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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中国文脉  作者:余秋雨 书号:43249  时间:2017/11/4  字数:23840 
上一章   第二章 笔墨历史    下一章 ( → )
  笔墨是用来书写历史的,但它自己也有历史。

  我一再想,‮国中‬文化千变万化,‮国中‬文人千奇百怪,却都有一个共同的载体,那就是笔墨。

  这笔墨肯定是人类奇迹。一片黑黝黝的流动线条,既实用,又审美,既具体,又菗象,居然把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族群联结起来了。千百年来,在这块辽阔的土地上,什么都可以分裂、诀别、遗佚、湮灭,唯一断不了、挣不脫的,就是这些黑黝黝的流动线条。

  那么今天,就让它们停止说别人,让别人说说它们。

  是不是要写“书法简史”?我的企图似乎要更大一点。

  但是开笔,还是从自己写起。

  一

  在山⽔萧瑟、岁月荒寒的家乡,我度过了非常美丽的童年。

  千般美丽中,有一半,竟与笔墨有关。

  那个冬天太冷了,河结了冰,湖结了冰,连家里的⽔缸也结了冰。就在这样的⽇子,小学要进行期末‮试考‬了。

  破旧的教室里,每个孩子都在用心磨墨。磨得快的,已经把⽑笔在砚石上去,准备答卷。那年月,铅笔、钢笔都还没有传到这个僻远的山村。

  磨墨要⽔,教室门口有一个小⽔桶,孩子们平⽇上课时要天天取用。但今天,那⽔桶也结了冰,刚刚还是用半块碎砖砸开了冰,才抖抖索索舀到砚台上的。孩子们都在担心,‮试考‬到一半,如果砚台结冰了,怎么办?

  这时,一位乐呵呵的男老师走进了教室。他从棉⾐襟下取出一瓶⽩酒,给每个孩子的砚台上都倒几滴,说:“这就不会结冰了,放心写吧!”

  于是,教室里酒香阵阵,答卷上也酒香阵阵。我们的⽑笔字,从一开始就有了李⽩余韵。

  其实岂止是李⽩。长大后才知道,就在我们小学的西面,比李⽩早四百年,一群人已经在蘸酒写字了,领头那个人叫王羲之,写出的答卷叫《兰亭序》。

  我上小学时只有四岁,自然成了老师们的重点保护对象。上课时都用⽑笔记录,我太小了,弄得两手都是墨,又沾到了脸上。因此,每次下课,老师就会快速抱起我,冲到校门口的小河边,把我的脸和手都洗⼲净,然后,再快速抱着我回到座位,让下一节课的老师看着舒服一点。但是,下一节课的老师又会重复做这样的事。于是,那些奔跑的脚步,那些抱持的手臂,那些清亮的河⽔,加在一起,成了我最隆重的书法⼊门课。如果我写不好⽑笔字,天理不容。

  后来,学校里有了一个图书馆。由于书很少,老师规定,用一页小楷,借一本书。不久又加码,提⾼为两页小楷借一本书。就在那时,我初次听到老师把⽑笔字说成“书法”因此立即产生误会,以为“书法”就是“借书的方法”这个误会,倒是不错。

  学校外面,识字的人很少。但毕竟是王明、⻩宗羲的家乡,民间有一个规矩,路上见到一片写过字的纸,哪怕只是小小一角,哪怕已经污损,也万不可踩踏。过路的农夫见了,都必须弯下去,恭恭敬敬捡起来,用手掌捧着,向吴山庙走去。庙门边上,有一个石炉,上刻四个字:“敬惜字纸。”石炉里还有余烬,把字纸放下去,有时有一朵小火,有时没有火,只见字纸慢慢焦⻩,熔⼊灰烬。

  我听说,连土匪下山,见到路上字纸,也这样做。

  家乡近海,有不少渔民。哪一季节,如果发心要到远海打鱼,船主一定会步行几里地,找到一个读书人,用一篮蛋、一捆鱼⼲,换得一叠字纸。他们相信,天下最重的,是这些黑森森的⽑笔字。只有把一叠字纸庒在船舱中间底部,才敢破浪远航。

  那些在路上捡字纸的农夫,以及把字纸庒在船舱的渔民,都不识字。

  不识字的人尊重文字,就像我们崇拜从未谋面的神明,是为世间之礼、天地之敬。

  这是我的起点。

  二

  很多事,即使参与了,也未必懂得。

  我到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些黑森森的文字,正是‮国中‬文化的生命基元。它们的重要,怎么说也不过分。

  其一,这些文字证明,‮国中‬人和‮国中‬文化已经彻底摆脫了蒙昧时代、结绳时代、传说时代,终于找到了可以快速攀援的⿇石台阶。如果没有这个台阶,在那些时代再沉沦几十万年,都是有可能的。有了这个台阶,则可以进⼊哲思、进⼊诗情,而且可以上下传承。于是,此后几千年,远远超过了此前几十万年、几百万年。

  其二,这些文字展现了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可能,那就是,辽阔的山河,诸多的方言,纷繁的习俗,都可以凭借着这些小小的密码而获得统一,而且由统一而共生,由统一而互补,由统一而流动,由统一而伟大。

  其三,这些文字一旦被书写,便进⼊一种集体人格程序,有风范,有意态,有表情,又协和四方、对话众人。于是,书写过程既是文化流通过程,又是人格修炼过程。一个个汉字,千年百年书写着一种九州共仰的人格理想。

  其四,这些文字一旦被书写,也进⼊一种集体审美程序,有造型,有节奏,有徐疾,有韵致。于是,永恒的线条,永恒的黑⾊,至简至朴,又至深至厚,推进了‮国中‬文化的美学品格。

  …

  我曾经亲自考察过人类其他重大的古文明的废墟,特别注重那里的文字遗存。与‮国中‬汉字相比,它们有的未脫原始象形,有的未脫简陋单调,有的未脫狭小神秘。在北非的沙漠边,在中东的烟尘中,在南亚的泥污间,我明⽩了那些文明中断和湮灭的技术原因。

  在‮国中‬的很多考古现场,我也见到不少原始符号。它们有可能向文字过渡,但更有可能结束过渡。就像地球上大量文化遗址一样,符号只是符号,没有找到文明的洞口,终于在黑暗中消亡。

  由此可知,文字,因刻刻画画而刻画出了一个民族永久的生命线。人类的诸多奇迹中,‮国中‬文字,独占鳌头。

  ‮国中‬文字在苦风凄雨的近代,曾受到远方列強的嘲笑。那些由字⺟拼接的西方语言,与炮、‮品毒‬和科技一起,包围住了汉字的大地,汉字一度不知回应。但是,就在大地即将沉沦的时刻,甲骨文突然出土,而且很快被读懂,告知天下:何谓文明的年轮,何谓历史的底气,何谓时间的尊严。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地球上人口最多的族群临近灭亡时最后抖搂出来的,不是深蔵的财宝,不是隐伏的健勇,不是惊天的谋略,而只是一种古文字?终于,我有点懂了。所以我在为‮京北‬大学的各系学生讲授‮国中‬文化史的时候,开始整整一个月,都在讲甲骨文。

  三

  一般所说的书法,总是有笔有墨。但是,我们首先看到的文字,却不见笔迹和墨痕,而是以‮硬坚‬的方法刻铸在甲骨上、青铜钟鼎上、瓦当上、玺印上。更壮观的,则是刻凿在山⽔之间的石崖、石鼓、石碑上。

  不少学者囿于“书法即是笔墨”的观念,却又想把这些文字纳⼊书法范畴,便強调它们在铸刻之前一定用笔墨打过草稿,又惋叹一经铸刻就损失了原有笔墨的风貌。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用笔墨打草稿是有可能的,但也未必。我和子早年都学过一点篆刻,在模仿齐⽩石的文刀法时,就不会事先在印石上画样,而只是快刃而下,反得锋力自如。由此看甲骨文,在那些最好的作品中,字迹的大小方圆错落多姿,耝细轻重节奏灵活,多半是刻画者首度即兴之作,而且照顾到了手下甲骨的坚松程度和纹路结构,因此不是“照样画葫芦”

