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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我的丁一之旅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29 时间:2017/11/4 字数:7375 |
上一章 第三十六章 下一章 ( → ) | |
依回来了 依回来得非常突然。石榴树结出了绿⽩⾊果实的季节,一个中午,依似从天而降。其时丁一正在自己的小屋里续写他的《空墙之夜》,忽听院子里响起一个似乎悉的声音:“请问,丁一还住这儿吗?”⺟亲应道:“哟,这么漂亮的姑娘!您从哪儿来?”“哦伯⺟,我是他老同学,丁一他…他回来了吗?”这声音哇,得厉害,谁呢? 丁一推门出去,只见石榴树的浓荫下,婷婷然站着一个素⽩⾐裙的女子。 “依,你是依?” “嗨,丁一!”依转过⾝来,満脸的惊喜不亚于丁一。 “真的是你吗,依?” 依在那丁肩上轻捶一下:“喂,你好像还是那样儿嘛。” 依走进丁一的小屋,四处看着。 丁一却止步门前,怯怯的不敢跟进。 “你看我是不是都老了?”依说。 丁一望着她,仿佛隔山隔⽔,隔生隔世一般。 “你们是不是都认不出我了?”依说。 “我变得真有那么厉害吗?”依说,同时在书柜的玻璃上望望自己。 风把屋门悠悠地合拢,依把它挡住,丁一这才顺势迈进门来。 “什么时候,依你是什…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有几天了。你呢?” “我?” “我这一路上都在想,你是不是也回来了?啊,谢天谢地,现在好了!”依双手合十,闭目之间还默念了一句什么。 我悄悄对那丁说:怕是又有⿇烦啦哥们儿,依还以为你也去了边疆呢!那丁脑袋里“嗡”地一响,甚至全⾝都忽悠一下,哪儿也不挨着哪儿了似的。 “太好了,太好了!”依由衷地舒一口气,继续墙上、地上、桌上地看着。 那丁只觉眼前有些昏暗,扶住书柜稳一稳神;怎么书柜的玻璃中好像坐着姑⽗? “别人都⼲吗呢?”依问:“咱那些老同学都好吗?” “哦哦,⼲吗的都有。”丁一敷衍着,慌忙借沏茶之名走开。 在厨房里烧⽔时那丁问我:咋办,哥们儿? 这可让我怎么说呢?就实话实说呗,你这个出卖者早晚还能跑得了吗? 幸好依没再问起往事。依被桌上的剧本昅引了:“嗬,你写小说哪?” “哦不,不是小说。” “那是什么?” “咳,瞎写着玩玩儿。”丁一忙把稿子抢过来,合上。 “写的什么,也许我能给你提供点儿素材?” “你还画画吗?” “不知道。” “那你…你⽗亲呢,他还好吗?” “他不在了。” 丁一脑袋里“嗡嗡嗡”地连着响,随即书柜的玻璃上又出现了馥。 依说:“我爸他,觉得最对不住的就是你。” “对不住我?” “他最怕连累别人,可结果还是连累了你。” “哦,没没…” “咱给抓去的那天晚上,我爸就去了‘⾰委会’。我爸跟他们说,你们不就是为了给我凑‘材料’吗?好,说吧,让我承认什么?我爸说,可你们不能再磨折那俩孩子!他说我以前教育我女儿要诚实,现在和以后我还是要这样教育她,所以我不会不承认我自己说过的话。我爸拍着桌子问他们,你们年纪轻轻的是从哪儿学来的这苦⾁计?从哪儿学来的株连?要是你们不学就会那我就说对了:人恶!如果你们是刚刚学来的那我就又说对了:这是个狗庇时代!好了,我爸说这些话我承认都是我说的,你们可以放了那俩孩子了吧?尤其是那个男孩儿,这事跟他毫无关系…” 依说:“可我爸还是太天真了,他以为他承认了,你和我就都没事了。” 依说:“我们离开这儿的那天,直到上了火车,我爸还向那些人问起你,问那个名叫丁一的男孩是不是已经回家了?可他们说谁的事是谁的事,你以为⾰命是请客吃饭吗?” 依说:“直到最后,我爸也没忘了你的事。他跟我说:如果你能回去你一定要去看看丁一。那时候我爸已经有了一点儿自由,传说我们就快能回家了。” 依说:“那些年里我爸一直想给你捎个信,可又怕连累你,甚至连累你全家。我爸让我告诉你,这事与你无关,一切都是他自己承认的。他想嘱咐你,不管那些人要你承认什么,你都可以往他头上一推了事。” 依说:“他也是这么嘱咐我的。可我说,那样的话我成了什么?” 