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史铁生短篇小说集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史铁生短篇小说集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30 时间:2017/11/4 字数:8906 |
上一章 黑黑 下一章 ( → ) | |
需要首先说明,这是过去了的那个时代的事。 一 我那时是真的准备好杀自了,但我想,何不看看那阔别了多年的故乡之后再去死呢?反正是遣送,一切都用不着我费心去安排。 我给前发了最后一封信,独自蹬上了西去的列车。信很简单:“在大家竞相⾼歌光用的时候,谁道破了黑暗,谁也就面临了没有尽头的黑暗——不知道这本⾝是光明还是黑暗。”反正我是准备去死了,不怕在我的档案中再加上一条“冥顽不化”不,我不是英雄。英雄不都是⾼瞻远瞩,信心百倍,从来不曾有过悲观、沮丧和伤感情绪的么?我呢?凭良心说,那时只剩了悲观、沮丧和伤感。铺盖卷在行李架上晃悠着,那上面捆着一条很结实的绳子… 二 故乡的山⽔依旧,故乡的人却多是陌生的。有些上岁数的我还能认出他们,可他们却怎么也想不起我了。我无可奈何地向他们笑笑,想起了古人的诗句:少小离家老大回…但也颇觉无聊。只有故乡的⻩土令我欣慰,大约埋在里面是很惬意的。 年轻的队长引我走上崖畔。清平河在村前无力地流着,真象小时候村里那个说书瞎子的琴声。然而我想起了贺敬之的《信天游》:羊羔羔吃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进村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挖野菜的孩子在啃着一块糠团子。 年轻的队长一直上下打量着我,态度并不严厉,而且和善得近乎谦卑。大约是因为我穿的是制服,而且⽪鞋虽旧却毕竟是⽪鞋。从公社来村里的路上,碰上了一个拦羊的老汉。队长走过去和他“嘁嘁嚓嚓”地说话。“咋?在京北当⼲部还嫌不美?这看做过①了没有!”是老汉惊惜的声音。游子的悲哀,莫过于慈⺟的误解了吧? 崖顶上有两眼破旧的窑洞,围着一道石头堆砌成的院墙。我的心颤栗了。⺟亲再也不会站在院前的磨盘上喊我回家吃饭了。那儿,曾经是我的摇篮。 “就是右面这眼。”队长说。 没想到这也是我的墓地,我想。 “你大爹过世后,这窑归了张山家。张山,认得?张世发的儿,不认得?” 院门“嘎”地被推开了。忽然一阵狗叫。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别怕,”队长说“‘黑黑’没力气咬人了。” “黑黑”?!我以为是幻觉:左面那眼窑前趴着一只黑狗。小时候我也有一只黑狗。听瞎子说《大闹天宮》时,我曾憎恶过我那只黑狗。可是有一次,我拦羊时碰上了狼,要不是我那只健壮的黑狗,别说羊,连我也不至于有今天了。说来可笑,从那时起,我总认定二郞神的狗是⻩的。孩子自有孩子解决问题的逻辑,他们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解释无可否认的矛盾,却又急于按着自己的想象去编排,为了求得心理的和谐。 这不是幻觉,左面那眼窑前确实趴着一只黑狗,没有光泽的黑⽑已经遮盖不住一条条的肋骨,瘪瘪的肚子两边立着尖尖的腿大骨,骨尖似乎随时要刺破它自己的⽪。它充満敌意的眼睛盯着我。却一动不动,只是不时嘶叫两声。