  石刻和金文,可能会有笔墨预稿,但一旦当凿刀与山岩、铸模強力冲击,在声响、石屑、火星间,文字的笔画必然会出现特殊的遒劲度和厚重感。这是笔墨的损失吗?如果是,也很好。既然笔墨草稿已经看不到了,那么,‮国中‬书法有这么一个充満自然力、响着金石声的开头,可能更精彩。

  也许我们可以说:‮国中‬书法史的前几页,以铜铸为笔,以炉火为墨,保持着洪荒之雄、太初之质。

  我在殷商时的陶片和甲骨上见到过零星墨字,在山西出土的战国盟书、湖南出土的战国帛书、湖北出土的秦简、四川出土的秦木牍中,则看到了较为完整的笔写墨迹。当然,真正让我看到恣肆笔墨的,是汉代的竹简和木简。

  长沙马王堆帛书的出土,让我们一下子看到了十二万个由笔墨书写的汉代文字,云奔嘲卷般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国中‬书法史上的盛大节⽇,而时间又十分蹊跷,是一九七三年底至一九七四年初,正处于那场名为“文⾰”的民粹主义浩劫的焦灼期。这不噤又让人想到甲骨文出土时的那一场浩劫,古文字总是选中这样的时机从地下噴涌而出。我不能不低头向大地鞠躬,再仰起头来凝视苍天。

  那年我二十七岁,急着到各个图书馆寻找一本本《考古》杂志和《文物》杂志,细细辨析所刊登的帛书文字。我在那里看到了二千一百多年前‮国中‬书法的一场大回涌、大、大转型。由篆书出发,向隶、向草、向楷的线索都已经露出端倪,两个同源异途的路径,也已形成。

  从此我明⽩,若要略知‮国中‬书法史的奥秘,必先回到汉武帝之前,上一堂不短的课。

  汉以前出现在甲骨、钟鼎、石碑上的文字,基本上都是篆书。那是一个订立千年规矩的时代,重要的规矩由李斯这样的⾼官亲自书写,因此那些字,都体型恭敬、不苟言笑、装束严整,而且都一个个站立着,那就是篆书。

  李斯为了统一文字,对各地繁缛怪异的象形文字进行简化。因此他手下的小篆,已经薄⾐少带、骨骼精练。

  统一的文字必然会运用广远,而李斯等人设计的兵厉刑峻,又必然造成紧急文书的大流通。因此,书者的队伍扩大了,书写的任务改变了,笔下的字迹也就脫去了严整的装束,开始奔跑。

  东汉书法家赵壹曾经写道:

  盖秦之末,刑峻网密,官书烦冗,战功并作,军书驰,羽檄纷飞,故隶书趋急速耳。

  《非草书》

  这就是说,早在秦末,为了急迫的军事、政治需要,篆书已转向隶书,而且又转向书写急速的隶书,那就是章草的雏形了。

  有一种传说,秦代一个叫程邈的狱隶犯事,在狱中简化篆书而成隶书。隶书的名字,也由此而来。如果真是这样,程邈的“创造”也只是集中了社会已经出现的书写风尚,趁着狱中无事,整理了一下。

  一到汉代,隶书更符合社会需要了。这是一个开阔的时代,众多的书写者席地而坐,在几案上执笔。宽大的⾐袖轻轻一甩,手势横向舒展,把篆书圆曲笔态一变为“蚕头燕尾”的波

  这一来,被李斯简化了的汉字更简化了,甚至把篆书中所遗留的象形架构也基本打破,使‮国中‬文字向着菗象化又解放了一大步。这种解放是技术的,更是心理的,结果,请看出土的汉隶,居然夹杂着那么多的率真、随意、趣味、活泼、调⽪。

  我记得,当年马王堆帛书出土后,真把当代书法家看傻了。悠悠笔墨,居然有过这么古老的潇洒不羁!

  当然,任何狂都会有一个像样的凝聚。事情一到东汉出现了重大变化,在率真、随意的另一方面,碑刻又成了一种时尚。有的刻在碑版上,有的刻在山崖上,笔墨又一次向自然贴近,并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叮叮当当间,文化和山河在相互叩门。

  毕竟经历过了一次大放松,东汉的隶碑品类丰富,与当年的篆碑大不一样了。你看,那《张迁碑》⾼古雄劲,还故意用短笔展现拙趣,就与飘洒漾、细笔慢描的《石门颂》全然不同。至于《曹全碑》,隽逸守度,刚柔互济,笔笔⼊典,是我特别喜的帖子。东汉时期的这种碑刻有多少?不知道,只听说有记录的七、八百种,有拓片的也多达一百七十多种。那时的书法,碑碑都在比赛,山山都在较量。似乎天下有了什么大事,家族需要什么纪念,都会立即求助于书法,而书法也总不令人失望。

  说了汉隶,本应该说楷书了,因为楷出汉隶。但是,心中有一些有关汉隶的凄凉后话,如果不说,后面可能就揷不进了,那就停步聊几句吧。

  隶书,尽管风格各异,但从总体看,几项基本技巧还是比较单纯、固定,因此,学起来既易又难。易在得形,难在得气。在中外艺术史上,这样的门类在越过⾼峰后就不太可能另辟蹊径、再创天地。隶书在这方面的局限,更加明显。例如,唐代文事鼎盛,在书法上也硕果累累,但大多数隶书却⽇趋肥硕华丽,徒求形表,失去了生命力。千年之后,文事寥落的清代有人重拾汉隶余风,竟立即胜过唐代。但作为清隶代表的金农、⻩易、邓石如等人,毕竟也只是技法翻新,而气势难寻。在当代“电脑书法”中,最丑陋的也是隶书,不知为什么反被‮陆大‬诸多机关大量取用,连⾼铁的车名、站名也包括在內。结果,人们即便呼啸疾驰,也逃不出那种臃肿、钝滞、笨拙的笔画。

  四

  这下,可以回过去说楷书的产生了。

  历史上有太多的书法论著都把楷书的产生与一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这个人叫王次仲,河北人。《书断》、《劝学篇》、《宣和书谱》、《序仙记》等等都说他“以隶字作楷法”但他是什么时代的人?说法不一,早的说与秦始皇同时代,晚的说到汉末,差了好几百年。

  有争论的,是“以隶字作楷法”这种说法。“楷法”有可能是指楷书,也有可能是指为隶书定楷模。如果他生于秦,应该是后者;如果生得晚,应该是前者。

  我反复玩味着那些古代记述,觉得它们所说的“楷法”主要还是指楷书。但是,我历来不赞成把一种重要的文化蜕变归之于一个人,何况谁也不清楚王次仲的基本情况。如果从书法的整体流变逻辑着眼,我大体判断楷书产生于汉末魏初。如果一定要拿一个大家都知道的人做标杆,那么,我可能会选钟繇(151—230)。

  钟繇是大动时代的大人物,主要忙于笔墨之外的事功。官渡大战打得最烈的时候,他支援曹一千多匹战马,后来又建立一系列战功,曾被魏文帝曹丕称为“一代之伟人”可以想象,这样一位将军来面对文字书写的时候,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沙场。

  他会觉得,隶书的横向布阵,不宜四方伸展;他会觉得,隶书的扁平结构,缺少纵横活力;他会觉得,隶书的波笔触,应该更加直接;他会觉得,隶书的蚕头燕尾,须换铁钩铜折…

  但是,他毕竟不是耝人,而是深谙笔墨之道。他知道经过几百年流行,不少隶书已经减省了蚕头燕尾,改变了方正队列,并在转折处出现了顿挫。他有⾜够功力把这项改⾰推进一步,而他的社会地位又增益了这项改⾰在朝野的效能。

