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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9 时间:2017/11/4 字数:756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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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作证 这一年,据姑⽗自己说,就在他为馥正名(“她是烈士呀!”)的努力几近绝望之际,事情忽然有了转机——虽然老刘仍不能开口,却突然冒出个当年的敌人来,声称可以为馥作证。 这天,姑⽗一如既往地侍弄着他的花草,忽听有人叫着他的名字。姑⽗伛背猫地钻出花丛,见一个陌生男子正在馥的照片前仰目呆望。 “您找谁?” 那人转过⾝,又说了一遍姑⽗的名字。 “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姑⽗掸去两袖花尘,心想错不了又是个外调的。 那人笑笑,再向姑⽗走近些:“您不认得我了?” 姑⽗头也不抬。 “可我还能认得出您。” 姑⽗心说你有事谈事甭来这套,认识我的人都避之唯恐不及,谁还上这儿来找不痛快? “那年,您去跟吴妈接头,是我…” 姑⽗脑袋里“嗡”地一响,坐倒在藤椅里,瞪着那人半天说不出话。 那人低着头,毕恭毕敬一脸愧疚,似对当年的事深表忏悔,或聊补歉意。 姑⽗认出来了:这就是当年抓他的人。不错,这就是那天拿着一堆菜刀从大宅门里出来,告诉姑⽗馥已经死了的那个人。噩耗惊天,据姑⽗自己说,当时姑⽗好一阵子弄不清⾝处何地,待他挣扎着总算是站稳了,就听那人说“走吧,请跟我们走一趟”姑⽗強作镇静,问那人是啥意思?那人说“啥意思?我们正想问您这是啥意思哪”!随即捡出一把菜刀,拧开刀把,从中取出了馥写下的那张纸条… “唔,你还活着?”姑⽗这才仔仔细细打量起那个人来:一头⽩发,伛背弓,倒像跟自己是一条路上的人了。 “是呀是呀,”那人说:“好歹还算活着。” “你找我有什么事?” “唉,这么多年啦,来看看您。” “看我?”姑⽗笑道:“一个特务来看一个叛徒?” “咳,瞧您说的。我不已经刑満释放了嘛,改造好啦!” “改造好了?改造好了还往我这儿跑?” “应该,不…不碍事了吧?” “我看你得留神。” “哦是是,哦不不,哦,是这样,听说您一直在为馥的事情奔走?” “你听谁说?” “丁一。哦不,丁一他爸。出来之后我跟丁一他爸同在一个食堂工作,他爸做饭,我烧火。” 姑⽗闭目不语,心想你除了来添还能⼲吗? “听丁一他爸说,没人能证明馥姐小…哦不,馥同志的⾝份?” “不是不能,是不敢。” “我能啊,”那人说:“我能证明!” 姑⽗一灵:“你?你能证明什么?” “我能证明馥是你们的人。哦不,是咱们的人。哦不不,是他们的人。咳,怎么说呢?总而言之,敌人早就知道馥是个卧底的了!” 姑⽗的眼睛亮起来,心说哎哟喂我可真叫笨哪!知道馥是什么人的,除了我和老刘,还有敌人呀,让敌人来作个证明也行呀,我怎就一直没想到这条路呢? 姑⽗便问那人:“你真能?” 那人说:“能。” 姑⽗又问他:“你也敢?” 那人笑道:“您瞧瞧我这辈子混的,还有啥不敢?再说了,也算为民人做件好事不是?凭良心说,馥同志可是个大好人哪!” 正所谓“山重⽔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多少年了呀,姑⽗从没这么⾼兴过——终于有人愿意为馥作证了,馥的事终于能有个可心的结局啦!那些天,姑⽗带着这个旧⽇的敌人东跑西颠(口证、笔证、人证、物证)地一通忙活,走到哪儿都是喜在眉梢。 仍是疑案 但有一点姑⽗没有想到:既然敌人“早就知道馥是个卧底的了”那么敌人是怎么知道的?从哪儿,或者从谁那儿知道的?就是说:应该还有个出卖了馥的人才对,这个人是谁? 