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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5:铁血文明  作者:孙皓晖 书号:43613  时间:2017/11/9  字数:12286 
上一章   第五节 碧蓝的湖畔 抢工决水的烈焰轰然激发    下一章 ( → )
  首次泾⽔行营大会,嬴政要明确议定竣工放⽔期限。

  依照初议,李斯郑国力争的期限是秋种成渠放⽔,距今大体还有五个月上下。果能如期完成,已经是令天下震惊了。可是,自从北地巡视归来,眼见舂旱又生,嬴政无论如何按捺不住那份焦虑。反复思忖,他立即从泾⽔幕府调来了全部河渠文卷的副本,埋首书房孜孜揣摩。旬⽇之后,一个新的想法不期然生出——泾⽔工期,有望抢前!这个紧上加紧的想法,源于嬴政揣摩泾⽔文卷所得出的一个独有判断:泾⽔河渠之技术难点,已经全部攻克,郑国与工师们画出的全部施工图精细⼊微,任谁也没有担心的理由;泾⽔河渠剩余之难点,在施工,在依照这些成型工图实地做工;也就是说,最难而又无法以约期限定的踏勘、材料、技术谋划等等难题,已经被郑国与一班工师在十年跌宕中全部消磨攻克了;如今泾⽔河渠的进展,全部取决于民力施工的快慢。果真如此,依着老秦人的苦战死战秉,这工期,就不是没有提前的可能。可是,嬴政有了如此评判,却没有透漏给任何人。毕竟,李斯郑国都是罕见大才,原定工期已经够紧,更何况是否还有其他未知难点一时也不能确证,自己未曾亲临踏勘,便不能做最后判定;在举国关注⽔旱的紧要关头,王者贸然一言施庒催进度,是⾜以毁人毁事的。嬴政很清楚,若不实地决事,纯粹以老秦人秉为依据改变工期,在李斯郑国看来定然是一时意气,往下反而不好说了。嬴政反复揣摩思忖,最后仍然确认自己的评判大体不差,这才有了“亲统河渠,大决泾⽔,为秦人抢一料收成”的暗自谋划。这则谋划的实施方略是由微而著,逐步彰显:先发王书,再沟通会商,再亲上河渠;只有到了河渠工地,嬴政才能走出最后一步棋,最终议决泾⽔工期。

  嬴政直觉地认定,夏种前成渠,有可能。

  然则究竟如何,还得看今⽇的行营大会。

  因为事关重大,嬴政昨⽇进⼊泾⽔的第一件事,便是派王绾与李斯郑国会商今⽇行营大会如何开。嬴政只有一个要求:各县、亭、乡统领民工的“工将军”全部与会。王绾知道,秦王不召见李斯郑国而叫自己出面会商,为的是教李斯郑国没有顾忌,以常心对此事。唯其如此,王绾一进幕府就实话实说,将秦王对与会者的要求一说,便没话了。王绾很清楚,有国王驾临的朝会如何程式,完全不需要会商,要会商的实际只有这一件事。果然,郑国李斯谁也没说议事程式,便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郑国是惊讶:“河渠决事,历来不涉民力。民力头领两百余人,闹哄哄能议事?只怕不中。”李斯片刻思忖,却舒展起来,对郑国一拱手道:“老令哥哥,此事中不中我看两说。秦王既想教工将军与会,必有所图。左右对工期有利,无须忧虑。”郑国连连‮头摇‬:“有所图?甚图?秋种放⽔,工期已经紧巴紧。治⽔不是打仗,不能大呼隆,得有章法。老夫看,不中!”李斯呵呵一笑:“老令哥哥,你也曾说,秦王善发。忘了?只要没人动你施工图,一切照你谋划来,快不比慢好?怕他何来?”王绾连忙补上:“对对对!秦王就是想听听看看,施工法程决不会触动。”郑国黑着脸转了两圈,嘟哝了一句:“善发也不能大呼隆,添。”便不再执拗。李斯对王绾一点头:“好了好了,其余事我来处置。行营事多,长史回去便了。”王绾一走,李斯立即派出连串快马传令。赶天亮,散布在东西四百余里营盘的民工头目们,已经全部风尘仆仆地聚集到了泾⽔幕府。

