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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伶人往事  作者:章诒和 书号:43043  时间:2017/10/30  字数:10145 
上一章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杨宝忠往事    下一章 ( → )
  京畿之地,帝辇之下,故都优雅如许。

  人气最厚,人情也浓,难怪它能如此长久地维系着‮国中‬古典艺术的脉缘。

  杨宝忠(1899—1968),男,汉族,安徽合肥人,京剧琴师。

  前不久,国字号电视台举办了一次模特大奖赛。因首次有男模参加,我便有一搭、无一搭地看了。小伙子的体形、五官及做派都还可以,惟独考察到“才艺、素质”的时候,这些或有大学学历,或有⽩领经历的男人,仿佛一齐掉进了幼儿园:怎么能把“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这样一句很不⾼明的广告语,说成是自己信奉的人生座右铭呢?这情景让我想起了一个尘封已久的京剧伶人——先演员后琴师的杨宝忠。

  如果他活到今⽇,如果他参赛,当是怎样的光景?

  【半条街都姓杨】

  这是弟兄二人:哥哥叫杨宝忠,是有名的琴师;弟弟杨宝森是有名的京剧老生。他俩出⾝梨园世家,祖⽗杨桂云(字朵仙)是有名的花旦,且善理财。⽗亲杨小朵也是有名的花旦,且善琴。当时北平前门外百顺胡同大半条街的房子,均为杨家的产业。故有人云:“愿为小朵门前狗,不作江西七品官。”

  【祖⽗的死】

  本文专说杨宝忠。他生下来就是个大少爷,未受“坐科”之苦。家里请人给他说戏,又有姑丈王瑶卿(京剧史上的重要人物“四大名旦”皆出其门下,人称通天教主)倾囊相授,他11岁便以“小小朵”艺名登台演出于‮京北‬、天津,颇受。21岁,拜著名老生余叔岩为师。他的感觉灵敏,能将玻璃、陶器、瓷器,聚集一处,按顺序敲击,即发出⾼低不同却和谐悦耳的音乐旋律来。

  据说,祖⽗的死与他密切相关。一天,杨桂云带着长孙杨宝忠到天津唱戏。回程途中,火车停在丰台。北方冬季风大,把孙儿的帽子刮掉。因下车拾帽而误了上车,祖孙遂顶着风寒徒步回家。连累带冻,到家即病倒。数⽇后撒手人寰。

  【精通西乐】

  杨宝忠17岁变声,家居休养的他开始研究胡琴、钢琴、小提琴和西方音乐理论知识。他还与许多音乐名家往,如老志诚、柯政和、刘天华。他拉的一手小提琴,每个音符都好似一条优美的弧线,或出于幽⾕,或腾⼊云端,余韵不绝。

  杨宝忠常在天主教堂给唱诗班伴奏圣歌。只要他去,便有人(如京剧名票南铁生)也跪在圣众席后排祈祷,为的是听他的演奏。很难想象:世俗世界的一个伶人能进⼊那样圣洁不尘的心境。他的耳音和乐感,让人倾慕,而反应的灵敏、思维的深度又非一般人所及。虽说胡琴与小提琴都是弦乐,但胡琴声音偏于越,不够柔美;小提琴则婉转柔媚,但有时显得气势不⾜。文化乃人生中的一种智慧。一个人能兼善这样的两种乐器,其心智与襟绝然不凡。

  一次,‮京北‬协和医院礼堂举办音乐会,其中有老志诚的钢琴独奏,也有他的小提琴独奏。杨宝忠用小提琴演奏‮国中‬传统乐曲《梅花三弄》,令听客与同行惊叹不已。“意悠扬,气轩昂,天风鹤背三千丈。”‮国中‬古人的乐思被他的西洋技法演绎得细腻流畅,并放出异样光泽。杨氏“三弄”像舂风吹遍了京城。很快,这支曲子由‮国美‬胜利唱片公司以优厚的酬金请他灌制成两面一张的唱片,一上市即畅销全国。

  尚小云与他合作演出的新戏《摩登伽女》里,最后一场叫“斩断情丝”尚小云以西洋踢踏舞蹈场面作为结尾。他特请杨宝忠小提琴伴奏。而当杨宝忠手握提琴,⾝着西服,风度翩翩地走上舞台,频频向观众躬⾝致意时,那个热烈轰动的场景,是现在靠着一句“掌声有请”才有掌声的歌星大腕所万万不及的。

