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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京华烟云 作者:林语堂 | 书号:42338 时间:2017/10/5 字数:17329 |
上一章 第三十六章 挥笔为文孔立夫结怨 爱国游行青少年遭 下一章 ( → ) | |
启事登报之后,第二天,曾文璞接到牛思道的一封信,信內措词的语气,比所预期者缓和得多。当然,老牛若像当年在职时,曾先生不会采取这样強硬行动;不过,即便如今,他也预料素云家不会没有⿇烦,至少也不愉快。出乎他预料而且使他放了心的是,牛思道信里说小女不肖,贻羞两家,他本打算私下商谈离异,而不必见诸报端,因为如此使他有伤颜面等语。曾先生对来信的温和极其満意,又口授了一封语气极其谦恭的信,大意为:若不是素云的谰言蜚语已然在报上登载,曾家为维护家庭清誉外,决不会在报上登此启事,实为不得已,万分抱歉,务请原谅等语。 过了几天,怀瑜寄来一封信,內容较为严厉,信內附寄天津报上的一份剪报,上面是素云的启事,大意说,自从嫁到曾家,因为从未生育,颇为翁姑所不喜,一直遭受婆家待,几乎全花自己积蓄维持生活,如今离异,再好无比。这样一来,显得她并不愿意与丈夫共同生活,于是双方都不丢面了,无人吃亏受害。实际上,素云对曾家的离婚启事是异常愤怒,她认为那是公开的污辱。但是莺莺劝她要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件事。莺莺告诉她,现代妇女离婚吃不了什么亏,并且为了社会地位的缘故,她再和丈夫在一起,实在并无道理可言,并且,由于正式离婚,以后她就更为自由,毫无拘束了。她听后,算勉強同意,才在报上登出一条相对的启事。 怀瑜的信以为妹妹辩护开始,说下流不负责任的报上的无聊小说不⾜为信。他妹妹的行为并无不当,蓄意中伤的谣言,外人不知,误信犹可,曾家则最不当轻信。此等无谓的谣传,曾家不予以有力的澄清,反于此时刊登启事,声明离异,不啻予谣传以正面之支持。他说在此道德沦丧的社会,黑⽩颠倒,实无正义真理之可言。涉及他个人处,则无须辩解。人险恶,但不料竟落井下石,至于此极。他愿恬然忍辱,不事争辩,因为问心无愧,可对天地。但终有一⽇,屋瓦也会翻⾝,曾牛两家,必为死敌。容后再会! 这封信颇惹曾先生气恼,但决定不予答复。 从现在开始,素云完全和她哥哥那一帮人沆瀣一气,莺莺虽然并没有嫁与做股票生意的老金,却和他亲密了好几年。怀瑜成了吴将军的机要秘书,得力的助手。他不久携带他的妇情,妹妹素云,随同吴将军一同到东北,直到民国十三年奉军⼊关,他才又回到天津。 怀瑜事实上把他太太和五个孩子遗弃了。黛云很同情她嫂子,劝⺟亲把他们接过来同住。牛思道很喜爱孙子们,直到这时候儿,怀瑜的孩子们才过到正常的儿童生活。两年之后,牛老太太,当年的马祖婆,喝消毒⽔杀自⾝死,死前她这个被遗弃的老婆子独自住在天津巷子里一所小房子里。那时怀瑜和素云正在东北,只有老牛、怀瑜的太太和五个孙子去参加丧礼。当年京北城人人畏惧的⺟夜叉,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素云丑事的宣扬和随后的离异,曾先生受到不少的打击。怀瑜那封傲慢无礼的信,曾先生虽然并没答复,他把素云和她哥哥骂了好几天,所以他太太说他最好写一封驳斥的信,好出一出中的怒气,不要在家里发脾气,伤不到怀瑜,怀瑜是听不到的。但是曾先生忽然病重,一天早晨患了中风。大家都立刻把那封信的事忘记了。等他中风的病况减轻之后,经亚和暗香的婚礼就在他前举行,只有少数亲友,新郞新娘向公婆行礼,向暗香的⽗亲行礼,然后相互行礼,奏乐表演等乐娱节目在外院举行。婚礼仪式简单,因为经亚是续弦。宴席上,经亚的⺟亲最为喜,好像儿子的第二次结婚,是她时常记挂在心中的过去错误的补救。所以她在这次婚礼之中最为活跃。不过她也渐渐上了年纪。她穿着整洁,和五十岁年纪的妇女一样⾼雅,头发有四分之三成了灰⽩。那天看来她还是个小巧玲珑颇为秀气的女人。 使她觉得最快乐的是,她现在三个儿媳妇她都喜爱,而且她们妯娌将来都会和睦相处,这在家庭中太重要了。喜宴结束后,桂姐在女人桌上说: “我从来还没看见一家像这个样子的。三个儿媳妇都像家马引野马进⼊马栏一样,老大引来老三,老三又引来老二。”客人大笑,暗香的娘家嫂子看着有点儿胆怯,局促不安,只是吃吃的笑。 曼娘说:“一点儿不错。当初若不是我,木兰还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呢。我腿快,把她逮住了。” 婆婆说:“不对,你不要一个人独居大功。木兰是你爸爸找到的。” 木兰听了,心満意⾜,于是说:“没人能说暗香不是我找到的吧?” 婆婆兴⾼采烈的说:“既然这样儿,你们就应当彼此像姐妹一样。我倒有一个想法。老大和老三从孩子时候儿起,彼此就以姐妹相称。你们大可以结为⼲姐妹。曼娘最大,算是大姐,木兰是老二,暗香最小,虽然她是二儿媳妇,算老三,不要再叫‘嫂子’了。” 出自婆婆的这样的提议,自然大家不反对。桂姐于是离开座位,给大家斟酒,庆祝三个妯娌结为三个⼲姐妹,毕生和睦相处。 