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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史铁生短篇小说集 作者:史铁生 | 书号:43230 时间:2017/11/4 字数:140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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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片浩森无际的大⽔央中,有个小岛。小岛的地理位置极佳,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终年雨量分布均匀,时有和风携来细雨轻飘漫洒一阵,倏而云开天青。正如通常神话中所说,此处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岛民务农、打鱼、放牧、做工,各得其所,乐业安居。因四周大⽔环绕,渔业便兴旺,打的鱼吃不完,喂猫喂狗,喂野地里一切招人喜的牲口。以后便懂得把鱼运往大⽔之外的某些地域去,可以换来各类生活用物及奢侈品。 制作精美的金银首饰只为其一;这样,渐渐开通几条航道,商业从而发展。 一天,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有人偶然捕得一尾怪鱼,示与众人,都说见也没见过;又请了岛上年岁最长的人和阅历最深的人来看,都说闻所未闻。至于该鱼怪到何等程度,史料未留记载,于今传说纷坛,是万难考证了。有的说那条鱼⾚若炭火,巨首肥⾝,长可盈尺;有的说那鱼⾊同蓝靛,⾝薄如纸,短不⾜寸;甚至有说那鱼有头无尾的,或说有尾无头的。从万千民间传说中可以归纳出一条:那鱼体态不俗,⾊泽非常。仅此而已。 先不过是出于好奇,那人将怪鱼放在盆中喂养,又怜其孤单,捉一尾俗鱼与之为伴。不料就有若⼲小鱼问世。盆已嫌小,便放之于池中,小鱼或“怡然不动”或“俶而远逝,往来翕忽”确是好看。小鱼稍大,那人仍是出于好奇,选其体态⾊泽均呈怪异者留下,所余俗辈放回大⽔中去。怪鱼便不止一尾一,自然繁衍,又一代怪鱼降生;中间竟有怪相远过⽗⺟者。那人再把更怪者留下,其余仍放回大⽔中任其游去。如是选择淘汰,数代之后怪鱼愈怪且种类亦趋繁多,有巨眼膨出者,有大腹便便者,有长尾飘然似带者,有鳞片浑圆如珠者,有的全⾝斑斓璀璨,有的通体⽩璧无暇,或如朱如墨的,或披金挂翠的,仪态万种,百怪千奇。此事传开,不胫而走,便引得外域游客闻名而来。用今天的话说,旅游业也便兴起。沿⽔一带建起了旅馆、客栈,又把怪鱼分门别类养在玻璃容器里,置于厅前厅后、客房中、走廊旁,供游客观赏。从此小岛上经济倍加繁荣,人丁兴旺,昌盛空前。岛民们的生活也更丰富多彩。其时那人已近晚年,将先前之事说与后人,大家沉思良久,颇多感慨,未忘怪鱼给小岛之民带来了幸福,忽然觉悟:那鱼实非怪鱼,确乎神鱼也!这样,每逢年节岛上始有祭祀神鱼的活动。随之家家都喂起神鱼,供奉如待神袛。继而又兴神鱼大赛,各人将自己培养的神鱼捧出展示,互比⾼低。神鱼的体态⾊泽愈新奇,主人的声名愈好,在岛上的威望和地位也愈⾼。此赛事有些像西班牙的斗牛,南美洲的斗,或国中的斗蟋蟀了。赛时,倘鱼种平庸,主人便极损名誉,长久难在人前拍昂首。为此离子散的也有。于是人们呕心沥⾎挖空心思以求鱼儿异变,育出畸形,演成怪种。多少年多少代过去了,比赛长盛不衰,遂成风俗。岛民不论男女老少,皆赛鱼成癖。大赛之时,旗幡蔽⽇,鼓乐齐鸣,万头跃踊,甚嚣尘上。各式造型华丽的鱼缸宮般摆开,元可数计的神鱼在其中时沉时浮,虽再难“俶而远逝,往来翕忽”却独能翩翩而舞弄姿作态。奇异的品类层出不穷,煌煌然各显神通。小岛神鱼名传退还,来岛上观鱼的游客更是络绎不绝了。 以上所述全是过去的事了,远的一两千年了,近的距今也有五六十载。倘无旁的办法,我们的故事还是以不久前的一天算为确凿的开始吧,这样讲起来省些事。 不久前的一天,夜里,星光灿烂皓月当空,小岛四周微风细浪万顷波光。