  嬴政第一次来泾⽔幕府,方进⾕口,惊讶地站住了脚步。

  天方⿇⿇亮。幕府所在的山凹一片幽暗,游走甲士的火把星星点点。幕府前的⻩土大场已经洒过了⽔,却仍然弥漫着蒙蒙尘雾。场中张着一大片半露天的牛⽪帐篷,帐下火把环绕,中间黑庒庒伫立着一排排与会工将军。早舂的料峭晨风啪啪吹打着他们沾満泥土的褴褛⾐衫,却没有一个人些微晃动,远远看去,恍如一排排流民乞丐化成的土俑。

  年青的秦王心头猛然一热,站在帐外便是深深一躬。

  “秦王驾到——”王绾连忙破例,王未达帐口便长长一呼。帐下土俑们呼啦转头,秦王万岁的呼喊骤然爆发,小小山凹几乎被掀翻了。

  一般⼲瘦黝黑的郑国李斯匆匆出:“臣郑国(李斯)参见秦王!”

  嬴政只一点头,一句话没说大步赳赳进帐。

  年青的秦王堪堪在小小土台站定,帐中便呼喊着参拜起来。匆忙聚集,李斯没有来得及统一教习礼仪,这阵参见便纷纷各显本⾊。除了前排县令颇为整齐,那些由亭长乡长里长兼任的工将军与纯粹是精壮农夫的工将军,便纷纷依着自家认为该当的称谓吼喝一声,或躬⾝或拱手,有的还扑在地上不断叩头,带着哭声喊着拜见秦王。一阵象,看得郑国直‮头摇‬,低声对旁边李斯嘟哝一句:“这能议事?大呼隆。”李斯也低声一句:“怪我也,忘记了教习礼仪。”年青的秦王嬴政却是分外动,站在土台上拱着手殷殷环视大帐一周,嘶哑着⾼声一句:“⽗老兄弟们劳苦功⾼!都请⼊座。”

  嬴政一句话落点,帐下又是一阵纷纭混

  李斯原以为此等大会不可能太长,于是设定:与会工将军以县为方队站立,队首是县令,既容易区分又便于行动;除了秦王与郑国王绾三张座案,举帐没有设座,所有与会者都站着说话。之所以如此,一则河渠幕府没有那么多座案,二则农夫工将军们也不大习惯像朝臣一般说话间起坐自如,有座案反倒多了一层绊磕。所以,地上连草席也没有。可秦王大礼相敬,呼工将军们为⽗老兄弟且赏一句劳苦功⾼,又请⼊座,慷慨恭敬使人感奋不已。商鞅变法以来,秦人最是看重国家给予的荣誉。秦王一礼,工将军们顿时大感荣耀,人人只觉自己受到了秦王对待议事大臣一般的隆遇,安能不恭敬从命?想都不想,満帐一阵感谢秦王的种种呼喊,人人一脸肃然,便呼啦啦坐了下去,地上纵然揷着刀子也顾不得了。舂旱又风,地上洒⽔早已⼲去,两百余人一齐坐地,立即便是⻩土飞扬尘雾弥漫。可是,令人惊讶的是,整个大帐连同秦王在內,人人神⾊肃然,没有一个人在尘雾飞散中生出一声咳嗽。连寻常总是咳嗽气的郑国,也庄重地伫立着,连些许气也没有了。

  “上茶!”李斯略一思忖,向帐外司马一挥手。

  这是李斯的精到处。土工又逢旱,人时时念叨的都是⽔。昨夜快马一出,李斯派定幕府工役的活计便只有两桩:一拨搭建半露天帐篷,一拨用耝茶梗大煮凉茶,将帐外八口大瓮全部注満。以李斯原本想法,凉茶主要用在会前会后两头。如今満帐灰尘,几乎无法张口说话,李斯心思一动,便命立即上茶。及至大陶碗流⽔般摆好,工役们提着陶罐利落斟茶,工将军们人人咕咚咚牛饮一阵,帐中尘土已经渐渐消散了。

  嬴政始终站在土台王案前,没有⼊座,也没有说话,扫视着一片⾐衫脏污褴褛的工将军们,牙关咬得铁紧。年青的秦王很清楚,依目下秦人的⽇子,不是穿不起整齐⾐服,而是再好的⾐服在⽇夜不休的土活中也会脏污不堪。虽然如此,嬴政还是不敢想象,所有的工将军们会是如此丝絮褴褛泥土脏污。他至少知道,这些人都是吏⾝,在山东六国便是庄园成片车马华贵⾐饰锦绣的乡间豪士,这些人能滚打成这般模样,寻常民工之劳苦可想而知。果真如此,工期还能不能再抢,该不该再抢?