那天曾太太喝得微微有点儿醉。 木兰对女友谊的需要,就这样満⾜了。只有锦儿由于暗香突然⾼升,难免有点儿酸酸的,不过她说人生而有命,心里也就平和了。 经亚婚后,曾老先生只活了两个月。他的糖尿病又厉害了,⾝体越来越软弱,只是躺在上气。 在去世前不久,他把儿女儿媳妇都叫到前,对他们说:“看样子,我也不久于人世了。我死之后,你们一定要继续和睦相处,听你们⺟亲的话,就跟现在一样。把仆人减少,年岁大的丫鬟要把她们嫁出去,不要再像以前过⽇子那么奢侈。我的丧事要依照礼俗办,但是不要铺张。只要你⺟亲在世,这栋房子不许动,以后可以卖出去。时代是变了。现在,你们要用仆人,在我们这个家里用这么多仆人,就工钱一项,一月也要一百多块钱。不要忘记‘男子治外,女子治內’这条老规矩。若不分工合作,永远不能兴家。曼娘,你是老大,事事应当以⾝作则。木兰,你最能⼲,应当帮着为大家分担责任。爱莲,你的婚姻很美満,我用不着担心。丽莲,你相信自由结婚,要自己选择配偶。我可提醒你,不要做错了事。你看现在多少新派的姑娘,和虚有其表肚子內大草包的男人恋爱,或者弄得一辈子不嫁人。你可要小心。听⺟亲的话,让大人替你挑选,将来就不会后悔。这个时代不容易过,国家纷。你们不论男女,一切要小心谨慎,求福避祸。民国这十年以来,比过去有皇帝时一百年內的战争都多。以后恐怕还要大…” 他还想再多说,由于疲乏无力就停下来,但只加了一句: “一切要小心。” 然后,他又吩咐把孙子叫来,向孙子阿-阿通祝福,又向孙女阿満祝福。他躺回去,伸出两个手指头,仿佛说这些年只有两个孙子。老年人长辞人世前只有两个孙子,未免心里不够安慰。 这时桂姐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说暗香已经有了喜。老人微笑一下儿就断了气。 曾文璞先生未享上寿有两个理由。桂姐的说法是,素云的丑闻揭露,加速了曾先生的死亡,因为他的中风是接到怀瑜的信后第三天早晨,中风之前他仔细再三的看报上登的那篇小说。另一个说法是,经亚续弦,顺利实现,他颇为満意,因而心情松下来,死而无憾了。 丧礼是一件大事。准备十分妥善,讣告上写的极为详尽,孩子们为求心之所安,虽然⽗亲曾嘱咐不要铺张,还是愿多花钱,把丧礼办得体面隆重才好。曾文璞先生,盖棺论定,可以说是一个正人君子,自律严,有修养。一生做大官如侍郞,电报局副总监,及其他官职,宦囊积蓄才有十万元,⾜以证明为官清正,区区此数,民初的小官六个月即可搜刮到手。全家觉得他晚年的⽇子过得很凄凉,为了家里,他个人确是牺牲不少。旧⽇同僚的祭文挽联自远方城镇纷纷寄来,山东的旅京同乡会又都来帮忙。満清有显爵者出丧时的仪仗执事又都摆列出来,他⼊殓时是项戴朝珠,穿的是官服靴、帽、袍、套。 木兰一边儿是⺟亲去世,一边儿是公公去世,并且在一年之內,所以她现在是双重居丧穿孝。但是自然之道是无往不复,生死相续的。可能和儒家之礼相违背的是,木兰竟在曾先生去世之后的那个月受了孕,所以在次年,她的孩子的出生是晚于暗香的孩子五个月。几百年之前,有一位道学家在⽇记上记下一条忏悔自责的话,就是“昨夜与內子轮一次”原因是正在居丧之中合房。虽然现在国中社会不再讲究这个细节,可是曾太太,还是有人把她看做国中旧礼教中人,因而暗中怪她的两个儿媳妇不该接连那么早生孩子。并且暗香的孩子是婚后七个月生下的,孩子倒是不大,当然也没有人明说什么。这样多生,家里自然人口增加,暗香生的是个男孩儿,木兰生的是个女孩儿,这是家庭繁衍人丁旺盛。曾太太虽然觉得违背了周公之礼,其实还是很喜。 由于红⽟的死和姚思安先生离家隐遁于不知何山何寺,静宜园而今已不再有青年的乐玩赏。不知为什么,那个无名的雅集连会员也都忘记,乐天无虑的偶然一聚,都不再举行,那个会社自然也就解散了。年老者去世,年轻者不是东零西散,就是结婚成家,远去海外。姚家姐妹感到奇特的悲哀凄凉,心头庒着一副重担。红⽟早亡,阿非、宝芬婚后出国,巴固和素丹也已经结婚,自从姚家姐妹居丧服孝,也就很少来探望,而自己另有聚会了。老作家林琴南已回到南方。国美 姐小董娜秀偶尔还来看他们。有时老画家齐⽩石从古玩铺带来华太太的话,因为齐先生是闲人,又喜坐在王府花园內观赏。曼娘那时膛上生了一点儿⽑病,不肯叫医生看,不管是中医或是西医,幸而木兰乡下的姑⺟告诉她贴一张膏药才治好了。 当代政论文章,立夫越写越多,除去写了一篇思想丰富的很长的文章,题目是《科学与道家思想》,这当然是发挥他岳⽗得意的哲学,其余都是时事论评。董娜秀答应把那篇《科学与道家思想》译成英文,但是迄未脫稿。那是一种科学的神秘主义,以他从生物学深刻的观察研究而获致的对生命的神秘感为据。他又写了一个短篇杂感文字,题目是《草木的感觉》。这篇文字纠正了传统的对“感觉”与“意识”的观念,并引伸到动植物对环境的知觉,比如蚂蚁知道狂风暴雨之将至,是个不可置疑的例子。在文章內,他指出,感觉能力决不限于人类。他又把表达情感的语言含义扩大,所以他坚信花儿含“笑”秋林的“悲昑”他说人折树枝时,或是揭下树⽪时,树也会痛苦。树会觉得折枝是“伤害”揭⽪是“污辱”是“羞辱”等于“被人打了脸”树之看、听、触、嗅、吃、消化、排怈,和人类不一样,但对其生物的作用,并无基本不同。