一叶小舟,自远而近,悄然靠了岸边。不待船⾝停稳,便从舱中跳下一位老人,踉踉跄跄急奔几步,五体投地扑倒在沙滩上。许久再无动静。月渐朦胧,风渐停歇,⽔拍船帮发出轻响,老人仍是无声无息。月又辉辉,风又飒飒,老人这才慢慢爬起来,仰俯天地,又叹息一回,然后谢过船家,拎起一只小箱,踏着月光向岛上走去。老人穿着极普通,相貌也极平常,只是虽満头⽩发动作却敏捷,步履轻盈。他随便找了家旅馆住下。客房中陈设不俗,照例都有一只鱼缸,缸中几条神鱼,有头的头摇有尾的摇尾,一律呆然若盼,憨态可掬。老人看了一会,熄了灯,解带宽⾐倒头去睡,须臾鼾声大作。 一宿无话。 天光大亮时,这老人出现在岛中心的街道上,时而匆匆疾行,时而停步环望,时而在路边的货摊前买些岛上极常见的食品边走边吃,又不断地停下来,向路人打听些什么。近午时分,老人登上了小岛南端的荒山。这山险峻,近乎拔地而起,是全岛的最⾼点。山上树木葱茏,怪石嶙峋,禽啼兽吼不绝于耳,茂草繁花不绝于目。只是不见人家。接近山顶时,老人边走边喊起来,喊着一个人的名字。泉声叮咚,云缭雾绕,山道崎岖,路转峰回。不久,密林深处有人回话了“是——谁——呀——?”远远的,银铃般清朗。老人寻声走去,见一男一女两个儿童在林间游戏。男孩攀在一棵树上轻声歌唱。女孩坐在草丛中专心编着一只花环。男孩摘了野果掷那女孩。女孩毫不理会,只顾自己手中的花环,一边也轻轻哼唱。一只小狗见有生人来,就大喊大叫。女孩赶忙把狗搂在怀里,男孩在树上问:是你喊我太爷爷吗?老人就又说了一遍那个名字。两个孩子齐声说,那就是他们的太爷爷。老人惟恐弄错,又问一句:你们的太爷爷可是大夫?孩子回答说不是,又说:我们的太爷爷是专门给人治病的。老人笑笑,便知道他的老朋友还活着。两个孩子就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还有那只狗。老人在后面跟着。走了一阵,来到一座小院前,石头围成的院墙⾼不过人,茅屋三间,柴门虚掩。两个孩子推门跑进去,喊着:太爷爷,有人找你!老人也走进门,⾝上发一些颤抖,见院里依然晾満了草药。 一会儿,男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对那老人说:我太爷爷说,你们要是想搜查就随便搜查。说完,男孩子又跑回屋里,屋里有嚓嚓的铡草药的声音。 还认得我么,兄弟?老人说。 老大夫也是须发全⽩了。他停下手中的铡刀,掸掸⾝上的草末子,让那两个孩子仍到林子里去玩。 兄弟,你认不出我了吧? 你们的人常来,我记不住谁是谁。老大夫说话时,目光追随着那两个手挽手跑出院去的孩子。 老人莫名其妙地站着。 孩子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屋里屋外你都可以随意搜查,看看是不是都是好的药。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昨天夜里才到这岛上。 老大夫笑笑。你装得就算不错了,不过还是能听出这岛上的口音。 我⼲嘛要装呢?我是这岛上的人,不过离开这岛已经好十几年了。我昨天夜里才回来。 老大夫这才正眼打量那老人。老人凑近些,让他仔细端详,同时动地看着他的眼睛。老大夫的眼睛浑浊一片了。 像是有些面,老大夫说。 老人就说出自己的名字。 老大夫又开始铡草药,刀起刀落草末横飞。 老人提醒他。六十年前,这岛上有个和你同岁的年轻人,因为在神鱼大赛上屡屡名落孙山,苦闷之极就想去死。这事你还记得吗? 我在这岛上活了九十年了,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 我说的这个人住在岛东。岛东住的都是养不出好鱼的人,都是些几代几十代也没人在神鱼大赛上露过脸的人家。他们都住在岛东,是些让人看不起的人。 你说的这些不算是新闻。 我没想说什么新闻。 现在岛东和岛西可是倒了个儿了。 是吗?那可是怎么闹的?六十年前岛上有四户养鱼养得最好的人家,都住在岛西,人称鱼仙、鱼圣、鱼帝、鱼王的四家。能养出好鱼的人都住在岛西,让人敬仰的人都住在岛西。 你提这些⼲什么?还不是什么秘密。 我知道这不是秘密,我对秘密不感兴趣。 