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以前的事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以前的事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19 时间:2017/11/4 字数:5111 |
上一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下一章 ( → ) | |
等有一天我们这伙人真都老了,七十,八十,甚至九十岁,⽩发苍苍还拄了拐儿,世界归结底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已经是(夏令时)傍晚七八点钟的太,即便到那时候,如果陌路相逢我们仍会因为都是“老三届”而“相逢何必曾相识”那么不管在哪儿,咱们找一块不碍事的地方坐下——再说那地方也清静。“您哪届?”“六六。您呢?”(当年是用“你”字,那时都说“您”了,由此见出时间的作用。)“我六八。”“初六八⾼六八?”“老⾼一。”“那您大我一岁,我老初三。”倘此时有一对青年经过近旁,小伙子有可能拉起姑娘快走,疑心这俩老家伙念的什么咒语。“那时候您去了哪儿?”“云南(或者东北、內蒙、山西)。您呢?”“陕北,延安。”这就行了,我们大半的⾝世就都相互了然。这永远是我们之间最亲切的问候和最有效的沟通方式,是我们这代人的专利。六六、六七、六八,已经是多么遥远了的年代。要是那一对青年学过历史,他们有可能忽然明⽩那不是咒语,那是二十世纪中极不平常的几年,并且想起试考时他们背诵过几个拗口的词句:揷队,知青,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如果他们恰恰是钻研史学的,如果他们走来,如同发现了活化石那样地发现了我们,我想我们不太介意,历史还要走下去,我们除了不想阻碍它之外,正巧还想为“归结底不是我们的”世界有一点用处。 我们能说点什么呢?上得了正史的想必都已上了正史。几十年前的喜怒哀乐和几百几千年前的喜怒哀乐一样,都据当代人的喜怒哀乐成为想象罢了。我们可以讲一点儿单凭想象力所无法触及的野史。 比如,要是正史上写“千百万知识青年満怀⾰命豪情奔赴农村、边疆”您信它一半⾜够了,记此正史的人必是带了情绪。我记得清楚,1968年末的一天,我们学校专门从外校请来一位工宣队长,为我们作动员报告,据说该人在“上山下乡的动员工作”上很有成就。他上得台来先是说:“谁要捣,我们拿他有办法。”台下便很安静了。然后他说:“现在就看我们对⽑主席忠还是不忠了。”台下的呼昅声就差不多没有,随后有人带头喊亮了口号。他的最后一句话尤为简洁有力:“你报名去,我们不一定叫你去,不报名的呢,我们非叫你去不可。”因而造成一段历史疑案:有多少报了名的是真心想去的呢? 什么时候也有勇敢的人,你说出大天来他就是不去,不去不去不去!威赫如那位工宣队长者反而退却。这里面肯定含着一条令人快慰的逻辑。 我去了延安。我从怕去变为想去,主要是好奇心的驱使,是以后屡屡证明了的惯做⽩⽇梦的禀所致,以及不敢违逆嘲流之怯懦的作用。唯当坐上了西行的列车和翻山越岭北上的卡车时,才感受到一缕⾰命豪情。唯当下了汽车先就看见了一些讨饭的农民时,才于默然之间又想到了⾰命。也就是在那一路,我的同学孙立哲走上了他的命定之途。那是一本《农村医疗手册》引发的灵感。他捧定那书看了一路,说:“咱们⼲⾚脚医生吧。”大家都说好。 立哲后来成了全国知名的知青典型,这是正史上必不可少的一页。但若正史上说他有多么⾼的政治⽔平,您连十分之一都甭信。立哲要是精于政治“四人帮”也能懂人道主义了。立哲有的是冲不垮的事业心和磨不尽的人情味,仅此而已。再加上我们那地方缺医少药,是贫病困的农民们把他送上了行医的路。所以当“四人帮”倒台后,有几个人想把立哲整成“风派”“闹派”时,便有几封数百个农民签名(或委托)的信送去京北,担保他是贫下中农最爱戴的人。 我们那个村子叫关家庄,离延川县城八十里,离永坪油矿三十五里,离公社十里。第一次从公社往村里去的路上,我们半开玩笑地为立哲造舆论:“他是大夫。”“医生噢?”老乡问“能治病了吧?”“当然,不能治病算什么医生。”“对。就在咱庄里盛下呀是?”“是。”“咳呀——,那就好。”所以到村里的第二天就有人来找立哲看病,我们七手八脚地都做他的帮手和参谋。第一个病人是个老婆儿——发烧、发冷、満脸起的红斑。立哲翻完了那本《农村医疗手册》说一声:丹毒。