这时我才觉到,它的嘶叫是那么疲弱,简直象孤苦病老的人在呻昑。 狗,多少唤起了我的兴致,唤起了我的乡情。我向“黑黑”走去。 “黑黑”挣扎着站了起来,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喔噜喔噜”的声音。 “别逗它了,‘黑黑’活不了几天啦。”队长的声音充満了同情和冷惜。 我掰了一块剩馒头扔给了“黑黑”可是它看也不看,依然警惕地注视着我。喔嚯!是只好狗,童年的经验告诉我。我甚至觉得它就是当年救了我命的那只黑狗,或者是它的子孙。我的那只黑狗早已经死了,最终是被一只狼咬死的,⽗亲把它的⽪做成了褥子,捎给了我:我又把它带回来了。 “‘黑黑’吃吧!那么好的⽩馍馍,傻‘黑黑’!”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站在窑顶上冲“黑黑”喊。 “你下来,让它吃,”我对男孩子说。 男孩子绕到窑前,一把抱住“黑黑”的头。“黑黑”眼里虽然还闪着凶光,但却趴在男孩子怀里,用一种奇特的声音叫着,象一只挨冻的⺟发出的拖长的叫声。这声音我懂,它是在哺哺地诉说刚才的委屈呢。看来,这个男孩子是它最信赖的人。 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恶作剧的想法:如果此该男孩子狠狠地揍“黑黑”一顿怎么样… 三 我住在东窑。“黑黑”守在西窑。从不见张山,西窑门上一直挂着一把大铜锁,发⻩的窗纸上尽是雨点打过的泥痕。“黑黑”警惕着我,怕我犯侵它的领地。我警惕着别人,说不定什么时候要把我揪去批判一阵。“黑黑”顾不上理我,它饿;我也没心思理它,我想死。我们相安无事。各念各的经。只是偶尔男孩子来,送给“黑黑”半瓢泔⽔或是一把红薯须:“黑黑”便囫囵地呑下去,男孩子的手,依旧趴在窑前,守卫着它的领地。过往人、乡亲们常站在院门前往里张望,多半是为了参观一下京北来的人,然而却总要夸奖一阵“黑黑”才走。“婆姨带着娃走了,唉!张山倒是养了这么条好狗…”人人都这么说。 我之所以还没有动用那行李绳,一是因为窑洞里没有房梁,二是因为我还没有看够故乡的山⽔。不过,也许这两点都不是原因。真算幸运,人们顾不上理我,他们为饥荒所奴役,于是我倒有了自由。我在田间小路上独自徘徊,看见雾一般盛开的荞麦花,听见蜂群“嗡嗡”地劳作;我去枣林深处悄然漫步,感慨老树边又萌发了新苗,叹息鸟类追逐着生活;晚上到场院里望月,为⺟牛给小牛喂所感动;夜间噩梦难眠,为荒野里野兽的呼嗥而神往…万物都是本能地不愿意死的,何况人!可只有人有时候会想到杀自,人⾼级在哪儿呢? 七月里,一场暴雨,发了山洪。村前那条温顺的小河顿时怒起来,波涛汹涌,浊浪排天,咆哮着,把山里的朽树举上浪尖,把来不及回村的羊群抛进涛⾕…我跑下山去,跑到河边。平时这条简直称不上河的细⽔刚能没过膝盖,而此刻,河面⾜有几十米宽。雨雾中看不清对面的山,好像这⻩⽔是与天相连的;天也是⻩褐⾊的,时而亮起一道闪电,象火一样;滚滚的雷声片刻不息。我想起了那幅油画——九级浪;不过,那是海。但我想,要是有一条古老的帆船,这⽔也⾜以把它擎起,当然,也⾜以把它打翻…我被这⻩河子孙的壮举惊呆了。在我的记忆里没有过这样的场面,也许是因为,那时的荒山还没有开垦到今天这般彻底,山间的树木还没有砍伐到今天这般⼲净。 “看!‘黑黑’又在那儿发疯呢!”有人喊了一声。 我朝崖顶上望去。是“黑黑”!它站在崖边,伸长着脖子在狂吠,好像就要扑向狂涛似的。浑⾝的⽑一缕一缕地贴在它瘦骨嶙峋的⾝上。