  【《击鼓骂曹》】

  其实,杨宝忠的戏是唱得不错的,惟一的问题就出在扮相上。他要生在今天就好了,⾝材修长,宽膀细,两条长腿,満头⻩发,⾼鼻梁,赭石⾊的眼珠儿,整个一副西服架子,是个标准男模和武打明星。他平素看上去就是三分洋人,走在街上常被人们误认为是西洋观光客。所以,他的外号叫“洋人儿”

  《击鼓骂曹》是他的拿手戏,也最受。戏中的鼓艺,可谓登峰造极。鼓点子不同凡响,每擂一通,观众皆报以掌声。可惜吾生也晚,无缘得见。1984年,天津市京剧团来‮京北‬演出,剧团以该团老生演员杨乃彭的《击鼓骂曹》作为打炮戏(即首演剧目)。包括我在內的许许多多观众,都是冲着“骂曹”来的。因为谁都知道杨乃彭的这出戏,为杨宝忠亲授。有的观众,从一开场手里就举着录音机。当剧中的祢衡将鼓槌举起,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人们在等候,等候一个沉埋数十载的灵魂随着鼓声归来。“夜深沉”曲牌奏响了,大气磅薄中充満柔美与情的旋律,烘托着敲金击⽟般的铮铮鼓声。人们悲欣集,很多老观众流出了热泪,他们在为杨宝忠的英灵而祈祷,而哭泣。

  以后,电视台若放送京剧“骂曹”一折,不管谁演,我必看。不为看舞台表演,只为听那“夜深沉”听那敲击心扉的鼓声…

  人的生命不能永保,大概只有化为艺术才能长存。

  【都是朋友】

  天津著名京韵大鼓演员小彩舞(骆⽟笙),曾演唱过一个新曲目《击鼓骂曹》。她在这个段子里仿照京剧“骂曹”也有“夜深沉”曲牌,也有双手击鼓,用的也是南堂鼓。那年,她带这个曲目来‮京北‬演出,首演在广德楼剧场。演出前几天,广告注销:“特请杨宝忠胡琴伴奏”这一条宣传,使得门票被争抢一空。

  演出那天,人们苦苦等候杨宝忠的出场。等到了最后,也没见他的影子。观众大失所望,有的离席而去,有的嘟嘟囔囔,场內秩序一度混。其实,那晚的节目精彩,人称“金嗓歌王”的小彩舞自有号召力,仅由于宣传失真而影响不好。事后,有人问杨宝忠,他笑而不答,追问再三,也只说一句:“都是朋友。”

  这话,当如何解释?谁也不明⽩。多少年以后,一位曲坛名票(李石如)对这四个字做了分析。他说:“小彩舞去‮京北‬演出请杨宝忠伴奏,是临时帮忙。帮了这个忙,皆大喜。可今后怎么办?回到天津再演,又该怎么办?没有杨宝忠伴奏,岂不是让小彩舞的这个段子减⾊吗?凡事上去容易,下来就难了。宝忠够意思。”

  正因为是朋友,也正因为替朋友想,他才未去,任别人误解。

  【老胡琴】

  但凡好东西,大多来之不易。这里不单是个有无财力的问题。比如张伯驹、潘素夫妇为了那些国宝,除了典当⻩金、首饰、房产以外,还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几乎把老命搭上。杨宝忠也有件宝,就是他手里那把用来伴奏的老胡琴。它也算得来之不易。而这个不易,则在于它的偶然

  早年‮京北‬王府井的东安市场里,有两家“清音桌”(即京剧清唱茶楼)。一个叫舫兴茶楼,一个叫德昌茶楼,每⽇下午两点开锣,一直唱到⽇落时分。茶楼门前的海报用正楷写着“特请五城弟子随意消遣”啥叫“五城”?那时的‮京北‬划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城,故叫五城。所谓“弟子”就是指票友。每逢周六、周⽇,这里就热闹非常,座无虚席。在这两座茶楼之外,还有一家清茶馆,它坐落在“润明楼饭庄”对面的一座小楼上。楼上,光充⾜,窗明几净,桌椅一律是竹藤编制,室內备有当⽇报纸杂志和各⾊棋类,壁上挂着几把胡琴和月琴。用今天的话来说,这里时尚而温馨。京城的文人墨客、票界名宿和棋界⾼手,多来此一抒雅兴。虽非“群贤毕至”也称得上“风流云集”

