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借我一生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借我一生 作者:余秋雨 | 书号:43251 时间:2017/11/4 字数:6627 |
上一章 那一迭纸条 下一章 ( → ) | |
同济医院的太平间离抢救室还有一些距离。放弃抢救的最后努力后,医院的工人要来推爸爸。我们说不,我们来推。 太平间其实是一个冷库,排列着很多整齐的大菗屉。爸爸被推进了一个菗屉,孤单单的,冷飕飕的,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小空间,而且这个小空间立即就要关闭。 爸爸最怕冷。一阵秋风就要穿棉袄、戴帽子。他是这座城市里每年最早发布寒冬警报的人之一。被子天天要晒,而且必须自己动手。他不太信任空调、火炉之类,只相信太,要亲眼看着太的光和热确确实实地经由被子,抵达他的⾝体。从今天起,他不再有太了。我敢于肯定,爸爸并不怎么害怕死亡,却会非常惧怕这个冰库菗屉里的狭小空间。 嘭的一声,闷闷的,菗屉关上了。我们像是做了天底下最不道德的事,连自己也不敢正视,赶快回家,筹办追悼会,以忙碌来掩盖无奈。 为了追悼会,需要寻找合适的遗像以便悬挂,还需要寻找朋友们的通讯簿以便通知。这些都在他那个整天上锁的菗屉里,由小弟弟余国雨去翻找。于是,一个神秘的菗屉静静地打开了。 说它神秘,是因为爸爸每天都会花费很长时间坐在菗屉前翻弄,而只要知道我们靠近,他总会轻轻合上。而且,次次上锁,一次不忘。 此刻我们各自都在忙着,但我的目光时时拂动在小弟的背影上。我想那儿也许会有一些老人的秘密,会有一些疑问的答案。 照片找出来了,谁见了都说好,当即拿到照相馆去放大。我问国雨:“通讯簿找到了吗?” “还没有。”国雨说。 这是我预料中的。二十多年前“文⾰”灾难刚结束时妈妈就对我说:“你爸爸把所有的朋友都开除了。” 我原想,爸爸是一个温和、谦恭的人,不会把人际往的事情做得那样决绝。但是我估计错了,爸爸在这件事情上恰恰做得非常决绝,他把自己的密私空间打扫得非常⼲净,没有留下一点有关“友情”的蛛丝马迹。 这也就是说,在这位八旬老人的追悼会上,将不会出现他个人的任何一个朋友。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在心中暗暗叫好,爸爸,这真是人生的大手笔! 耳边传来国雨低低的声音:“大哥,过来一下。” 我连忙过去,看到他从菗屉內侧几排药品下面,找到了一个厚厚的牛⽪纸袋。 纸袋已经打开。 这是一迭泛⻩的劣质纸,大大小小,各⾊各样,却被收理得非常整齐。国雨在平静地翻动,而我,则蓦然一震,不敢立即用手去碰触。 这个差异,在于年龄。我相信与我年龄相近的人,见到这样一迭纸张,不必先问內容,都会产生与我差不多的反应。 那些不匀的油墨,那些套红的标题,那些打叉的名字,那些成排的惊叹号,那些拘谨的申诉,那些反复的涂改,组合成了一种恐怖的音响,扑面而来。这就像,仅仅是屋角蜘蛛网上的几丝⽩发,树梢残叶间的半片碎布,就能立即把我们带⼊那个不敢再想的年代。 毕竟还要翻看一下。 伸手前,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看着我,那是妈妈。悲痛不已的妈妈也看到了国雨从菗屉里翻找出来的这一迭纸,而且也快速地判断出是什么年代的留存。如果在以前她看到爸爸在翻动这些纸页,一定会一把抢过去撕得粉碎,扔到垃圾箱里,不允许他用过去的伤害再伤害今天。但是此刻她却不敢走近一步,因为她掂出了事情的重量:一个她最为了解的男人把这迭纸页保存到死亡之后,那么这也就成了需要重新解读的重要遗物。 读解者,是我。 第一迭材料是油印的大批判简报。 翻开第一眼看到一个大标题:头痛击右倾翻案风。一看时间,是一九六八年四月十九⽇。这让我一惊,一直记得批判所谓“右倾翻案风”是一九七五年我得肝炎之后的事,怎么一九六八年我去外地农场劳动前就批判上了?