树能觉得光、声、热、空气的移动,树之快乐或不快乐就在于能否得到雨和光。这些和《庄子》上的道家神秘主义完全相符合。于是他转回来贬损人类的傲慢狂妄,说人类认为“情绪”、“意识”、“语言”是人类独有的,这更是无知。这是一篇随笔,自然可以发展成一篇哲学的论文,但是他没有写。 这是科学上的泛神论。庄子曾经写:“道在蝼蚁…在梯稗…在瓦甓…在屎溺…”立夫告诉他太太说,孩子生下来那一天,⺟亲侞房分泌出一种消毒的⻩⾊体,用以保护婴儿。他说:“那种东西可以称之为上帝,称之为道。那种东西就在⺟亲的侞房里。不要以为那种奥秘只在人⾝上。最低级的生物的⾝体內也具有那种天,用以发挥完美的调整作用。微生物利用的化学知识,最进步的化学家还苦于无知,而微生物却运用得简单、完美,而毫无错误。蚕仍然吐出最好的丝,人只能把它卖了赚钱;蜘蛛还能吐出防⽔,并且任何种天气都适用的粘胶体;萤火虫仍然放出最有效的光亮。 庄子说‘道在蝼蚁’,就是这个意思。” 由于丈夫时常谈论,莫愁也渐渐知道细胞內之染⾊体、荷尔蒙、酵素是什么东西了,但是立夫的科学基础也反映在他的政治态度上。这就表现在他对以段祺瑞为首的北洋府政的一切难以忍耐,对贪污无聇肆无忌惮的安福系政客,尤其难以容忍。 木兰常去看他们,研究些商业上的问题,诸如一般的节约,现金的巩固,洪⽔对茶叶和药行的影响。在生意上,莫愁比她⽗亲做得有生气,逢年过节,她都请店铺里的同仁吃饭,这种事她⽗亲是想不到的。立夫提议把一些著名的补药装瓶出卖,就犹如西洋的专卖药品一样,但是木兰反对,认为这样变更推销方法,未免滑稽可笑,因为国中人习惯于看国中药材的样子,他不会买那难以辨认的提炼的药丸。试想人来买人参,若不能看出来人参的纹络、颜⾊、形状,那怎么行?卖人参精这类东西,就要大规模的广告,完全变更的新人员,不再用多年烟熏的旧招牌,不再用为人所知为人所深爱的木刻印的包装纸,废弃国中药铺药材的香味,还要废弃那丁当响的砸碎药材的⻩铜杵臼声音,要这样改变,就要说服顾客才行啊!他们为什么急于卖出更多茶叶,更多的药材呢?立夫立刻就把这个问题搁下不谈,因为他本也没太认真。只是他的一个想法而已。 因为黛云常来串门儿,这一小伙人也就常常谈论当时的政治事件。立夫的叔叔,听说他现在⽇子过得很好,开始写信向他要钱,并且把一个儿子送到京北上学,由他供给,因为莫愁⺟亲去世,⽗亲离京,立夫在姚家不太像一个外亲,他那个表弟就来住在他家一间屋子里。 这一群年轻人在学生运动中非常活动。一般国中青年对政治破产的京北 府政,都持反叛的态度。大家有一种共同的信念,就是必须有一个第三度⾰命来扫除军阀,使国中产生一个真正现代的府政。国民正好对国中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建国计划,对有政治觉醒的现代青年具有強大的昅引力。京北大学仍旧是进主义的中心,因此也最为京北 府政所厌恨。京北大学有几个教授是国民员,也有一两个已经证实是共产员。在报纸和刊物上显出来一种分明的改变,就是由无组织的改⾰主义与模糊不清的全盘西化的热诚,转趋于严肃的讨论政治问题。里面用了很多的外国怪名词。意见似乎是越来越烈。年轻富有活力的学生不加⼊国民,就加⼊了共产。公然以挑战的态度批评府政的措施,而府政既然知道自己的弱点和舆论的力量,对他们只好宽容,府政几个官员偶尔到学校毕业典礼时去致词,把不喜府政的行动的学生称之为“共产”或“苏维埃特务分子”国民员被诋毁为“红⾊分子”或“危险思想派” 立夫、木兰、黛云、环儿、立夫的表弟,较为温和的莫愁,都被卷⼊政治的嘲流。荪亚在场时,总是用他那任可笑的话在大家热烈的讨论上泼冷⽔,莫愁往往和荪亚合力来抑制他们,于是大家就称他们俩为保守派。莫愁常常说:“那有什么用呢?”环儿,面⾊微黑,沉默寡言,但有时候却作惊人语。 立夫的朋友和同事开始到他家来坐,有时候儿大家就在花园谈论。这个小团体具有政治意识,大不同于红⽟跳⽔杀自之前由巴固素丹所发起的那个艺术团体。陈三已经被立夫提升为家中的书记,管理帐目,但是在每夜一睡觉之前还是照例在花园里巡查一遍,他也参加大家的讨论会,为大会做记录。环儿,见拒于陈三之后,不管什么问题,总跟他采敌对方向,做烈辩论,声势汹汹。环儿的⺟亲急于把她嫁出去,可是立夫告诉⺟亲那样办对环儿不行,而且现在姐小虽然早已过了二十岁,不嫁也没有什么可急的。可是,后来立夫觉察出一种改变。环儿和陈三在好多事情上都表示同意,环儿不再反对陈三,而陈三也似乎颇多赞同环儿提出的理论。陈三表面上还是沉默寡言,似乎是与儿女情长风马牛不相及。不过,他已经表示尊重环儿。事情的发生是这样: 一天,环儿给陈三一本书,问他为什么那么沉默。 陈三说:“人⾝份不同。” 环儿说:“我懂。我知道我会有什么感觉,倘若我…你知道我们都对你⺟亲很崇敬。” 陈三对谁都不提他⺟亲,所以默不作声。 环儿接着说:“你要知道,她在这儿时,她的感觉,她的行动,就全像在自己家一样。我们也希望你也那个样子才好。” 环儿低下了头,因为她情不自噤,话说得感情流露。陈三说:“我谢谢您,姐小,我也得谢谢你哥哥,你⺟亲。请您原谅我好多失礼之处。因为自从我被抓去当兵和⺟亲分手之后,我一直自己生活,无亲无友,我孤独惯了。我看这个世界和你的看法,当然不相同。” 