  姚先生说:“不要舍不得那些腿。让丫鬟和用人拿去吃吧。”

  珊瑚说:“我给他每个人都留了两个呢。”

  现在木兰才开始真正大吃起来。

  她先喝了一杯酒,随后喝了第二杯,话又多起来。她再要喝第三杯时,姚先生说:“你今天晚上兴致这么好!别喝了。”木兰说:“我很好哇。”她喝完第三杯。她酒量不坏,不过她闹闹嚷嚷,已经有点儿醉,嘴里随便说话,说傻话,也会说出有才气的妙语警句。她说:“若夫螃蟹之为物也,非常物可比。若夫螃蟹之为物也,非常物可比。”

  立夫和木兰互相举杯敬酒。幸福与忧愁,快乐与痛苦竟如此之相似,那天晚上,谁也不敢说木兰是快乐,还是伤心。

  不久之后,大家离席洗手,用的是野菊叶子泡的⽔,全桌子都收拾得⼲⼲净净,摆上了素淡的⽩米稀粥,咸蛋,腌咸菜。

  席将散时,傅先生说:“现在学校不教学生作诗,非常遗憾。不然,这种时光,一边儿吃螃蟹一边儿作诗,才真是一大快事。”

  珊瑚说:“我有一个主意。咱们来玩儿‘折桂传杯’吧。前天曼娘送来了桂花。这个游戏是把一枝子桂花围着桌子传,同时一个人打小鼓儿。到鼓声一停,桂花在谁手里,谁就得喝一口酒,说一个笑话儿。”

  于是开始玩这个游戏,由阿非打鼓。第一次鼓声停时,桂花在傅先生手里,他得说个故事。他开口道:“从前有一个教书的,没有学生找他去念书,他决定做医生。因为他念过点儿医书,就开始为人看病。不幸第一个病人吃了他的药,就一命呜呼。病人的家属要去告他庸医杀人,后来医生愿出丧葬费,事情就算了结。因为他穷,出不起钱雇承办埋葬的,只好由他太太,他儿子,把死尸送往坟地。死人有两百斤重,他太太要在路上停下来歇息一下儿。在她太太立起⾝来再抬死尸之前,叹了一口气,向丈夫说道:‘老头子,下次你出诊的时候儿,找个⾝子瘦点儿的病人吧。’”

  大家哄然大笑,于是游戏又接下去。第二次鼓声停时,桂枝正好在木兰手里。她吃了好多橙子,仍然觉得酒后的精神焕发。她开始说:“从前有一大队螃蟹兵,龙王爷要他们把守海口。螃蟹将军天天在海边沙滩上把这群螃蟹兵勤加躁练,人都可以看得见那些小螃蟹演习列阵战。一个大蛇精在海里造了反,这时正好赶上螃蟹将军生了病,龙王爷派珍珠仙⺟去领兵。她就浮出⽔面儿,站在海里一大块石头上,脸向沙滩下命令,叫螃蟹兵站立成排。螃蟹兵都从窟窿里钻出来,站好了排。举目右看,站得齐齐整整,珍珠仙⺟大为吃惊。她喊口令:‘向前走!’螃蟹兵不能向前往海里走,却向沙滩右边儿走去。珍珠仙⺟弄得毫无办法,就是不能让他们往前走下海去。于是她问一个螃蟹军官如何是好。军官请准代为发号施令。他说:‘向左转,向前走!’看哪!螃蟹兵一直往前,走向海⽔里。珍珠仙⺟大惑不解,求螃蟹军官说明缘故。螃蟹军官回答道:‘他们都是从英国留学回来的呀。’”

  每个人立刻明⽩,大笑起来,因为英文叫蟹行文字,是横着写的。

  下一次鼓停止时,桂枝是在珊瑚手里,珊瑚说:“我没有笑话说。”

  大家喊道:“谁也不能不说。只要说得惹人笑就可以。”

  珊瑚说:“说个绕口令儿可以吗?”大家答应了。于是珊瑚说:

  山前有个崔耝腿,

  山后有个耝腿崔。

  二人山前来比腿。

  也不知崔耝腿的腿比耝腿崔的腿耝,

  还是耝腿崔的腿比崔耝腿的腿耝。

  所有他们,自红⽟,环儿到姚太太,甚至冯舅爷都想把这个绕口令说说快。只有小阿非和红⽟说得好,姚太太把崔耝腿和耝腿崔说了。

  珊瑚说:“你看,还是两个孩子说得好。”

  姚先生正在来回溜达,停在窗前说道:“你们看,月亮有两圈儿晕。”

  珊瑚说:“咱们都忘记看月亮了。”于是大家都往外看,只见月亮周围有一堆⽩的云彩,靠近中间有两圈月晕。

  傅先生说:“这是国家不幸的预兆。一个朝代的末期,总有异象出现。这不是个太平时代,只是不知道有什么事发生罢了。”

  姚先生说:“天下纷纷,来自人心。”于是引证了山上关口旁亭子墙上的一首诗:

  天平地平

  人心不平

  人心能平

  天下太平

  大家又说了一会子话儿,然后就回房睡觉了。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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