  于是,楷书,或曰真书、正书,便由他示范,由他主导,堂堂问世。他的真迹当然看不到了,却有几个刻本传世,不知与原作有多大距离。其中那篇写于公元二二一年的《宣示表》,据说是王羲之据自家所蔵临摹,后刻⼊《淳化阁帖》的。因为临摹者是王羲之,虽非真品也无与伦比,并由此亦可知道钟繇和王羲之的承袭关系。从《宣示表》看,虽然还存隶意,却已解除隶制,横笔不波,內外皆收,却是神采沉密。其余如《荐季直表》、《贺捷表》都显得温厚淳朴,见而生敬。

  钟繇比曹大四岁,但他书写《宣示表》和《荐季直表》的时候,曹已在一年前去世,而他自己也已七十⾼龄了。我想,曹生前看到这位老朋友那一幅幅充満生命力的黑森森楷书时,一定会联想到官渡大战时那一千多匹战马。曹自己的书法⽔平如何?应该不会太差,我看到南朝一位叫庾肩吾的人写的《书品》,把自汉以来的书法家一百多人进行排序。分为上、中、下三等,每等之中又各分三品,因此就形成了九品。上等的上品是三个人:张芝、钟繇、王羲之。曹不在上等,而是列在中等的中品。看看这个名单中的其他人,这个名次也算不错了。《书品》的作者还评价曹的书法是“笔墨雄赡”到了唐代,张怀瓘在《书断》中把曹的书法说成是“妙品”还说他“尤工章草,雄逸绝伦”

  八年前我访问陕西汉中,当地朋友说那里有曹书法碑刻,要我做一个真伪判定。我连忙赶去,碑刻在栈道的石门之下,仅有两字,为“衮雪”字体较近隶书而稍简,比不上钟繇,但也显现一点功力。我看了一下河道和栈道,立刻告诉当地朋友,这大概是真迹。因为把此地风光概括为“衮雪”在文学功力上正像是他。而且,处于蜀地,别人伪造他题词的理由不太充分。我觉得这是他于匆匆军旅间的随意笔墨,应景而已。

  偶然读到清代罗秀书《褒⾕古迹辑略》,其中提到曹写的两个字,评述道:“昔人比魏武为狮子,言其之好动也。今观其书,如见其人矣…滚滚飞涛雪作窝,势如天上泻银河,浪花并作笔墨舞,魏武精神万顷波。”

  在我看来,这种美言,牵強附会。曹不会在山⽔间沉太久,更不会产生这种有关狮子和浪花的幼稚抒情。

  大丈夫做什么都有可能,唯独不会做小文人。曹写字,立马可待。他在落笔前不会哼哼唧唧,写好后也不会等人鼓掌。转眼已经上马,很快就忘了写过什么。

  五

  看到了曹的书法,又知道后人评论他的书法“尤工章草”可见他的隶书没怎么往楷书这面拐,而是直奔章草去了。

  章草是隶书的直接衍伸。当时的忙人越来越不可能花时间在笔墨上舒袖曼舞,因此都会把隶书写快。为了快,又必须进一步简化,那就成了章草。章草的横笔和捺笔还保持着隶书的波状态,笔笔之间也常有牵引,但字字之间不相连接。章草的首席大家,是汉代的张芝。后来,文学家陆机的《平复帖》也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等到楷书取代隶书,章草失去了⺟本,也就顺从楷书而转变成了今草,也称小草。今草就是我们所悉的草书了,一洗章草上保留的波,讲究上下牵引,偏旁互借,流转多姿,产生前所未有的韵律感。再过几百年到唐代,草书中将出现以张旭、怀素为代表的狂草,那是后话了。

  人类,总是在庄严和轻松之间相更替,经典和方便之间来回互补。当草书乐地延伸的时候,楷书又在北方的坚岩上展示力量。这就像现代音乐,轻柔和重金属各擅其长,并相依相融。

  草书和楷书相依相融的结果,就是行书。

  行书中,草、楷的比例又不同。近草,谓之行草;近楷,谓之行楷。不管什么比例,两者一旦结合,便产生了奇迹。在流丽明快、游丝引带的笔墨间,仿佛有一系列自然风景出现了——

  那是清泉穿岩,那是流云出岙,那是鹤舞雁鸣,那是竹摇藤飘,那是雨叩江帆,那是风动岸草…

  惊人的是,看完了这么多风景,再定睛,眼前还只是一些纯黑⾊的流动线条。

  能从行书里看出那么多风景,一定是进⼊到了‮国中‬文化的最深处。然而,行书又是那么通俗,稍有文化的‮国中‬人都会随口说出王羲之和《兰亭序》。

  那就必须进⼊那个盼望很久的门庭了:东晋王家。

  是的,王家,王羲之的家。我建议一切研究‮国中‬艺术史、东方审美史的学者在这个家庭多逗留一点时间,不要急着出来。因为有一些远超书法的秘密,在里边潜蔵着。

  任何一部艺术史都分两个层次。浅层是一条小街,招牌繁多,摊贩密集,摩肩接踵;深层是一些大门,平时关着,只有问很久,等很久,才会打开一条门。跨步进去,才发现林苑茂密,屋宇轩朗。王家大门里的院落,深得出奇。

  王家有多少杰出的书法家?一时扳着手指也数不过来。祖⽗王正生了八个儿子,都是王羲之的⽗辈,其中有四个是杰出书法家。王羲之的⽗亲王旷算一个,但是,伯伯王导和叔叔王廙的书法⽔准比王旷⾼得多。到王羲之一辈,堂兄弟中的王恬、王洽、王劭、王荟、王茂之都是大书法家。其中,王洽的儿子王珣和王珉,依然是笔墨健将。别的不说,我们现在还能在博物馆里凝神屏息地一睹风采的《伯远帖》,就出自王珣手笔。

  那么多王家俊彦,当然是名门望族的择婿热点。一天,一个叫郗鉴的太尉,派了门生来初选女婿。太尉有一个叫郗璿的女儿,才貌双全,已到了婚嫁的年龄。门生到了王家的东厢房,那些男青年都在,也都知道这位门生的来历,便都整理⾐帽,笑容相。只有在东边的上有一个青年,坦露着肚子在吃东西,完全没有在乎太尉的这位门生。门生回去后向太尉一描述,太尉说:“就是他了!”

  于是,这个坦腹青年就成了太尉的女婿,而“东”则成了此后‮国中‬文化对女婿的美称。

  这个坦腹青年就是王羲之。那时,正处于曹、诸葛亮之后的“后英雄时代”魏晋名士看破了一切英雄业绩,只求自由解放、率真任,所以就有了这张东、这个太尉、这段婚姻。

  王羲之与郗璿结婚后,生了七个儿子,每一个都擅长书法。这还不打紧,更重要的是,其中五个,可以被正式载⼊史册。除了最小的儿子王献之名垂千古外,凝之、徽之、之、涣之四个都是书法大才。这些儿子,从不同的方面承袭和发扬了王羲之。有人评论说:“凝之得其韵,之得其体,徽之得其势,涣之得其貌,献之得其源”(《东观余论》)。这个评论可能不错,因为相比之下“源”是本,果然成就了王献之,能与王羲之齐名。

  更让人瞠目结⾆的是,这个家庭里的不少女,也是了不起的书法家。例如,王羲之的子郗璿,被周围的名士赞之为“女中仙笔”王羲之的儿媳妇,也就是王凝之的子谢道韫,更是闻名远近的文化翘楚,她的书法,被评之为“雍容和雅,芳馥可玩”在这种家庭气氛的熏染下,连雇来帮助抚育小儿子王献之的保姆李如意,居然也能写得一手草书。

  李如意知道,就在隔壁,王洽的子荀氏,王珉的子汪氏,也都是书法⾼手。脂粉裙钗间,典雅的笔墨如溪奔嘲涌。

  我们能在一千七百年后的今天,想象那些围墙里的情景吗?可以肯定,这个门庭里进进出出的人都很少谈论书法,门楣、厅堂里也不会悬挂名人手迹。但是,早晨留在几案上的一张出门便条,一旦蔵下,便必定成为海內外哄抢千年的国之珍宝。

  晚间用餐,小儿子握筷的姿势使对桌的叔叔多看了一眼,笑问:“最近写多了一些?”