  一天,有两位先生(张振华、⽩宝华)发现这里的一把老胡琴的音⾊颇好,宽亮又圆润,遂决定请杨宝忠来看看。翌⽇下午,三人来到茶馆。杨宝忠未待泡茶,就走过去摘下那把老胡琴,仔细查看一番后,立即坐下来,拉了段“小开门”(京剧胡琴曲牌)。他喜形于⾊,悄悄对⽩先生说:“您问问老掌柜,能不能让给咱们?”

  茶楼主人五十来岁,精明⼲练。他一听,忙说:“这几把胡琴是我⽗亲生前留下的。挂在这里,专为诸位先生消遣,不能出手。”

  ⽩先生对他说:“我这位朋友(指杨宝忠)喜这把旧胡琴,您让给他再买把新的。”

  见掌柜面露难⾊,⽩先生又道:“我这位朋友,您认识不认识?”

  “不认识。”

  “他就是杨宝忠杨老板。”掌柜听了,忙说自己实在“眼拙”他三步两步走到杨宝忠跟前客气一番,双手拿着那把胡琴,说:“既是您喜爱这把胡琴,就送给您了。别提什么,您留着玩吧!”颇有古人“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的气概。

  杨宝忠接过胡琴也客气几句,俩人都十分⾼兴。接着,杨宝忠拿出二十元钱对掌柜说:“一点小意思,收下吧!”掌柜连连摆手,执意不肯。这里要补充说明的是,当时的二十元可不是个小数,三十多元就够买一两金子了,何况那时的胡琴不贵。

  ⽩先生说:“这不是胡琴的钱,是杨老板的一点谢意,你就收下吧!”

  掌柜略加沉思,抱拳道:“那我就谢谢杨老板了。”

  老胡琴经过杨宝忠的一番加工,成为他⽇后得心应手的伴奏工具。没过多久,⽩先生得到一把杨宝忠请当时最⾼明的胡琴工匠制作的胡琴。工艺精致,担子上刻着“宝华先生雅玩杨宝忠敬赠”的题款。还是他亲自登门送琴,说:“一是表达谢意,二是留个纪念。”

  这样的伶人旧事,怎不叫人感叹———京畿之地,帝辇之下,故都优雅如许。人气最厚,人情也浓,难怪它能如此长久地维系着‮国中‬古典艺术的脉缘。

  【“阿马蒂”】

  梅兰芳中年对西洋音乐也热衷过一个时期,为此还购置了钢琴、小提琴、西洋音乐书籍和乐谱。后来,几位朋友劝梅兰芳别在洋玩意儿上瞎费功夫,还是应该把精力放在京剧本行。于是,把钢琴送给了齐如山的小女儿,西洋乐谱及唱片给了儿子(梅)葆玖,自己只保留了那把意大利小提琴“阿马蒂”这琴被经常上门做客的杨宝忠看上了,竟爱不释手。又因梅兰芳不再练小提琴,他便多次提出用自己那把德国仿制的“斯特拉迪瓦利”小提琴换,梅兰芳同意了。

  杨宝忠跟一位意大利音乐教师学习提琴,练了许多乐曲,下了很大的功夫。他把萨拉沙泰(Sarasate)那首弓法较难的《吉卜赛之歌》(Ziqeunerweisen)演奏得十分动听。抗战胜利后,他每次到‮海上‬必带“阿马蒂”带上“阿马蒂”必去梅宅,演奏几段给梅兰芳夫妇和在座的其他朋友听。演奏前,他还拱拱手,谦虚地说:“这次再请诸位听听我有没有长进。”一个有月⾊的夏夜,杨宝忠在梅家台上奏起《吉卜赛之歌》,听得梅公子(绍武)⼊又动心,并表示自己也要跟学小提琴了。

  1950年代末,杨宝忠还通过梅兰芳从‮国中‬戏曲研究院(即我所供职的‮国中‬艺术研究院前⾝)借出一件蔵品———梅雨田(梅兰芳伯⽗)的胡琴,到梅宅演奏。杨宝忠用它给梅葆系(梅兰芳之女,老生演员)伴奏了一段《文昭关》。杨宝忠弓法娴,速度极快,琴音铿锵悦耳。好琴加好手,一曲下来,令人终生难忘。

  梅绍武问他:“您的演奏为什么与众不同?”

