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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2:国命纵横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0 时间:2017/11/9 字数:11147 |
上一章 第三节 洛阳试剑 苏秦成名不成功 下一章 ( → ) | |
第二天,张仪匆匆走了,安邑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办。 苏秦便开始忙起来,除了准备上路物事,便沉浸在书房里浏览搜集到的秦国典籍。过了几天,一切就绪,就准备次⽇西行去秦国了。天刚暮黑,四弟苏厉来雷鸣瓦釜小院送饭,说老⽗从宋国回来了,估摸一会儿就会来二哥处。苏秦对⽗亲很是敬重,正为不能向⽗亲辞行感到遗憾,听说⽗亲回来了自然⾼兴,连忙用饭,准备吃完饭就去拜望老⽗。谁想就在他与苏厉走出小院时,却见⽗亲面走来。 “⽗亲。”苏秦看见老⽗疲惫的步态,心中一阵酸热,忙深深一躬,扶住了⽗亲。 名动洛的苏亢,已经是⽩发苍苍的老人了。他点了点头,只是拂开了苏秦要扶他的手,却没有说话,径自往院中走来。苏秦素知⽗亲寡言少语,事大事小都是只做不说,便也不再多话,陪着⽗亲默默走进了院中。 进厅堂坐定,苏厉重新点亮了铜灯,苏秦给⽗亲捧来了一杯鲜绿的舂茶。老人依旧只是默默啜茗。苏秦便坐在⽗亲对面,将张仪来访以及自己的谋划说了一遍:“⽗亲,孩儿明⽇就要西行⼊秦,望⽗亲多加保重,莫要再奔波劳碌了。苏氏已经富甲一方,商事由大哥料理⾜矣,⽗亲早当在家颐养天年了。若再⾼年奔波,苏秦于心何安?” 老人一直凝神地听着,仿佛没有看见儿子含泪的眼睛,也没有理会儿子最后的话题,若有所思沉默了许久,终是滞涩开口:“何去何从?凭你的学问见识便了。为⽗惟有一想,你自揣摩:无论厚望于何国,都应先说周王,而后,远游可也。” 苏秦大为惊讶——自他离家求学,⽗亲从来不与他谈政事。他偶然向⽗亲谈及天下大势,⽗亲也只是留神细听,从来不问不对。今⽇,老⽗却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提出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一想”当真令苏秦莫名惊讶!苏秦深深知道,老⽗亲久经商旅沧桑,遇事不断则已,断则每每有成算在。然则,要将奄奄一息的洛王室做第一个游说对象,在任何策士看来都是不可想象的荒诞之举,更何况苏秦这样的名门⾼士?但无论如何荒诞,苏秦都没有立即回绝。他了解⽗亲,他要再想想。 老人已经站了起来,看着茫然若有所思的儿子,淡淡地说了一句:“⺟国为,理为先。”说完便径自走了。 这夜一,苏秦竟是无法⼊睡,索便到庄园中转悠漫步。 舂寒虽在,夜空却是碧蓝深邃,星光闪烁,分明隐蔵着天地间无穷的隐秘。苏秦仰望星空,终于找到了那颗暗淡的大星。那是填星,是洛周王室的国运之星。在占星家眼里,填星乃是⻩帝之星、德政之星、“执绳而制四方”的央中之星。这颗填星晨出东方,夕伏西方,每年停留(填)在二十八宿的一宿中间,二十八年填完二十八宿,完成一个周天,活似一个至尊老人在众多儿孙家轮流居住!故此便叫了填星。