老大夫不紧不慢地铡着草药。老人看看这三间屋子,一张桌子和几张凳子,一张大和两张小,之外就全是草药。老人捡了一块甘草放在嘴里嚼。 这事与我无关。老大夫说,那四户人家不能生养,断了后,家业就完了,这事与我无关。 你⼲嘛总认为我是来调查什么的呢? 不是一直在调查吗,你们? 我们?我就一个人,昨天夜里才来。 来⼲什么? 老人半晌无言。然后才又说:我没想到你已经不记得六十年前那件事了。我以为你不可能忘了他。他那时还年轻,立志要养出不同寻常的好鱼来,住到岛西去… 这样的人我见得太多了。 他没有兄弟姐妹。⽗⺟年轻时一心想养出好鱼来,没功夫生孩子,四十几岁时相信自己不是能养出好鱼的人,这才有了他。⽗⺟又把希望全寄托在他⾝上,让他从小跟鱼打得火热。 老大夫再度停了铡刀,注意听那老人说。 想起他来了?老人问。 没有,老大夫说。老大夫心里想着别的事。 他就从小跟那些鱼打得火热。十几岁上,他确实弄成过几条不坏的鱼,但毕竟还都是俗种。不过,由此他相信了自己前途无限。⽗⺟和邻居们也都这么说,说他没错儿肯定是那种能养出好⾊的人。以后他果真又弄出了几条不错的鱼。自负加上年轻气盛,他发誓十年之內至少先要超过鱼帝和鱼王那两家,否则就不算是他,也不娶亲。 后来呢? 后来?你还记不记得有天夜里他去找你?人已经是虚弱得不行,失眠、贫⾎、心脏也不好又没有食,就算当时还没疯再那么活下去也早晚是个疯。幸亏他还知道死是种解脫,比疯了好受。 别人都劝他好歹活下去,说不定还有养出好鱼来的⽇子。只有你理解他,现在看来,你是摸准了他的症结。 老大夫说:这岛上所有的病,都是因为又想养出好鱼来,又都怕死。 我那时可是不怕。 你是个走运的。 我恨不能立刻死了去。我弄了十年,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十年!再没弄成一条好鱼。我还是住在岛东,甚至在岛东也让人看不起了,说我没错儿肯定是再弄不成好鱼的人了。死是什么?是一切都不存在,一切一切都不存在,都没有。 我不记得你,老大夫说。 你不记得那夜我去求你?我想死,可我害怕上吊、跳崖、抹脖子、躺到车轮子底下去或者淹死,我知道你有一种药,河豚毒制成的药,比氰化物还毒几十倍,吃了没有丝毫痛苦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我从来没有那玩艺儿!我的药都是好药! 你懂得我,你就把那药给了我两粒。 胡说!我没有那种药,我也没给过你什么! 你不愿意看着我发疯,不是吗?你不忍心看着我疯够了再一点一点地死去,这事你忘了? 你随便疯吧,爱怎么疯就怎么疯吧,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你⼲嘛不愿意认我? 老大夫不再理睬他,又开始埋头铡草药。 你不必担心,实际上那两粒药可以说不是你给我的,事实上也是我自己偷着拿走的。你当初那么理解我,你把放那药的保险柜打开,装作一时疏忽忘了锁上,然后我们就喝酒,后来你喝醉了就睡着了,是我自己在没得到你允许的情况下,把那药偷偷拿走不辞而别的。 老大夫头也不抬。我没有喝醉过。 我是说六十年前那一回。 我九十年中没喝过一滴酒。你们愿意搜查,就屋里屋外都搜查搜查吧。 岛上出了什么事?你⼲嘛总认定我是来搜查的? 岛上出了什么事你比我清楚。你们不是认定,是因为我给岛上的人都吃了坏药吗? 我说过了,我一个人昨天夜里才回来。 这时候那两个孩子回来了,男孩提着満満一篮野果,女孩头戴一只鲜花编成的花环,打打闹闹蹦跳着进屋,扑到他们太爷爷的怀里。 你不打算搜查了? 不。我也不是⼲搜查的。 那好,时间不早了。 老大夫说完便与两个孩子去玩了。只有那只小狗警惕地盯着老人。 老人回到旅馆,闷闷不乐,便早早躺下,又不由得回味⽩天的事,愈发觉出那老友的谈吐蹊跷,辗转反侧,一宿未能睡得踏实。翌⽇,晨光熹微时,老人起⾝,到岛上去逛。洒⽔车响着铃声开过,薄雾中,有清洁工人打扫街道。四周大⽔上渔帆点点,时而有汽笛声顺着⽔面悠悠扬扬传到岛上。不久,晨雾散尽,所有的商店就都开了门,有些老年店员立于门前候顾客,橱窗里货架上満目琳琅。又有小摊贩在路旁挑起招牌,或卖⾐物,或售吃食,鼓其如簧之⾆招揽买主。