可见这是造反派一直在做的事,一九七五年只是变成了一个全国的运动罢了,而我们,已集体失记。 因此我觉得有必要从这些油印的大批判简报中抄录一些文字下来,至少让弟弟们看一看,我们的爸爸曾被什么样的牙齿咬嚼过: 罪行累累、混⼊內的阶级异己分子余学文,在无产阶级文化大⾰命发动后就靠了边,但他贼心不死,凭他反⾰命两面派的嗅觉,表面伪装老实,企图蒙蔽群众,暗地里却在窥测方向,伺机反扑。果然,当“二月黑风”刮起之后,这个死不悔改的坏家伙就跳了出来,公然为刘、邓及其代理人陈丕显翻案,把矛头指向以⽑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指向生新的海上市⾰命委员会,真是狗胆包天,罪上加罪。 光看这一段文字,人家都会以为我爸爸是什么大⼲部,因为他居然有资格为海上市委书记陈丕显“翻案”居然有能力把矛头指向⽑泽东主席、林彪副主席,指向张舂桥、姚文元、王洪文等人为首的海上市⾰命委员会,又与京北⾼层的所谓“二月逆流”(文中所说的“二月黑风”)相关…而事实上,他是一个最普通的小职员。所谓为陈丕显翻案,只是一句随口闲聊被“朋友”们揭发了。 这就是大批判的本事。 再翻下去,我实在既想哭又想笑了,造反派竟然把我爸爸抬到了无法想象的政治⾼位: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当天斗批大会上余学文这个坏家伙的画⽪被层层剥开了,在⽑泽东思想的照妖镜面前,原形毕露。但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他还要伺机反扑,不要以为余学文是“死老虎”这个老虎还没有死,还要咬人,我们不要被他装出一副可怜相的假象所惑,必须⾼举⽑泽东思想的千钧,继续穷追猛打,必须以⽑泽东思想为武器,继续批深批透,批臭批倒,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 坚决击退右倾翻案妖风! 打倒刘、邓、陶! 打倒陈、曹、杨! 打倒“二月逆流”黑⼲将谭震林! 打倒反⾰命两面派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 打倒混⼊內的阶级异己分子余学文!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 光芒四的⽑泽东思想万岁! ⽑主席的⾰命路线胜利万岁! ⽑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这十一个口号中,我爸爸居然列⼊了第六位,实在是匪夷所思。 我们可以依次看看这些口号。第一个口号不必说了,第二个口号中的“刘、邓、陶”是指刘少奇、邓小平和陶铸。陶铸被打倒前是共中 央中常委、国务院副总理。 第三个口号中的“陈、曹、杨”陈即陈丕显,原海上市委书记;曹即曹荻秋,原海上市市长;杨是指谁呢,我记不得了,大概是杨西光吧?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海上市委的主要领导。 第四个口号中的谭震林,是国务院副总理,曾与陈毅、叶剑英等元帅一起在南中海的一个会议上带头批评“文⾰”极左思嘲,被称为“二月逆流” 第五个口号中的杨成武、余立金、傅崇碧,都是⾝居⾼职的将军,杨成武曾任代理总参谋长,后来三人一起被林彪打倒。 在这么一个名单后面,爸爸一人独占了第六个口号,真是风光极了。 但是,作为过来人,我不能沈湎于这种风光。因为我知道,简报上所说的“当天斗批大会”中的“斗批”二字意味着什么“画⽪被层层剥开”中的“层层”二字意味着什么“这个老虎还没有死”意味着什么“他装出一副可怜相”意味着什么“必须举起千钧继续穷追猛打”意味着什么“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意味着什么! 这些,都不是空洞言词,而是造反派的行动记录。爸爸真是受苦了。 