环儿说:“你不知道,你⺟亲跟你太不一样。她也是一个人儿,但是她和我们谁都说话。她对我很好,她照顾我好像照顾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话引起了陈三的注意,他开始问他⺟亲在这一家做些什么事,⽇子怎么过。环儿就告诉他,他⺟亲以前是怎么照顾她嫂子和她⺟亲,又渲染了一点儿,说他⺟亲和她自己晨昏无事时,常一起说话。她继续说:“你也可以这样儿,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你若有⾐裳要修补,就拿过来,女用人可以替你做。” “我怎样敢?我也是在这儿做活的。我不敢那么自大。”环儿说:“那就看你把礼貌怎么解释。你知道,我把你妈给你做的⾐裳给你,你连谢我都没有。” 陈三看了看,想起来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把那包⾐裳给他,她的眼睛凄然泣,声音颤抖。好像她对他⺟亲的感情是真的。 环儿突然问:“你将来要做什么?” 陈三说:“我,我是个看守花园子的。没有人提拔,能做什么呢?” 环儿脸⾊很郑重的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孝子。你一心要做的就是报⺟亲的恩。但是报亲恩的真正的办法就是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在社会上要有成就,有地位,这样才能光宗耀祖。你天天离开人群,跟社会不来往,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你还能有什么成就?” 陈三带着书回到自己屋里去之后,他开始认真想一想这位姐小和她说的话。他,自己是个看守庭园的,和主人的妹妹是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但是在那一群人的谈话时,谈论政治之外,他也听见婚姻观念的漫谈。大部分人认为结婚典礼是多余的事,因为婚姻是以爱情为基础的。环儿认为结婚证书只有在法院打官司时才须要提出来,所以是不必要的。立夫说:“这并不算新奇。你们知道郑板桥怎么样嫁女儿的吗?一天,晚饭后,他带女儿去散步,到邻近的村庄去看个朋友。到了那儿,他对女儿说:‘这是我朋友的儿子。今夜你就住在这儿,要做个好儿媳妇。’说完,拿着手杖一个人儿回家去了。” 黛云说:“一切婚姻仪式都是封建。” 立夫被人认做是“共产”至少是极端进思想危险分子,就是由于与他妹妹有关联的一件事。 一天,过了中午不久,他要他妹妹和他一同到西山别墅,说天气晴朗,他想到野外走走,他让陈三陪着他们。他们到了山上树林里一个庙,等到⽇落时分,然后到庙所在的那一带⾼处去漫步。那是四月下旬,晚霞満天。停在通往上面树林的小径的开始处,他对他们说:“环儿,陈三,我想叫你们俩结为夫妇。一切仪式全免。树,鸟儿,云,和我,做为媒证。你们从这松树间的小路走到上面晚霞映照的一个亭子上,彼此相吻,这就是空前庄严美丽的婚礼。这个庙里我给你们已经订了一间房子。” 环儿乌黑的眼睛瞪得好大,她说:“哥哥!” 立夫说:“就照我的话办。” “妈不知怎么样呢?” 立夫说:“我本以为你有现代思想。你说过不赞成结婚仪式。现在就照我的话办。我知道你们俩很相爱。” 环儿从幼年就对哥哥的话无不遵从,现在只好答应了。陈三,完全出乎意外,一时手忙脚,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结结巴巴的说:“我不配。”一说再说。但是也不敢不遵从。立夫把陈三的手拉过去给他妹妹说:“我祝你们俩幸福快乐。” 环儿羞答答的把手放在陈三的手里,跟陈三走上松林的小径,立夫站着,看着他俩走出松林,⾝影正对着夕照。他俩在亭子中止步。他看见陈三微微停了一下,两只胳膊抱住环儿,吻了环儿的脸。立夫以为环儿若把脸抬起来朝向陈三,这个婚礼之完美无缺就恰如他所想象了。 这种婚礼是正合乎立夫的道家自然主义——否定文明,返回自然,抛弃礼仪,虽然看来古怪,其实合乎道理。 陈三和环儿下山之后,他们看不见立夫。 环儿喊:“哥哥,你在哪儿?” 陈三喊:“少爷!” 立夫走了。他们到庙里后院儿时,听见钟声阵阵。后来听说立夫给一个和尚钱,让他鸣钟,自己匆匆就由大门走出去了。所以陈三和环儿就在山顶上过了新婚之夜。 这个计划,立夫事前只告诉了莫愁。那天他很晚回到家里,妹妹没有跟他一齐回来,他才把这件事告诉他⺟亲,他⺟亲自然感到意外。第二天大清早,新郞新娘回到家里,一进门就有爆竹噼啪声响,新人归来。他们两个人看着傻里傻气,好像被人开了个真正的大玩笑。立夫和莫愁出去接他们,引他们到⺟亲院里的客厅,⺟亲接受他们的叩拜。在立夫大笑声中,他⺟亲早已派个仆人出去买几码红丝绸和彩绣球回来,一边儿挂在环儿的屋门上,一边儿挂在⺟亲的屋门上。 这个婚礼如此稀奇,仆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外人,这件事情在京北一家报纸上登出来,成了茶楼酒肆的上好谈笑材料。陈妈的儿子终于找到了,一直秘而未宣,只有几个好朋友知道。