街上男人女人熙来攘往,车流人流如涌如嘲。一切都很正常。到处可见新建成的和正在建的⾼楼大厦耸⼊云端,吊车的长臂举在朝里。老人从岛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寻找他当年的住所,然而不见,那片民房早已拆除改为露天广场了。广场宽阔无比且装修得极其讲究,大理石铺成的地面,⽟砌雕栏万转千回,条条甬道纵横错把广场分割得如同宮,中间一旗杆独竖,周围无数华灯林立。正是为赛鱼用的场所。老人又寻找他曾经在那儿读过书的小学校,那小学校也已改为赛鱼场了,无论规模和气派都不亚于前者。这样的赛鱼场岛上很多。 下午,老人又来到岛南的荒山上,找那老大夫。这回他换了一种谈话方式。 老人说:上回大概是我弄错了。 老大夫说:肯定是你弄错了。 弄错什么了呀?两个孩子问。 老大夫就又让孩子到林子里去玩了。 看来那个人不是你。你不是那个人。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过那种药,更别说给过谁了。 我在这岛上再不认识别人。既然咱们认识了,我想不妨个朋友吧?咱们又都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 那可真是件难得的事,老大夫说。老大夫也比上一回随和,且不时露出笑容,依然铡那些草药。 你还是老跟这些药打道。 完全是出于习惯,其实一点用都没有了。不知道还为什么。就像那些养鱼的人一样,完全是因为习惯。 岛上又快要赛鱼了吧? 现在是半月一小赛,每月一大赛,没完没了啦。 鱼呢?鱼都怎么样? 无奇不有,肯定超过你的想象去。有一种连眼珠也是⽩⾊的鱼,其实那不过是⽩化病。弄成这鱼的人一下子就成了名。 现在的鱼仙、鱼圣、鱼帝、鱼王都是谁? 说不准,今天是他,明天就是别人。有回大赛上,一个老太太弄出一条一动都不会动的鱼来,那鱼的样子倒不稀奇,却能发出一种声音,叮叮噹噹咿咿呀呀的,像一只八音盒那样唱一首赞美歌。那老太太弄了一辈子才弄出这么一条好⾊来。 六十年前我就知道能弄出这样的好鱼来。可是我拼死拼活没弄出来,那时我真想死。你知道一生一世让人看不起的滋味有多难受。后来你给了我那两粒毒药… 不是我。嗯?给你那药的人不是我。 对对,不是你。 也不见得是在这个岛上吧? 啊?哦,对对,不是。不是在这个岛上。也不是六十年前,是更早的时候。对了,也不是我,是我听说过的一个人。这个人想死,有天夜里他得到了两粒毒药,是那种一沾⾆头立刻就能舒舒服服死去的药。他喝得醉醺醺的,来到岛边的沙滩上,心想,只要这么把药往嘴里一扔,就势往大⽔里一滚,一切烦心的事就都结束。落嘲时,大⽔将把他的尸体也带走。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他,就像他也不曾有过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有权否决他,他呢?也握住对这个世界的否决权了。这样一想,他立刻觉出通体轻松。再看看手里的药丸,知道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碰上什么倒运的局面,都可以轻易就把它们否决掉,只消把那两粒否决权往嘴里这么一扔。他长呼一口气,放心了,心静得如同那无边无际的大⽔和天空。既然如此又何必这么急着去死呢?他躺在岸边想了大半宿,天快亮时便偷了一只小船向大⽔彼岸划去。他边划边对自己说,就当是我已经死了,那么到别处去逛逛看看又有什么不好? 再说他也必须得离开这个岛,再在这岛上呆下去他还是得疯,天一亮就会有无数轻蔑的目光向他投来,提醒或者暗示:你是一个折腾了十年也养不出好鱼的人,你是一个三四十岁也没养出好⾊来的人。他必须离开这个岛的原因还有两个。一是怕给了他否决权的那个大夫再把那两粒药收回去,那可真就糟透了。再有就是,他不能连累那个大夫,死是自己的事,可别人会认为是那个大夫把他害了;当然不能恩将仇报。所以我没死,你给我的那两粒药我把它装在贴⾝的⾐兜里,上了一只小船,然后就劲使划… 这样的事我头回听说。给了你药的那个人不是我。嗯? 老人呆愣片刻。是的,不是你。也不是在这个岛上,是另外一个岛。