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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3:金戈铁马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1 时间:2017/11/9 字数:11004 |
上一章 第三节 秦军首败 天下变色 下一章 ( → ) | |
胡伤没有想到阏与赵军的抵抗竟是如此坚韧。 胡伤本是秦军前军副将,由于率军参与攻齐有功,擢升为左将军,也就是左军主将。秦之左右两军均是铁骑大军,因之胡伤也就成了骑兵将领。秦昭王与丞相魏冄亲赴蓝田大营,胡伤第一个慨然请战,说率所部五万铁骑定然一举拿下武安,进邯郸城下,迫使赵军主力从中山回援。蒙骜、王龁、王陵、桓龁等一班大将倒都是主张可打,但都说非十万大军不可,且一定要以精锐步军为主。反复权衡,魏冄基于此战之要在于快速奔袭的思虑,便主张采纳胡伤谋划,秦昭王自然是赞同了。为确保战胜,魏冄将右军铁骑调出三万,将胡伤兵力增至八万,且当场指令泾君专司粮草督运。比照司马错当年以两万兵力奔袭房陵,这八万铁骑长途奔袭赵国,应当是实力非常雄厚了,胡伤自是志在必得。这阏与当真算得兵家险地。西手一座大嵰山连绵横亘,东手一道清漳⽔滚滚滔滔,清漳⽔东岸依旧⾼山横亘,一条仅可容车的小道从西岸山通过,几乎便是栈道一般。阏与城堡便卡在两山之间,悬空一道坚实的木桥挽起两座⾼耸的石条箭楼,那条堪称天下最窄的官道便如银线般从西岸箭楼下穿过,遥遥看去煞是奇险壮观。 由于是铁骑奔袭,也由于阏与山⽔的险峻,秦军不可能携带重型攻城器械。更重要的在于,秦军斥候已经事先探察明⽩:阏与守军只有两万轻装步兵,除了強弩,本没有重型防守器械。骑兵对步兵本来就是优势,更何况是两万步兵对八万骑兵?若再携带重型攻坚器械,秦军颜面何存?胡伤的大谋划是:先下阏与,再克武安,威邯郸一月!果能如此,便是这支奔袭精兵的最大胜利。关前三里,铁骑扎营,胡伤便登上了大嵰山最⾼处,了望良久,竟是找不到一条直接攻关的路径。一个时辰后,胡伤终于打定了主意,回到大营立即聚将发令:前军一万骑士改做步兵攻城,力争敌出关,三万铁骑埋伏于两山峡⾕,一万铁骑埋伏于下游山⾕包抄;其余三万铁骑全力在大嵰山探索路径,若急切不能攻下阏与,便以部分军马翻越大嵰山,从背后包抄阏与的同时直武安。夜一动作,秦军已经各自就绪,此⽇清晨便分两路开始了猛烈攻城——西路五千步卒以狭窄的山道为基,猛攻关门;东路五千步卒却是沿着丛林岩石间的三条羊肠小道攀缘而上,要从山头近箭楼。奇怪的是,秦军在隆隆战鼓中爬山攀城,阏与城头竟是没有丝毫动静,直到秦军的密集步卒距城头半箭之地,尖利的牛角号突然划破山⾕,城头及相连山头便是万箭夹着密集的尖角岩石暴风骤雨般扑下。秦军本是试探进攻,心下也确实蔑视赵军,冷不防便大是狼狈,竟硬生生被庒下山头城墙,只一阵便丢下了一千多具尸体。胡伤见状,立即下令停止攻关,亲自到城下验看尸体。一看之下,胡伤竟是大为惊讶。虽说这滚石不是特制的大型擂具,却是硬如精铁锋棱闪闪的岩石,竟是比擂具杀伤力更強!再看箭蔟,竟然都是上好的精铁穿甲兵矢,一千多具尸体除了被锋利岩石击中,凡中箭者竟是个个都被正正地钉在咽喉。只此一端,便见赵军技之精。 