雷声和⽔声太响,但凭“黑黑”那副样子,可以断定它的声音是暴怒的、嘶哑的、充満了恐惧也充満了怨恨的。 “这张山真是养了条好狗!”人们又都这么说。 我走上崖顶。 男孩子正倚在院墙上,披着一片破⿇袋。 “‘黑黑’这是怎么了?”我问男孩子。 “它难受呗。” “为什么?” “为的良心呗。” “良心?” “你看它叫得多心酸。” “黑黑”在崖边蹲下了,趴下了,把头贴在地上,放在两只前爪中间;与其说它是在息,不如说是在战栗。我走近它,它竟然没有发觉似的,叫声却是呜呜咽咽的。“黑黑”今天实在是反常。 “它哭呢。”男孩子说。 “哭?为啥?” “为张山呗,张山给人绑走那天,‘黑黑’不在窑里。要不它是能追去,可它回来那辰儿山洪下来了,隔断了路。一发山洪,‘黑黑’就哭呢,它好后悔…” “张山是被抓走的?为什么?” 男孩子一愣,再问,他什么也不说了。 忽然“黑黑”猛醒了似的跑向西窑门前,来来回回地巡察它的领地,看看那紧锁的窑门、打的窗纸和那结起了蜘蛛网的门楣,才又放心了似的在前门趴下。它的叫声又变成“喔噜喔噜”的,大约是化悲痛为力量了。 张山是一个谜。在山间锄地的时候,我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地向乡亲们探问张山的事,然而所有的人都是守口如瓶,或者说一句:“你慢慢就晓得啦。”但从乡亲们的叹气、头摇和沉思中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同情张山,并且似乎都带着一种內疚,有几次我甚至觉得。乡亲们爱戴张山,当他们叼着烟袋“巴达巴达”地沉思之际,大概是在为张山而祈祷上苍呢。 四 我诚心诚意想和“黑黑”作个朋友了。孤苦的心会因同命相怜而靠拢,我这样想。 我把一块红薯放在地上“啧啧”地招呼“黑黑” “黑黑”睬也不睬。我举着红薯凑近它。它又挣扎着站起来,发出“喔噜喔噜”的声音。 “你也喜‘黑黑’了?”男孩子又出现在窑顶上。 我解嘲般地笑笑说:“可它比我还不懂人情世故。” 男孩子没懂我的意思。他说:“‘黑黑’可通人,心忠着哩!可它怕你的⽪鞋。” “它能认得⽪鞋?” “当然,那些人也穿这!” “谁?” 男孩子意识到说漏了嘴,又不言语了。 我换了一双球鞋,重又踢踢那块红薯,向“黑黑”表达友谊的愿望。 “黑黑”还是不理睬。 “你先躲起。”男孩子指点着我。 噢,是了;我得让“黑黑”相信,我的施舍毫不包蔵祸心,而是彻底的好意。我若无其事地走进窑去,关了门,从门里观察“黑黑” “黑黑”真机灵,它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并仍“喔噜喔噜”地表示余怒未消,好像是在说:“少跟我来这套吧!”但它毕竟是俄得很,左顾右盼了一会,便匆忙解除了警备,不叫了,并急着去呑掉了那块红薯。它呑得那么匆忙、慌张,不时溜一眼我的窑门。唉,那可怜的眼神简直象人。我从门里又扔出一块红薯“黑黑”迟疑了一下,但一经尝到甜头,理智便成了俘虏,它又吃了。 真妙!此后“黑黑”再见了我,虽然不停地转动着耳朵——心有余悸,但却不叫了,而且是那样眼巴巴地望着我;再扔给它什么食物,它也就自认卑地吃了。但是,它绝不允许我接近它⾝后的窑门。 有一回,我故意用一块蘸了油腥的菜团把它引开,悄悄走近那窑门。“黑黑”发现了,吼叫着向我奔来。我们是朋友,这只能保证它不咬我,但它却执意用吼叫(近乎于斥责般的吼叫)示意我离开。我忽然对那眼窑洞产生了神秘感,也许那是狗的神坛吧?也许里面有“黑黑”的偶像? 夏天的暴雨、冰雹、洪⽔铸成了大祸。