也不是我,是我听说过的一个人。我是在一个小车站上等车的时候听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的,我也没地方去找他了,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这就对了,老大夫说。 我听说的这个人上了一只小船,划了七七四十九天,到了大⽔以外的地方… 我们不妨说点别的吧。 别的?别的什么?行啊。 你来这岛上两天了,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吗? 特殊的感觉?你指什么? 譬如说,发现了什么不一般的事没有? 什么不一般的事?我没看出来。 老大夫迟疑一阵。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吧,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何妨跟我说说?咱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咱们是昨天才认识的,你又弄错了。 是。我前天夜里才到这岛上来。 现在这岛上的鱼,奇奇怪怪的种类更多了。 我在旅馆里见到一种没有眼睛的鱼。 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是在一般该有眼睛的部位没有眼睛,可是每个鳞片下面都有一只眼睛。这你大概没留神吧?你知道弄出这样的鱼来有多么不容易。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完全可以弄出这样的好鱼来,只是我自己怎么也没弄成。 弄成这鱼的人可是下了苦功夫,多少年来就没睡过一宿整觉。 你知道,⺟鱼甩子的时候要是没人看着,⺟鱼会把鱼子全吃光。等鱼子变成小鱼后,你还得随时留神着。亿万条小鱼中未必能有一条具备继续培养的价值,你不能放过了,一旦放过,多少年的心⾎就全⽩费了。你得一条一条地仔细观察。也许只有在夜里的某一时刻,才会有一条鱼显露出奇异的禀赋。你想,一个人还能有多少时间睡觉呢? 这样的苦,没有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我那时,哦,我听说过的那个人就是这么⽩费了多少年辛苦,也许他曾经是放过了几次机会吧。后来他划着小船到了大⽔以外的地方,再不跟鱼打道了。可是他什么别的本事都没有,什么别的事都不能⼲。那个地方的人不在乎谁能不能养出好⾊来。鱼在那儿就是鱼罢了,可以吃,也可以看。无论什么鱼,只要是活蹦跳的就都被认为是好鱼。可那地方对什么事都不能⼲的人还是看不起。你想,我听说的这个人怎么受得了?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混蛋,甚至连混蛋都不是,什么都不是。他就又拿出那两粒药来… 你知道上回大赛上,鱼仙的椅谁坐了? 谁坐了? 岛东的一个老头儿。他弄成了一条大鱼,有几尺长,浑⾝疙里疙瘩的像是穿了盔甲。其实是一堆⾁瘤,瘤子有红的,有蓝的,因为里头有丰富的动脉和静脉。这种瘤子割是不能割的。 那样会弄坏整个循环系统,对吧? 对了。这鱼本⾝并不大,那些瘤子占了三分之二还要多。 我听说的那个人那时又想死了,可拿出那两粒药来看看,心里便又觉轻松了许多,就又对自己说:只当是我已经把这药扔进嘴里了,可不是吗?把这药扔进嘴里还不容易吗?只当我已经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嘛不再试试⼲点什么呢?他就又把药收起来。你猜他怎么着? 嗯。 他在那儿找了个打扫厕所的差事⼲。 那鱼很能吃,吃⾁,那些瘤子需要⾜够的蛋⽩质和脂肪来养着。 那差事他一⼲就是好几年,⼲得平静。大伙都说他⼲得不坏。这样过了好几年,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老婆。 那老头儿和他老伴儿长年不断地给那条鱼喂⾁。一分钟也不能间断,一断了⾁那些瘤子就都瘪下去,再不那么五颜六⾊的引人注目了。