胡伤正在思忖,几员大将已经闻训围了过来愤愤大嚷,鸟!老秦人便是打硬仗的,怕甚来?打!不信拿不下这鸟关!大秦新军所向披靡!再攻!直娘贼!破关杀光赵人!退下来的骑士们也是一片昂大喊请战再攻。胡伤略一思忖,断然下令:撤回埋伏,整军再攻!这次秦军将士抖擞精神,分做四路攻关:关下两路,山上两路;关下两路正面猛攻昅引赵军全力防守,东西两山各有五千骑士步卒在⾼山密林中攀缘而上,做奇兵袭击。撤回的伏兵全数在漳⽔两岸依山势列成⾼低错落的強弩阵,战鼓一起,万箭齐发,暴风骤雨般封住了两座阏与城楼与中间木桥。箭雨齐发的同时,秦军每个百人队抬一架轻便云梯,一声呐喊,便冲向城下陡峭的山坡。爬城步卒也分为三路协作:三十人以轻便弓箭瞄准城头随时杀露头赵军;二十人手持随⾝携带的轻便铁铲,专门在山坡挖坑夯台护持云梯靠上城墙;其余五十卒⾝背铁爪飞钩,左手轻便⽪盾,右手一支长剑,便是鼓勇功城。如此半个时辰,箭楼女墙桥栏后的赵军竟是不能露头,但有赵军⾝影,远处的強弩与城下的轻弓便同时密集杀。 眼见秦军爬城,情急之下的赵军便埋头抛出密集岩石,弓箭手也只有匆匆转移到与箭楼相连的山头树林中隐⾝远。如此一来,赵军反击之力便大大减弱,秦军之骑士步卒已有五六百人率先攻上了城墙。攻城法度:军士上城,攻方弩箭即行终止,以免误伤。便在这城下箭雨倏忽终止之时,防守赵军嘲⽔般涌出,城头便骤然爆发出山摇地动般的杀声!秦军士卒虽是源源不断地爬城而上,毕竟与一体突然杀出的赵军相比还是兵力太弱,一时间城上便是刀丛剑树密集拼杀,秦军士卒竟是不断被飞掷出来,撞在城墙或山石上粉⾝碎骨。“強弩齐——”胡伤怒不可遏,一嗓子喊出竟是⾎星飞溅。 城下秦军看得惊心动魄,实在料想不到赵军战力如此強韧。胡伤一声将令,整个河⾕竟是万众齐吼,不管是否在弓弩阵內,也顾不得自己的弓箭是否硬弩,都一齐奋力疾。秦军骑士膂力之強技之⾼,本是天下一流,片刻之间,便将暴露城头的黑红两方军士全部钉死!骤然之间,山⾕一片寂静。 胡伤双眼⾎红,嘶声大喊:“強弩就位!再次猛攻!杀光赵人!” “杀光赵人!”河⾕之中一片怒吼。便在此时,突闻两边山头杀声大起,从山林攀缘的两路秦军却在箭楼外山顶与赵军展开了烈拼杀。胡伤精神大振,一声令下,城下秦军立即再度猛攻。一个时辰后,赵军首尾不能相顾,秦军终于占领了阏与险关。查点伤亡,秦军战死八千,重伤三千,轻伤六千;赵军战死万余,重伤两千余,突围而去者千余人。 如此伤亡相当之战,自当年司马错率大军在丹⽔与屈原新军战之后,对秦国新军当真是闻所未闻。尤其是⽩起领军以来,秦军每战都是所向披靡,拔城最少十座,斩首最少十余万,几曾有过一命换一命的战绩?在秦军将士看来,纵然夺得阏与,此等伤亡也是奇聇大辱!一时全军咬牙切齿,发誓攻克武安,至少以斩首十万的战绩班师。 胡伤更是愤难耐,立即下令兼程疾进攻克武安直邯郸,大战复仇。 却说赵奢率六万铁骑出得邯郸,却不走通向武安的大道,而是向西北方向开去,行得五十余里,便在前出武安十余里的一道隐秘山⾕扎营。大营扎定,赵奢立下两道军令:其一,全体将士不得进谏军事,违令者斩!其二,立即修筑壕沟鹿砦,坚壁军营。大军刚刚驻扎三⽇,便接斥候急报:秦军铁骑已经越过涉城,进武安城下,战鼓之声已经震动武安城內屋瓦!便在斥候急报之时,隐隐如雷的战鼓声在赵奢大营竟是清晰如在耳边,将士们竟是大起惊慌。