依说:“这时候他就搂紧我,半天半天地什么话也不说。” 依说:“直到有一天我们看了个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你还记得吗?里面有个老钟表匠,你还记得他是怎么跟他女儿说的吗?他说:‘有些人要站出来,有些人要等待,你是个姑娘你还年轻,所以你要等待。’这句话让我爸泣不成声。我还从没见他哭过呢。然后他说:‘就是这,就是这,我一直想跟你说的就是这句话呀!’” 丁一悄悄地走出门去。 依不拦他。 那天丁一独自走了很久。也不知走到了哪儿,也不知自己是已经解脫了呢,还是依旧罪孽深重? 回来的时候依已经离开。依留了个纸条在桌上:大作已读,未经同意,抱歉。明天我再来,我要跟你谈谈我对《无墙之夜》的看法。 依的疑虑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写⻩⾊小说吧?”丁一故作调侃地说。 依却一脸严肃:“那倒不会。而且呢,而且我理解你的愿望,或者说是理想。” “是吗!”丁一一拍腿大,几乎跳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一样,你绝不会那么傻。” 但依并不被他的奋兴所感染,严肃中却又像多出几分忧虑。依把那稿子拿过来,核对账目似的翻看着:“可是,我但愿这些,永远,永远只是一种理想。” “喔?” “永远都只是美好的愿望。” “为啥?” “否则会有危险。” “危险?什么危险?”丁一笑得已经不那么自信了。 “不知道。”依看着丁一,像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答案来。“只不过是直觉…” “直觉到什么?” “那里面,好像,潜伏着一种…” “什么?” “恐怖。” “你是说,恐惧吧?” “不,是恐怖。我亲眼见过的那种,恐怖。” “你亲眼见过的?”丁一低垂下目光,心想那一定是在边疆了。 “无墙之夜!”依说:“你的‘无墙之夜’不过是一种,嗯…怎么说呢?充満善意也充満着天真的,梦想。” “对呀,是梦想!”丁一紧跟上说:“但梦想未必就不可以实现。”丁一想把话题赶快转向他的戏剧,万不可过多地触动边疆。 “但是在边疆,”依说:“我亲⾝经历过那样的噩梦!那是真正的无墙的黑夜。真正的无墙的黑夜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整夜整夜地提心吊胆,惊恐不安,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人闯进来问你们在⼲什么?问你在想什么?要不然就把我爸我妈带走,剩我一个人在那间小土屋里等着他们回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忽然一灵又醒了,以为是醒了,一看我是睡在旷野上,四周毫无遮挡,狼就在周围亮着眼睛,猫头鹰就在树上哭一样地笑…等到爸回来了,等到妈也回来了,我才知道那是梦,⽑骨悚然的一场噩梦…” “但这不一样啊,依!我知道你在边疆受了很多苦,但我们的戏剧跟这不一样!你的梦里,失去墙,那是因为你害怕失去保护,而我们在梦想里消灭墙,恰恰是要消灭隔离,消灭敌意…” “可危险就危险在这儿!丁一你听我说,恐怖就恐怖在这儿!就怕你消灭不了隔离,反倒消灭了保护!” “不会不会,肯定不会。” “怎么就肯定不会?” “因为,因为我们那都是自愿的。对了,这两种‘无墙之夜’的不同就在这儿:边疆,那是強迫,而戏剧是自愿的!” 依默默着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把声音放得很轻:“你以为,自愿的,就都靠得住吗?” “我宁愿相信。” “姑⽗当年也是自愿的呀!” 丁一一惊:“依,你也相信姑⽗是坏人?” 依摇头摇:“但他是自愿的。他出卖的人,和出卖他的人,都是自愿的。” “这么说,你还是认为人都是靠不住的了?” “丁一,听我给你讲件真事:在边疆,那些人,要我爸我妈和很多像我爸我妈那样的人向领导心,要自觉自愿地把自己实真的思想都写出来。” “这不一样!”