老太太⽩天喂,老头儿夜里喂。老头儿⽩天还要出去挣钱,你想,还有什么时间睡觉呢? 很苦,这我知道。不过要真能弄成这样的好鱼,让我想,那老头儿一定还是着的。 着得都像中了琊。你知道他们怎么弄那些鱼?岛上所有的人都是怎么弄那些鱼? 嗯。怎么弄? 不管什么新鲜玩艺儿都给鱼吃一点。譬如辣椒、醋、花椒⽔什么的。 这我倒是没想到过。说不定有点用? 无非是刺刺那些鱼,看能不能出现什么异变。后来又都在鱼缸或鱼池里兑点化学制剂,有些鱼居然还能活着,可再生出的小鱼就什么模样的都有了,三头六臂的、无尾无鳍的、没有眼睛的。这是很费神的事。尤其是硫酸和升汞什么的,比例要掌握得合适,多兑了鱼就全死,少了又变不出好鱼来。 我听说的那个人,以前是为了鱼,一直没有想过娶亲… 升汞和硫酸什么的都兑得合适了,就得昼夜监视着那些鱼。一旦发现有变了模样的鱼,赶紧就捞出来放到清⽔里去,捞晚了又要死,捞早了又要变回到原样去,所以一刻不能大意。你想,这还有时间睡觉吗? 可不是吗,要想弄出好鱼来可不是玩的。那个人到了大⽔彼岸,⼲了几年扫厕所的差事,心想应该结婚了… 后来又有人给鱼吃点别的玩艺儿,机器油、凡士林、炭黑、铅粉什么的,这办法要全安一点。有个人就这么弄成了一群奇怪的鱼,每条鱼⾝侧都多长了一细长的软骨。那人对着它们说点什么,它们就都把那软骨缓缓地⾼举起来。那人坐了几年鱼帝的椅。不过你得不断对它们说点什么,否则它们就会把那本事给忘了。你说这人还能有多少觉可睡? 心想该结婚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扫厕所的。“是个扫厕所的”和“只不过是个扫厕所的”这可不一样。他在彼岸耽了好几年。才明⽩哪儿都不是天堂。那时他已经四十岁了。再学什么也怕来不及了,思量还是不如死了的好。可是他有那两粒药哇,就揣在贴⾝的农兜里呀,着什么急呢?不就是这么往嘴里一扔的事吗?先试着学学别的吧。学不成再去死也不晚不是吗?… 近来全岛的人又都疯了似地到处找古钱、碎陶片、兽骨化石、远古的上和石头,找到厂就研成细粉。调好了给鱼吃。听说已经有一种没有尾巴的鱼给弄出来了。听说还有一种没有头也没有⾁的鱼给弄出来了,光是—蓖子一样的骨头在⽔里跳。我也还没见到呢。那些陶片,化石什么的很难找。你说。没⽇没夜地找,没⽇没夜地研磨,什么功夫睡觉呢。 是不是有人到你这儿来找过什么药给鱼吃? 没有。那倒没有。我没有格外的药。他们要找的是稀奇古怪的东西,给鱼吃。 那你⼲嘛总那么担惊受怕似的? 我?我担惊受怕?我这么大岁数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你⼲嘛总觉得行人要到你这儿来搜查呢? 噢——,那不是因为鱼。你懂吗?他们不是怀疑我给鱼吃了什么坏药。他们知道我从来个摆弄那些鱼。他们是为了别的事。 什么事? 哼。等着看吧。 岛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一点都没看出来? 老人摇头摇。盯着老大夫的眼睛。老大夫又垂下眼睛,仍是不停地铡那些草药。 你不妨再注意一下。我倒是希望没那么回事呢。 老人告辞出来的时候。看见那两个孩子还在林间的草地上玩耍。他设有惊动他们。那只小狗尾随在他⾝后把他送出很远,摇着尾巴似乎不再对他有敌意。老人站在山朝下望,小岛景象尽收眼底,嗡嗡隆隆市声喧嚣,处处显露着繁荣。太正要落山,全岛都被晚霞的红光照耀得灿烂。 岛上处处张灯结彩,无论是商店、旅馆,还是机关、工厂。主要街道的两旁都摆上了鲜花,摆成各种图案,摆成花塔,摆成花山和花海。香气扑鼻,醉人。各个赛鱼场上都已是旗幡招展,各⾊彩旗星罗棋布,场央中一条长幡上绣了鱼形标志,随风飘舞。看来大赛将近了。每个赛场上都有几十个上了岁数的管理人员在忙,费力地把一条红⾊的长毯在大理石地面上铺开,哼哼咳咳地喊。那地毯猩红夺目,有上百米长,一直铺上获奖台。获奖台在几十层台阶之上,镶金嵌⽟如宮殿般辉煌,气派威严。乐队正在排练,从各处角落里发出轻响。时而有些断了线索的彩⾊气球过早地飞上了天空。 街上的行人都在谈论鱼赛的事,回忆着上回的赛况,预测这一次的四把椅可能谁属,遗憾着自己的鱼种目前尚难惊人,又互相打探有关新奇鱼种的消息。