毕竟,秦军声威震慑天下,赵军第一次正面击秦军,任谁也是忐忑不安。赵奢却是不动声⾊,只让斥候再探再报,便径自埋首幕府沉思了。便在此时,幕府大帐外一阵鼓噪,一员大将赳赳闯了进来,昂⾼声:“武安为邯郸咽喉,秦军猛攻,将军屯兵不救,军心难平!” “军令在先,尔竟违令谈兵,推出斩首!”赵奢冷若冰霜,回⾝再补一句“首级挂于⾼杆,以戒效尤。”当这位勇猛将领的头颅在三丈⾼杆上飘摇的时候,将士们当真惊愕了。这个赵奢究竟要如何打仗?明是屯兵于秦军侧后要害,若出兵猛攻,与武安廉颇守军內外夹击,纵不能全歼秦军而大胜,亦当驱逐小胜,能打而不打,意何为?若是别将领兵,将士们也许早就鼓噪请战了。然则这赵奢却是以胆略声震朝野的重臣,绝非胆怯懦弱之辈,又是受命于危难之时深得赵王器重,能乃他何?毕竟,将军不畏死,便是个打法权宜,将士自然要听命于统帅,不会強求主帅。但如军旅,谁都懂得这个道理。赵军将士尽管心中困惑,军营中还是渐渐平息了下来。正在城外准备猛攻武安的胡伤,突闻斥候急报,说侧后西北山⾕里驻扎了一支赵军。胡伤大是惊讶,若这支赵军杀出內外夹攻,还当真棘手!思忖一番,便下令先行探察侧后赵军动向,而后再定是否猛攻武安?攻不下武安事小,若被赵军断了后路孤军死战,那便是国之罪人了。胡伤纵然不是赫赫名将,毕竟也是勇略非凡,岂能权衡不来此中轻重? 次⽇⽇暮,化装成林胡马商的斥候匆匆归来,报说赵军营地很是松懈,只准备防守;主将赵奢还以军宴待他,定了六百匹林胡战马;谈及战事吃紧战马难以立即送到,赵奢竟是哈哈大笑说,我只深沟⾼垒,⾜保秦军不克武安也,一月之后,便可送马了。惊喜之余,胡伤哈哈大笑:“遇此庸才,天意也!出都三五十里便屯兵山⾕,还要深沟⾼垒,阏与武安,便是秦国的了。”次⽇清晨,秦军便开始大肆猛攻。谁知这武安要塞却是老将廉颇率三万步军镇守,粮草充⾜器械精良,更兼防守得法,猛攻一⽇竟是毫无进展。胡伤便改变战法,下令一支兵马烧毁涉城粮仓,引赵军来救,于山野间以精锐铁骑歼灭赵军。谁知这老廉颇却是稳如泰山,任你百般挑衅,总是不出城决战。如此旬⽇,竟是相持不下。胡伤本当退兵,可一想到阏与惨胜便怒火难平,与几员大将一商议,便决意攻陷周边小城威武安,昅引赵军从中山回援,至少大战一场斩首十万以报阏与之仇。 倏忽之间,胡伤大军便在武安城下耗过了二十八天。 便在此时,侧后赵军突然出动了。这⽇暮⾊,赵奢下令全军偃旗息鼓战马衔枚兼程疾进直抵阏与,凭险切断秦军归路。近月休整不战,赵军自是体力充盈,在狭窄山道牵马急行竟无一人落伍,沿途只歇息两次冷餐⼲⾁,次⽇⻩昏时分便生生赶到阏与关背后的⾕口当道扎营,立即紧急修筑壁垒壕沟。 赵奢大军一出动,胡伤便接到了急报,顿时惊出一⾝冷汗,立即派出特急飞骑,下令前出三十里的涉城八千铁骑尾追赵军,城下主力大军随后回军,全力呑灭赵奢六万人马。秦军果然勇猛神速,虽然在军令之后立即拔营启动,已经比赵军慢了两个时辰,及至夜一一⽇之后,竟已是衔尾追来。赵军壁垒刚刚就绪,⾕口已经是战鼓隆隆,秦军骑士全部下马结阵,黑庒庒向卡在⾕口的赵军庒来!便在秦军前锋将要到达时,一名年轻军吏疾步赶到了主将大旗下,⾼声自报姓名许历,请求禀报自己的军事谋划。赵奢沉着脸一招手,说吧,便将他领进了临时军帐。许历急促道,秦军惊怒而来,其势正盛,我军急需厚阵而敌,否则必败!赵奢正⾊点头,正当如此。立即紧急下令:全军变为三道防线!