这可把那个旧⽇的敌人给吓坏了:“这…这…这我可真的是不知道啊。凡我知道的我早都待了,绝…绝不敢有一点隐瞒呀同志们!” 那么,只可能是老刘了。知道馥的⾝份的,除了姑⽗,只有老刘。而姑⽗是在临被逮捕前才知道的,当然不可能是姑⽗,那么就只可能是老刘了! 中风不语的老刘这时候居然说话了。他说如果是他老刘,被出卖的可就不止馥一个人了。老刘说馥跟他是单线联系,他是馥唯一的上级,如果是他老刘出卖了馥,敌人就该把馥抓起来,敌人不抓馥,敌人指望她还能出卖谁呢?“出卖我吗?我出卖她,她再出卖我,同志们你们认为敌人是傻瓜吗?”老刘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敌人放长线钓大鱼,撒下网等着有人来跟馥接头,可接头的人是姑⽗,姑⽗也是他老刘派去的,倘若他想出卖姑⽗,他直接出卖不就得了,何必再费一道手呢?最后一点讲不通的是,老刘说:“我要出卖,最应该出卖我的上级呀!同志们,难道你们以为敌人不懂得这一点吗?” 听来有理,点⽔不漏。 那么还能是谁呢?莫非是姑⽗?姑⽗出卖了馥?——办案的人断然否定了这种可能,因为姑⽗知道馥的⾝份时馥已经死了。 老刘笑道:“为什么只可能是我们俩?为什么不会是她自己呢?” “你说谁?”姑⽗喊起来。 馥。是的,还一种可能是馥自己。至少从逻辑上不能排除这种可能:馥,早已经叛变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姑⽗喊着。 办案的人说为什么不可能? “她,她,她不是那样的人呀!” “还有呢?” “她真…真的不是那…那种人呀!” 这不能算理由。办案的人说,至少这不能作为证据。 姑⽗回到家时死的心都有了。本以为馥马上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是烈士了,怎么倒又给弄成了叛徒嫌疑? “唉,姑⽗呀,”丁一说:“你咋这么笨哪!” “说!丁一你快说,还有啥办法?”姑⽗揪住丁一,脸上兼具愁苦与期待。 “你想呀姑⽗,如果是馥,她为什么不出卖老刘呢?” “是呀是呀!”姑⽗甩一把老泪,发一阵子呆笑,快疯了。 办案的人说也是也是,是这么个理儿。可叛徒是谁呢? “是我,我!”姑⽗喜不自噤:“除了我没有别人。” 办案的人也笑了:“就甭提您了好吧?您是铁案如山。” “那,馥,能不能定为烈士?” 办案的人说不能,说是在没搞清全部真相时什么都不能决定。 梦纷纭,或出卖者丁一的流放 这夜,我和丁一一起走进了一个奇异的梦境—— 铁树含苞,昙花绽放,到处是叫不出名的奇花异草…好像是在姑⽗的那间老屋里。姑⽗坐在繁枝茂叶的掩映之中,顾自垂泪。 “怎么了您,姑⽗?” 姑⽗不语,惟涕泪潸然。 这时忽听得墙上冷笑:“你们还问他怎么了?他,就是出卖我的人!” 馥,是馥!其声如幽灵飘。 “什么,您说是姑⽗?” 馥从照片中下来,忽呈依的模样,背景亦随之化作那片雪中的树林。依,或是馥,一⾝素⽩的⾐裙,飘忽,游移,虚幻,似与那霏霏落雪浑然无隙。 老屋里随即寒气人。 “就是他,出卖了我!”依以馥的语气,或馥以依的容貌,讲述一个出卖的故事:“那天,我在小剧场外面等他来跟我接头。我在那儿已经空等好几回了,有时候是他没来,有时候他来了但周围的情况又不允许我们接触…” “等一下,喂等一下,”丁一说:“什么小剧场?你说的是哪个小剧场?” “还记得那个时间的魔术吗?对,就是那儿。那天我以为他又不会来了,我正要离开时却见他从剧场里出来。剧场里好像热闹得很,但外面很清静。我走近他,问他里面在演什么?他说魔术。我问什么魔术?他说咳,魔术师还没到呢。我问他哪儿来的魔术师?他说是一个叫什么什么斯坦,或是什么什么斯基的。我正要把情报给他,可就这时,近处的屋旁、树后忽然闪动起一盏盏陌生的目光,怪模怪样地盯着我。我心说坏了,有人叛变了,有人把我给出卖了…” “你认为是姑⽗?” “还能有谁?还有谁知道这个接头的地方?” “不会的,绝对不会的!”丁一喊道:“你冤枉他了,姑⽗是爱你的,很久很久以来他就一直是爱着你的!” “那你倒是问问他,问问他自己他是不是叛徒?” 