丁一喊着:“依,这完全是不一样的!” “他们说:你们要相信领导,要向领导上心,把心里那些暗的角落,灵魂深处的一切,尤其是那些见不得人的想法,都主动地让领导上了解。你以为我爸我妈他们怎么着?他们无比虔诚。他们完全是自觉自愿地那样去做了,以为那样就能表达他们的忠诚,就能够赢得…” “依,我跟你说,你听我跟你说这为什么是不一样的好吗?”丁一喊着:“他们的心是单向的,可我们是互相的!” “你听我说完好吗,丁一?甚至,领导上,让我爸我妈他们那些人互相也要那样,要互相坦⽩,互相监督,互相毫无隐瞒,要把‘私’字消灭在一闪念,而消灭‘私’字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它们都亮出来见见太。那些天真的老人们就真的相信了,就真的那样去做了,把他们最隐秘的想法都告诉给了别人…可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还是不一样的!依,你听我说嘛,”丁一尽量把声音放得平和些:“我们的敞开心魂是平等的,没有一个指挥者或纵者,而你爸你妈他们是在某些人的強迫下!” 依这才止住话头,好像涌的波涛碰到了一处寂暗的深潭,忽然跌落。 “依,现在你听明⽩了?” 依的目光似也随之掉进了那处深潭——深潭之下条条暗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错,汇聚,分离…再流向更加不为人知的地方。 “依?” 或许是那深潭太深太暗了吧。 “依?” 或许是那暗流太久太长了吧。 “依,我知道你受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欺骗,但是你不会对这个人间已经没有信心了吧?” 依的⾝形已经回到了故乡,但依的心魂仍不知漂泊于何处。依的嘴角微微抖动了一下——丁一说他没听清,但是我听见了:“你们的戏剧,不会助长出一个指挥者,或纵者吗?” 唔,那个可怕的孩子!丁一你还记得吗? 丹青岛的传说 事后那丁反复问我:依肯定是那么说的吗?/我说:没错儿,她就是那么说的。/丁一说:我咋没听见?/我说:你没听见是你不愿意听见,不等于我也没听见。 及至见到秦汉,秦汉笑道:“嗯,有意思,我倒是赞成依。” “哦?你赞成她什么?” “说真的,”秦汉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其实我很欣赏也很钦佩你们的戏剧。” 咳咳,原来秦汉什么都知道了,丁一不免尴尬。为掩尴尬,他赶忙转移话题:“我是问你赞成依的什么?” “‘丹青岛’的事你知道吗?”秦汉问。 “什么?你说什么岛?” “一个无名的海岛。所以叫它‘丹青岛’是因为,几年前,诗人岛和他所爱的两个女人,画家丹和画家青,一起离开了这个喧嚣的城市——照他们的话说是这个失的人群,到那个荒岛上去生活了。” “是吗,”丁一瞪大了眼睛问:“真有这样的事吗?!” “我也是听说。” “谁?他们都是谁,很有名吗?” “这不重要。” “在哪儿?我是说那个荒岛?” “这重要吗?”秦汉说:“我发现你总是对些并不重要的东西有兴趣。” 丁一瞪着俩眼愣了好一会,才又问:“你是说,那两个女人,也都爱他?” “应该是吧。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怎么样你觉得,够了吗?” “够不够的你问我⼲吗?我又不知道。”丁一有些敏感。 “哦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啊,要维系一个多元的爱情,那样,是不是就够了?”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你看啊,”秦汉顺手把桌面上的两只酒杯推到一起“两个人,构成几个关系?一个。”然后他又推过来一只酒杯,问:“再增加一个呢?” “怎么啦?”丁一傻呆呆地盯着那三只酒杯。 “酒杯增加一个,关系却不止增加了一个。” 丁一还是没懂。 “三个人,构成几个关系?” “噢——我懂了,你是说那两个女人也得,相爱?” 秦汉喝一口酒,冲丁一翘翘拇指:“当然啦,再多几个也有可能。” “那他们,我是说诗人和他的两个女人,是这样吗?” “不这样,早晚就还是个荒岛。” “哇——!