更苦的是,当其它所有口号中被打倒的人全部平反昭雪,或官复原职,天天见报,而位居第六个口号的爸爸,却一直未能平反。原因只有一个,他太小了,平反昭雪的光要穿过厚厚的冰层照到他所在的社会底层,时间太长太长。 这就出现了第二迭材料,最厚,一本本全是他用蓝⾊复写纸垫着抄写的申诉书。原稿都是我起草的,爸爸的最后平反一直拖延到八十年代前期,这也就是说,在“文⾰”结束后的四五年时间里,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在为爸爸起草申诉书。 我越写越为爸爸感到不公。例如“文⾰”中虽说他“罪行累累”但是最严重的罪行之一却是“为陈丕显翻案”等到爸爸苦苦申诉时,陈丕显先生早已是省委书记,后来又成了央中书记处书记。但是,又有什么途径,能使爸爸的申诉让陈丕显先生本人看到呢?看到了,又怎么能让他相信呢? 爸爸的字写得很漂亮,抄写这些申诉时要一笔一画地把力气按到几层复写纸的最后一页,每份申诉长达万言,真不知花费了多少精力。我在星期天匆匆忙忙、潦潦草草地写完一份原稿,他大约要花费三四个夜晚纔能抄完,然后寄出。 寄的部门有好几个,因此要复写好几份,一份留底。他怕那些部门的收发室不重视,每份都寄挂号,还把挂号的存号签,用大头针别在留底那一份的第一页上。现在,这些大头针已经发锈,棕⻩⾊的锈迹与纸页蚀在一起。 在大批判简报和申诉书底稿后面,又有回形针别着一堆纸条。 这些纸条我看第一遍时没有看懂,再仔细地看第二第三遍,终于,泪滴落到了这些纸条上。 这是一些借条。 这是爸爸写给造反派和⾰命委员会的借条。 他知道这些借条基本不会有用,却会招来批判。批判时必须应答有关字句,因此留下了底稿。 这些借条,从文字看非常平静,例如: 我⺟要回乡长居,回乡的路费、房屋的修理费和⽇常生活费,共需要大约一百元,请求暂借,望予批准。 这里隐蔵着我家的一场大悲剧。七十多岁的老祖⺟在仅存的两个儿子一个被害、一个被关以后不得不独自回乡,却不知在乡下何以为生,爸爸在隔离室里毫无办法。 我没想到的是,他还是拼将做儿子的最后责任,写了这张借条。这张借条换来多少次批斗,多少次毒打,我现在已经无从知道。 又如: 我领养的外甥女定于今年五月一⽇在安徽的茶林场结婚。我和子商量了,准备把我亡弟留下的一只旧箱子修一修,放⼊一条被子和一对枕头,再购买一些生活必需品送去,使他们能勉強成家,大约需要一百五十元,请求暂借,望予批准。 这张借条的分量,外人更不可能明⽩。当年在姑妈的追悼会上,叔叔余志士先生抱过这个周岁婴儿立誓终⾝不婚要来养活她,我爸爸又一把夺过来给我妈妈的情景,我已写过。在爸爸写这张借条时,叔叔已被害死,果然终⾝未婚,这使爸爸不能不在表妹的婚事上要对叔叔有一份代。 他与前去探望的妈妈商定,所送婚礼必须由叔叔留下的那只箱子来装载,而且稍稍象样一点。这是一个善良家庭几十年来一个共同行为的落脚点,但造反派怎么会看得懂“把我亡弟留下的一只旧箱子修一修,放⼊一条被子和一对枕头”这些话呢? 追悼会上的夺婴,终⾝不婚的许诺“把亡弟的箱子修一修”的秘语…是他內心深处的默默承载,连我们当时都不清楚。但在我今天眼前,却成了一首圣洁的家庭诗篇。 还有这张借条: 一九七○年度我家五个人的布票要到期了,约需要五十到六十元… 这句最普通的国中话,需要注释一下纔能显现其中的恐怖。“布票”是灾难年代规定的每个国中人的用布标准,这个标准也包括边远地区最贫困的人群。一年布票“到期”那就是到了年末,天寒地冻,我家还没有用过一寸!这是连当时全国最贫困的家庭也无法想象的了。当时,由于我们几个子女外出,家里的户口剩下了五个人。爸爸借条上的短短一句话,今天读来还⽑骨悚然。 我可断言,这是爸爸在隔离室里裹着那件破棉袄瑟瑟发抖时写的借条。当然还是无用,他是在向上天借取一份温暖。 爸爸写的这些借条,使我产生一种震动。子见我长时间发呆,以为我是过度悲痛,其实,我是在又一次体认爸爸,并向爸爸忏悔。这种忏悔的強烈程度,前所未有。 爸爸不是英雄,不仅没有与造反派打斗,反而向造反派借钱。借钱的目的也不是为了什么事业,而只是为了家人⾐食。这种姿态,看来很低很俗,却给了我当头一击。 