没来得及收割的麦子被打烂在⻩土里;正扬花吐穗的⽟米、⾼粱歪倒在山坡上,裸露着紫红⾊的须,预示着秋冬生活的艰难。家家户户都开始吃糠了,孩子们提着小篮去山里寻野菜;人们把仅存的粮食更经心地贮存好,以备来年的舂荒——舂天可不能没吃的,那是要力气的时候。 谁还顾得上“黑黑”呢?虽然它是一只通人的好狗。糠被人吃了,红薯⽪、红薯须、泔⽔之类便只够供养猪的了。男孩子挨了家里的骂,空着手跑来安抚一下“黑黑”也安慰一下自己。我呢?经常做梦又到了“全聚德”、“东来顺”、“丰泽园”醒来便狼呑虎咽地大吃其酸糠饼和隔年的苦红薯。“黑黑”却还是固守在窑前,不去行乞,不去偷盗,在领地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悄悄地出去寻觅一回,把人类的大便再来消化昅收一遍。 我有些厌恶“黑黑”了。我觉得它体现着一种反自然的丑行,倒不仅仅是因为它吃屎,而是因为它如此固执地守卫着它的神坛。 “好狗,真是条好狗!”过往的人们说。 “我家要是有粮,我就把‘黑黑’领回去。”过往的人们又说。 “‘黑黑’不会跟你走,好狗不嫌家贫,好狗是领不走的!”过往的人们还说。 “黑黑”呀!可也真是难,似乎只有甘心于受苦受难,方能作一只好狗。 我联想到自己。我为什么还不去死呢?这地球就是我固守的神坛么?我心灵上所受的凌辱和庒抑难道比屎要香些吗?谁知道灵魂离开这⾎⾁的躯壳,不会在别的地方找到真理、自由和幸福呢? 那夜里,我总听见“黑黑”在院子里叫。那种叫声是以前没听到过的:时而“咿咿呀呀”时而“吭吭嗤嗤”时而“唧唧咕咕”象叹息,象怅惘,象受着煎熬。“黑黑”也感到空虚了吧?我想,苦笑了一下,开始整理那久违了的行李绳。也许挂在门楣上就可以达到目的了,我下意识地推开门,把绳子挂在门楣上… 忽然我发现听不见“黑黑”的叫声了,啊!“黑黑”不见了。这似乎是件有趣的事情,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黑黑”那片空的领地,但愿它不是又去吃屎了。我忽然感到要发生奇迹。我巴望着发生点什么奇迹。人在空虚到极点的时候,生活里一点点反常的现象也会提起人们的兴致。我一直在门槛上坐到天亮。喔嗬!擅离职守!“黑黑”也想开了!它一直没回来。我又把行李绳扔到角落里去。 早晨,男孩子又站在了窑顶上。“啊!‘黑黑’寻男人去了!”他对我说。 “寻张山?” 男孩子“哈哈”大笑:“‘黑黑’想成家了呢!” 我恍然大悟。真的,时隔多年,我竟忘记了这种事。昨夜那叫声多象个发痴的恋人!那叫声中有一种美好的愿望“黑黑”去追求了!感情的需要,生存的需要,可以使任何生命冲破习惯的樊笼。这就是创造,这就是创造的原因和动力。外界再严酷的束缚,內心再迂腐的观念,都不是生活本⾝的对手。 我又忘记了死。我随时随地都在设想着“黑黑”的幸福。此刻你在哪儿呢?在和你的情侣漫山遍野地追逐,自由自在地笑吧?在荒草丛中打滚儿,在你“情侣”的怀里撒娇吧?追捕猎物,体尝创造的乐趣吧?茹⽑饮⾎,共度收获的愉吧?互相理⽑、亲吻,享受着甜藌的爱恋?对着荒野呼叫,抒发着原始的情?星光下,你安心地酣睡,⾝旁有你可依赖的朋友为你挡风,为你警卫;你喃喃地吃语。做着美梦;你咬它一口,为了它对你不够温存;你“喔噜喔噜”发一阵脾气,为了它对你缺乏理解;你们互相怄一阵子气,然后又言归于好;你们依偎着哭一场,又互相安慰对方受伤的心灵;你们互吐衷肠,没有猜疑、没有防范…早晨,光照亮了洞⽳,你们向着天空⾼歌,抖擞精神,又向那广袤无垠的大漠跑去,心里升起新的美好的憧憬…我的心跟随着“黑黑”自由地驰骋,沉浸在一种朦胧的希望中。 