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记忆与印象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记忆与印象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4 时间:2017/11/4 字数:6290 |
上一章 第二部分 庄子 下一章 ( → ) | |
“庄子哎——!回家吃饭嘞——!”我记得,一听见庄子的妈这样喊,处处的路灯就要亮了。很多年前,天一擦黑,这喊声必在我们那条小街上飘扬,或三五声即告有效,或者就要从小街央中一直飘向尽头,一声声再回来,飘向另一端。后一种情况多些,这时家家户户都已围坐在饭桌前,免不了就有人叹笑:瞧这庄子,多叫人劳神!有文化的人说:庄子嘛,逍遥游,等着咱这街上出圣人吧。不过此庄子与彼庄子毫无牵连,彼庄子的“子”读重音,此庄子的“子”发轻声。此庄子大名六庄。据说他爹善⿇将,生他时牌局正酣,这夜他爹手气好,一口气已连坐五庄,此时有人来报:“道喜啦,带把儿的,起个名吧。”他爹摸起一张牌,在鼻前闻闻,说一声:“好,要的就是你!”话音未落把牌翻开,自摸和!六庄因而得名。 庄子上边俩哥俩姐。听说还有几个同⽗异⺟的哥姐,跟着自己的⺟亲住在别处。就是说,庄子他爹有俩老婆——旧社会的产物,但解放后总也不能丢了哪个不管。俩老婆生下一大群孩子。庄子他爹一个普通职员,想必原来是有些家底的,否则敢养这么多?后来不行了,家底渐渐耗尽了吧,庄子的妈——三婶,街坊邻居都这么叫她——便到处给人做保姆。 我不记得见过庄子的⽗亲,他住在另外那个家。三婶整天在别人家忙活,也不大顾得上几个孩子,庄子所以有了自由自在的童年。哥姐们都上学去了,他独自东游西逛。庄子长得俊,跟几个哥姐都不像。街坊邻居说不上多么喜他,但庄子绝不讨人烦,他走到谁家就乐呵呵地在谁家玩得踏实,人家有什么活他也跟着忙,扫地,浇花,甚至上杂货铺帮人家买趟东西。人家要是说“该回家啦庄子,你妈找不着你该担心了”他就离开,但不回家,唱唱跳跳继续他的逍遥游。小时候庄子不惹事,生腼腆,懂规矩。三婶在谁家忙,他一个人玩腻了就到那家院门前朝里望,故意弄出一些声响;那家人叫他进来,他就跑。三婶说“甭理他,冻不着饿不着的没事儿”但还是不断朝庄子跑去的方向望。那家人要是说“庄子哎快过来,看我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庄子跑走一会儿就还回来,回来还是扒着院门朝里望,故意弄出些响声。倘那家人是诚心诚意要犒赏他,比如说抓一把糖给他,庄子便红了脸,一边说着“不要,我们家有”一边把目光转向三婶。三婶说“拿着吧,边儿吃去,别再来讨厌了啊”庄子就赶紧揪起⾐襟,或撑开⾐兜。有一回人家故意逗他:“不是你们家有吗,有了还要?”谁料庄子脸上一下子煞⽩,揪紧⾐襟的手慢慢松开,愣了一会儿,扭头跑去再没回来。 庄子比我小好几岁,他上了小学我已经上中学;我上的是寄宿学校,每星期回家一天,不常看见他了。然后是文⾰,然后是揷队。 揷队第一年冬天回京北,在电影院门前碰见了庄子。其时他已经长到跟我差不多⾼了,一⾝正宗“国防绿”军装,一辆锰钢车,脚上是⽩⾊“回力”鞋,那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狂,份儿。“份儿”的意思,大概就是有⾝分吧。我还没认出他,他先叫我了。我一愣,不由地问:“哪儿混的这套行头?”他“咳”一声,岔开话茬:“买上票了?”我说人忒多,算了吧。正在上演的是《列宁在1918》,里面有几个《天鹅湖》中的镜头,引得年轻人一遍一遍地看,票于是难买。据说有人竟看到八遍,到后来不看别的,只看那几个镜头;估摸“小天鹅”快出来了才进场,举了相机等着,一俟美丽的腿大勾魂摄魄地伸展,黑暗中便是一片“嘎哩咔嚓”按动快门的声音。