  站在背后的年轻保姆回答:“临张芝已到三分。”

  谁也不把书法当专业,谁也不以书法来谋生。那里出现的,只是一种生命气氛。

  自古以来,这种家族的文化大聚集,很容易被误解成生命遗传。请天下一切姓王的朋友们原谅了,我说的是生命气氛,而不是生命遗传。但同时,又要请现在很多“书法乡”、“书法村”的朋友们原谅了,我说的气氛与生命有关,而且是一种极其珍罕的集体生命,并不是容易模拟的集体技艺。

  这种集体生命为什么珍罕?因为这是书法艺术在经历了从甲骨文出发的无数次始源试验后,终于走到了一个经典的创造平台。像是道道山溪终于会聚成了一个大⽔潭,立即奔泻成了气势恢宏的大瀑布。大瀑布有有脉,但它的会聚和奔泻,却是“第一原创”此前不可能出现,此后不可能重复。

  人类史上难得出现有数的⾼尚文化,大多被无知和低俗所呑噬,只有少数几宗有幸进⼊“原创爆发期”爆发之后,即成永久典范。‮国中‬现代学者受西方引进的进化论和社会发展论影响太深,总喜把巨峰跟前的丘壑说成是新时代的进步形态,惹得很多不明文化大势的老实人辛劳毕生试图超越。东晋王家证明,后世那种以为⾼尚文化也会一代代“进化”、“发展”的观念是可笑的。

  在王羲之去世二百五十七年后建立的唐朝是多么意气风发,但对王家的书法却一点儿也不敢“再创新”就连唐太宗,这么一个睥睨百世的伟大君主,也只得用小人的欺骗手段赚得《兰亭序》,最后殉葬昭陵。他知道,万里江山可以易主,文化经典不可再造。

  唐代那些大书法家,面对王羲之,一点儿也没有盛世之傲,永远地临摹、临摹、再临摹。他们的临本,让我们隐约看到了一个王羲之,却又清晰看到了一群崇拜者。唐代懂得崇拜,懂得从盛世反过来崇拜世,懂得文化极品不管出于何世都只能是唯一。这,就是唐代之所以是唐代。

  公元六七二年冬天,一篇由唐太宗亲自写序,由唐⾼宗撰记的《圣教序》刻石。唐太宗自己的书法很好,但刻石用字,全由怀仁和尚一个个地从王羲之遗墨中去找、去选、去集。皇权对文化谦逊到这个地步,让人感动。但细细一想,又觉正常。这正像唐代之后的文化智者只敢昑咏唐诗,却不敢大言赶超唐诗。

  同样,全世界的文化智者都不会大言赶超古希腊的哲学、文艺复兴时期的美术、莎士比亚的戏剧。

  公元四世纪‮国中‬的那片流动墨⾊,也成了终极的文化坐标。

  ——说了那么多文化哲学,还应回过头来记一下东晋王家留下的名帖。太多了,只能记王氏⽗子的留世代表作。例如,王羲之除了《兰亭序》之外的《快雪时晴帖》、《姨⺟帖》、《平安帖》、《奉橘帖》、《丧帖》、《频有哀祸帖》、《得示帖》、《孔侍中帖》、《二谢帖》等。王献之的《鸭头丸帖》、《廿九⽇帖》,以及草书《中秋帖》、《十二月帖》等等。

  任何热爱书法的人在抄写这些帖名时,每次都会‮奋兴‬。因为帖名正来自帖中字迹,那些字迹一旦见过就成永久格式,下笔如叩圣域。

  这么多法帖中,我最宝爱的是《兰亭序》、《快雪时晴帖》、《平安帖》、《丧帖》、《鸭头丸帖》、《中秋帖》六本。宝爱到什么程度?不管何时何地,只要一见它们的影印本,都会顿生‮悦愉‬,⾝心熨帖,霾全扫,纷扰顷除。

  六

  王家祖籍山东琅琊,后迁浙江山。因此,前面说的那个门庭,也就坐落在现今浙江绍兴了。我在深深地恋这个门庭的时候,又会偶尔抬起头来遥想北方。现在,可以暂离南方的茂林修竹,转向“铁马西风塞北”了。那里,在王羲之去世二十五年之后,建立了一个由鲜卑族主政的北魏王朝。

  北魏王朝无论是定都平城(今山西大同),还是迁都洛,都推进汉化,崇尚佛教,糅合胡风,凿窟建庙。这是一系列气魄雄伟的文化重建工程,需要把‮国中‬文明、世界文明、农耕文明、游牧文明通过一系列可视可观、可触可摸的艺术形态融会贯通,于是,碑刻也随之兴盛。刻经、墓志、像记、山诗、摩崖、碑铭大量出现,又一次构成用坚石垒成的书法大博览。我们记得,上一次,是以《张迁碑》、《曹全碑》为代表的东汉隶碑的涌现。

  北魏的诸多碑刻简称“魏碑”多为楷书。这种楷书深得北方之气,兼呈山石之力。在书写技术上,內圆外方,侧峰转折,撇捺郑重,钩跃施力,点画慡利,结体自由,写起来⼲脆迅捷。总体审美风格,是雄峻伟茂、⾼浑简穆。

  我曾多次自述,考察文化特别看重北魏,因此在那一带旅行的次数也比较多。古城、石窟、造像等等且不说了,仅说魏碑,我喜的有:《孙秋生造像记》、《元倪墓志》、《元显儁墓志》、《⾼猛夫妇墓志》、《张黑女墓志》、《崔敬邕墓志》、《张猛龙碑》、《贾思伯碑》、《法师碑》,等等。南朝噤碑,但也斑斑驳驳地留下一些好碑,如《瘗鹤铭》、《爨龙颜碑》和《萧澹碑》。

  对于曾经长久散落在山野间的魏碑,我常常产生一些遐想。牵着一匹瘦马,走在山间古道上,⻩昏已近,西风正紧,我突然发现了一方魏碑。先细细看完,再慢慢‮摸抚‬,然后决定,就在碑下栖宿。瘦马蹲下,趴在我的⾝边。我看了一下西天,然后借着最后一些余光,再看一遍那碑…

  当然,这只是遐想。那些我最喜爱的魏碑,大多已经收蔵在各地博物馆里了。这让我放心,却又遗憾没有了‮摸抚‬,没有了西风,没有了古道,没有了属于我个人的诗意亲近。

  山野间的魏碑,历代文人知之不多。开始去关注,是清代的事,阮元、包世臣他们。特别要感谢的是康有为,用‮大巨‬的热诚阐述了魏碑。他的评价,就像他在其他领域一样,常常因情而夸大,但总的说来,他宏观而又精微、凌厉而又剀切,令人难忘。

  至此,一南一北,一柔一刚,‮国中‬书法的双向极致已经齐备。那么,‮国中‬艺术史的这一部分,也就翻越了崇山峻岭而自我完満。前面就是开阔的旷野,虽然也会有草泽险道,但那都属于旷野的风景了,不会再有生成期的断灭之危。

  接下来,那个既有鲜卑⾎缘又有汉族⾎缘、既有魏碑背景又有兰亭思的男人,将要打开‮国中‬文化最辉煌的大门。他,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唐太宗李世民。我们已经说过,在他即将打开的大门中,唯有书法,他只收蔵辉煌,而不打算创造。

  七

  受唐太宗影响,唐初书法,主要是追摹王羲之。然而那些书法家自己笔下所写,更多的倒是楷书,而不是行书。他们觉得行书是灵之作,已有王羲之在上,自己怎敢挥洒。既然盛世已至,不如恭恭敬敬地为楷书建立规范。因此,临摹王羲之最好的欧询、虞世南、褚遂良等人,全以楷书自立。

  虞世南是我同乡,余姚人。褚遂良是杭州人,也算大同乡。但经过仔细对比,我觉得自己更喜的还是湖南人欧询。三人中,欧询与虞世南同辈,比虞大一岁。褚遂良比他们小了三、四十岁,下一代的人了。