一律兴致,谈笑风生,神采飞扬。 老人在岛上逛,走遍大街小巷,实在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老人走得累了,便在近⽔处的一块岩石上坐下歇歇,吃点东西。于是睏上来,他就躺在沙滩上,头枕岩石。 晚霞消失时,大⽔又涨了。 夜⾊弥漫开。 老人糊糊作了个梦。不知道为什么又梦见了两个孩子和那只小狗。两个孩子在他⾝边跳来跳去,管他叫太爷爷,摸摸他的眉⽑揪揪他的胡子,唱那支他在孩提时便悉的歌… 忽然,岛上像是亮彻了一道闪电或是起爆了一座火山,那亮光带着轰响把小岛震了一下,把小岛乃至小岛的天空和四周的⽔面都点燃了一般。老人惊醒,凝神细看,原来是几个赛场上的千万盏华灯一齐亮了。这没什么奇怪,不过是在试灯光。那轰响也不过是人们奋兴的呼声。老人打了几个哈欠,又呆愣着想一遍刚才的梦,倒觉得这梦中似有奥妙。想了一阵想不清楚,老人便站起来走动走动。 不久又有闷闷的炮声,又有歌声舞声,又有锣声鼓声,又有号角声,又有口哨声和呐喊声…这都没有什么奇怪,多少年前每逢大赛将临也是如此,人们在为大赛做着准备罢了。 老人这一宿没有回旅馆去,调动起所有的视觉,听觉,嗅觉,注意岛上的一切。半夜,华灯熄灭,炮声也早停歇,岛上显出寂静。老人独自走街串巷,猫一样轻捷机警。家家都闭了门。家家又都黑了灯。家家也都没了人声。路灯也似暗淡了。夜里气温下降了不少。老人坐在一棵树下正有些冷,冷得有些无聊,忽闻一种奇异的声音从四周漫起,始而细碎微弱,继而唧唧咕咕嗡嗡嘤嘤便觉清晰,渐渐连成一片变得响亮。这却稀罕。老人起⾝蹑手蹑脚到一家门前,耳朵贴近门细听时,院里果然就有那声音。他再扒着门往里看,一支火烛摇摇跳跳照见一对老夫妇木讷的脸。 中间一只鱼缸,老夫妇分左右面缸而跪,正给神鱼喂食。那声音不过是他们嘁嘁嚓嚓的低语罢了,或者也有神鱼吃食弄出的响动。 他又扒着门看了几家,也都不过如此。惟人数不同,有的是一家几口念念有词如同祈祷,有的是孤⾝一人自言自语仿佛发愿,都同等虔诚木讷且有章法地小心翼翼喂那神鱼。老人暗自慨叹:自己离家多年,竟连这么悉的事也忘却。心中凄楚,不免潸然泪下,遂又安慰自己:六十年前还不是这样,弄鱼弄到这般着的人还不多,声音也不似这般响。 直到星稀月落天⾊微明,他也没觉察出岛上有半点不同寻常的现象。老人又爬上岛南的荒山。 一进门老人就说:兄弟,怕是你自己的神经出了什么⽑病吧。 你还是什么都没看出来?老大夫说。 老大夫已经早早起来铡那些草药了。两个孩子坐在院当中捧了碗吃早饭,一边喂那只小狗。小院静谧安详,四周鸟语虫鸣,山上的空气清凉且有树脂的香味,光在树隙问把雾气染得金亮。连老人的铡草药声、两个孩子的吃饭声、小狗的喝⽔声都能传出很远去。 还是没看出来。当然没看出来,因为一切都很正常。我怕是你自己倒不正常。 老大夫笑笑,不以为然。 你别笑。实际上我头一回来你就认出我了,可你为什么不肯认我? 我确实不认识你。 看看吧,就是这两粒药,六十年前的那天夜里你给我的。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两粒⽩⾊的药丸给老大夫看。 老大夫看也不看就说:这药不是我给你的。 你何必这样呢?你的疑心太重了,弄得自己的精神都不太正常。事实上没人来搜查你,岛上任何不正常的事也没出。 老大夫招呼两个孩子快吃,吃罢饭就到树林里去。 我把这两粒药带回来是想还给你的。是想告诉你,是你这两粒药救了我。我得感谢你。 那不是我,也不是在这个岛上,不是吗?也不是你,是你听说过的一个人。不是吗? 不是。就是你,也就是我,而且肯定是在这个岛上。后来我划着小船到了彼岸。上回我说到哪儿了? 说到你忽然想结婚了。 不错。可是我四十岁了,除去扫厕所再没有别的本事。那地方也绝不是天堂,人们还是不大看得起扫厕所的。你信吗?只要有差别,就不可能有彻底的平等。我就又想死。我就又拿出这两粒药来,喝⾜了酒想借着醉劲儿把这药呑下去。死真不是件绝对的坏事,你想想,只要有那么一点勇气,你就可以和所有的人都平等了。不是吗?