填星的常⾊极为明亮,直与北极星不相上下,填于任何星宿之中,都可以一眼认出那灿烂的光华。可是,目下这填星竟是隐隐约约地填在东方房四星之中,暗淡发红,几乎要被湮没!苏秦虽然不精于占星之学,但跟随那位博大精深的老师修学十余年,耳濡目染,对星象基本变化的预兆还是清楚的。老师曾说:填星在周平王东迁洛后就渐渐暗淡了,近百年以来,填星更是回填女四星即暗,而女四星恰恰便是中原洛的星宿座!天象若此,地上的周室也确实已经失去了德政,如同湮没在茫茫天宇中的填星一样,已经湮没在战国大争的汹汹嘲流之中。 这样的王国,值得去殉葬么? 苏秦并不完全相信这种神秘兮兮的占星学,他修习的是实实在在的策士谋略之学。要说星象,他更欣赏荀子说的“天行有常,不为桀存,不为纣亡”但因为对星象学有所了解,反而是经常在夜里总要习惯地抬头端详夜空,一看便知天下将有何种“预言”流传。师弟张仪更彻底,经常嘲笑他在山顶观星是“苏秦无事忧天倾”经常取笑地问他:“苏兄呵,可知上天要将我填到哪个坑里呵?”苏秦则总是微微一笑:“学不庒⾝。我还想做甘德、石申的学生呢,要不要再做一回师兄弟?” 遐想之中,一阵寒风扑面,苏秦顿时清醒过来。老⽗要自己先⼊洛,肯定有他的道理。⽗亲是久经沧桑的老商旅,不可能对洛周室的奄奄待毙视而不见。既然如此,老⽗之意究竟何在呢? “⺟国为,理为先”——老⽗最后的话猛然跳了出来!苏秦心中不噤一亮——⼊洛游说,意不在于周王重用,而在于向天下昭示气节!生为王畿子民,在⺟国奄奄待毙时不离不弃,敢于做救亡图存的孤忠之士,传扬开来,这是何等的⾼洁名声?殷商末年的伯夷、叔齐二人没有任何功业,生平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殷商灭亡后不食“周粟”饿死在首山上,于是乎便名満天下! 看来,老⽗的心思颇有殷商遗老的印痕,由对伯夷叔齐的敬重而生发出对儿子的唯一要求。虽然是个很老派的谋划,若公然与新派名士商讨,一定会引来満堂嘲笑。但细细一想,这个很老派的谋划,却恰恰符合了权力场亘古不变的名节要求。从古自今,无论是官场庙堂还是山野庶民,人们都敬重忠诚气节,都蔑视反复无常。友共事、建功立业、居家人伦、庙堂君臣,一个“忠”字,一个“义”字,从来都是第一位的品行名节!庶民不忠不义,毁掉的是家人友人;臣子不忠不义,毁掉的便是邦国命运。惟其如此“忠臣义士”便成为当世诸侯取士用人的一个基本尺码。大争之世,那个国家都有倏忽间兴亡倾覆的可能,谁不希望自己的朝臣庶民尽皆忠义之士?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岂有他哉?而一个游说天下建功立业的士人,最容易被人怀疑为朝三暮四的无行才子,若在大动之前便证明了自己的⾼风亮节,无异于获得了一方资望金牌,岂非事半功倍? 思忖之下,苏秦对老⽗的“一想”不噤刮目相看了。他想改变次序,先行⼊洛觐见周王,视情形再定⼊秦之事;可是,觐见周王呈献何等兴国大计呢?总是要有一番说辞的,没有惊世之策,岂有名节效果?苏秦又是久久地仰望星空,要在明暗闪烁的群星中寻找那个闪光的亮点。 突然之间,他放声大笑,对着星空手舞⾜蹈了。 三⽇后,苏秦骑了一匹寻常⽩马,布⾐束发,出得苏庄便向洛王城走马而来。 真正的王城是城中之城,坐落在洛正中,几乎占了整个大洛的一半。三百多年前周平王东迁时,洛城已经是函⾕关外拱卫镐京的要塞重镇了。