五 可是,没多久“黑黑”度“藌月”回来了。 它是悄悄地回来的。晌午,我正在“黑黑”的领地上来回踱步,嚼着糠团子,它轻轻地拱开院门进来了。它并不叫,也并不马上要求我离开它的领地,只是一溜小跑,又在它的岗位上趴下,那一脸尴尬的神情象是在说:“这不怨你,这怨我,好在是你,不是外人。” “黑黑”仿佛提不起任何兴致,一味地趴着,转着眼珠想心事。是旅途的疲劳?是对“情侣”的思念?是仍沉缅于过去的幸福中?草丛中绿⾊的美梦,明月下喁喁的情语,有平等的同类对你的关心,对你的温存,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趴在这冷寂的窑前…唔,山野的风是寒冷的,可是在这儿又有谁给你些微温暖呢?在“黑黑”度“藌月”的时候,我捅开过西窑的窗纸:一股冲鼻的霉味儿;土炕上铺着一条发红的炕席;窑堂里有两个空囤子;条案上落満了尘土,印満了老鼠的脚印。就这些“黑黑”守卫着的就是这些。呜呼!习惯真可怕!狗毕竟是狗,狗难移;我恨不得揍它一顿。可是,一看见“黑黑”那副任劳任怨的忠厚相儿,我又于心不忍了。更何况,我自己如此,又有什么资格来苛求一只狗呢? “黑黑”这次回来的一个明显变化是“少言寡语”了。一连多少天,它总是默默地趴在窑前发愁。 有一天,不知男孩子从哪儿弄来了一只死乌鸦。“犒劳犒劳‘黑黑’!”他说。然后,他在“黑黑”的肚子上摸摸,笑着喊起来:“‘黑黑’要当妈妈啦!” 噢,原来它是在为这事发愁。是呵,独自生活尚且艰难,生儿育女又将怎样呢?未来的生活是美好还是苦难?人不了解狗,正象狗不了解人一样,不知“黑黑”是在怎样盘算。 男孩子拿来了一个柳条筐,在里面铺好了麦秸和⿇袋。“黑黑”在男孩子腿旁蹭来蹭去,感零涕。“我的孩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如果它会说话,准会这样说。⺟亲是无私的,⺟最能得到尊重和触动他人的恻隐之心。我把我那条狗⽪褥子拿来围在柳条筐上。我忽然觉得恐怖“黑黑”竟也在我周围蹭来蹭去,向我表示感——它不可能明⽩那张⽪的由来。同时,我重又感到了做人的骄傲:我们是可以总结历史教训的,譬如说我,我就道出了黑暗的事实,这黑暗的初萌与历史上的一些悲剧何其相似!虽然我因此而被遣送,离子散… “黑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事到临头,它反而振作起来。是做⺟亲的热望鼓舞了它吧?它经常扒着柳条筐察看麦秸和⿇袋是否铺得适当,还时常跳进去试试,整理一番“哼哼唧唧”地叨咕些什么,许是在练习一支摇篮曲吧。唉,不管怎么说,肚里的小生命并不知道外间的炎凉,做⺟亲的要为它们考虑周到。 “黑黑”开始学坏了。它时常离开自己的岗位,开始行乞了,开始随处摇尾乞怜了。它开始和别的饿狗撕打了。为了争夺一块红薯⽪或猪食槽里的一点残羹剩饭。 后来“黑黑”竟开始偷盗了。头两次,它还有些惭愧。当我发现我的一碗剩米汤被得⼲⼲净净而咒骂不休时“黑黑”躲在柳条筐后面,屏住呼昅,连头都不敢抬。我踢它两脚,它不躲也不叫,甘愿受罚。然而它并不改,接二连三地偷。我准备用子好好教训它一顿,是男孩子提醒了我。 “‘黑黑’心焦呢!” “你替它讲情吗?” “你没见‘黑黑’的子?一点也不,可它就快生养了!” 我原谅了这个可怜的⺟亲。 但是“黑黑”愈发不知深浅了,经常有人找上门来,要找“黑黑”算帐。