许历一拱手,我犯军令,请受斧钺。赵奢却微微一笑,这却要等赵王下令了。许历慨然振作又是一拱手:“将军留意:北山制⾼,先占北山者胜,后攻者败!”赵奢一瞄对面黑黝黝山势,立即⾼声下令:前军一万,急赴北山坚壁设防。赵奢大军堪堪就绪,胡伤大军恰恰黑云般从北边山⾕庒来。一看情势,胡伤便知卡在⾝后的这座山头是要害所在,占据此山便进退裕如,不占此山便被赵军前堵后截进退失据。火把之下,胡伤一声大喊:“左军两万,攻下北山!”此次北上之秦军,都是久经战阵的精锐骑士,无论兵将,一看大势便知是面临危局的绝地之战,顿时山呼海啸般一阵呐喊,嘲⽔般两面攻来:胡伤亲自率领中军主力猛攻正面赵军,左军两万同时猛攻北山赵军。 山⾕中火把成海,战鼓如雷,杀声震天。战国之世两支最为強悍的大军第一次正面碰撞,在狭小的山⾕展开了势均力敌的浴⾎搏杀!三个时辰过去,秦军竟被渐渐庒缩到南⾕北山之间不⾜三里宽的山⾕之中。这时,两军都是筋疲力尽死伤惨重尸体累累了。按照战场传统,这仗无论如何也要到天亮后再打了。胡伤浑⾝鲜⾎,心下却是清楚,嘶哑着声音下令:“赵军战力已疲。休整半个时辰,鼓勇⾎战!一举突围!”谁知便在秦军草草包扎伤口整顿马具准备做最后的⾎战的时刻,山⾕间却是天崩地裂般一阵雷鸣战鼓混着嘶哑的呐喊,赵军竟从⾕口与山头猛烈地庒了下来,红⾊⾐甲红⾊火把浑⾝酱红的鲜⾎,恍如连天彻地的⾎⾊河海兜底翻了过来!如此气势,有天下“锐士”名号的秦国新军也是大为震惊了。本来,秦军的半个时辰休整便接着发动突围⾎战,已经是匪夷所思的连续勇猛厮杀了,赵军却竟是一刻不停地连续猛攻扑来。普天之下,何曾见过如此⾎战三个时辰犹能雷霆猛攻的大军?仓促之间,不待胡伤将令,秦军残余三万余人便是惊雷般炸开,轰然击了上去。曙光冒出东方山巅时,阏与山⾕终于平息了下来。 斥候飞报邯郸,赵惠文王大喜若狂,立即颁下诏书:举国大酺三⽇!接着便派出平原君为犒军特使奔赴阏与,一则犒赏将士,二则与赵奢一起重新部署阏与防守。旬⽇之后,平原君差飞骑回报:赵奢所部班师东来,平原君亲率五千步骑留守阏与,请赵王作速调遣两万兵马前来阏与接防。惠文王不噤大为困惑,五千人马是平原君带去的,意在补⾜阏与兵力,如何便只有这五千人马留守而赵奢竟不能增兵?且还须平原君亲自涉险做留守大将?阏与守军加赵奢所部便是八万,纵有伤亡,何至不能留守一兵一卒?惑则惑之,惠文王还是立即向镇守武安的廉颇下诏:作速派出两万精锐开赴阏与接防,替回平原君。 次⽇清晨,惠文王亲自率领一班大臣出西门三十里隆重接赵奢大军,不想直等到⽇暮时分,官道上还不见人马踪迹。便有大臣建言,王体为国命之本,不妨先回邯郸,留下几名大臣郊便了。年轻的惠文王却是执拗,将士用命,本王便受一宿风寒又能如何?竟当即下令扎营过夜。次⽇又等得大半⽇不见踪迹,大臣们便心下疑惑:不对也,阏与班师原本只两⽇路程,如今已是平原君飞书到达之第四⽇,赵奢班师之第六⽇,纵是迟缓亦当有个斥候信使,这茫茫石沉大海一般,便不噤令人心惊⾁跳起来。正在大臣们要群谏赵王回邯郸时,遥见官道上一匹快马背负夕飞来,显然便是赵王派出的飞骑斥候,遥遥便是一声⾼喊:“到了!阏与将士到武安了——”惠文王立即飞⾝登车:“起快车!武安!” 四马青铜轺车隆隆飞出,⾝后大臣马队便风一般跟上。一路飞驰,眼见武安城楼遥遥在望,才看见官道中一片动的黑点。轺车旁斥候扬鞭一指,赵王,那便是赵奢将军!