对文⾰中长大的一代人来说,这算得人体美的启蒙一课。庄子又问:“要几张?”我说:“你有富余的?”他摇头摇:“要就买呗。”我说:“谁挤得上去谁买吧,我还是拉倒。”庄子说:“用得着咱挤吗?等那群小子挤上了帮你买几张不得了?”“哪群小子?”庄子朝售票口那边扬了扬下巴:“都是哥们儿的人。”售票口前正有一群“国防绿”横拥竖挤吆三喝四,我明⽩了,庄子是他们的头儿。我不由得再打量他,未来的庄子绝非蛮壮鲁莽的一类,当是英武、风流、有勇有谋的人物。“怎么着,没事跟咱们一块玩玩儿去?”他说。我没接茬,但我懂,这“玩玩”必是有异参与的,或是要谋求异参与的。 揷队三年,又住了一年多医院,两条腿彻底结束了行程,我坐着轮椅再回到那条小街上,其时庄子正上⾼中。我找不到正式工作,在家呆了些⽇子就到一家街道工厂去做临时工。那小工厂的事我不止一次写过:三间破旧的老屋里,一群老太太和几个残疾人整天趴在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画山⽔楼台,画花鸟鱼虫,画才子佳人,⼲一天挣一天的钱。我先是一天八⽑,后来长到一块。 老屋里暗嘲,我们常坐到屋前的空地上去⼲活。某⽇庄子上学从那小工厂门前过,看见我,已经走过去了又调头回来,扶着我的轮椅叹道:“甭说了哥,这可真他妈不讲理。”确实是甭说了,我无言以答。庄子又说:“找他们去,不能这么就算完了吧?”“都找了,劳动局、知青办,没用。”“!丫怎么说?”“人家说全须儿全尾儿的还管不过来呢。”“哥,咱打丫的你说行不行?”我说:“你先上学去吧,回头晚了。”他说:“什么晚不晚的,那也叫上学?”大概那正是“批林批孔”、“批师道尊严”的时候。庄子挨着我坐下,从书包里摸出一包“大华中”我说:“你小子敢菗这个?”他说:“人家给的,就两儿了,正好。”我停下手里的活,陪他把烟菗完。烟缕随风飘散,我不记得我们还说了些什么。后来他站起来,把烟庇一捻,一弹,弹上屋顶,说一声“谁欺负你,哥,你说话”跳上自行车急慌慌地走了。 庄子走后,有个影子一歪一拧地凑过来,是粘鱼。粘鱼的大名叫得古雅,可惜记不得了,总之那样的名字后头若不跟着“先生”二字,似乎这名字就还没完。粘鱼——这外号起得贴切,他拄着拐杖四处流窜,影子似的总给人捉不住的感觉,而且此人好崇拜,他要是戴敬谁就整天在谁⾝边絮叨个没完,粘得很。 粘鱼说:“怎么着哥们儿,你也认识庄子?”我说是,多年的邻居“你也认识他?”粘鱼一脸的自豪:“那是,我们哥俩深了。再说了,这一带你打听打听去,庄子!谁不知道?”我问为什么?他踢踢庄子刚才扔掉的烟盒说:“瞧见没有,什么烟?”我心里一惊:“怎么,庄子他…拿人东西?”“我,哥们儿你丫想哪儿去了?庄子可不⼲那事。拂爷(京北土语:小偷)见了庄子,全他妈尿!”“怎么呢?”“这我不能跟你说。”不说拉倒,我故意埋头⼲活。我知道粘鱼忍不住,不一会他又凑过来:“狂不狂看米⻩,瞅见庄子穿的什么子没?米⻩的⽑哔叽!哪儿来的?”“哪儿来的?”“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说就一边儿去!”“嘿别,别介呀。其实告诉你也没事,你跟庄子也是哥们儿,甭老跟别人说就行。”“快说!”“你想呀,三婶哪儿有钱给他买这个?拂爷那儿来的。你丫真他妈老外!这么说吧,拂爷的钱反正也不是好来的,懂了吧?”我还是没太懂,拂爷的钱凭什么给庄子?“庄子给他们戳着。”“戳着?”“就是帮他们打架。”“跟谁打,察警?”“哥们儿存心是不?不跟你丫说了。”“那你说跟谁打?”“拂爷一个个①头⽇脑的,想吃他们的人多了。比方说你是拂爷…”“你才是哪!”“,你丫怎恁爱急呀?我是说比方!比方你是个拂爷,要是有人欺负你跟你要钱呢?不是吹的,你提提庄子的大名就全齐了。”“你是说六庄?”“那还有假?谁不服?不服就找地方儿练练。”“庄子,他能打架?”粘鱼又是一脸的不屑:“那是!”“没听说他有什么功夫呀?”