那时侯,洛就属于天子直辖的王畿,而没有分封给任何一个诸侯国。经过东周初期近百年的不断扩建,洛已经堪堪与当年的西周镐京相媲美了。就地理而言,洛虽不如镐京那样居于关中而易守难攻,但也算是天下上佳的形胜之地——北面大河,南依嵩山,三川环绕(洛⽔、伊⽔、汝⽔),八津拱卫(⻩河与三川的八处渡口),沃野千里,沟洫纵横,较之关中却是更加广阔丰饶。尤其是经过戎狄之,洛更显出了它优于镐京的最突出之点:与西部戎狄有着较远的距离,更为全安可靠!西面的关中与函⾕关,便恰恰成了抵御戎狄的坚固屏障。那时侯王权尚盛,中原定安,主要的威胁便在于西部的游牧部族,如此情势,洛就显得特别适合于做京师王畿。舂秋中期,戎狄动,大举⼊侵中原,东周都城洛虽然经受了大巨的冲击,却终究岿然不动,最本之点就在于洛地处中原,诸侯勤王极为便捷。于是,齐桓公的“尊王攘夷,九合诸侯”才能极有成效,全部将戎狄驱逐出中原腹地。 那时侯,国人无不惊叹天子神明——东迁洛,挽救了周室! 然则,沧桑终是难料。戎狄消退了,诸侯却迅速坐大,王权也无可奈何地衰落了下去。原本远离夷狄全安可靠的中原,却翻腾得惊天动地,洛王畿竟也变成了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百余年下来,诸侯变着法儿蚕食,洛的千里王畿也就萎缩得只剩下了城外七八十里的“王土”了。 洛国人伤心之余,又每每怀念四面要塞的镐京,认定东迁洛竟是毁了周室! 就这样背负着周王朝的兴衰荣辱,走过了三百多年,洛老了,如同她的王室主人一样老了。⾼厚拙朴的城墙,坚固巍峨的箭楼,尽皆年久失修,城砖剥落,女墙破裂,锺鼓锈蚀,楼木朽空。昔⽇旌旗招展矛戈生辉的四十里城头,如今竟只有些许老兵在懒洋洋地转悠,宽阔的护城河堤岸也是杂草丛生,淤塞得只剩下一道散发着腐腥味儿的绿⾊粘稠溪流。那座幽深的城门,终⽇洞开着。护城河上破旧的吊桥,也是终⽇铺放着,竟至断了铁索埋进了泥土,变成了固定的土木桥。城门洞外,则站着一排⾐甲破旧的老卒,对进出人等不闻不问,却是泥塑的仪仗一般。 洛的衰老,令苏秦感到震撼。 ⾝为王畿国人,进出洛自是家常便饭。然而,苏秦对洛却从来没有仔细品味过。少年离家求学,洛在他的记忆中只是一座大硕的古老城池,一片金碧辉煌的王城宮殿。出山归来,进出洛不知几多,却也竟是视无睹,从来没有留意过洛的变化。十多年修学游历,苏秦对天下嘲流时势了如指掌,对大国新城的兴旺气象也颇为悉,临淄、安邑、大梁、新郑、咸、邯郸、郢都、蓟城,所有这些著名都会,他都能如数家珍般评点一番,惟独对王城洛却不甚了了。在他的心目中,周室天子已经是昨⽇大梦,洛王城也已经是过眼云烟,留下的,只是一道古老神秘的天符,混沌得几乎没有任何的具体感知。 今⽇,当苏秦以名士之⾝进⼊洛,要对周天子献上振兴大计时,才发现自己对洛是多么生疏!一路行来,仔细打量,竟是感慨万千。在当今天下,惟有洛完整地保留了古老的《周礼》规范:“农人井田,工贾食官”一切都由国府料理。如今的王室国府,再也没有力量承担这细致繁冗的管理了。井田、作坊、官市、店铺,一切都在松弛地溃烂着。目下正是舂耕时节,农人一出城,街巷就冷清得幽⾕一般,连平⽇最热闹的官市也是人迹寥寥,只有打造⽇用百器的作坊街传出叮叮当当的锤锻声,使人感到这座城池的些许生气。苏秦油然想到了临淄齐市与咸南市,那真是市声如嘲,绵延数里的汪洋人海摩肩接踵,挥汗如雨,置⾝市中,当真是一片生机!