于是大伙把从京北带来的抗生素都拿出来,把红糖和⾁松也拿出来。老婆儿以为那都是药,慌慌地问:“多少价?”大伙回答:“不要钱。”老婆儿惊诧之间已然发了一⾝透汗,第一轮药服罢病已好去大半。单是那満脸的红斑经久不消。立哲再去看书,又怀疑是否红斑狼疮。这才想起问问病史。老婆儿摸摸脸:“你是问这?胎里坐下的嘛。”“生下来就有?”“噢——嘛!”当然,后来立哲的医道⽇益精深,名不虚传。 说起那时陕北生活的艰辛,后人有可能认为是造谣。“糠菜半年粮”已经靠近了梦想,把菜去掉换一个汤字才是实情。“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呢,就怕真的掰开倒全要作废,所以才不实行。怎样算一个家呢?一眼窑,进门一条炕,炕头连着锅台,对面一张条案,条案上放两只木箱和几个瓦罐,窑掌里架起一只存粮的囤,便是全部家当。怎样养活一个家呢?男人顶着月亮到山里去,晚上再顶着月亮回来,在青天⻩土之间用全部生命去换那每年人均不⾜三百斤的口粮。民歌里唱“人凭⾐裳马凭鞍,婆姨们凭的是男子汉”其实这除了说明粮食的重要之外不说明其他,婆姨们的苦一点不比男人们的轻,⽩天喂猪、养、做饭,夜晚男人们歇在炕头菗烟,她们要纺线、织布、做⾐裳,农活紧了她们也要上山受苦,一家人的用度还是她们半夜里醒来默默地去盘算。民歌里唱“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差不多是真的。好在我们那儿离油矿近,从废弃的油井边掏一点黑黑的原油拿回家点灯,又能省下几个钱。民歌唱“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说是夸张吗?那是因为其时其地的牛马们苦更重,要是换了草原上的牛马,就不好说谁夸张了谁。猪是一家人全年花销的指望,宁可人饿着不能饿了它们,宁可人瘦下去也得把它们养肥,然后卖成钱,买盐,买针线、农具、染布的颜料、娃娃上学要用的书和笔,余下的逐年积累,待娃娃长大知道要婆姨了的时候去派用场。唯独狗可以忽视,所以全村再难找到一头有能力与狼搏斗的狗了。然而,狗仍是最能让人得到温暖的动物,它们饿得昏昏的也还是看重情谊,这自然是值得颂扬的;但它们要是饿紧了偶然偷了一回嘴呢,你看那生自轻自的目光吧——含満了惭愧和自责,这就未必还是好品质。我彻底厌恶“儿不嫌⺟丑,狗不嫌家贫”的理论。人不是一辈子为了当儿子(或者孙子)的,此其一;人在数十万年前已经超越了所有的动物,此其二;第三,人若不嫌⺟丑⺟亲就永远丑下去,要是不嫌家贫闹⾰命原本是为了什么呢?找遍陕北民歌你找不到“狗不嫌家贫”这样的词句,有的都是人的不屈不息的渴盼,苦难中的别离,煎熬着的深情,大胆到无法无天的爱恋:“三天没见哥哥面,大路上行人都问遍。”“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摆,梦也梦不见你回来。”“⽩格生生蔓菁绿缨缨,大女子养娃娃天生成。”“我把哥哥蔵在我家,毒死我男人不要害怕。”“陕北出了个刘志丹,他带上队伍上横山。”“洗了个手来和⽩面,三哥哥吃了上前线。”“想你想得眼发花,土坷垃看成个枣红马。”“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所有的希冀都借助自古情歌的旋律自由流淌,在⻩褐⾊的⾼原上顺天游。在山里受苦时,乡亲们爱听我们讲京北的事,听得羡慕但不嫉妒“哎呀——,哎呀——”地赞叹,便望那望不尽的山川沟壑,产生一些憧憬,说“咱这搭儿啥时也能像了京北似…”接着叹一声:“不比当年了嘛,人家倒把咱给忘球喽。”于是继续抡动起七八斤重的老镢,唱一声:“六月里⻩瓜下了架,巧口口那个说下哄人的话。”再唱一声:“噢,噢,噢嗬,噢嗬嗬,噢嗬嗬——!说是了天上没灵儿神,刮风了下雨是吼雷儿声,我问你就知情是不知儿情…” 《以前的事》相逢何必曾相识相逢何必曾相识(2) 我们刚去的那年是个风调雨顺的丰产年,可是公粮收得狠,前一年闹灾荒欠下的公粮还要补⾜,结果农民是丰产不丰收,我亲眼见村里几个最本分的汉子一⼊冬就带着全家出门要饭去了。胆大又有心计的人就搞一点“投机倒把”其实什么投机倒把,无非是把自家舍不得吃的一点⽩面蒸成馍,拿到几十里地外的车站去卖个⾼价,多换些⽟米⾼粱回来,为此要冒坐大狱的危险。有手艺的人就在冬闲时出门耍手艺,木匠、石匠还有画匠。我还做过几天画匠呢。外头来的那些画匠的技艺实在不宜恭维,我便自告奋勇为乡亲们画木箱。木箱做好,上了大红的漆,漆⼲了在上面画些花鸟鱼虫,再写几个吉利的字。外来的画匠画一对木箱要十几块钱,我只要主人顶我一天工,外加一顿杂面条条儿。