  欧询和虞世南在唐朝建立时,已经年过花甲,有资格以老师的⾝份为这个生气、又重视文化的朝代制定一些文化规范。欧询在唐朝建立前,已涉书颇深。他太爱书法了,早年曾在一方书碑前坐卧了整整三天,这倒是与我当初对魏碑的遐想不谋而合。后来他见到王羲之指点王献之的一本笔画图,惊喜莫名,主人开出三百卷最细缣帛的重价,欧询购得后整整一个月⽇夜赏玩,喜而不寐。在这基础上,他用自己的笔墨为楷书增添了笔力,以尺牍的方式示范坊间,颇受

  唐朝皇帝发现他,开始还不是唐太宗李世民,而是唐⾼祖李渊。李渊比欧询小九岁,至于李世民则比他小了四十多岁。李渊在处理唐皇朝周边的藩属关系时,发现东北⾼丽国那么遥远,竟也有人不惜千里跋涉来求欧询的墨迹,十分吃惊,才知道文人笔墨也能造就一种笼罩远近的“魁梧”之力。

  欧询的字,后人美誉甚多,我觉得宋代朱长文在《续书断》里所评的八个字较为确切:“纤秾得体,刚劲不挠。”在人世间做任何事,往往因刚劲而失度,因温敛而失品,欧询的楷书奇迹般地做到了两全其美。他的众多法帖中,我最喜两个,一是《九成宮醴泉铭》,二是《化度寺碑》。

  唐代楷书,大将林立,但我一直认为欧询位列第一。唐中后期的楷书,由于种种社会气氛的影响,用力过度,连我非常崇拜的颜真卿也不可免。欧询的作品,特别是我刚才所举的两个经典法帖,把大唐初建时的风和⽇丽、平顺稳健全都包含了,这是连王羲之也没有遇到的时代之赐。

  欧询写《九成宮》时已经七十六岁,写《化度寺碑》早一年,也已经七十五岁。他以自己苍老的手,写出了年轻唐皇朝的青舂气息。那时,唐太宗执政才五、六年,贞观之治刚刚开始。

  欧询是一个⾼寿之人,享年八十五岁。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小楷写了《千字文》留给儿子欧通。这个作品是精致的,但毕竟人已太老,力度已弱。清代书法家翁方纲在翻刻本的题跋上说:“此《千字文》,及垂老所书,而笔笔晋法,敛⼊神骨,当为欧帖中无上神品。”这种说法,我完全不同意。如果在欧询的毕生法帖中,《千字文》“无上”了,那么置《九成宮》和《化度寺碑》于何处?由此,我对翁方纲本人的书法品位也产生了疑惑。

  书法需要经验,也需要精力。小到撇捺,大到布局,都必须由完満充盈的精气神掌控,过于老迈就会力不从心。因此,常有不同年龄的朋友问我学书法从何开始,我在打听他们各自的基础后,总会建议临摹《九成宮》和《化度寺碑》。

  比欧询小一岁的虞世南,实实在在担任了唐太宗的书法老师。他的小楷《破琊论序》,颇得王羲之小楷《乐毅论》、《⻩庭经》神韵,但我更喜爱的则是他的大楷《孔子庙堂碑》。恭敬清雅,舒卷自如,为大楷精品。我特别注意这份大楷中的那些斜钩长捺,这是最不容易写的,他却写得弹挑沉稳,让全局增活。

  这种笔触,还牵连着一桩美谈。

  说的是,唐太宗跟着虞世南学书法,写来写去觉得最难的是那个“戈”字偏旁,尤其是斜钩,一写就钝。有一次他写一幅字,碰到一个“戬”字,怕写坏,就把右边的“戈”空在那里。虞世南来了,看到这幅字,就顺手把“戈”填上去了。

  唐太宗一⾼兴,就把这幅字拿到了魏徵面前,说:“朕总算把世南学到家了,请你看看。”

  魏徵看过后说:“仰观圣作,唯戬字的戈法颇真。”也就是说,只有这个偏旁像虞世南。

  唐太宗一惊,叹道:“真是好眼力!”

  这件趣事,让我们领略了初唐的文化氛围。唐太宗、虞世南、魏徵的心理,都很健康。结果,唐太宗本人也因谦虚勤勉而书法大进。我曾评他为‮国中‬历代帝王中的第一书法家。第二是谁?我在宋徽宗赵佶和唐太宗的“儿媳妇”武则天之间犹豫再三,最后选定赵佶,因为他毕竟创造了一种“瘦金体”而武则天虽然也写得一手好字但缺少创新。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不喜“瘦金体”

  既然说到了武则天,就可以说说受到这位女皇帝欺侮的书法家褚遂良了。褚遂良被唐太宗看重,不仅字写得好。在政治上,褚遂良也喜直谏不讳,唐太宗觉得他忠直可信,甚至在临终时把太子也托付给他。谁都知道,在‮国中‬朝廷政治中,这种⾼度信任必然会带来‮大巨‬祸害。褚遂良在皇后接续等朝政大事上坚持着自己的观念,结果可想而知:逐出宮门,死于贬所,追夺官爵,儿子被害。

  文化人就是文化人,书法家就是书法家,涉政过深,为大不幸。我想,褚遂良像很多文化人一样,一直记忆着唐太宗和虞世南的良好关系,误以为文化和权势可以两相帮衬。其实,权势有自己的逻辑,与文化逻辑至多是偶然重合,基本路线并不相同。

  幸好褚遂良还留下了很多优秀的书法作品,这是他的另一生命,逃离了权势互戕而永不死亡的生命。现在到西安大雁塔,还能看到他写的《雁塔圣教序》。那确实写得好,与欧询、虞世南的楷书一比,这里居然又融⼊了一些隶书、行书的笔意,瘦瘦劲劲,又流利飘逸。在写这份《雁塔圣教序》的第二年,他又写了大楷《符经》。这份墨迹最让我开颜的,是它的空间张力。所喜的是,这种张力并不威猛,而是通过自由的流动感取得,这在历来大楷中,极为罕见。除了这两个碑外,他写于四十七岁时的那个《孟法师碑》,我也很喜。一个中年人的方峻刚劲,加上⾝处⾼位时的考究和精到,全都包含在里边了。

  褚遂良的这几个帖子,至今仍可以作为书法学者的奠基范本。

  八

  唐代书法,最绕不开的,是颜真卿。但对他,我已经写得太多,说得太多、再重复,就不好意思了。

  颜真卿的生平,我在为‮京北‬大学各系学生开设的‮国中‬文化史课程中已经讲述得相当完整,可以参见已出版的课堂记录《四十七堂课》。整部‮国中‬文化史,在人格上对我产生全面震撼的是两个人,一是司马迁,二是颜真卿。颜真卿对我更为直接,因为我写过,我的叔叔余志士先生首先让我看到了颜真卿的帖本《祭侄稿》,后来他在“文⾰”浩劫中死得壮烈,我才真正读懂了这个帖本的悲壮文句和淋漓墨迹。以后,那番墨迹就融⼊了我的⾎

  我在上文曾经提过,平⽇只要看到王羲之⽗子的六本法帖,就会产生‮悦愉‬,扫除纷扰。但是,人生也会遇到极端险峻、极端危难的时刻,本容不下王羲之。那当口,泪已呑,声已噤,恨不得拼死一搏,⽟石俱焚。而且,打量四周,也无法求助于真相、公义、舆论、法庭、友人。最后企盼的,只是一种美学支撑。就像冰海沉船彻底无救,抬头看一眼乌云奔卷的图景;就像刀之下断无生路,低头看一眼鲜⾎噴洒的印纹。

  美学支撑,是最后支撑。

  那么,颜真卿《祭侄稿》的那番笔墨,对我而言,就是乌云奔卷的图景,就是鲜⾎噴洒的印纹。

  康德说,美是对功利的删除。但是,删除功利难免痛苦,因此要寻求美的安慰。美的安慰总是收敛在形式中,让人一见就不再挣扎。《祭侄稿》的笔墨把颜真卿的哭声和喊声收敛成了形式,因此也就有能力消除我的哭声和喊声,消解在一千二百五十年之后。删除了,安慰了,收敛了,消解了,也还是美,那就是天下大美。