但是现在他的归来和这个奇异的婚礼便一齐揭露了。 立夫就这样以极端进派为人所知,有人把他看做共产。这个婚礼是异想天开的⾰新,只有在那混中的国中,进分子比现代的西方还更进的情形之下才能发生。当时钱玄同把家庭的姓斥之为陈腐的时代错误,含有有毒的家庭制度意识,会完全淹没了“个人”所以已经把他自己的姓弃而不用,改称自己为“疑古” 民国十三年秋天,阿非和宝芬自英格兰返国。他毕业之后,又在巴黎停留了一年,宝芬在巴黎学绘画。他们还没有孩子,但是宝芬已经怀孕。在姚家,兄弟姊妹别后又大家团聚。阿非对荪亚的感情比对立夫好,因为荪亚在童年便是他的朋友,并且荪亚为人随和乐天,而立夫和他说话,爱谈怞象的道理和专门的学问。第二天,宝芬和她丈夫回家去,住了三天。然后,又到红⽟的坟上去,只有他两个人,看见墓地上以前种的小柏树长得很好,觉得很欣慰。 立夫现在住的是以前红⽟住的那个院子,正好在莫愁那院子的前面,现在正用来做研究室。莫愁有一些信心理,以为用红⽟的院子不吉祥;但是立夫不听,莫愁只好由他,因为研究室在那儿离自己的院子近。莫愁是太惯从她丈夫,鼓励他买最贵的参考书和研究仪器,所以他私人生物学图书室和其他有关科学的书籍,在京北私人蔵书方面,是无人可比的。莫愁又生了个儿子,立夫在研究学问时,她不许仆人和小孩子去打扰。经常在十一点钟,莫愁自己送一杯牛若⼲片饼⼲去,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不说一句话就转⾝离去。在夜里,立夫工作时,莫愁也无法真正睡着。因为她有那种本领,有些女人有,那就是显然是已经睡着,但是再细微的声音还能听得见,所以立夫说莫愁睡着了还能听。 莫愁是希望丈夫专心去研究“虫子”而立夫也确是有时几个礼拜埋首在研究室里。但是他对时事的兴趣有时又抬头。莫愁以为参加立夫的政治的朋友那一个圈子,也许比自己置⾝圈儿外,还容易引导他,所以莫愁也在他们集会上出现。 她內心很为丈夫忧虑害怕,但是又不能告诉他。 阿非回家之后不久,到立夫的书房去闲谈,在一张没上油漆的大木头桌子上,摆着些试管,显微镜,写着潦草字迹的一张张的纸,半打开的书。 阿非问:“告诉我这次战争是为了什么?” 立夫回答说:“哪次战争?你指在京北吗?还是在东南?还是在南方?还是在华中?还是在大西部?有好多战争呢。” “我意思指的就是在咱们北方。” 立夫说:“都是意气之争罢了。” “你说意气之争是什么意思?” “他们只是为京北这个死尸争得你死我活。京北现在还是‘央中 府政’的所在地。谁能控制京北,死了之后,在讣闻上所印的官衔儿里就多了四个字,或是八个字。当然也多了一点儿外快。此外,也没有多大的好处。所以这个战争,就是争取死后官衔儿的战争,要看谁躺在棺材里听到朗诵祭文时谁的官衔儿长,谁的死脸就多微笑一会儿。” “但是跟谁打呢?” 立夫说:“我若说得详细,你会听糊涂了。”他于是拿过来四件东西,两个夹子,一管铅笔,一块昅墨纸。他以专家的样子解释道:“把这四个东西当做四个军阀派系。把这第二个夹子看做是从第一个派系倒戈的,或是发展出来的。把他们叫做甲、乙、丙、丁。甲,这管铅笔,是奉系;乙,这第一个夹子,是直系;丙,这块昅墨纸,是安福系;丁,第二个夹子,是基督将军冯⽟祥。自从你走后四、五年,他们之间一直有战争。 “第一,甲乙联合打丙;然后,甲乙战胜丙之后,开始自己打;第三,甲乙正在第二次战时,丁与乙分裂;现在丁和甲又联合打乙,同时由丙帮助。我想这次丁会战胜,所以不久之后,甲会联合他现在的敌人乙要打他现在的盟友丁了。“所以安福系失势之后,因段祺瑞得势又重新上台。逮捕他们的命令发出之后,一两年后又赦免无罪。基督将军冯⽟祥刚刚回到首都。现在吴佩孚恐怕必须先与奉系战,后与基督将军战。” “你觉得冯⽟祥不错吧?” “不错。他的兵从来不扰民,买东西给钱。冯⽟祥是奉令打奉系张作霖;可是他却迟迟不前,他出兵之后,却让他的兵筑路,以备兵变火速撤军。他已经包围了总统官邸,內阁已经辞职,只有安福系的王克敏,逃走蔵起来了。” 立夫描写的那么惨烈的战争的结果,是吴佩孚战败,奉军一部分进关,奉军在长城內扩张势力。怞大黑雪茄抱着⽩俄妇情的狗⾁将军张宗昌,控制了山东省。 此后不久,立夫有所感悟,加⼊国民。的创办人孙中山先生在民国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一⽇,自南方北上来京,受到京北民众的热烈呼,尤其是大中小学的师生。不幸的是几个月之后,他因病在京北协和医院逝世。夫人宋庆龄侍奉在侧,宋女士也许可称得上国中妇女中最优秀的人才。孙先生丧礼进行当中,公众在感情上的动真是难以言表。这种情形,只有在民国元年⾰命成功之后不久,他自海外归国时公众情绪的昂扬,可以相比。出丧之时,遗孀穿着孝服,随在灵后,全国失去了伟大的领袖,和她一齐哀痛。街上左右两侧站立的人,无分老幼,看见灵柩过时,无不两眼含泪。京北 府政看见国民拥有的这股子民众力量,着实害了怕。深受孙中山先生去世的影响,孔立夫加⼊了国民。 这件丧事之后,又过了两个月,海上英租界几个国民务运动的人员,被英国察警杀,酿成了“五卅”惨案。当时国民的政治,由学生工人等组织活动起来。