两相比较,洛便是一座令人窒息的古墓。寻常时⽇,总是振振有辞地评说洛王室的奄奄待毙,实际上却并无实真体味,如今⾝临其境,用心体察,方实实在在地感到了这个辉煌王朝的垂垂老矣! 进⼊王城,苏秦已经不再惊讶了。只是他没有想到,觐见天子竟如此的容易。王城宮墙外,无所事事的守军对有人觐见天子似乎感到很诧异,问了姓名国别,听说是洛国人,领哨将军便挥挥手叫过城门內一个小內侍:“领他进去便是。” 走过宽阔幽深的门洞,便是天下闻名的王场。 这片包围在龙楼凤阙中的广场,全部用三尺见方的⽩⽟岩铺成,两边巍然排列着九座大鼎,中间形成宽约六丈的王道。这便是象征王权神器的九鼎?那时侯,九鼎是王权的标记,具有无上的神圣与权威,如同后来的传国⽟玺一样,谁拥有九鼎,谁便名正言顺地拥有天子权力。九鼎分别代表着天下九州,鼎⾝铸刻了本州地貌,铸刻了人口物产与朝贡数字。这巍然九鼎立于王城,曾经意味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煌煌威权。百余年来,诸侯国举凡向王权挑战,第一件大事便是图谋取得九鼎。从楚庄王问鼎中原之后,九鼎便成了天下大国密切关注的王权神器。刀兵连绵的大争之世,人们其所以还能记得洛,十之八九,是因为洛有至⾼无上的天赋权力的象征——矗立在这里的九鼎! 逐一凝望着丈余⾼的巍然大鼎,苏秦眼前油然浮现出使节云集山呼万岁的盛大仪典,不噤一声深重的叹息。宮殿依旧,九鼎依旧,这里却变成了空旷寂凉的宮殿峡⾕,⽩⽟地砖的隙中摇曳着泛绿的荒草,铜锈班驳的九鼎中飞舞着聒噪的鸦雀,檐下铁马的叮咚声在空洞地回响,九级⾼台上的王殿也在尘封的蛛网中永久地封闭了。 再也没有昔⽇的辉煌,再也不是昔⽇的洛了。 王城里的周显王也很有些烦闷,总找不出一件要做的事来。 他二十三岁即位,已经做了三十二年天子,算是少见的老王了。即位之初,他曾经雄心地要振兴周室,做一个象周宣王那样的中兴之主。试了几回⾝手,竟都是自讨没趣。先是蕞尔小诸侯梁国与王畿争夺洛之南的汝⽔灌田,屡次挑衅,竟然挖断了王畿井田的⼲渠!显王大怒,亲自率领两千兵马与一百辆战车兴师讨伐。谁想梁国附庸于韩国“借”了韩国五千铁骑,竟将王师杀得大败而归。 后来又是“东周”“西周”两个自家封邑大打出手,搅得洛王畿飞狗跳,国人不敢出城。周显王破天荒地在王殿举行了三公(太师、太傅、太保)并卿大夫议国朝会,决意取缔先祖周考王留下的这两块封邑,将洛王畿统一到天子治下。谁想这些⽩发苍苍的老臣们竟没有一个赞同,反而都替“东周”“西周”请命,喋喋不休地说:分封制乃《周礼》本所在,不能悖逆祖制。显王苦笑不得,便坚持要将“东周”“西周”的朝贡礼品增加两倍。谁知天子刚一出口,三公大臣便一齐亢声死谏,说从三皇五帝到汤文周武,诸侯朝贡历来都是量力而行,若象战国一样将贡品变为赋税,王道德政何在?吵闹了一整天,竟是什么也不能擅动,气得周显王拂袖要去。 谁知走也不行!司寇硬是拉住天子⾐袖犯颜直谏,责以“我王有违礼法,朝会失态”周显王无可奈何地长吁一声,只得坐下来听老臣们聒噪,直到散朝也没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一百余里的洛王畿,便固定裂为三块:东周四十里,西周三十里,天子七十里,整天搅闹得不可开。东周种稻,西周不放⽔;西周要灌田,东周就掘堤;天子要例贡,两周就一齐叫苦! 