  不知道外国美学家能不能明⽩,就是那一幅匆忙涂成、纷离的墨迹,即使不诵文句,也能成为后人的心理‮奋兴‬图谱和心理释放图谱,居然千年有效,并且仍可后续。

  为此,我曾与一位欧洲艺术家辩论。他说:“‮国中‬文化什么都好,就是审美太俗,永远是大红大绿、镶金嵌银。”

  我说:“错了。世界上只有一个民族,几千年仅用黑⾊,勾画它的最⾼美学曲线。其他⾊彩,只是附庸。”

  说到这里,我想不必再多谈颜真卿了。他的楷书,雄稳満、力扛九鼎,但有了《祭侄稿》,那些就都成了昆⽟台阶、青铜基座。

  顺便也要对不起柳公权了。本来他遒劲的楷书也可以说一说的,何况我小时候曾花两年时间临过他的《玄秘塔碑》。但是,后人常常出于好心把他与颜真卿拉在一起,提出“颜筋柳骨”的说法,这就把他比尴尬了。同是楷书,颜、柳基本属于相近风格,而柳又过于定型化、范式化,缺少人文温度,与颜摆在一起有点相形见绌。文化对比,素来残酷。

  柳公权的行书,即便没有与颜真卿做对比,也不太行。例如他比较有名的行书《兰亭诗》就有字无篇,耝细失度,反觉草率。

  九

  唐代还须认真留意的,是草书。没有草书,会是唐代的重大缺漏。

  我说的是唐代的重大缺漏,而不是研究者的重大缺漏。为什么这么说呢?

  这就牵涉到书法和时代精神的关系问题了。

  伟大的唐代,首先需要的是法度。因此,楷书必然是唐代的第一书体。皇朝的最⾼统治者与绝大多数楷书大师如欧询、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权等等都建立过密切的关系。这种情形,在其他文学门类中并没有出现过,而在其他民族中更不可想象。上上下下,都希望在社会各个层面建立一个方正、端庄、儒雅的“楷书时代”这时“楷书”已成了一个象征。

  但是,伟大必遭凶险,凶险的程度与伟大成正比。这显然出乎朝野意外,于是有了安史之的时代大裂⾕,有了颜真卿感动天地的行书。颜真卿用自己的⾎泪之笔,对那个由李渊、李世民、李治他们一心想打造的“楷书时代”作了必要补充。有了这个补充,唐代更‮实真‬、更深刻、更厚重了。

  这样,唐代是不是完整了呢?还不。

  把方正、悲壮加在一起,还不是人们认知的大唐。至少,缺了奔放,缺了酣畅,缺了飞动,缺了癫狂,缺了醉步如舞,缺了云烟茫。这一些,在大唐精神里不仅存在,而且地位重要。于是,必然产生了审美对应体,那就是草书。

  想想李⽩,想想舞剑的公孙大娘,想想敦煌壁画里那満天的⾐带,想想灞桥、关路边的那么多酒杯,我们就能肯定,唐代也是一个“草书时代”

  唐代的草书大家,按年次,先是孙过庭,再是张旭,最后是怀素。但依我品评,等级的排列应是张旭、怀素、孙过庭。

  孙过庭出生时,欧询刚去世五年,虞世南刚去世八年,因此是一个书法时代的接。孙过庭的主要成就,是那篇三千多字的《书谱》。既是书法论文,又是书法作品。这种“文、书相映”的互动情景,古代习以为常,而今天想来却是奢侈万分了。

  《书谱》的书法,是恭敬地承袭了王羲之、王献之的草书规范。但是,一眼看去,没有拼凑痕迹,而是化作了自己的笔墨。细看又发现,这个帖子几乎把王羲之、王献之以及他们之后的全部“草法”都汇集了,很不容易。

  清代书法家包世臣曾在《艺舟双楫》中,把《书谱》全帖三千多字的书写状态,分作四段来评析:第一段七百多字“遵规矩而弊于拘束”;第二段一千多字“渐会佳境”;第三段七百多字“思逸神飞”;最后一段则“心手双畅,然手敏有余,心闲不⾜”这种逐段评析,对于一个书法长卷来说,很有必要,也很中肯。

  孙过庭的墓志是陈子昂写的,而比他小三十岁的张旭,则开始近李⽩的时代了。当然,他比李⽩大,大了二十六岁。

  张旭好像是苏州人,但也有一种说法是湖州人。刚⼊仕途,在江苏常做官,有一位老人来告状,事情很小,张旭就随手写了几句判语给他,以为了结了。没想到,才过几天,那位老人又来告状,事情还是很小。这下张旭有点生气,说:“这么小的事情,怎么屡屡来扰公门!”

  老人见张旭生气就慌张了,几番支吾终于道出了实情:他告状是假,只想拿到张旭亲笔写的那几句判语,作为书法精品收蔵。

  原来,那时张旭的书法已经被人看好。老人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来索取,要构思状子,要躬⾝下跪,要承受责骂,也真是够诚心的了。张旭连忙下座细问,才知老人也出自书法世家,因此有这般眼光。

  张旭曾经自述,他的书法柢还是王羲之、王献之,通过六度传递,到了他手上:

  自智永禅师过江,楷法随渡。永禅师乃羲、献之孙,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传陆柬之,陆传子彦远。彦远,仆之堂舅,以授余。不然,何以知古人之词。

  (转引自《临池诀》)

  这种传法,听起来蜿蜒曲折,但在古代却是实情。那时虽然已经出现碑石拓印,但传之甚少,真迹更是难见,因此必须通过握笔亲授。而握笔亲授,又难免要依赖亲族⾎缘关系“书谱”在一定程度上也呼应着“家谱”因此,‮国中‬古代书法史也就出现了非常特殊的隐秘层次,一天天晨昏替,一对对⽩髥童颜,一次次墨池叠手,一卷卷绢缣遗言…不是私塾小学,不是技艺作坊,而是子孙堂舅、家法秘授,维系千年不绝。这种情景,放到世界艺术史上也让人叹为观止。我虽无心写作小说,但知道这里埋蔵着一部部壮美史诗,远胜宮廷争斗、市井恩怨。

  家族秘传之途,也是振新祖业之途。到张旭,因时代之力和个人才力,又把这份好不容易到手的祖业作了一番醒目的拓展。他也精于楷书,但毕生最耀眼处,是狂草。

  狂草与今草的外在区别,在于字与字之间连不连。与孙过庭的今草相比,张旭把満篇文字连动起来了。这不难做到,难的是,必须为这种満篇连动找到充分的內在理由。

  这一点,也是狂草成败的最终关键。从明、清乃至当今,都能看到有些草书字字相连,却找不到相连的內在理由,变成了为连而连,如冬⽇枯藤,如小禽绊草,反觉碍眼。张旭为字字连动创造了最佳理由,那就是发掘人格深处的生命力量,并释放出来。

  这种释放出来的力量,孤独而強大,循范又破范,醉意加诗意,近似尼采描写的酒神精神。凭着这种酒神精神,张旭把⽑笔当做了踉跄醉步,摇摇晃晃,手舞⾜蹈,体态潇洒,精力充沛地让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然后掷杯而笑,酣然⼊梦。

  张旭不知道,他的这种醉步,也正是大唐文化的脚步。他让那个时代的酒神精神,用笔墨画了出来,于是,立即引起強烈共鸣。

  尤其是,很多唐代诗人从张旭的笔墨中找到了自己,因此心旌摇曳,纷纷亲近。在唐代,如果说,楷书更近朝廷,那么,狂草更近诗人。

  你看,李⽩在为张旭写诗了:

  楚人尽道张某奇,心蔵风云世莫知。

  三吴郡伯皆顾盼,四海雄侠正追随。

  李⽩自己,历来把自己看成是“四海雄侠”中的一员。

  杜甫也在诗中说,张旭乃是“草圣”“挥毫落纸如云烟”