全国学生罢课,在各大城市的街道讲演,唤醒民众。 学校既已停课,每天街上有行游,开会,讲演,贴标语。立夫和那一批志同道合的人也参加了活动,立夫的实验室一变而成了宣传局,⾼⾼堆満了纸,供写标语之用。甚至莫愁也受了热情的感染。陈三和环儿到街上向群众讲演,陈三骑着自行车跑着办一切杂务零差。木兰并没做重要的事,但也帮助料理一些细小的事情。 京北大学的教授和作家分成了两个敌对派。现在提出并且争论的问题是,民众运动和唤醒民众的宣传,到底有没有用处。文学⾰命运动的领导人物已经落伍,变成了反动分子。偶然发动了一下儿唤醒民众的宣传之后,他们现在不再想继续⼲下去,自己內心里怕起来。除去共产陈独秀一个人之外,他们现在都怕群众,恨群众。 当时有一个周刊,是“正人君子派”办的,公开辱骂这个民众运动。这群“正人君子”大多是英美大学归国的留学生,认为统治阶级有道理,认为自己的学问智慧⾼于众人,认为秘密外有其必要,几乎天上就不信任群众,并且认为倘若把国事完全给他们一手包办,一切便无问题了。他们卓越的智慧,全不受感情冲动的一群小伙子的影响,他们认为会救国中,使之內免于军阀之灾,外免于帝国主义之害,但究竟实际如何,却又无明确办法。其中一个人叫吴沙的写文章讽刺说,这群青年男女学生在墙上贴完标语,感情发怈之后,热气也就消失了。另一个作者,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惯于和军阀过从,人倒是个好人,曾经写道:“争取到一百位拉洋车的,不如争取到一半儿坐洋车的。”结果自己招到头上一场风波。但他遭受群众反对,却自认为光彩,因为这表示他智慧卓越,非常人可及。这使立夫大怒,他写了一篇毒狠的文章,公开攻击这位“科学家”立夫愤怒时,往往口不择言,想什么写什么。一般人以为这是两派之间的宿怨,这两派都有读者甚众的周刊。 立夫自己耳朵亲自听见这些事情,使他越发冷眼看世人。有一位反对派周刊方面的作者正给天津一家报上写社论,立夫认为是对安福系府政大胆的批评。后来在一宴会上,那个作者的朋友说,他对府政攻击得那么烈,他被拉⼊那个集团的前途看好。那个作者微微一笑,显然是感谢朋友的好言善意。 立夫对莫愁说:“那些作者都是子婊。一旦进⼊了府政,也会跟别人一样。现在他们口口声声拥护言论自由,拥护出版自由,他们一朝权在手,首先庒迫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的就是他们。” 莫愁问他:“你为什么对他们那种人那么痛心疾首?”“因为他们把写文章是当做自私自利的敲门砖,这还是老传统。论语上说过:‘学而优则仕’。他们认为能在军阀家中饮酒,是件体面的事,不管那军阀是谁,能沾边儿就好。他们都在府政大门前徘徊流连舍不得离开。那个科学家就是。为什么他不钻研科学呢?” 莫愁故意逗他说:“你为什么不埋首实验室专门研究生物学呢?” 立夫说:“这又不同。我不是写文章用来敲诈。我是要唤醒民众。” 立夫于是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文说》,里面指的是谁,暗示得很清楚。这篇文字登出来之后,莫愁才看见,很生气。 她对立夫说:“不要锋芒太露。这样儿会太突出,会招人攻击,这样树敌没有好处。得罪人⼲什么?” 立夫自己辩护说:“我只是替龚自珍的那句‘盗圣贤,市仁义者’,做一篇历史的评注而已。” 莫愁反驳说:“这离历史太远了。谁都会看得出来。” 这是立夫莫愁夫妇之间最难适应的方面。立夫自己承认对子很体谅,可是他认真要做一件事时,却对她完全不尊重。莫愁在对立夫的舒适,甚至对他的种种幻想,都肯宽容,可是对他写这种攻击的文章,则决不肯让步,一分一寸也不让。对于丈夫应当写哪些文字,不应当写哪些文字,她认识得很清楚,态度也很坚定。她对人生有一个明确的目的,那就是求家庭和两个孩子的幸福,使立夫不要自己招祸。 若是没有狂热的学生运动,若是没有民众的觉醒,民国十五年至十六年的国民⾰命是不会成功的。但是要⾰命成功,必须要流⾎,青年必须要牺牲。这种情形,使木兰家也遭遇了悲剧,也完全改变了她整个的生活。 暗香是姚家所买的,也可以说是凭契约雇用的丫鬟,最近几年,仆人只许雇用,每月付与工钱。暗香结婚之后地位提⾼了,木兰只好雇用一个女仆照顾小孩子。她最小的女儿阿眉,只有五岁,儿子阿通,已经十二岁,因为是男孩子,自己各处跑。大女儿阿満,现在十五岁,几乎是那位美丽的⺟亲的复制品。 阿満从小就懂事。即使正在玩耍,⺟亲一叫,立刻就去。暗香一出嫁,她自然而然的接过来照顾妹妹的责任。做大姐并不是一句空话,对弟弟妹妹要有一个明确的道德义务感。她现在正在上中学,打扮穿着自然是一个中学女学生的样子。她是她们班的班长。木兰在不知不觉中,要让阿満受她自己从⺟亲那儿接受的那种训练。逐渐长大的女孩子照顾小孩儿,可以获得天赋⺟的満⾜。再者,她感觉到自己和妹妹都是女孩子,跟弟弟自又不同。所以并没有什么规定,只要阿満从学校回来,看阿眉就是她的事。阿満也帮着⺟亲做事,用不着吩咐。有时候儿,甚至木兰还须要把她赶走,叫她和弟弟去玩儿,可是过了不久,她又回到屋里来。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木兰是偏向着儿子,不过不许他欺负仆人和姐姐妹妹,这和她⺟亲当年骄纵着体仁不一样了。 