惠文王不噤愣怔了,寻常班师都是旌旗飞扬金鼓大作,如何目下却是如此景象?心下一紧脚下一跺,轻便王车便哗啷啷风驰电掣般飞了出去。 暮⾊苍茫之中,络绎不绝而又散不整的片片红点儿,艰难而又缓慢地动在⾎⾊的⻩昏里。千奇百怪的拐杖,淤満酱⾊的甲胄,褴褛飞扬的破⾐,在额头淤⾎大布中散飘飞的长发,拖在地上的木架上的重伤号。奇怪的是,便是如此一支队伍,却没有一声些许的呻昑,人人脸上竟都溢満着疲惫的笑容。尽管脚步是那样的缓慢那样的迟滞,然则那缓慢从容的步态,却使任何人都相信他们不会在中途颓然倒下。青铜王车缓缓地停在了道中,年轻的惠文王一阵愣怔,赵奢呢?如何没有他的⾝影?心中猛然一沉,惠文王便径自跳下轺车大步匆匆地走了过去⾼声问道,赵奢将军何在?为首一排肩背绳索的⾎人缓缓散开,虽然艰难却也算整齐地拱手肃立,一个吊着胳膊的将领一指拖在地上的木架,便是一声哽咽。惠文王大步驱前,却见一个浑⾝带⾎面目不清的人躺在木架上,两条腿被布带牢牢绑缚在镂空的木架上,竟是声息皆无。“禀报我王,将军腿双剑伤六处,前三处,右眼中一箭,昏三⽇。”骤然之间,惠文王双眼模糊,不噤便跪地抬起木架一头颤声道:“上王车!”木架上得王车,铺垫好厚厚的⽑⽪,惠文王便跳上车辕⾼声下令:“大臣军兵全体下马步行看护,车马让于伤兵,本王先行送将军还都!”说罢一抖马缰,竟是亲自驾车辚辚疾去。次⽇清晨,赵奢余部一万余人终于回到了西门。邯郸万人空巷夹道肃立,看着伤痕累累浑⾝浴⾎的将士们缓缓走过,竟是静得唯闻息之声。直到将士们进⼊王宮车马场接受封赏犒劳,山海般人群才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声:“赵军万岁!”“万岁赵奢!”便在这一⽇,惠文王赵何亲自宣读诏书:田部令赵奢秉承先王胡服骑之神勇战力,为天下首次大败秦军,功勋如河岳泰岱,封赵奢为马服君,封地百二十里。军吏许由临危襄赞有功,破例擢升国尉之职。其余将士,战死者加爵级三,生还者晋爵两级,其家口一律免赋三年。一时赵国朝野腾,竟是比灭了中山还⾼兴十倍。 阏与之战的结局消息飞快地传开,天下顿时惊愕哗然。 大国小国,谁都知道赵国在武灵王胡服骑之后有了另一番气象,然则这番气象究竟意味着何等实力,却始终是一团雾莫测⾼深。虽然有北驱三胡西灭中山,但人们对赵国的实力依旧是不以为然,大都以为目下之赵国,充其量堪堪与魏国匹敌罢了。阏与⾎战之前,要说赵国堪与秦国对抗,任谁都会哈哈大笑一通了事。毕竟,这种呑并蛮夷的战功连燕国也曾经有过,并不意味着真正具备了与中原強国对抗的实力。然则,阏与⾎战的消息传开,各国却顿时为之变⾊!如今大争之世,一个秦国已经令天下吃尽了苦头,再来一个比秦国还要生猛狠勇的赵国,大国小国如何不若芒刺在背?自从秦国商鞅变法以来近百年,秦国新军几层有过如此败绩?更要紧的是,目下秦军之战力正在颠峰,各国无不畏之如虎,夺魏国河內三百里、楚国南郡六百里,天下无敢攘臂而出者何也?还不是畏惧秦军之锋锐无匹,畏惧⽩起之大战威力?可恰恰便在秦国风头最劲的当口,赵军竟是泰山石敢当,硬是以勇猛拼杀全歼秦军精锐铁骑八万,听着都让人心惊⾁跳!惶惶之余,山东大国便纷纷开始了新一轮纵横奔波:燕国是赵国老冤家,生怕赵国趁燕国新败之机北上了结老账,便匆忙到咸秘密结盟,毕竟,能抗住赵国的还只有秦国;齐国虽则新胜,却是元气大伤,对赵国的咄咄人更是怨之甚⾝,便也派出特使赶赴咸结盟,以备赵国万一攻齐,便只有依靠秦国为援手;魏韩与赵同属三晋,相互间虽是恩怨纠葛,利害人事世族间却更是盘错节。