  杨宝忠答:“这是我平时常练小提琴的好处。你有没有听出我用上了‘斯泰加托’(Staccato,断奏)的弓法?”

  没法子,这就是天分了———你没有,我没有,就他才有。

  【多姿多彩】

  多才多艺的杨宝忠,生活上也是多姿多彩。说学逗唱,哪一门也考不住他。来一段“岔曲”《风雨归舟》,活脫一个荣剑尘(单弦名家);唱几句“鼓词”《大西厢》,直鼓王刘宝全。莲花落、十不闲、梅花调,他是件件拾得起。说段单口相声,荤素杂陈,令人捧腹。来个‮技口‬,还带表情,活灵活现。

  那时环翠阁(‮京北‬的有名青楼)的陆素娟,风头最健。每至中山公园,绕场一周,尾随之众,如过江之鲫。陆‮姐小‬对不感兴趣的宾客,即使呼三喝四,能一概不理。陆素娟酷好京剧,唱得一口梅派青⾐,杨宝忠自是最受的人了。若饭后到她家,必是进口香烟、四⾊⼲果的照例文章。杨宝忠不但能说腔、能托琴,陆素娟唱《凤还巢》,他还能唱两句小生与之搭配。而那时的陆素娟已有下海的念头,到了民国二十二年(1933),她终于成了伶人。

  【转折】

  上个世纪30年代初,‮京北‬有位以“雍女士”名义登台唱京戏的德国女人。她天赋很好,又受过名家传授,与她合作的老生演员便是杨宝忠。二人合演的《四郞探⺟》等剧,都获得好评。一次,他们在‮京北‬吉祥戏院演《法门寺》,角⾊的阵容非常整齐。开演之前,下场门(旧式剧场为四圆柱支撑的方形舞台,在后面板壁的左右两边,各设一门,系演员上下场所用。右端之门称为上场门,左端之门称为下场门)台口忽然竖起一个启事牌,上面写着“杨宝忠艺员嗓音失润请君原谅”几个大字。观众一时议论纷纷。

  该他上场了。虽然第一句要了个碰头好,到了后面,即使已把调门放低,但他唱起来仍显吃力。全剧演得平淡,无精彩可言,而观众很谅解,没一个人喝倒彩。⾜见,杨宝忠是有人缘的。这出《法门寺》对他来说,震动很大。也引起朋友的关注,一位老票友看罢,即说:“信忱(杨宝忠字)的前景不妙了。”

  正是由于嗓音的变化,这位余(叔岩)派正宗老生放弃了演员的行当,走上了琴师道路。有人说:原本他该大红大紫,是烈⽩酒的嗜好,终止了他的演艺生涯。杨宝忠自幼就喜音乐,家学渊源,其腕力指音都有过人之处。有了改行的打算,曾与姑丈王瑶卿商量,谁知姑丈一桶冷⽔浇下来,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当了文场(即京剧伴奏),就永无回头之⽇。纵便能再回头,恐怕连今天的地位声誉都没有了。”

  杨宝忠回到家中,越想越不是滋味。一气之下拿起一只心爱的鼻烟壶,就地摔了粉碎。这一摔,倒摔出了他改行的决心来。

  【“扶风”行】

  照行內的规矩:在未拜师以前是不能吃戏饭的。也就是说,你杨宝忠的胡琴再拉得好,没有师傅也不能算文场。在民国二十三(1934)年12月20⽇,他在北平“同兴堂饭庄”拜弦子圣手锡子刚为师,杨宝忠从此正式改为琴师。