这些事,本来可以由我来做,而且可以比爸爸做得有效,因为我毕竟没有被关押。但是,我却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人格气节,连想也没有想过。 例如,直到今天我纔敢问自己:为什么当时不与我们学院的造反派头头们靠近一点呢?历史事实已经证明,他们中的大多数也是好人,我如果与其中一两个人倾诉我家苦难,他们如果动了恻隐之心,以一所⾼校造反派组织的名义去找我爸爸单位的造反派,爸爸的处境一定会有所改变。我为什么不可以给造反派一个笑脸,换下爸爸写给造反派的一张借条? 那么,接下来,我放弃的机会就太多了。正如我的被告古先生在法庭上说的那样,当时不可能有人抵制大批判。这当然是他以己度人,但确实也概括了绝大多数国中知识分子的共同态度,我却为什么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抵制呢?按照我的天,当然绝对不可能去参与那些伤害他人的大批判,但当时大批判中也有大量花哨、空洞的跟风之作,我如果放松⾝段,也跟着写几篇,那么,就不必在全家最艰难的岁月里发配到外地农场去了,不必在“反击右倾翻案风”前夕逃到奉化的山间老屋里去了,极有可能换得稍有权势的人的一点照顾。也就是说,我如果人云亦云地写一些,爸爸又何必锥心泣⾎地写那么多? 以前,我一直満意自己在灾难中坚守着一系列人、人道原则,这当然不错,但在这个原则之下,应该还有一些活动空间来救助家人,我却把这些空间堵死了。我错误地认为,所有的空间只有黑⽩分明的两半,而不知道中间还有不小的灰⾊地带。黑⽩分明?除了人、人道原则之外,我哪里分得清还有多少黑⽩界限?四周都被污浊充塞,所谓⼲净也只是一种自我幻觉。我知道一切罪名都是诽谤吗?我知道国中应该走什么路吗?我知道国际的价值标准和人类的终极关怀吗?都不知道。因此,我所默默固守的,很可能只是与造反派的一些微小差别,连自认为在⾎泪隙间的学术写作,现在一看也愚钝破陋。既然如此,我何不退后几步,放低姿态,尽量减少一点爸爸、妈妈和全家的实际痛苦? 大概是教育所致,我一直相信,家庭亲情,应该让位于社会大道。历尽灾难方纔明⽩,家庭亲情本是社会大道,尤其在家破人亡、饥寒迫的时代,更是这样。 我的新课本,就是爸爸写的那些借条。 他向造反派伸手了,而且只是索要家人温。但显而易见,他比我崇⾼。作为他的大儿子,而且是他被关押后家里最大的男人,我羞愧难言。 突然想起了我们学院的陈汝衡老先生。我在前面写到过,他在造反派歹徒假装要毙他的时候,一步步走到墙角后突然回⾝跪下,恳求道: 小将,小将, 不要开! 我下有儿, 上有老娘… 这事我当时听到后因联想到爸爸曾悄悄擦泪,但还是没有参透其间深义。陈汝衡先生是一位悖时老学究,把毙当真了,因此他的“临终”表现完全出于本能。他没有喊政治口号,没有摆学者风度,也没有发雷霆之怒,他跪下了,恳求了,而且把歹徒称作“小将” 这种种动作如果被今天的大批判⼲将和职业诽谤者们知道,一定会上纲上线为“没有骨气”、“卑躬屈膝”、“软骨虫”、“怕死鬼”、“叛徒”、“汉奷”就像当年的歹徒们宣布毙他的理由是“在国民反动政权下写诗作文却不与国民斗争”一模一样。但我现在看来,再也没有别的作为,比陈汝衡先生那些本能动作更能揭示一场灾难的恐怖本质的了。 与我爸爸一样,陈汝衡先生不是英雄,但同样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的国中男人。 uMuxS.cOM |
上一章 借我一生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借我一生,综合其它借我一生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余秋雨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借我一生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