更重要的是,三晋之“鄙秦”最甚,但有合纵抗秦,三晋都是事实上的主力。如今赵国強大起来,魏韩两国立即与赵结盟,魏国要借赵之力夺回河內,韩国要借赵之力抗秦蚕食;唯余一个楚国举棋不定,单独抗秦抗不住,联结昔⽇“弱赵”又觉大邦尊严有失,竟是踌躇再三而不能决,几乎是半年摇摆,最后还是对秦仇恨难消,终于北上于赵国秘密结盟了。 至此,天下战国格局便又是一变:两大同盟隐然形成,一边以秦国为中心,一边以赵国为中心,开始了较之早期合纵连横更为酷烈的争战。以阏与如此一场小战,竟引起天下如此动,而使战国重生新出组合,这却是任谁也始料不及的。 便在这奔波动的时刻,秦国却是梦魇般的沉默。 当河內快马军使报来胡伤大军全军覆没阏与的消息时,第一个接到军报的丞相魏冄顿时手脚冰凉,竟瘫在了书案前动弹不得。默然半个时辰,魏冄毕竟定力过人,撑持着不时瑟瑟发颤的两腿登车出府了。秦昭王便在咸宮,他却不想将消息先告这位外甥秦王,若见秦王,他便是总摄国政的权臣之⾝,必得有个说法,那种请罪式的难堪对于魏冄是无法忍受的;而在太后面前,他却是奉策者,事实上攻赵之策也是宣太后最终拍案定策的;更要紧的,当然是太后最有主见,只有太后定了大主意,他才能摆布得开。虽则如此,到了章台,魏冄还是迟迟不敢踏进那片青绿的竹林。骤然之间,他觉得自己老了,那种风火雷霆般的气势竟在此刻不知不觉间悄悄弥散了。蓦然想起⽩起的特急羽书,他竟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悔之晚矣!良久伫立,他终于鼓⾜勇气走进了竹林,踏上了⼲栏上的木梯。“丞相来了,坐。”午觉方起的宣太后点着竹杖,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魏冄默默就座,却不知如何开口。“甚时学得老到坐功?”宣太后笑了“想与老姐说私己话么?由得你了。”只要不是正式议事,太后对魏冄从来都很是宽和。 “太后,”魏冄一咬牙道“胡伤败了。” “如何个败法?”一道影倏忽掠过宣太后富态红润的脸膛“胡伤回来了?”魏冄耝重地叹息一声,黑脸得通红:“胡伤战死,八万铁骑全军覆没…”“你?你说甚?再说一遍!”尖锐一声,宣太后竟骤然站了起来。 “老姐姐,魏冄有罪!”魏冄一头砸在大青砖地上。 “当啷!”一声,竹杖砸在蓝田⽩⽟长案上,宣太后软软地倒在竹席上,脸⾊苍⽩得与头上的⽩发融成了一片。“太后!快!太医何在?”魏冄大急,吼得山鸣⾕应。 太落山时,宣太后才悠悠醒了过来。秦昭王也匆匆赶来了。一看那沉的脸⾊,魏冄便知道这位国王肯定也得到了紧急军报。然则,看着躺卧在竹榻骤然苍老疲惫得风烛残年一般的宣太后,两人却谁也没有说话。良久默然,宣太后梦呓般嘟哝一句,⽩起,⽩起回来了么?秦昭王连忙躬⾝道,羽书已到,⽩起正在星夜赶回! 宣太后的眼角缓缓渗出了一丝细亮的泪⽔,明⽇都来章台,我有话说,都忙去了,不用人陪我。秦昭王看一眼魏冄,一句话没说便走了。魏冄一直木然地跪坐着,此刻要起,却觉得两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強咬牙关猛然起⾝,竟是轰隆咣啷地跌倒在⽟案上。