姑⽗从花影里挣扎出来,抱住丁一,抱住我们哀求道:“别说啦,都别说啦!我是,我是叛徒,除了我没别人是!求求你们就别说啦行不行…” 丁一呆呆的,只在嘴里不住地叨咕:“可他是爱你的呀,馥!我们一直都是爱你的,一直都是爱着你的呀,依!” 我怕这样下去此丁会疯掉,傻掉,便提醒他:可是知道这个地点的,你想想,并不止姑⽗一个人呀。 还有谁? 废话!一个人,跟自己接头吗? 你是说馥?你也认为是她自己? 丁一急转⾝再看时,依已消失于馥,馥已无奈地回到了墙上。照片中的馥一如既往:年轻的微笑中含一丝淡淡的苦涩。 但老屋里依旧冷难耐。——寂静的雪地,或那素⽩的⾐裙,忽儿化作一面煞⽩的被单,被单下睡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 姑⽗一见他就跳起来:“老刘,老刘!你终于要开口发发慈悲了吗?” 老刘掀开被单,前一面牌子上写着:內奷,特务。 老刘睁开骨⽩⾊的眼睛:“我没法证明她,因为,遗憾的是她自始至终什么工作也没做。”老刘指指前那块牌子又说:“如果证明,倒是她能证明我了。”“可她一直都在等待呀!”姑⽗说:“她一直在等待着有人来跟她接头,有人来给她指派任务,她不是没做,更不是不做,她是没来得及做呀!” 老刘摇头摇,又闭上眼睛。 姑⽗扑上去,摇撼着老刘:“那你可让我问谁去?我们还能问谁去呀!” “问他吧,”老刘说:“他反正不是好人。” 我们这才发现,老屋里还有一个陌生人。 “你是谁?”姑⽗问。 那人哆哆嗦嗦地说:“敌人。你们当年的,一个,敌人。” “你来⼲吗?” “我可以证明馥确实是你们的人。你们把她派到我们那儿不久,啊不不,是派到他们那儿不久,他们就知道了馥是咱们的人,啊不不,是你们的人,是你们派去的眼线,卧底。” “你们怎么知道的?” “你们里头有叛徒,是谁我可不知道。我们跟你们一样,啊不,他们跟你们一样,啊不不,他们跟你们不一样…唉,怎么说呢?敌人跟你们不一样,可办法都是一样的——我是说眼线,卧底,自古来都是一样的,都是单线联系。所以呢,你们里头是谁出卖了馥的,馥不说,我们真是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你们⼲嘛不把她抓起来审问?” “放长线钓大鱼呀?这也是自古以来他们和你们都是一…一样的地方。” “钓到了?” “钓到了。” “姑⽗?” “本来还有老刘,可让他给跑了。一见去接头的人没回来,他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姑⽗坐进花丛,一声不响,似已置⾝度外。 倒是那个老刘先急了,暴喊道:“放庇!我那是逃跑吗?我那是为…为了不牵连更多的同志!” 姑⽗紧闭双目,面如土灰。 “姑⽗!” 姑⽗一动不动。 “姑⽗!” 姑⽗紧闭的眼边,有溢出的泪滴。 “姑⽗!” “是的,”姑⽗说:“是我被敌人抓住后供出了老刘。铁案如山。我实在是经…经不住了,他们弄得我太…太疼啦!” 那,又是谁,出卖了馥的呢? 姑⽗猛地跳起来:“这,这你们可不能怀疑是我!” 为什么不能? “丁一,丁一!”姑⽗急切地望着丁一“你来告诉他们,这些年,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爱着馥的呀!” 丁一搂住可怜的姑⽗,我对这老人说:“可你就从来都没想过吗,也可能是馥把敌人引来的呀?” “不,不可能!”姑⽗推开丁一,喊着:“绝不可能,馥是绝不会那样⼲的!”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有什么证据吗?” “有,当然有。因为,因为馥也是爱…爱着我的!” “就算是这样,也还是有一种可能:馥不是出卖,但她并不知道敌人已经发现了她,所以,确实是敌人跟踪着她来抓住你的。” “不会的,不会的!我是说本就没有这回事!”姑⽗已近声嘶力竭。“我是在那个大…大宅门前,而不是在那个小…小剧场外面,被他们抓住的,可那时,那时馥已经病…病死了呀!” 