真有这样的事吗?”丁一由衷地赞叹,由衷地感到欣慰、鼓舞。我却注意到秦汉话中有话,便又问:“你说‘再多几个也有可能’,这话啥意思?” “既然可以多,为什么不再多些?” “是呀,”丁一说:“为什么不可以多些、再多些呢?” 秦汉说:“你问谁?” “当然问你呀?” “我怎么知道?” “萨说这话是你说的呀?你说,既然爱情是这人间最最美好的事物,照理说就该让她扩大,怎么倒是要尽量地缩小呢?” “对,是我说的,怎么啦?你找到答案了?” 丁一瞠目,语塞,速冻般僵在那儿。 我亦不免慨叹连连:刚才我还说他丁一呢——你没听见,是因为你不愿意听见。现在看来,这逻辑还可延伸:你想听见你就能听见,你想听见什么你就能听见什么。只要你想,你就能把(秦汉的)一个疑问句,听成一种怂恿,甚至于听成一句号召。 “好吧好吧,”丁一无奈地摇头摇“那你说,‘丹青岛’怎么了?” “诗人和他的女人们…不不,这样说会让他们愤怒的,他们一向強调平等,所以只能说:他们仨。他们仨远避尘嚣,离开陆大,在南方一个小小的海岛上建立了他们的非凡之家,读书昑诗为乐,养蛇养蝎为生,再种些瓜菜自用。海岛上有的是荒地,种什么都行;海⽔中有的是小鱼小虾,以及各种浮游生物,养什么也都不是件很难的事。全蝎是味药材,蛇⾁、蛇胆也都是药材,蛇⽪的用处就更多了,这些东西有人来定期收购,同时给他们带来⽇用品。‘丹青岛’上的人们相信,活着其实并不需要那么多物质,够了才是富有。他们立志要过一种与这尘世大不相同的生活,享受朴素,享受智慧,享受爱情,就像有位大哲学家说的:‘诗意地栖居’…是呀,这不是诗吗?这才是诗。否则你说,什么是诗呢?” “那,现在呢,他们?” “我说的就是现在。” “还有呢?” “我就知道这么多。” “唔——,简直不敢相信!”丁一赞叹不已。 丁一又问:“你认识他们?” “我认识的人,认识他们。” 我看秦汉这话里又有伏笔,但丁一已然奋兴得快要跳起来了:“了不起,了不起!真是这样的话,那可真是了不起!” “是呀,”秦汉说:“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你啥意思?” “但是他们,我是说‘丹青岛’,并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你的什么问题?” “如果可以多,为什么不可以再多?” “我还是听不出这跟‘诗人岛’有何相⼲?” “人的望我了解。” “诗人到底是谁?” “你又问他是谁。我告诉你:谁也一样。” “那,”丁一说:“我看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嘛。” “对,甚至很好,但这是戏剧!” “戏剧?可你刚才说是真的呀,你不是又跟我玩什么花活吧?” “是真的,但只能是戏剧。”秦汉说:“戏剧的要领你应该知道。”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 “有限的——用你们的话说就是‘约定的’——时间,有限空间,有限的人物,和有限权力。” “权力?”丁一笑道:“这我怕你是文不对题了,我们的戏剧恰恰是要放逐权力!” “那么敞开——就像你说的‘互相的心魂敞开’,难道不意味着一种权力?你把自己出去,好,你把自己给谁谁就获得了一种权力。进而,你把自己给了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所以我看依问得对,这肯定不会助长出权力吗?” 丁一:“我简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秦汉:“那好,等你听能懂的时候再说吧。” 丁一:“比如说‘丹青岛’,让你反感吗?” 秦汉:“我只是说,他们没能回答我的问题。” 丁一:“要是你,你咋办?” 秦汉:“我想还是依说得对,但愿它永远只是一个理想吧,美丽无比的理想。”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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