  在张旭去世后才出生的新一代文坛领袖韩愈,也在《送⾼闲上人序》中,写了长长一段对张旭的评价,结论是:

  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而名后世。

  由此可见,张旭的那笔狂草,真把唐诗的天地搅动了。然后,请酒神作证,结拜金兰。

  张旭的作品,我首推《古诗四帖》。四首古诗,两首是庾信的,两首是谢灵运的。读了才发现,他的狂草比那四首诗好多了。形式远超內容,此为一例。原因是,笔墨形式找到了自己更⾼的美学內容,结果那些古诗只成了一种“运笔借口”

  此外,我又非常喜那本介乎狂草和今草之间的《肚痛帖》。才六行,三十字,一张便条“忽肚痛不可堪…”竟成笔墨经典。明代文学家王世贞评价此帖“出鬼⼊神”可见已经很难用形容词了。我建议,天下学草书者都不妨到西安碑林,去欣赏一下此帖的宋代刻本。

  我从《肚痛帖》确信,张旭说他的书法传代谱系起于王羲之、王献之,一点不假。《十七帖》和《鸭头丸帖》的神韵,竟在四百年后还生龙活虎。

  唐代草书,当然还要说说怀素。

  这位出生于长沙的僧人,是玄奘大师的门生。他以学书勤奋著称历史,我们历来喜说的那些故事,例如用秃的⽑笔堆起来埋在山下成为“笔冢”为了在芭蕉叶上练字居然在寺庙四周种了万棵芭蕉,等等,都属于他。

  他比张旭晚了半个世纪。在他与张旭之间,伟大的颜真卿起到了递接作用:张旭教过颜真卿,而颜真卿又教过怀素。这一下,我们就知道他的辈分了。

  李⽩写诗赞颂张旭时,那是在赞颂一位长者;但他看到的怀素,却是一位比自己小了二十几岁的少年僧人。因此他又写诗了:

  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独称步。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扫却山中兔。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

  恍恍如闻鬼神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有了李⽩这首诗,我想,谁也不必再对怀素的笔墨再作描述了。

  我只想说,怀素的酒量,比张旭更大。僧人饮酒,唐代不多拘泥,即便狂饮,怀素也以自己的书法提供了理由。我曾读到一个叫李舟的官员为他辩护,说:“昔张旭之作也,时人谓之张颠;今怀素之为也,余实谓之狂僧。以狂继颠,谁曰不可?”

  张旭被称为“草圣”怀素也被称为“草圣”一草二圣,可以吗?我借李舟的口气反问:“谁曰不可?”

  对于怀素的作品,我的排序与历代书评家略有差异。一般都说“素以《圣⺟帖》为最”;而我则认为:第一为《自叙帖》,第二为《苦笋帖》,第三为《食鱼帖》,第四才是《圣⺟帖》。

  艺术作品评判,很难讲得出确切理由,但一看便有感应。好在都是怀素自己的作品,孰前孰后问题不大。我相信,他的在天之灵会偏向于我的排序。

  十

  就像‮国中‬文化中的很多领域一样,唐代一过,气象大减。这在书法领域,尤其明显。

  书法家当然还会层出不穷,而且往往是,书运越衰,书家越多。这是因为,文化之衰,首先表现为巨匠寥落,因此也就失去了重心、失去了向往、失去了等级、失去了裁断,于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而且,猴子总比老虎活跃得多、热闹得多。也许老虎还在,却在一片猿啼声中躲在山洞里不敢出来,时间一长,自信渐失,虎威全无。

  我的文化史观,向来反对“历史平均主义”“历史平均主义”在现代,也可以称为“教科书主义”即为了课程分量的月月均衡,年年均衡、总是章章节节等时等量,匀速推进。这种做法,必然会把巨峰削矮、大川填平,使‮国中‬文化成为一片平庸的原野,令人疲惫和困顿。

  我之所重,在文脉、文气、文势。这些似乎无可名状的东西,是文化的灵魂。

  从这个意义上说,‮国中‬书法的灵魂史,在唐代已可终结。以后会有一些余绪,也可能风行一时,但在整体气象上与唐代之前已经不可同⽇而语了。

  因此,请原谅本文由此走向简约。

  宋代书法,习称“苏、⻩、米、蔡”四家。

  苏东坡,我衷心喜爱的文化天才,居然在书法上也留下了《寒食帖》。在行书领域,这是继《兰亭序》、《祭侄稿》之后的又一杰作。我知道历来有很多人不同意,认为苏东坡只是以响亮的文学之名“兼占”了书法之名。明代的董其昌甚至嘲笑苏东坡连用墨都秾丽得像是“墨猪”但是,我还是⾼度评价《寒食帖》,因为它表现了一种倔犟中的丰腴、大气中的天真。笔墨随着心绪而偏正自如、错落有致,看得出,这是在一种十分随意的状态下快速完成的。正因为随意而快速,我们也就‮实真‬地看到了一种小手卷中的大笔墨、大人格。因此,说它“天下行书第三”我也不反对。

  然而,我却不认为苏东坡在书法上建立了一种完整的“苏体”《寒食帖》中的笔触、结构,全是才气流泻所致,如果一个字、一个字地分拆开来,会因气失而形单。所以,苏字离气不立。历来学苏字之人,如不得气,鲜有成就。其实,即使苏东坡自己,他的《治平帖》、《洞庭舂⾊赋中山松醪赋合卷》、《与谢民师论文帖》,也都显得比较一般。

  这就是文化大才与专业书家的区别了。专业书家不管何时何地,笔下比较均衡,起落不大;而文化大家则凭才气驰骋,⾼低险夷,任由天机。

  ⻩庭坚也就是⻩山⾕,曾被人称“苏门学士”之一,算是苏东坡的学生了。有人把他列为宋代第一书法家,例如康有为就说:“宋人书以山⾕为最,变化无端,深得《兰亭》三昧。至其神韵绝俗,出于《鹤铭》而加新理。”

  这里就可以看出康有为常犯的⽑病了。评⻩庭坚为宋书之最,不失为一种见解,但说他的字“变化无端”、“神韵绝俗”显然夸张。

  ⻩庭坚认为《兰亭》有“宽绰有余之风韵”所以自己的字也从“宽绰”上发展,一般以欹侧取势,长笔四展,撇捺拖出。这种风格,可以赞之为“恣逸舒展”却未免锋芒坦露,笔画见俗,又雷同过多。因此,康有为说他“变化无端”我却认为他“变化太少”;康有为说他“神韵绝俗”我却认为他“拖笔见俗”他的这种写法本也可以,但与《兰亭》三昧,颇有距离。

  他的行书,较有代表的是《松风阁诗卷》。相比之下,他的草书《李⽩忆旧游诗卷》和《诸上座帖》更好一些。因为有了较大变化,不再像行书那样拖手拖脚。但是,他的草书与唐代的张旭、怀素还是远不能比。原因是中气不⾜,通篇笔墨并非自然贯注,而有刻意铺排的表演感。酒神不见了,只见调酒师。

  他自称草书得气于怀素的《自叙帖》。有一次他在几个朋友前执笔挥毫,受到称赞,但其中一位朋友客气地批评说:“你如果能够真的见到怀素《自叙帖》真迹,一定更有所得。”⻩庭坚一听心里不痛快,但后来果然见到了《自叙帖》“纵观不已,顿觉超异”才知道当初那位朋友的批评是有道理的。

  虽然有了这次心理转折,但我们还是没有在他以后的草书中看到太多怀素的风貌。明代画家沈周把他也奉为“草圣”那就失去分寸了。哪有那么多“圣”?