  他第一次正式登场琴是拜师后的第四天(12月24⽇),为马连良伴奏《借东风》。马连良多有眼力呀!待杨宝忠刚拜了师,即邀请他加⼊自己的戏班“扶风社”马连良处处以礼相待,酬劳极⾼,不但在广告、报纸和戏单上,加上“特请杨宝忠琴”的旁注,而且在舞台上设立琴师专座,真是尊宠备至。每次杨宝忠举琴出场,台下必是一片掌声。为表谢意,他总要向前走几步,或点头或鞠躬,然后再退回到琴师的座位。杨宝忠从不反复调弦,定音向来是一手准。应该说,马连良的演唱和杨宝忠的伴奏在风格上有很大的不同,但彼此配合默契。那时他俩合作灌制的《借东风》《甘露寺》《苏武牧羊》等老唱片,现在都是极具欣赏价值和珍蔵价值的声腔艺术数据了。

  翡翠⽟石无其光润,丝绸素绢无其细致。杨宝忠的胡琴实在太好了,常常是胡琴花腔迭出,掌声热烈而长久,以致造成喧宾夺主之势。加上他率而行,不管谁唱,胡琴从不收敛,像只万花筒似的,令人目眩神。有一次,马连良的情绪低落,演唱效果欠佳。一路演来,心中暗自不悦,觉得是杨宝忠的胡琴刮了自己的胡子。也就从那晚起,马老板疏远了颇具威胁力的杨宝忠。杨宝忠也是个心细之人。他不久即发现:马连良演出时,用的是自己;可在吊嗓子的时候,就换了人。杨宝忠私下里对朋友悄声道:“我快要离开马家了!”

  俩人终于分手,马连良改用了李慕良。

  【一诺千金】

  杨宝忠与马连良分手之后,有段时间很不得意。也是,以他的声望和很⾼的酬金,当然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班社。这时他已从百顺胡同搬到和平门外西河沿西口的一所四合院居住。房子条件很好,原是京剧名票、文物收蔵家夏山楼主(韩慎先)的房产。外院是杨宝忠聘请的纪师傅制作胡琴的工作室,里院为自己的住宅。

  闲来无事的⽇子,在客观上给他一个反思的机会。他反复地想:难道自己的人生真的应验了通天教主那句话:“胡琴再好,也是傍角儿(指戏班次要演员、乐师、后台服务人员对主要演员的依存关系,依傍名角而生活),俯仰由人,自己不能做主。”经过这番打击,他决心帮助弟弟———“要让我们老三(即杨宝森)成名!”一定把他雕琢成器,务使其⾝价地位并驾于马连良。

  苍天不负有心人,杨宝森终于有一天,组班挑大梁唱头牌了!凡杨宝森演出,海报上必写“杨宝忠琴”五个大字,以加大影响力。杨氏昆仲的合作,对杨宝森的表演是个极大的鼓舞和励,其嗓音也越发地好起来,每场演出也都十分卖力,常常贴演“双出”他真的成了继余叔岩之后、成家立派的老生。杨宝忠用胡琴把弟弟包个风雨不透,杨宝森所有的行腔、吐字、用嗓、气口,都在这位伟大琴师的掌控范围之內。从杨宝森的⾝上,也找回并再现了杨宝忠自己的舞台青舂。难怪有人认为:杨宝森创立的杨派之能够流传,哥哥的胡琴要占一半的功劳。甚至有这样的看法———与其说宝森会唱,毋宁说是宝忠会拉。若无杨宝忠指导唱法并作唱腔设计,《文昭关》《碰碑》《击鼓骂曹》等杨派名剧的舒展平和、古朴苍凉的表演风格,也不会如此盛行。俗话说:牡丹虽好,还须绿叶扶持。但对杨氏兄弟而言:“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这是《文昭关》里的有名杨派唱段。戏中,杨宝森扮演的伍员(子胥)‮夜一‬⽩了头。可他自己只活了49岁(1909-1958),头发还没来得及⽩呢!杨宝森生前冷落,红在了死后。而有幸的是,杨宝忠有始有终地为他伴奏,伴奏到他最后一场演出。

  一个人的生命力,大多在困境中滋长。弟弟跻⾝京剧“四大须生”的行列,杨宝忠以全部心⾎和大半辈子生命实现了“我要帮助老三成名”的诺言。大丈夫轻生死,重然诺。这就叫“一诺千金”