所有的人都得死,不管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死了,烂了,变作尘埃飞散了,化成轻烟不见了,就全一样了,谁也不会看不起你了,你也不必看不起谁了,这么想着,我又镇静下来。 你⼲嘛不弄弄鱼呢? 我要是弄鱼,说实在的,凭我这两手在那地方没人比得了。可那地方的人不太关心鱼,认为一切鱼既然生出来了,就都是好鱼。 老大夫点点头。后来呢? 哦,我就又活下去,学了几年木工,学得一般。后来又学了几年打铁和裁,都学得很一般,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在这期间我结了婚。老婆比我小十岁,也曾经中了魔障似的光想死。我头一回见到她是在⽔边的悬崖上。我看出她想往下跳可又不敢,就走过去对她说,你可着的什么急?她就哭,说自己活在世上算个什么东西。我说,能这么想就好了。我就把那两粒药拿出来,给她讲了那药的作用。她说她真想要一粒。我就分给她一粒。她说,那你还够吗?我说这样咱们俩就都够了。她就要吃。我说,你再想想,也许不用这么着急。她想了一阵子,问我,这药会不会失效。我说只要拿到了就永远有效。她又仔细看一遍那粒药,问我是不是肯定没骗她。我说这可怎么证明呢?现在我们都只有一粒了,没办法证明。她又问我,是不是对所有的人都有效。我说这也没办法证明,不过对已经死了的人肯定无效。她于是放了心,同意跟我回家去,作我的老婆。 这时岛上响起沉闷的炮声。 鱼赛快开始了? 是呀,又要开始了。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 往下说吧。后来呢? 我们夫俩先开了个小杂货店,以后又做了些别的买卖,再以后又学了些别的手艺,总之,五行八作差不多样样都⼲过。仍不免常常惭愧、自卑,到底弄不清自己算个什么东西。想到死时就记起那两粒药,互相提醒,那两粒药不是稳稳当当揣在我们的怀里嘛。这样愈来愈活得平静,不去想自己算个什么还是不算个什么,自己想⼲什么就⼲什么,能⼲什么就⼲什么,愿意出去跑一阵便跑一阵,愿意扯开嗓子唱一阵便唱一阵,愿意读点什么或写点什么就读点什么写点什么。忽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已经九十岁了,她呢,八十了,这才意识到我们很久很久没提起那两粒药了,知道再也用不着它。 你们有没有孩子? 当然有。 有孙子吗? 有。 是不是连重孙子也有了? 也有了。 老大夫松了气,不住点头。 怎么了? 老大夫不回答,默默盘算一回。 直到炮声一阵响似一阵。 你这是怎么了?老人问。 老大夫说:兄弟我求你件事行不?把我⾝边这两个孩子带走。 出了什么事? 带他们离开这个岛,到大⽔以外的地方去。今天就走,现在就走。 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来这岛上三天了,除去在我这儿,还在哪儿看见过孩子? 老人幡然醒悟。 这两个孩子是岛上最后的孩子了。不孕症在这岛上流行多年了,岛上没人再能生养。 你也治不了? 他们怀疑是因为我给岛上的人都吃了坏药,没人敢来找我看病了。就这样吧,我留下来再试试,就把这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了。 老人带了两个孩子从山后小路下到岸边,早有一只小船横在那里。三人上船,砍断缆绳。 其时,岛上号炮声声不断,鼓乐喧喧不息,甚嚣,且尘上。 那老大夫立于荒山之顶,向他们挥手告别。 小船渐行渐远。不久听见船侧有嗤嗤息声,原来那只小狗洑⽔追来。两个孩子搂住小狗便有些凄然。老人想起那两粒药忘记还给老友,取出再看,连连叹息。两个孩子见了药丸,每人抢过一粒放在嘴里。老人惊时,却见孩子嚼得香甜,嚼了一会,吐出一块⽩⾊胶状物,放在嘴上吹成泡泡,泡泡爆响,清脆悦耳。 再看小岛,早无踪影,惟余一片茫茫大⽔。 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一⽇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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