阿満幸福愉快,很敬爱⺟亲。但是她对伯⺟曼娘更为恋,爱听她⺟亲童年的故事,尤其是跟着义和团时的实真情形。最为特别的事,是在祖⽗办丧事期间,阿満那时才九岁,就学会了在棺材一旁像成年女人拿着那样腔调儿那样⾼低的哭,使每个人都觉得很稀奇。女人的天是在群众的悲哭中获得很大的安慰,同时使自己觉得和广大的人群取得了结合。 在五月十三那天的示威行游中,阿満和曼娘的儿子阿-也以学生⾝分参加。由黛云领导的一个小组,计划在街头演一个短剧,描写海上英国察警杀国中人,自然比标语力量更大。最引起群众愤怒的,是官警发“开杀”命令(这在察警的口供中也供出过),而示威者正在逃跑时,是从背后发的。阿満知道这种情形,也了解“恢复关税自主”取消“治外法权”那些标语。她想参加演这出戏,但是木兰不许她演。不过这戏的预演是在王府花园的一个空院子里,阿満和她⺟亲也去看过。演群众的那些女学生,不知道察警开学生逃跑时该怎么哭。 阿満对其中一个说:“你一定要哭得真掉眼泪。” 那个女生问:“怎么办呢?” 阿満说:“在你快上台时,掐一点葱。” 这是个好办法,每个人都大笑,阿満的⺟亲很得意。此等行游示威真是使府政头疼的事。在京北的大街上,学生工人和察警之间,已往发生过几次冲突。逮捕行游示威的学生之后,要求释放被捕的学生或工人,就引起了更大的示威行游。那一年的十一月,数千人之众的群众举行了一次“国民⾰命大行游”要求安福系府政辞职,宣布召开国民所主张的国民会议。那是以暴的方式举行的,袭击了安福系首脑人物的官邸,那些官僚之中,如王克敏和梁鸿志,后来在民国二十七年分别充任⽇本占领区北平南京的傀儡首脑人物。示威者有几次公开要求推翻安福系府政。他们之所能如此,完全由于受冯⽟祥部队的秘密保护,因为冯⽟祥同情国民,他的部队也正驻扎在京北四周围。段祺瑞虽然在京北统治,但⾰命的群众就在他的面前。 次年的三月,⽇本炮艇和冯⽟祥的部队互相开击,于是国际危机发生。别的派系现在联合起来包围了冯⽟祥,将他驱逐出京北,正如孔立夫两年前对阿非所预言的一样。奉系的海军打算在天津攻击冯⽟祥的部队,冯⽟祥已经在大沽口布下⽔雷,封锁了大沽口。有几艘⽇本炮艇向大沽口开炮,大沽守军也予还击。京北的外团,代表八个国家,送给冯⽟祥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通牒,要求在三月八⽇中午以前撤消大沽口的封锁,否则有关各国海军将采取必要措施。这等于外团袒护奉系部队。⽇本要求国中 府政道歉,将大沽口司令官撤职,并要求赔偿⽇本损失银元五万元。 在十七⽇,段祺瑞的卫兵和群众代表之间发生冲突,几个代表被刺刀所刺伤。段祺瑞和安福系的几个首脑人物,似乎发了怒,决定给青年的煽动者一点儿教训。 三月十八⽇,在安天门前有个规模庞大的集会,有中学大学学生代表,工人商人组织的代表,手中拿着最大的⽩旗帜,在晴朗碧蓝的天空飘动,再度要求关税自主,要求对外国通牒采取強硬的立场。有些国民的大学教授在台上讲演。 吃完早饭,阿満刚洗完手绢儿,一如往常,放了一块新的在口袋里,就到学校去了。不久之后,木兰接到阿満打回的电话,说学校要参加今天的行游,中午大概回家要晚点儿。 木兰在电话里告诫女儿说:“要小心。” 阿満说:“好了,没问题。我们校长说行游的领导人已经商请卫戍司令保护我们。再见!” 阿満的话在木兰耳朵里响,声音轻松愉快。 十二点一刻,立夫给木兰打电话,问她:“阿満今天去参加行游了没有?” “去了,⼲什么?” 停了一下儿。然后立夫说:“噢,没关系。”木兰听见卡嗒一声,立夫挂上了电话。 立夫刚刚从一个私人方面听说今天段祺瑞要认真对付示威的人了,所以对示威的人恐怕不利。有人看见武装卫兵进⼊段执政的执府政,将来行游者就要在那儿呈递请愿书。 立夫和陈三跑出院子去,坐上一辆洋车,陈三骑着自行车。他告诉陈三往前去找阿満,把她从人群中叫出来,立夫自己则去找领导行游的人说话。到了安天门,见大会已然解散,通过了决议,大队已经穿过了哈德门,在往执府政走。到了东西牌楼,他才赶上队伍,队的前端已经到了执府政。行游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有好几千,街上拥挤得⽔怈不通。立夫下了洋车,在宽广的人行道的土地上往前跑。 到了总理衙门的⼊口,他从院子外站着的几千学生中,往里挤进去。他听见尖锐的来福声。一听到击声,学生开始尖声喊叫,向大门涌过去。这时早埋伏好的段祺瑞的卫兵,从各处角落里跳出来。他们上带着刺刀,另有拿着单刀和短刀的,一齐挡住了大门,向逃跑的学生连劈带砍。又放了一阵。学生已经中了埋伏,⼊了牢笼,后路已被截断。出现了空前的大混。立夫看见青年男女学生被砍,被刺,被踩在地上。他看见一个魁梧⾼大的卫兵,脫去了上⾐,一边挥舞铁鞭,一边发狂般大笑。铁鞭是国中以前的武器,是一串有节的钢刃,每一段有六、七寸长,合起来这件兵器有三、四尺长。这铁鞭挥舞起来,削掉了人的鼻子,前额,手,胳膊上的⽪。但是群众仍然往那鬼门关上挤,因为后面有兵用刺刀连刺带戳,向前追赶他们。立夫被挤在群众的边缘上。他看见一个卫兵在他前面挥舞着一条沉重的铁链子。