又一个情种!丁兄,比你还甚。 那,到底谁的话是真的呢? 都可能是真的,也都可能是假的。 什么意思? 依我看,姑⽗的被捕,很可能是在那个小剧场外头。 什么什么? 我猜是这样:那天,姑⽗到小剧场外面去跟馥接头,为了掩人耳目,他先在剧场里坐了一会儿,看看周围并无异常,姑⽗才走出来——顺便说一句,魔术师到来之前走出小剧场的,很可能不是X而是姑⽗自己,可他一出来就被敌人抓去了。 可姑⽗说他是在那个大宅门前被捕的呀? 很可能,那不过是姑⽗的希望,或者梦景。 希望?梦景? 是的。在姑⽗多年的梦里,但愿那小剧场外面的事都是假的。在他的希望里,或者说是在他多年的夜的戏剧中,小剧场外面和小剧场里面所发生的,最好都是一样,都不过是个魔术。这个绝望的人哪,他希望那一切都不过是个魔术,最好是个魔术,最好灯光一亮他发现自己还是坐在那个小剧场里,从未走出那小剧场半步…也许是为了自圆其说吧,也许是梦景混淆了现实,姑⽗便把他的被捕挪到那个大宅院的门前去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挪到那儿去? 因为,那时候,馥,已经死了。 我还是没懂。 你想想,丁一你想想,对姑⽗来说,馥是个什么工作都没来得及做的自己人好呢,还是个有叛徒嫌疑的人好? 这么说,最初的那个叛徒,肯定是馥了? 未必未必,也可能是姑⽗被捕之后,出卖了馥的。 不,这不可能!因为,因为姑⽗说他永远永远都是爱着馥的呀! 你也一直都没忘了依呀?我看那丁又已是一副愧不生的样子,便赶紧转开话题,这为什么不能是姑⽗永远的愧悔,是他永远永远都不能饶恕自己的原因? 那么,那个敌人说的,难道也不是真的? 那个敌人说的,是由姑⽗转述的。 奇谈怪论,真正是奇谈怪论!那么我问你:究竟谁是叛徒? 姑⽗肯定是。不过呢,在座的各位,谁都不能肯定不是。 “我肯定不是!”老刘在那面⽩⾊的被单下喊。 那不过是碰巧哇,老刘!要是你敢肯定你自己不会是,你⼲吗要逃跑?又何必担心会牵连更多的同志? 然后是那个往⽇的敌人,半带自嘲地说:“我肯定不是,我想是都不可能是。” 你这么自信吗?可他们说你是。敌人,或者你当年的自己人,说你是。 还有你,丁一! 我,我,是呀我出卖了依,出卖了我爱…爱着的人。 “胡说胡说,这都是胡说!”姑⽗又喊起来:“我是,馥不是,只有馥不是!”我和丁一抬头,仰望墙上的馥。 馥便又从墙上下来。姑⽗所爱的人,和爱着姑⽗的人,从墙上下来,风摆昙花似的⾐裙,雨洒铁树般的声音:“要是我像你们的姑⽗那样,被打得遍体鳞伤,说不定我也会是的。要是我看着他,为了不出卖我而被磨折得死去活来,我想我会愿意他是的。” “不!馥你不是,事实上你不是呀!” “恰恰是事实上,我是。要是因为我不是,你被敌人杀了,我想我会后悔我不是的。要是为了我不是,你被敌人磨折死,我想我还不如是哪!” “不不,我是我是!就让我一个人是吧。馥你千万别含糊,你是烈士,是烈士!你听我说呀馥,你是烈士,你一定要是烈士!” “为什么?” “否则,否则我还怎么能…能把你的照片挂在墙上啊…”老屋里响彻回声。 老屋里寂静无比。 馥和姑⽗默坐花下,两个老人相拥而泣。 而所有的别人,迅即消失。 冷渐去,光流浪浪,风动徐徐,催开了満屋子里的铁树、昙花,掀起了那一曲久远但又切近的歌谣:我,就是你遗忘的秘语/你,便是我丢失的凭据/今夕何年?/生死无忌… 可是,依呢?那丁问我,依在哪里? 依在边疆。 満屋子里的风便狂暴,満屋子里的光愈加強烈,以至于风卷光瞬息之间淹没一切,以至于⽩昼茫茫,无无隙…惟余那丁孤⾝孑影,伫望其中。 “依!你在哪儿?” 没有人应。 “依你在哪儿呀——!” 空旷至极,连声音都是一去不返。 “边疆啊边疆,你就这么远吗——?” 是的,有一种流放,无边无疆。 “依——!依——!” 丁一惊醒,娥在⾝旁。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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