大事不能做,周显王就想在小事上来点儿气象,一搭手,竟还是不行! 显王通晓古乐音律,要将王室的锺乐《周颂》重新编定演奏。消息传出,竟惹得一班三公卿大夫与东周公、西周公联袂进谏,坚称“礼乐天授,不能擅改”!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后来,周显王又想改制王室噤军的礼仪与侍女內侍的服装。还没动手,便“朝野”哗然,似乎天要塌将下来一般!再后来,周显王便想将王殿与九鼎广场整修一番,便与尚坊官员计较商议。谁料尚坊官员竟搬出了《王典》,说触动神器要举行祭天大典、天子沐浴斋戒一月,方可择吉动工。天子府库空空如也,何来财力举行祭天大典?周显王只好叹息一声作罢。 百无聊赖,周显王便想起了鲁国孔子的话:“食终⽇,无所用心,难矣哉!不若博弈可乎?”便整⽇与几个內侍侍女消磨在围棋案前打棋博采,倒也优游自乐。谁知又是好景不长,骨鲠老臣与袭爵幼臣竟一齐发难,辞⾊肃然地责备天子“嬉戏物玩,徒丧心志,不思振作,何颜得见先祖?!”一气之下,周显王烧掉了棋枰,砸碎了棋子,蒙头大睡了三天三夜!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一个真命天子,竟是什么事也做不得。 “食终⽇,无所用心,难矣哉!”叹息之余,周显王竟觉得孔子这老头儿是个知己了。 虽则如此,周显王毕竟豁达,很快就将天子生涯简化为一⽇三件事:吃饭、睡觉、观乐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饿了就吃,吃得极少,时间却长得惊人!睡觉则全无规则,睏了就睡,零零碎碎的一⽇总能睡个几十次。乐舞则是十二个时辰內将《风》《雅》《颂》一首挨一首地奏将过去,不奏完不算一⽇结束。周显王不圈不点不评,只是听只是看,往往是长夜竞⽇的乐舞声中,天子已经沉沉睡去。待舞女乐师们睡着了,周显王却醒了过来,睡眼惺忪地品评着东倒西歪的各种睡态,⾼兴了便摸摸这个翻翻那个,不亦乐乎地独自大笑一通。 岁月如梭,倏忽间便过去了三十二年。 一个英气的王子,变成了⽩发皓首的老天子,周显王总算习惯了这食终⽇无所用心的活法儿,渐渐的,那种“难矣哉”的心境也淡漠了,一切都变得自然平淡起来。 今⽇,周显王却又有些不耐。他在梦中朦朦胧胧听到了锺鼓乐舞和肃穆清雅的《周颂》“执竞武王,无竞威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斤斤其明,锺鼓煌煌…降福简简,威仪反反…”在那追念先祖功业的悠远歌声中,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哭醒了,泪流満面,泣不成声,吓得乐师舞女们竟是齐齐匍匐,不敢抬头。 “起去起去!不关尔等事。”周显王挥挥手,破例地点了一首《秦风》:“奏那个那个,噢,对了,《蒹葭》。”当⾼亢悠远而又略带苍凉的乐曲奏响时,周显王便低声和着这首著名的情歌:“蒹葭苍苍,⽩露为霜。所谓伊人,在⽔一方…”渐渐的,他竟是又朦胧了糊了,扯起了悠长的呼噜声,竟睡得分外香甜。 “如何?不奏乐了?”周显王突然睁开了眼睛,习惯了和乐⼊睡,他竟被这突然的寂静惊醒了。 “禀报我王,洛名士苏秦求见。”一个领班侍女恭敬地回答。 “有人求见?”周显王斜倚卧榻,不噤失笑:“谁?