宣太后嘴角一菗搐,老了,你也不住芈氏了。声音虽小,却是地道的楚音,魏冄竟听得分外清楚。骤然之间,魏冄心中一抖,竟一⾝神奇地站了起来,但有魏冄,便撑持得芈氏!一句说罢,竟赳赳大步地走了出去,沉重急促的脚步声竟将一座⼲栏震得簌簌索索。宣太后起来了,扶着那支青绿的竹杖,缓慢地摇下了⼲栏,摇出了竹林,摇到了与火红晚霞融成一片苍茫暮⾊的松林草地中。这胡伤如何便能败了呢?八万精锐铁骑啊!秦军只有三十多万,骑兵只有十余万,一战净折八万,強秦八十余年可当真是闻所未闻也。秦军国法:无端败军者斩刑不赦!何谓无端?庙堂之策无误而大将战法有失也。攻赵之战全军覆没,可谓秦军大聇。算不算得胡伤“无端”战败呢?寻常看来,当是胡伤之罪了。赵灭中山,秦奇袭而迫使赵国回兵,以保秦国河东屏障。如此定策,难道有错?没有啊,确实没有。那么,胡伤八万将士有错?能攻下阏与险关而直武安城下,便说明一个道理:只要此仗打得,任谁只能这样打。最终全军战死,非将之过也。如此猛勇惨烈,纵然天地鬼神亦当为之变⾊。⾝为一国摄政太后,何忍将脏⽔泼向八万忠勇将士的墓碑?何忍玷污他们⾝死异乡含恨游的魂灵?哪么,究竟错在何处呢?宣太后摇摇雪⽩的头嘟哝了一句楚语,毋晓得山鬼招魂了?荆楚人多敬山鬼,连大诗人屈原都专门写了《山鬼》长歌。楚人都说,但进大山路,便是山鬼了你的魂灵,分明你走得没错,脚下却偏偏走错,由不得你也!如此说来,阏与之惨败便是天意了?上天要是存心让你出错,纵然圣贤又能如何?呸!宣太后惨淡地笑了,如此山野怪谈方士之说,你却信了?你纵然信得,老秦人难道也信了?天下战国难道也信了?掩耳盗铃,芈八子何其蠢也。 仔细想来,众皆昏昏我独醒,还得说⽩起了得,兵家大势拎得清!若无⽩起羽书,这阏与之败岂非便要冤屈了八万秦军锐士?岂非要湮没了我等一⼲君臣的昏庸错断?秦之強,在于法行如山,阏与之惨败若对朝野没个代,这老秦人丧子之悲愤岂能平息?一班老秦大臣又岂能不闻不问?话说到头,若得秦国不离心离德,便得在她芈八子与秦王魏冄三人之中出得一人承担罪责。秦王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正在盛年之期,又不亲自主政,他纵然愿担罪责,又何能服人之心?丞相魏冄是自己的嫡亲弟弟,撑持国政三十年,功勋卓著,然则其也暴烈其行也霸道,若由他承担罪责必定是大快人心,然则,岂非也意味着要将他置于酷刑死地?魏冄一死不打紧,⼊秦的芈氏三千余口,却有何人护持得浑全?面对着⾎红⾊的沉沉落⽇,宣太后猛然打了个冷颤。 次⽇午后,秦昭王与魏冄⽩起分别同时到了章台⼲栏云凤楼。令三人惊讶的是,大厅竹榻前第一次挂起了一道黑纱,两边站着两个目光炯炯的侍女,三张长案却离黑纱近在咫尺,完全不是寻常时⽇的摆置。三人一阵愣怔,便是同声拱手:“参见太后。”黑纱后传来宣太后苍老的声音:“都坐了。只听我说,任谁无须多言。” “遵太后命!”三人竟都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第一件事,阏与惨败,罪在芈八子错断大势。”宣太后的声音竟是清晰异常,冰冷得令人心跳“秦王未涉国政,丞相亦未力主,芈八子利令智昏,是为国聇也。秦法昭昭,不究大败之罪,不⾜以养朝野正气,是故即颁《摄政太后罪己书》,以明战败之罪责。”“⺟后!”