“咳,俗话说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真是看不出来,庄子小时候蔫儿着呢。”“你丫老说小时候⼲嘛?小时候你丫知道你丫现在这下场吗?”“我说你嘴里⼲净点行不?”“我,我他妈说什么了?”“听着,粘鱼,你的话我信不信还两说着呢。”“嘿,不信你看看庄子脑袋去,这儿,还有这儿,一共七针,不信你问问他那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算了,反正你丫也不信。”“说!”“跟大砖打架留下的。”“大砖是谁?”“唉,看来真得给你丫上一课了。哥们儿什么烟?”“‘北海’的。”“别噎死谁,你丫留着自格儿菗吧。”粘鱼点起一支“香山” 据粘鱼说,庄子跟大砖在护城河边打过一架。他说:“大砖那孙子不是东西,要我也得跟丫磕。”据粘鱼说,大砖曾四处散布,说庄子那⾝军装不是自己家的,是花钱跟别人买的,庄子他妈给人当保姆,他们家怎么可能有四个兜的军装(指军官的上装)?大砖说花钱买的算个庇呀,小市民,假狂!这话传到了庄子耳朵里,粘鱼说庄子听了満脸煞⽩,转⾝就找大砖约架去了。大砖自然不能示弱,这种时候一①,一世威名就全完了。粘鱼说:“那时候大砖可比庄子有名,丫一米八六,又⾼又奘,手倍儿黑。”据他说,那天双方在护城河边拉开了阵势,天下着雨,大伙等了一阵子,可那雨琊了,越下越大。大砖说:“怎么着,要不改个⽇子?”庄子说:“甭,下刀子也是今儿!”于是两边的人各自退后十步,庄子和大砖一对一开练,别人谁也不许揷手。粘鱼说—— 庄子问:“怎么练吧?” 大砖说:“我从来听对方的。” 庄子说:“那行!你不是爱用砖头吗?你先拍我三砖头,哪儿全行,三砖头我没爬下,再瞧我的。”庄子掏出一把刮刀,揷在旁边的树上。 大砖说:“我,哥们儿,砖头能跟刮刀比吗?” 庄子说:“要不咱俩调个过儿,我先拍你?” 大砖这时候就有点含糊。粘鱼说:丫老往两边瞅,准是寻思着怎么都够呛。 庄子说:“嘿,⿇利点儿。想省事儿也成,你当着大伙的面说一声,你那⾝⽪是他妈狗脫给你的。” 大砖还是愣着,回头看他的人。粘鱼说:这孙子一瞧就不行,丫也不想想,都这会儿了谁还帮得了你? 庄子说:“怎么着倒是?给个痛快话儿,我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 大砖已无退路。他抓起一块砖头,走近庄子。庄子腿双叉开,憋一口气,站稳了等着他。粘鱼说大砖真是①了,谁都还没看明⽩呢,第一块就稀里糊涂拍在了庄子肩上。庄子胡噜胡噜肩膀,一道⾎印子而已。 庄子说:“哥们儿平时没这么臭吧?” 庄子的人就起哄。粘鱼说:这一哄,丫大砖好象才醒过闷儿来。 第二块算是描准了脑袋,咔嚓一声下去,庄子晃了晃差点儿没躺下,⾎立刻就下来了。⾎流如注,加上雨,很快庄子満脸満⾝就都是⾎了。粘鱼说:哥们儿你是没见哪,又是风又是雨的,庄哥们儿那模样儿可真够吓人的。 庄子往脸上抹了一把,甩甩,重新站稳了,说:“快着,还有一下。” 粘鱼说行了,这会儿庄子其实已经赢了,谁狂谁①全看出来了。粘鱼说:丫大砖一瞧那么多⾎,连抓住砖头的手都哆嗦了,丫还玩个庇呀。 最后一砖头,据粘鱼说拍得跟棉花似的,跟蔫儿庇似的。拍完了,庄子尚无反应,大砖自己倒先大喊一声。粘鱼说:那一声倒是惊天动地,底气倍儿⾜。 庄子这才从树上拔下刮刀,说:“该我了吧?” 大砖退后几步。庄子把刀在腕子上蹭了蹭,走近大砖。双方的人也都往前走几步,屏住气。然后…粘鱼说:然后你猜怎么着?丫大砖又是一声喊,我那声喊跟他妈娘们儿似的,然后这小子撒腿就跑。 据说大砖一直跑进护城河边的树丛,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了还能听见他喊。 这就完了!粘鱼说:大砖丫这下算是栽到底了,永远也甭想抬头了。 庄子并不追,他知道已经赢了,比捅大砖一刀还漂亮。据说庄子捂住伤口,⾎从指头里不住地往外冒,他冲自己的人晃晃头说:“走,几针呗。” 