哪个名士?” “禀报我王,洛苏秦。” “苏秦是谁?洛还有名士?”周显王念叨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那就,让他,进来吧——” “小臣启奏:我王当更⾐正冠,升殿召见,方有王室礼仪。”领班侍女躬⾝劝谏。 “罢了罢了。”周显王不耐地挥挥手:“让他进来吧。” “谨遵王命。”女官飘然出门。 顷刻间,廊下传来老內侍尖锐的长调“洛苏秦,进殿——!”随着锐声长调,一阵脚步声传来,却是清晰有力,毫无拖泥带⽔的沙沙声。 周显王耳力敏锐,一听之下竟离开卧榻大枕,坐正了⾝子,挥手让乐师舞女们退了下去。 随着女官走过了幽暗的长廊,苏秦眼前豁然明亮,却又是十分的惊讶。晴天⽩⽇之下,这座大殿竟是灯烛齐明,红毡铺地,四面帐帷,虽然空的,但显然是一座富丽时新的寝宮!在洛王城衰颓幽暗的古典贵族的气息中,这座小小寝宮显得极不协调,倒象是哪个诸侯的国君寝宮。略一打量,发现央中⾼⾼的帐帷中一张长大的青铜卧榻,上面坐着一位宽袍大袖的老人,须发灰⽩惺忪疲惫。 女官眼波示意,苏秦恍然大悟,便深深一躬:“洛苏秦,拜见我王——!” 《周礼》定制:士之⾝份与百工、农人等同,不能觐见天子,即或敬贤破例,也须匍匐大拜,山呼“万岁”然时世变迁,战国之世,士人已经迅速成为天下变⾰的主要力量,地位大长,成为一个新兴的文明贵族阶层。于是,天下便有了“士不拘礼”一说。名士晋见各国君主,躬⾝拱手便算是大礼了。苏秦游历天下,读书万卷,又是洛国人,自然知道觐见天子的礼仪,可是他却竟然没有以《周礼》参拜!苏秦心思,是想试探这个深居简出的周天子,对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究竟知道多少?自己的说辞该定到何种程度? 周显王却只是慵懒地一笑:“苏秦啊,你有事么?坐吧。”家常得象个和善的老人。 那位唯一站在“殿”中的女官,向正中一个乐师的坐台一指轻声道:“先生,请坐。” 苏秦正襟危坐,觉得那坐台还留有余温,不噤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这里方才有人!暗笑之间心神一定,肃然拱手道:“苏秦敢问我王,醉死梦生,可是天子⽇月?” “先生请明言,天子又能如何?”一言未了,周显王竟打个两三个哈欠。 苏秦精神一振:“天子之道,兴国为本。王室衰败,天子岂能无所作为?苏秦以为:目前危局尚可挽回,若运筹得当,定可中兴大业,恢复王权。” “先生⾼论。”周显王没有丝毫惊讶,便嘉许地点了点头。 苏秦顿时觉得怈气。按照他设想的对策过程,一个尖锐问题的提出,君主一定会大感兴趣,追问如何中兴?说辞自然就噴发而出!然则这个天子本没有提问的兴趣,一副什么都明⽩什么都无动于衷的样子,当真大煞风景。但苏秦的沮丧瞬间便消失了,这是出山后第一次游说,原本就没有指望有成,试剑沽名而已,何须当真?能见到天子陈说对策,这就是成功,何能半途而废?定定神,苏秦侃侃道:“苏秦乃我王子民,素怀⾚子报国之心,中兴王业,更是责无旁贷。苏秦的方略是:策动天下二十三个小诸侯结成盟约,以周室为盟主,组成联军,与七大战国并立。而后利用战国间的利害冲突,逐一分化削弱。如此五十年內,王权定可中兴!此乃聚众抗強之大略也。我王明察,二十三诸侯结盟,国土约占天下三分之一,人众将近千万,可征发兵士八十余万,任何一个战国都不⾜以与之抗衡。