秦昭王一声哽咽,目光却飞快地瞄过了魏冄。 魏冄紧紧咬着牙关,间一缕鲜⾎竟哧的噴出,却硬生生没有说话。 “秦王少安毋躁。”宣太后的话语第一次⼲净得没有丝毫的家常气息“第二件,武安君⽩起,国难不避艰危,強势独能恒常,沉毅雄武,国之⼲城也。终⽩起之世,秦王若有负于武安君,人神共愤之,朝野共讨之。”“娘啊!”秦昭王一声哭喊,便是号啕大哭“娘亲正当盛年,何得出此大凶之言!”呼地起⾝便扑向竹榻。两个侍女却同时一个箭步便架住了秦昭王,太后有令,任谁不得触动黑纱!秦昭王更感不妙,挣扎着嘶声哭喊:“娘啊,你我⺟子共为人质,情如⾼天厚土,娘何能舍嬴稷而独去了!” “嬴稷!”却听宣太后冷冷叱责“你已经年届不惑之期,如此狂躁,成得何事?你只说,方才正事,可曾听得进去?”“娘!”秦昭王一声哽咽,却又立即正⾊道“嬴稷但有人心君道,何敢自毁⼲城?”“便是这个道理。”宣太后平静冷漠地声音又缓缓传来“第三件,八万铁骑为大秦烈士,当设法全数运回尸⾝,务使忠勇烈士魂归故里。”“太后,”⽩起第一次哽咽了“此事⽩起一力为之,太后宽心便是。”宣太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最后一件:对赵战事,悉听武安君⽩起决之,秦王与丞相唯秉政治国,毋得,搅扰…”猛然,黑纱后传来沉重的一声喉结咕噜,动静大是异常! 三人觉得大是不妙。⽩起一个长⾝便甩开了两名侍女,几乎便在同时,也一手扯开了黑纱。便在这骤然之间,三人面⾊苍⽩,踉跄着竟是一齐跪倒——素净的竹榻上,跪坐着一⾝楚人装束的宣太后,鹅⻩明的长裙,雪⽩的九寸发髻,前挂着两条晶莹圆润的红⾊⽟佩,双手肃然握在肚腹前,一口雪亮的短剑揷在腹中,鲜⾎弥漫渗透了竹榻下的⽩⾊丝绵大毡,竹榻边搭着一方⽩绢,赫然便是鲜红的四个大字“自刑谢国”! “咚!”的一声,秦昭王撞倒在案前昏了过去。 夜幕降临了,无边的林海涛声淹没了整个山塬。章台的所有灯火都点亮了,小山一般的⼲松柴围住了秀美的⼲栏云凤楼。夜午时分,魏冄举起了一支耝大的火把,丢进了松油津津的柴山,轰然一声大火冲天而起,整个山塬竟是惊心动魄的⾎红。三月之后,宣太后的隆重葬礼在老秦人的万般感慨唏嘘中结束了,秦国朝野终究是平静了下来,对赵国的仇恨也由举国喊杀化成了一团浓浓的疑云——如何在骤然之间赵国便強大得⾜以硬碰硬地打败秦国?強敌便在邻里,秦国却浑然不觉,⽑病究竟出在了何处?目下赵国实力究竟有何等強大?赵军战力若都象赵奢之军一般悍猛无匹,老秦人又当如何? 月余之间,咸宮便连续举行了十几次朝会,秦昭王定下音准:“只议內事,不涉邦。”竟是将朝野疑云一囫囵掩埋起来。丞相魏冄重新振作,每次朝会后都要颁行几道丞相令,随后便立即派出⼲员督察推行,两三个月下来,国政民治便是井然有序热气腾腾。老秦人仿佛又回到了孝公商君变法时期,鳖⾜了一股劲勤耕奋兵,嘴上却甚也不说。 然则,细心的朝臣吏员却都觉察到了一个异象:自宣太后葬礼之后,在国人心目中最有份量的武安君⽩起竟是一次也没有露过面。悉⽩起秉者的将士国人都说,⽩起但沉,必有大举,等着吧,大秦国不会爬下的。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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