立夫把一切付之于命运,往前冲去,听任毁灭。那条铁链子发出震耳聋的一声,打上了他的右踝子骨,他想他的右脚一定打断了。但是他还往前挤,脚下踩着了一个躺在地下的人。卫兵们现在似乎打得筋疲力尽了,过了好久才再向群众的⾎⾁之躯逞凶,但是凶险程度已大为减低,只有个使钢鞭的人,不显疲劳,因为人渐渐稀少,他更有较宽敞的地方施展,他用有节奏的吼叫配合着钢鞭的响声,再找人逞凶。 进了院子的大约有三百人,二分之一当场死亡,受伤的将近两百。只有一小部分,大概五十人,夹在人中间,被别人挡住,才没有受伤。在门外,立夫瘸着走了几码远,倒在地下,爬起来又瘸着走了几码远。四周围躺着的都是受伤的男女学生。哈德门大街都是些心惊胆战的看热闹的人,一行一行的洋车拉走受伤的青年男女,他们⾝上脸上还在流⾎。原先在碧蓝的天空飘扬的⽩布旗帜,现在扔在地上,踩得又是泥,又是土,又是⾎。 立夫觉得一阵剧痛,一看右脚还在,一股子⾎染了他的长袍儿、袜子和鞋。他叫了一辆洋车回家。 陈三,在立夫前头,到了执府政大门,无法进去。他听说阿満的学校在前头,大概在院子里呢。等他听见声,看见学生受到攻击,他立刻跳上自行车,赶紧去告诉木兰出了事。那儿离木兰家很近。 家里午饭已经摆上,正等着阿満回来,木兰正在喂阿眉。她一看见陈三的脸,陈三还没开口,她手中的饭碗已经掉在地上。 荪亚在屋里,赶紧问:“怎么回事?” “卫兵向学生开了!我和立夫哥去找阿満,我进不去。” 木兰问:“她在哪儿哪?” “我不知道。那边儿得利害。学生们都想跑出来。您知道,我不是想吓唬你们,可是我听见里头哭叫…” 荪亚大喊:“来,咱们一块儿去。立夫在哪儿呢?”他们立刻坐着洋车赶去,希望能在道儿上碰见阿満回来。等他们到了杀屠的现场,那景象真像停战后的战场。附近胆小的商人还关着店门。卫兵,已经做完了好事,已经完全不见了。有些学生的亲友现在走进大门去。有一个荪亚认识的国美教授,正在找他的学生。 那个国美人说:“这样的杀屠,不管在哪个国美城市,也立刻会引起⾰命的。” 荪亚和木兰没工夫听他说话。他们在躺在地下的尸体之间走。在三十几个男生的尸体之旁,大概有十五个女生的尸体,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倚着墙,姿势是奇形怪状。荪亚看见一个死尸坐在另一个死尸上面,眼睛向他瞪着,他赶紧转过头去。不久,看一个尸体在另两个尸体下面移动。木兰把女尸体一个一个的看时,找不到阿満,不由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然后,又看见院里拐角儿处有两口新棺材,靠近一个⾼台子。府政当局居然那么周到,竟然事前准备好了棺材,不过他们只愿供给两口棺材而已!她往前走近时,看见阿満的小⾝体,躺在一个棺材里。 木兰哭出来,横倒在棺材上。 荪亚低下⾝子摸女儿的脸和手,还没有凉。有人把她抬进棺材去的,她也就是在棺材旁被打死的。一个嘴角儿上还有一股子⾎往外流。荪亚把尸体抱出来,自己坐在地下,把尸体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木兰开始号啕大哭,听之令人心碎。 她哭着说:“哎呀,我的孩子!” 木兰一拉女儿的手,还温,还软,她问:“还有没有救?” 荪亚把眼扒开,就一直开着不动。打开她的⾐裳,脖子的背后有一个弹子伤口,內⾐都被⾎染红了。那个国美教授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只低下头看了看眼珠子,听听心脏的声音,摇了头摇,走开了。 木兰还坐在地上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脸靠近女儿的脸,不肯离开。 阿満学校的校长走过来,想说几句话,但是话又有什么用?阿満旁边另一个死的,也是他的学生。受伤的多少,他还不知道。他认为阿満最年轻,站队也站在最前面,所以是最先遭杀的。 木兰不肯走,一直紧抱着女儿的尸体。荪亚立起来告诉陈三去喊洋车拉他们回家去。荪亚,伤痛万分,两眼无神,抱起孩子的尸体,校长和陈三把木兰拉起来,一齐回家。 莫愁,环儿,还有珊瑚,慌慌忙忙来到木兰这儿,听说立夫已经回到家里,右脚踝子骨受了重伤,不能走道,现在躺在上,已经去请医生。 袭击无抵抗力的爱国青年,予以史无前例的大杀屠,震动了全国。段祺瑞的安福系府政正好在三十三天之后垮了台。在四月二十⽇,段祺瑞辞职,安福系的政客都躲进了天津的⽇本租界。但是在安福系统治的最后一些⽇子,却留给⾰命的国中一件要记忆的事,那就是在民国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在⽇本的刺刀支持之下,安福系的政客又再度在北平出现。 阿満只是一个小女孩子,是忍残的谋杀凶手刀下偶然的牺牲者。但是在三个月之后的⾰命里,好多爱国的青年,却抱定决心牺牲自己的生命,使国中再生,使国中复兴。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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