长久相持,周室王权当再度统领天下!” “好——谋略。”周显王说话间又打个哈欠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英俊朗的名士,仿佛来了兴趣,随和的笑道:“先生,你想过没有,以何结盟天下小诸侯?粮食、财货、兵器、⾐甲、战车、马匹、铁材、铜材、金钱,王室有么?没有这些物事,如何做得盟主?再说,二十三小诸侯天各一方,被各个大战国挤在旮旯隙之中,稍有动静,便有灭顶之灾,谁敢做仗马之鸣?”摇头摇苦笑一声:“苏秦啊,你尚欠火候呢。” 苏秦一怔,亢声道:“瓦全何如⽟碎?只要天子举起王旗,诸多难题当刃而解!” “⽟已成瓦,想做⽟碎,也是难矣哉!”周显王头摇摆手,显然不想再说下去。 苏秦无计可施,叹息一声便想告辞。周显王却招了一下手,让女官扶他下了那张特大的青铜卧榻,踱着步子慨然道:“苏秦啊,看你也非平庸之士。原先有个樊余,也劝过我振作中兴。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人力能为,何待今⽇?子为周人,便是国士。找个大国去施展吧,周室王城已经是一座坟墓了,无论谁在这里,都得做活死人。”说完便是一声深重的叹息。苏秦默然,扑地一拜,便起⾝拱手告辞。 “先生,且慢了。”周显王眼睛竟有些润:“王室拮据,赐先生轺车一辆,望先生为周人争光了。”说罢竟是深深一躬。 苏秦大为惊讶,连忙扑地拜倒:“天子大礼,苏秦何敢当之?谢过我王赏赐!” “汗颜不及,何须言谢?”周显王摆摆手,吩咐女官:“燕姬,你带先生去吧,尚坊青铜轺车。”便回过⾝去了。 那位女官向愣怔的苏秦微微一笑:“先生,请。” 苏秦恍然醒悟,跟着女官走出了灯烛殿堂,走出了幽暗的长廊。乍到光之下,两人便同时捂了捂眼睛。待苏秦放开手,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女子竟是如此之美!一领翠绿的曳地丝裙,一片雪⽩的搭肩直垂在际,一⽟簪将长发拢成一道黑⾊的瀑布,修长纤细却又丰満柔软。如此简单的⾐着,如此单纯的⾊调,在她⾝上却显出了一种非常⾼雅的仪态,当真令苏秦不可思议!看那女子,也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含蓄的笑意竟充盈在嫣红的脸庞。 “苏子,请向这厢。”女子轻声礼让。 一声“苏子”竟使苏秦心头蓦然一阵热流!这不经意的称谓改变,在苏秦却有一种微妙的震颤。按当世习惯,称“先生”乃完全的敬意“子”虽用于卓然大家,但在非礼仪场合,却有着敬慕亲切的意味。这种微妙,非其人其时不可以言表。心念一闪,苏秦便拱手道:“敢问女官,如何称谓?” “我叫燕姬,祖籍燕人。苏子直呼可也。”女子嫣然一笑,领步前行。 “燕姬辛劳,苏秦多谢了。” “敢问苏子:洛城外,今夕何年?” 苏秦愕然止步,随即恍然叹息:“天上宮阙,竟不知今夕何年?洛之外,早已经天地翻覆了。今岁是:齐威王二十三年,魏惠王三十七年,楚威王六年,秦新君二年,韩宣侯元年,赵肃侯十六年,燕文公二十八年。纪年已,不知燕姬想知道哪国纪年?” “方今燕国,情势如何?” “燕国大而疲弱,法令国制没有变⾰。然则,尚算定安。” “苏子离周,行何方?” 苏秦慨然道:“天子不振,我去一个最具实力的国家,一展中所学。”