  【制琴】

  杨宝忠还有经营之才。他不但能拉胡琴,同时也能制胡琴。从胡琴的取材、选料、泡制担子和筒子,以及蒙⽪、刻马儿,在他是无所不能,无一不精。出于兴趣,也出于精明,他在家里开辟一个工作室,聘用姓纪的师傅制琴。所制的胡琴都经过杨宝忠亲自选料,成品也须他亲自检验、试听,合格后才可送出销售。细心的人可以发现,在他的胡琴筒子里贴有“杨宝忠胡琴”的标签,以杜假冒。他的胡琴音质好,制作也精细,故销路很广。他从中获得收益,但更多的是获得乐趣。

  他还约请乐器行的名师制琴,择其优者加贴监制之名号。杨宝忠传世的两把胡琴“⻩老虎”和“黑老虎”就出自琉璃厂最具盛名的制琴大家史善明之手。现在这两把琴的⾝价,当在十万元以上。

  【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1952年,他参加‮国中‬
‮民人‬解放军总政治部京剧团,继而在天津市京剧团担任琴师(杨宝森为团长)。杨宝森去世后,任天津市戏曲学校副校长,国家文艺一级,工资待遇不低。他埋头工作,也深得信任。为人忠厚的杨宝忠,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是很満意的。

  他夏天穿⽩衬衫,灰⾊派力司子。冬季是旧式驼绒袍,一派艺术家的风度。说到吃喝,若以今天的尺度衡量,简直就摆不到桌面了。到了节假⽇,他或去天津有名的小⽩楼一带吃份西餐;或到天津‮国中‬大戏院隔壁的广东小酒家来一盘⽩斩。当然,还得喝两小盅⽩酒。那酒后陶陶然,是他的享受和快乐。

  除了喜吃点喝点,杨宝忠平时很简朴,把富余下来的钱照顾子女。每月领了工资就分别给子女们寄钱,这儿汇几十,那儿寄一百的,从不间断。而汇款的事都是托天津戏曲学校的一位姓萧(英鸿)的老师代办。月月如此,年年如此。萧老师感叹道:“杨老师晚年总是惦记子女们。我劝过杨老师,您这么大岁数,何必呢,杨老师总是一笑,说‘我应该多帮助孩子一点。’说的时候,脸上泛出一片真挚的爱子之情。”

  【最后的《吉卜赛之歌》】

  “文⾰”开始,杨宝忠立即被他的学生、红卫兵以“反动权威”的罪名打⼊牛棚,成了天津的“牛鬼蛇神”常听人说,我国几代领导人都曾感叹‮国中‬老百姓是最好的。准确地讲:是最好统治的。别说老百姓,连知识分子在內,都是上面说什么信什么,让⼲什么就⼲什么。

  一位学者认为:当被统治者顺从并习惯于统治者的头脑思考,两者在客观上就成为了“同谋”我很认同这个观点。我们这个社会出现过的许多悲剧,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这种“同谋”的产物。

  后来,杨宝忠⾝患重病,回‮京北‬的家中就医。在此期间,他常去梅(兰芳)家和姜(妙香)家串门。杨宝忠管梅夫人(福芝芳)叫舅妈,管姜妙香夫人(冯金芙)也叫舅妈。姜夫人给他包饺子吃,梅夫人则请厨师给他做红菜汤、⾊拉。他每周三天去梅宅吃饭,三天去姜家就餐。所以杨宝忠自己说:“我肚子里的油⽔,就靠俩舅妈了。”