可是后来庄子跟我说:你千万别听粘鱼那小子瞎嘞嘞。 “瞎嘞嘞什么?” “本就没那些事。” “没哪些事?” “,丫粘鱼嘴里没真话。” “那你头上这疤是怎么来的?” “哦,你是说打架呀?我当什么呢!” “怎么着,听你这话茬还有别的?” “没有,真的没有。我也就是打过几回架,保证没别的。” “那‘大华中’呢?还有这子?” “我,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了?烟是人家给的,这子是我自己买的!”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哎哟喂哥,这你可是伤我了,向⽑主席保证这是我一点一点攒了好几年才买的。妈的粘鱼这孙子,我不把丫另一条腿也打瘸了算我对不住他!” “没粘鱼的事。真的,粘鱼没说别的。” 庄子不说话。 “是我自己瞎猜的。真的,这事全怪我。” 庄子还是不说话,脸上渐渐⽩上来。 “你可千万别找粘鱼去,你一找他,不是把我给卖了吗?” 庄子的脸⾊缓和了些。 “看我的面子,行不?” “嗯。”庄子点上一支烟,也给我一支。 “说话算数?” “我就不明⽩了,我不就穿了条好子吗,怎么啦?招着谁了?核算像我们这样的家…,我不说了。” “像我们这样的家”——这话让我心里“咯噔”一下,觉着真是伤到他了。直到现在,我都能看见庄子说这话时的表情:沮丧,愤怒,几个手指捏得“嘎嘎”响。自他死后,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震响,⽇甚一⽇。 “没有没有,”我连忙说“庄子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怕你…”“我就是爱打个架哥你得信我,第一我保证没别的事,第二我决不欺负人。” “架也别打。” “有时候由不得你呀哥,那帮孙子没事丫拱火!” “离他们远点儿不行?” 我们不出声地菗烟。那是个焖热的晚上,我们坐在路灯下,一丝风都没有,树叶蔫蔫地低垂着。 “行,我听你的。从下月开始,不打了。” “⼲嘛下月?” “这两天八成还得有点儿事。” “又跟谁?什么事?” “不能说,这是规矩。” “不打了,不行?” “不行,这回肯定不行。” 谁想这一回就要了庄子的命。 1976年夏天,庄子死于一场群殴。混战中不知是谁,一刀恰中庄子心脏。 那年庄子19岁,或者还差一点不到。 最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为了一个女孩。可粘鱼说绝对没那么回事“我还不知道?要有也是雪儿一头热。” 雪儿也住在我们那条街上,跟庄子是从小的同学。庄子在时我没太注意过她,庄子死后我才知道她就是雪儿。 雪儿也是19岁,这个季节的女孩没有不漂亮的。雪儿在街上坦然地走,无忧地笑,看不出庄子的死对她有什么影响。 庄子究竟为什么打那一架,终不可知。 庄子⼊殓时我见了他的⽗亲——背微驼,鬓花⽩,⾝材瘦小,在庄子的遗体前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庄子穿的还是那件军装上⾐,那条⽑哔叽子。三婶说他就爱这⾝⾐裳。 ___________________ ①“尸”字下边一个“从”字,读Song二声。 UmuXs.CoM |
上一章 记忆与印象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记忆与印象,综合其它记忆与印象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史铁生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记忆与印象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