这家被它偷了几块⼲粮,那家被它盗了一盆泔⽔,自留地的⽟米被它庒倒啃了,红薯地里的红薯被它创了…人们愤愤地骂着:“这狗!再偷剥你的⽪呀!”有人用石头砸它,有人用锄把抢它,它尖声地讨饶,尖声地求救。幸亏男孩子是“黑黑”坚強的保护人。 “把院门关好,别让‘黑黑’跑出来!”队长对我说。可我希望⺟能使“黑黑”的格有个突变。我故意把院门留一条窄。 就在分娩之前的那天晚上“黑黑”拖着一条被打瘸了的腿跑回来了。它“嗷嗷”地呻昑着,哭泣着。男孩子安慰它:“怨人家吗?人家也没有吃的呢,人家的娃娃也没吃呢…” 夜里“黑黑”生下了一窝小狗。 儿女一落地就能安慰⺟亲的心了,它们“唧唧唧”地争抢着头;汁流进了儿女的小嘴巴,⺟亲的屈辱还算得了什么呢?“黑黑”这个儿子的脑门儿,吻吻那个女儿的眼窝“哼哼唧唧”地唱一回,眼睛里充満了慈爱和満⾜。冷寂的窑前有了生机。 从院前经过的人们又都停下来,围着柳条筐看一会,赞叹一会,好像忘记了“黑黑”一时的不轨行为,又记起了它是一条好狗。 “喂,要养狗的就抱这狗儿子,保险把家看得好,保险!” “再让‘黑黑’给一阵儿吧,狗儿子将来长得壮实些儿。” “‘黑黑’抓过谁呢!” “张山那几张獾⽪闹卖了钱儿!” “有一回狼来拱张山家的猪圈,‘黑黑’拼了死命…” “黑黑”和它的儿女们就这样在柳条筐里厮守了好几天。 小狗们吃得越来越多了“黑黑”的子又瘪了。它又拖着瘦弱的⾝子四处奔走了。 正是深秋,庄稼收完了,田野里一片萧条。“黑黑”一无所获。 正是荒年,夏天的洪⽔把麦子毁了,秋粮也所收无几,家家锅里又都熬着米汤,蒸着糠团。“黑黑”一无所获。 食槽被得精光,老⺟猪也饿得直哼哼。 人粪也难找… 小狗们在叫,在哭。它们还不会自己觅食。 “黑黑‘”每天拖着疲乏的⾝子出去,怀着受了打击的心回来,把⼲瘪的头塞进儿女们的小嘴,儿女们又受了骗似的哭叫…“黑黑”的目光又呆滞了。它大约是后悔了那山野里的乐,生活比它设想的要艰难得多。 六 在一个月黑风⾼的夜晚“黑黑”仍旧饥肠辘辘地到处奔走着。家家户户都闭了院门。“黑黑”不敢回去领受儿女们的责备,也不忍心再去用⼲瘪的头哄骗它们。它迫击了一只野兔,但没追着。它又追击一只妄图偷的狐狸,仍然只落了个气吁吁、浑⾝酸软。后来,它看见了一只觊觎羊圈的饿狼,自己瘦得已不是人家的对手,便只有嚎叫一阵,狗仗人势的份。狼逃了“黑黑”走近羊圈。不知是那⾼尚⺟的驱使,还是那原始野的复活,它受了⾎⾁的昅引,竟一时忘却了作狗的本份,它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这些丰盛的美味。——大概是这样吧,总而言之,我也不知道它施展了怎样的本领,竟然拱开了那布満葛针的柴门,拖走了一只小羊。假若它把小羊就地吃光,再净嘴上的⾎迹,大约谁也不会怀疑这不是狼⼲的事。但“黑黑”却自以为⾼明地又把柴门关好,叼着小羊来博儿女的心。也许它作好了挨一顿痛打的准备,但它不明⽩,这罪行已经超过了人们所能容忍的限度。 uMUxS.cOm |
上一章 史铁生短篇小说集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史铁生短篇小说集,综合其它史铁生短篇小说集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史铁生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史铁生短篇小说集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