  尘土⾐冠,江湖心量。尽管环境险恶,生活困顿,但杨宝忠给梅家老小带去的是音乐和快乐。梅绍武、屠珍夫妇曾对我说:“‘文⾰’时期,杨宝忠常来我家串门,⺟亲同情他年老体弱,又知道他工资被扣发,就请他常到我家来吃饭。他是我家老中小三辈都的人。杨宝忠生好说笑话,虽然受尽挫折,却仍然乐观,还诙谐地表演他在天津被勒令唱‘牛鬼蛇神嚎歌’的怪样儿,逗得⺟亲忍俊不噤。他每次一来,先到⺟亲的上房问安,坐不到半小时就要借碴儿到我们俩住的西屋来。孩子们一见就把他围起来,要听他讲故事。梨园掌故,马路新闻,音乐故事,他是装了一肚子。晚饭后,孩子们就非请杨大爷拉拉提琴不可。那时西洋古典乐曲属于‘四旧’、‘毒草’,没人敢听、敢演奏。因我家是独门独院,大家也就能偷偷地享受一番。由我们的女儿红红钢琴伴奏,他就精神抖擞地奏起《吉卜赛之歌》。乐曲依旧,但因他的处境和心情,悠扬的琴声便多了一丝哀愁。我们最后听到杨大哥的演奏是在1968年。有一阵子他没登门,大家就觉得情况不妙,大概凶多吉少…”果然言中:就在这一年,他活到了头。

  在‮京北‬,他还常去西单一家乐器行,当然,乐器行的人也特别尊重他,喜他。一来聊聊闲话,二来弄弄胡琴,或制作或修理。刚开始,他是在乐器行里面的一间屋子摆弄乐器,后来嫌光线太暗,自己就挪到了临街的玻璃窗下。冬季的一天,他被路过这里的天津市戏曲学校红卫兵、造反派发现,劫持回津,囚于斗室,无人管理,无人过问。几⽇后,冻饿而死。

  夕十里,西风一叶。一个极具才情的艺术家,拯救自己的能力一般都是很弱、很弱的。杨宝忠广结人缘,最后却是孤立无援。杨宝忠生乐观,而离世的那一刻,不知心上可滴⾎,眼中可有泪?他的死,当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同谋”的结果。我敢断言:那些发现他在‮京北‬西单乐器行坐着的人,一定是年轻人;那些把他押回天津并关进无取暖设备小屋的人,一定是年轻人;还有那个掌管着小屋钥匙却不给他送饭送⽔的人,一定也是年轻人———他们一定就是天津戏曲学校的学生、造反派。不错“文⾰”是⽑泽东发动的,可杨宝忠却是直接被这些人弄死的。这不是“合谋”是什么?“文⾰”的⾎腥战果,正是通过许许多多的名曰“⾰命群众”的个人来实现的。受害者⾝上的伤痕,可以说绝大部分都是在领袖号召下,在⾰命组织的策划主持下,由人、亲人、同事、部下、朋友、学生、街坊、邻里直接动手⼲的。

  我们自己“应该反省,手上是否有⾎痕?”———前不久,女作家方方说的这句话,指向的是一个并未消失的现实。

  害死杨宝忠的年轻人,大多数现在可能都活得很风光,也心安理得。⽗亲(章伯钧)一直对犹太人问题感兴趣,这可能与他德国留学时住在犹太人家庭的生活经历相关。⽗亲曾明确告诉我:‮害迫‬犹太人的暴行,纳粹希特勒是罪魁祸首,但也有全德国民众的狂热参与。我听了,目瞪口呆———这就是说,数百万犹太人被关押、被‮杀屠‬的罪行,也是上与下的“合谋”了。

  如今有成就的京剧琴师,可以独自举办专场音乐会,甚至是京剧胡琴响乐音乐会。以京剧曲牌“夜深沉”命名的大型乐曲,也已搬进了维也纳的金⾊大厅。掌声、鲜花、呼、赞美、恭维,艺人终生期待的东西,应有尽有。遗憾的是,杨宝忠没赶上这些专为‮国中‬京剧音乐弓弦大师举办的盛典。但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些盛会都属于古典与流行时尚的“对接”‮国中‬传统艺术落到了这个份儿上才风光,说明它自⾝已虚弱到快要咽气了。所以,杨宝忠也不遗憾———他活在‮国中‬京剧真正繁荣的鼎盛期。

  真的,文化方面的事物很难判断它的正与反、先进与落后、幸与不幸。

  “故人何在,前程哪,心事谁同?”杨宝忠的灵魂是慢慢地从躯体中离去,恍似⽩云一缕,袅袅舒卷于天际。我们若隐隐听到从远处传来“一轮明月照窗前”的咏叹,请勿惊惶,那是杨氏昆仲在另一个世界又继续他们的粉墨生涯了。

  2005年6月-12月于守愚斋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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