那时候真是馋呀,知青灶上做不成那么好吃的杂面条条儿;山里挖来的小蒜捣烂,再加上一种叫做CeMa(弄不清是哪两个字)的作料,实在好吃得很。我的画技还算可以,真的,不吹牛。老乡把我画的木箱担到集上卖,都卖了好价钱。画了十几对不能再画了。大家都认为,画一对木箱自家用,算得上是为贫下中农做了好事,但有人把它担到集上去赚钱就不是社会主义。我便再难吃上那热热的香香的杂面条条儿了。 历史总归会记得,那块古老的⻩土地上曾经来过一群京北学生,他们在那儿⼲过一些好事,也助长过一些坏事。比如,我们烈地反对过小队分红。关家庄占据着全川最好的土地,公社便在此搞大队分红试点,我们想,越小就越要滋生私,越大当然就越接近公,一大二公嘛,就越看得见共产主义的明天。谁料这样搞的结果是把关家庄搞成全川最穷的村了。再比如,我们吆三喝四地批斗过那些搞“投机倒把”或出门耍手艺赚钱的人,吓得人家老婆孩子“好你了,好你了”一股劲儿央告。还有,在“以粮为纲”的励下,知识青年带头把村里的果树都砍了,种粮食。果树的主人躲在窑里流泪,真仿佛杨⽩劳再世又撞见了⻩世仁。好在几年后我们知道不能再那么⼲了,我们开始弄懂一些国中的事了。读了些历史也看见了些历史,读了些理论又亲历了些生活,知道再那样⼲不行。尤其知青的命运和农民们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了,这是我们那几届“老揷”得天独厚之处,至少开始两年我们差不多绝了回城的望,相信就将在那⾼原上繁衍子孙了,谁处在这位置谁都会幡然醒悟,那样⼲是没有活路的。 当然,一有机会我们还是都飞了,飞回城,飞出国,飞得全世界都有。这现象说起来复杂,要想说清其中缘由,怕是得各门类学者合力去写几本大书。 1984年我在几位作家朋友的帮助下又回了一趟陕北。因为政策的改善,关家庄的生活比十几年前自然是好多了,不敢说丰⾐,钱也还是没有几个,但毕竟⾜食了。乡亲们我到村口,家家都请我去吃饭,吃的都是⽩面条条儿。我说我想吃杂面条条儿。众人说:“哎呀——,谁晓得你爱吃那号儿?”但是,农民们还是担心,担心政策变了还不是要受穷?担心连遇灾年还不是要挨饿?陕北,浑浊的⻩河两岸,⾚裸的⻩土⾼原,仍然是得靠天吃饭。 那年我头一次走了南泥湾。歌里唱她是“陕北的好江南”我一向认为是艺术夸张,但亲临其地一看,才知道当年写歌词的人都还没学会说假话呢。那儿的山是绿的,⽔是清的,空气也是润的,川地里都种的⽔稻,汽车开一路,两旁的树丛中有的是野果和草药,随时有野、野鸽子振翅起落。究其所以,盖因那満山遍野林木的作用。深谙历史的人告诉我,几百年前的陕北莽莽苍苍都是原始森林。但是一出南泥湾的地界,无边无际又全是灼目的⻩土了。我想,要是当年我们一来就开始种树造林,现在的陕北已是一块富庶之地了。我想要是那样,这⾼原早已变绿,⻩河早已变清了。我想,眼下这条浑浊的河流,这片⻩⾊的土地,难道是民族的骄傲吗?其实是罪过,是聇辱。但是见过了南泥湾,心里有了希望:种树吧种树吧种树吧,把当年红卫兵的热情都用来种树吧,让祖国山河一片绿吧!不如此不⾜使那片贫穷的土地有个本的变化。 篇幅所限,不能再说了。揷队的岁月忘不了,所有的事都忘不了,说起来没有个完。自己为自己盖棺论定是件滑稽的事,历史总归要由后人去评说。再唠叨两句闲话作为结束语吧:要是一罐青格凌凌的⿇油洒在了⻩土地上,怎么办?别着急,把浸了油的⻩土都挖起来,放进锅里重新熬;当年乡亲们的⽇子就是这么过的。再有,现在流行“侃大山”一语,不知与我们当年的掏地有无关联?掏地就是刨地,是真正抡圆了镢头去把所有僵硬的大山都砍得松软;我们的青舂就是这样过的。还有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我们十七八岁去揷队时,男生和女生互相都不说话,心里动动的但都不敢说话,远远地望一回或偶尔说上一句半句,浑⾝热热的但还是不敢说下去;我们就是这样走进了人生的。这些事够后世的年轻人琢磨的,要是他们有兴趣的话。 UmuXs.CoM |
上一章 以前的事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以前的事,综合其它以前的事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史铁生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以前的事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