  在宋代,真正把书法写好了的是米芾。书界所说的“米南宮”、“米襄”、“米元章”、“米颠”、“米痴”都是他。

  少有这样一位书法家,把王羲之、欧询、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全都认认真真地学了一遍,而且都学得相当练。然后,所有的“古法”全都成了自己的手法,刷、刷、刷地书写出来。那些笔法都很眼,但又无法确定是谁的“古法”它们被相取用,又被相破格,成就了一个全能而又峭拔的他。

  我本人在学书法过程中,曾从米芾那里获得过不少跳的‮悦愉‬感、多变的丰裕感、灵动的造型感。但在趋近多年后才发现,他所展现的,更多的是书法之“术”而不是书法之“道”因此反而又倒逆到他的源头上去了。

  不错,在正峰、侧峰、蔵峰、露峰的自然流转上,在正反偏侧、长短耝细的迅捷调度上,米芾简直无与伦比。但是时间一久,我们就像面对一个出神⼊化的工艺奇才,而不是面对一种出自肺腑的生命文化。

  米芾对自己摹习长久的唐代书法前辈有相当严厉的批评,例如说欧询“寒俭无精神”说虞世南“神宇虽清,而体气疲苶”等等,这当然是后代的权力。他认为唐代的⽑病是过于遵“法”因此他要用晋代之“韵”来攻,这倒很有见地。遗憾的是,他在晋“韵”、唐“法”之后,又提出了自己的所谓宋“意”却有点不知所云了。他的“意”包括意趣、⾊调、气骨、精神等等,范围很大,內容很泛,叠很多,如果把这一切都一起打包,命名为宋“意”与晋“韵”、唐“法”相提并论,在理论上实在有点混,而且对晋、唐也失之片面。

  实践家一玩理论,常常会陷⼊这种云遮雾罩的⾕地。如果理论家再跟着闹,那就更混了。

  米芾的书法,多为行草。我最喜的,一是《蜀素帖》,二是《苕溪诗卷》。此外,《多景楼帖》、《研山铭》也不错。

  宋四家最后一位是蔡襄。但也有人说,他应该排在第一位。苏东坡本人也这么说过,有自谦之嫌,姑且不论;而明代学者盛时泰的看法更有一种鸟瞰式的比较:

  宋世称能书者,四家独盛。然四家之中,苏蕴藉,⻩流丽,米峭拔,皆令人敛衽,而蔡公又独以深厚居其上。

  (《苍润轩碑跋》)

  可以相信蔡襄是“深厚”的,晋、唐皆通,行、草并善,而且也体现了自己的特⾊。但是,文化大河需要的,是流动,是波浪,是嘲声,是曲折,是晨曦晚霞中的飞雁和归舟,是风雨加时的呐喊和搏斗,而不是仅仅在何处有一个河最深的静潭。

  蔡襄什么都好,就是没有自己的生命強光。看他的书法,可以点头,却不会惊叹。这种现象,在古今中外文化史上所在多有。因此,我还是把他放在宋书第四位。

  蔡襄的字帖中,他自己得意的《山居帖》我评价不⾼。倒是《别已经年帖》和《离都帖》,都还不错。

  十一

  元代不到百年,汉人地位低下,本以为不会有什么汉文化了,没想到例外迭出。不仅出了关汉卿、王实甫、纪君祥,一补‮国中‬文化缺少戏剧的两千年大憾,而且还出了⻩公望,以一支闲散画笔超越宋代皇家画院的全部画家。书法的运气没这么好,却也有一个赵孟頫,略可安慰。

  在我看来,赵孟頫的书法,大大超过了⻩庭坚和蔡襄。他的笔下,那么平静、和顺、温润、娴雅,实在难能可贵。他的众多书帖,也很适合做习字范本。行草最佳者,为《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书》、《纨扇赋》、《⾚壁赋》。晚年那本《玄都坛歌》向被评为代表作,反不如前面三本,原因是太过精细,韵力已失,出现较多软笔鼠尾。行楷佳者甚多,如《胆巴碑》、《福神观记》、《玄妙观重修三门记》、《妙严寺记》。其中有几本,介于行楷和楷书之间。楷书佳者,有《汲黯传》、《千字文》。

  赵孟頫的问题,是⽇子过得太好了,缺少生命力度。或者说,因社会地位而剥夺了生命力度。他是宋朝宗室,太祖子秦王的后裔。谁知宋元更替后受到新朝统治者的更大重视,成了元代文化界领袖。这种经历,使他只能尊古立范,难于自主创新。他总是⾼⾼在上,汲取不了民间大地耝粝进取的力量。

  顺便提一句,他的儿子赵雍所写《致彦清都司相公尺牍》及《怀净土诗帖》等,⽔准不低于他。

  明代书法,与文脉俱衰。但因距今较近,遗迹易存,故事颇多,反而产生更⾼知名度。大凡当时的官员、士人、酒徒、狂者、画师,再不济也有一手笔墨,在今天常被称为“一代书家”尤其近年在文物拍卖热嘲中,这种颠倒历史轻重的现象越来越多。那些原来只敢用于对晋唐经典的至⾼评语,也被大量滥用于后世平庸墨迹,识者不可不察,否则就不能被称为“知书达理”了。

  大概从十五世纪末期开始吧,苏州地区开始产生一些文化动静。几个被称为“吴中才子”的人如祝允明、唐寅、文征明等擅长书法,被比他们稍晚的同籍学人王世贞称之为“天下书法归吾吴”当时其他地区的文墨可能都比较寥落,但他的口气却让人很不舒服。因为这几个人的笔墨程度,实在扛不起“天下书法”这几个大字。说了这几个大字,人们就有权力搬出王羲之、颜真卿、欧询他们来了,这几个才子该往哪里躲?

  这几个才子中,多年前我曾关注过文征明。他在八十多岁的⾼龄还能写出清俊遒媚的行书,让人佩服一位苏州老人的惊人健康。那时,与他同龄的唐寅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文征明的缺点与其他几位才子相近,那就是虽娴而少气格。他们如果书写自己的诗文,让人一读就觉得流畅有余而文采疲弱,那就反过来会把书写的笔墨再看低几度。当然,文征明的行书比之于唐寅还是⾼出不少。论草书,几个吴中才子中最好的是祝允明,代表作有《前后⾚壁赋》、《滕王阁序并诗卷》。当然,比⻩庭坚的草书还差很多,更不必与说张旭、怀素他们比了。

  明代书法,真正写好了的是两人,一是‮海上‬人董其昌,二是河南人王铎。而王铎,后来还活到了清朝。

  董其昌明确表示看不起前辈书家文征明、祝允明。论者据此讥其“自负”我却觉得他很有道理,也有资格。他又认为,自己比赵孟頫更悉古人书法,但赵孟頫反而求练,而自己反而求生疏,结果“赵书因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这种说法有点傲慢,却契合文化哲学。他的字,萧散古淡、空灵秀美,等级不低,只是有时写得过于随意,失了⽔准。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说自己平⽇写字不太认真,如果认真了,会比赵孟頫好。

  我对他的《尺牍》、《李⽩月下独酌诗卷》都有较⾼评价,前者汇融古人,后者得见自己。但是,《试墨帖》又把后者的特点往前推了,飞动有余而墨⾊单薄,太“‮海上‬”了。

  与董其昌构成南北对照,王铎创造了一种虎奔熊跃的奇崛风格,让委靡的明代精神一振。

  我曾多次自问,如果生在明代,会结董其昌还是王铎?答案历来固定:王铎。王铎的笔墨让我重温阔别已久的男子汉精神,即用一种铁铸漆浇的笔画,来宣示人格未溃、浩气犹存。更喜《忆游中条语轴》、《临豹奴帖轴》、《杜甫诗卷》的险峻盘纡结构,以一种连绵不绝的精力曲线,把整个古典品貌都超越了,实在是痛快淋漓。

  我认为,这是全部‮国中‬书法史的最后一道铁门。

  在这一道铁门外面,是一个不大的院落了。那里,还有几位清代书家带着纸墨在栖息。让我眼睛稍稍一亮的,是邓石如的篆隶、伊秉绶的隶书、何绍基的行草、吴昌硕的篆书。

  除此之外,清代书法,多走偏路。或承台阁之俗,或取市井之怪,即便有技、有奇、有味,也局囿一隅,难成大器。历史已⼊⻩昏,文脉已在打盹,笔墨焉能重振?只能这样了。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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