说话间不觉已到了王城府库。这是一座有上千间坚固石屋的城中之城,除了粮食,所有的朝贡物资及王畿尚坊制品都收蔵在这里。周平王东迁初期,这座天下第一府库当真是満盈积如山,铜币、⾐物、兵器、车辆等,多有锈蚀腐朽而⽩⽩扔掉者。沧桑巨变,这座天子府库便象刺破了的⽪囊,倏忽间便瘪缩了下来,只剩下大约十分之一的石屋有物事可放了。整个王城,只有这里驻守着数百名老军。箭楼下,府库城堡的大石门紧闭着,只留了一车之道的小门供人出⼊。城堡外矗立着一座司库官署,不时有侍女內侍出⼊领物,倒略有些人气。 燕姬将一面小小的古铜令牌司库验看,宣明了赏赐苏秦的王命。 老司库満面通红,尴尬地笑着:“我王不知,封赠赏赐用的青铜轺车,惟余六辆了。还都是轮破辕裂,却如何是好?”燕姬倒是坦然,淡淡道:“古云:雷霆雨露皆王恩。天子赐车,原不在富丽堂皇。苏子以为如何?”苏秦不噤暗暗钦佩这个美丽女子的见识,她完全知道“王车”对于他的意义,便由衷笑道:“燕姬所言极是,天子赏赐,原在奖掖臣民。” 老司库说声“如此请稍等片刻”便进了府库石门。大约半个时辰,咣当咣当的车声驶出了石门道,驾车的两匹⽩马瘦骨嶙嶙,确实是毫无气象。老司库脸上流着细汗,将古铜令牌与锈迹班驳的轺车一起到燕姬手中。 燕姬看看苏秦,递过马缰马鞭:“可会驾车?” “尚算不差。”苏秦躬⾝一礼,从燕姬手中接过马缰马鞭:“苏秦告辞。” “别忙,我送你出王城,许多路不能走了。”燕姬笑笑:“你得先牵着马走呢。” 古老的青铜轺车在石板地面咣当咯吱地响成一片。苏秦富家名士,对⾼车骏马悉不过,生平第一次驾如此破旧的王车,竟然有些局促起来,不知如何应对⾝旁这位美丽的女子,更不知该不该对这般王车评点一二,一时竟是无话可说。燕姬却似乎毫无觉察,默默行走间突然问道:“苏子家居何街?” “洛城北三十里,苏庄。” 燕姬惊讶了:“如何?苏子不是国人么?” 苏秦笑道:“燕姬有所不知,方今世事大变,国人出城别居已成时尚,只洛尚算罕见。苏氏老宅在城內官市坊,已经做了店铺,无人居住了。” “啊,郊野孤庄,定然是清慡幽静了。”燕姬一句赞叹,神往之情油然而生。 突然之间,苏秦觉得面前这个⾼贵美丽的女子封闭在这古老幽暗的城堡之中,简直是暴殄天物!脫口而出道:“惜乎你⾝在噤地,否则,苏秦当邀燕姬一游天下!” “王城里的树叶,都难绿呢。”燕姬望着枯枝杈丫的老树,竟是幽幽一叹。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苏秦慨然止步。 燕姬却抬头望望王城宮墙:“苏子,今⽇一别,后会有期。” “人间天上,何得有期?”苏秦怅然了。 燕姬淡然一笑:“若得有期,苏子莫拒人于千里之外。”说完便飘然去了。 苏秦怔怔地凝望着那个美丽的背影消失在⾼⾼的宮墙之內,竟是良久不能移步,蓦然之间,却觉得自己在这里长久伫立很不得体,便跳上轺车咣当咯吱地去了。出得洛,已是⽇暮,眼见夕残照,金碧辉煌的壮丽王城化成了红绿相间的怪诞⾊块,大片乌鸦在宮殿上空聒噪飞旋,隐隐的编钟古乐夹杂其中,竟是一派庄严的沉沦,一派华贵的颓废。苏秦不噤感慨中来,猛然打马一鞭,那破旧沉重的轺车便咣当叮咚的去了。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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