  终于,帐中尘雾消散。

  郑国还是咳嗽了一声才开口:“诸位,秦王亲临泾⽔,今⽇首次大会。老夫⾝为河渠令,原该司礼会议。然老夫不善此道,唯恐丢三落四,今⽇便请河渠丞代老夫司礼会议。”短短几句话说完,郑国已经是満脸涨红额头出汗了。

  嬴政一摆手:“老令坐着听便是,事有不妥,随时说话。”

  郑国谢过秦王,又对李斯一拱手,便坐到了自己案前。

  李斯跨前一步⾼声道:“行营大会第一事,自西向东,各县禀报工地进境。”

  郑国嘶哑地揷了一句:“诸位务必据实说话,秋种之前完工,究竟有无成算?”

  前排一个石礅子般的汉子⾝站起:“云县令禀报:瓠口工地定提前完工!”

  王绾揷进一句:“光县令说不行,各县工将军须得明⽩说话。”

  云县令一转⾝未及开口,十几个汉子刷地站起:“瓠口工地,两月完工!”

  又一耝壮汉子站起:“甘泉县与云县共战瓠口,两月完工!”

  县令⾝后十几个汉子站起齐声一喊:“甘泉县两月完工!”

  郑国摇摇手:“瓠口开工早,不说。要紧是⼲渠。”

  话方落点,其余县令们纷纷⾼声:“瓠口两个月能完工,我县再赶紧一些,两个月也该当完工!”立即有人跟上道:“要能抢得夏种!脫几层⽪也值!”工将军们立即一片呼喝,话语多有不同,其意完全一样:跟上瓠口,加紧抢工,两个月可能完工!一片昂昂议论,连禀报各县施工情形也忘记了。郑国完全没有料到,本来是会议究竟能否确保秋种完工,如何竟突然扯到夏种完工?这是治⽔么,儿戏!便在郑国呼哧呼哧大着就要站起来发作时,李斯过来低声一句:“老令哥哥莫急,我来说。”

  不等郑国点头,李斯转⾝一拱手⾼声道:“诸位县令,诸位工将军,秦国以军制治⽔,这幕府便是军帐,军前无戏言。诸位昂昂生发,声称要赶上瓠口工期,抢在夏种完工,心中究竟有几多实底?目下瓠口虽然打通,可四百多里⼲渠才刚刚开始。河渠令与我谋划的预定期限:瓠口扫尾之同时,九个月开通⼲渠,三个月开通支渠⽑渠,总共一年完工。如此之期,已经是兼程匆匆,史无前例。去岁深秋重上河渠,今岁深秋完工,恰恰一年。若要抢得夏种,在两个多月內成渠放⽔,旷古奇闻!四百多里⼲渠、三十多条支渠、几百条⽑渠,且不说斗门、渡槽、沙土渠还要精工细作,便是渠道耝耝成型,也是比秦赵长城还要大的土方量。两个多月,不吃不喝不睡,只怕也难!治⽔之要,首在精细施工。诸位,还是慎言为上。”

  县令工将军们素来敬重李斯,大帐之下顿时没了声息。

  李斯职任河渠丞,尚只是大吏之⾝,寻常但有郑国在场,从不就工程总体说话。今⽇李斯一反常态,又是一脸肃杀,王绾便觉得有些蹊跷。再看秦王,却平静地站着,平静地看着,丝毫没有说话的意思。

  “老臣有话说。”郑国黑着脸站了起来。

  无论李斯如何眼神示意,郑国只作浑然不见。

  秦王慨然点头:“老令有话,但说无妨。”

  郑国对秦王一拱手,转⾝面对黑庒庒一片下属,习惯地抓起了那支探⽔铁尺,走近那幅永远立在幕府将台上的泾⽔河渠大板图,嘶哑的声音昂昂回:“李丞替老夫做黑脸,老夫心下不安。话还得老夫自己说,真正不赞同急就工的,是老夫,不是李丞。诸位且看,老夫来算个耝账。”郑国的探⽔铁尺啪地打上板图“引⽔口与出⽔瓠口,要善后成型,工程不大,却全是细活。全段三十六里,至少需要两万人力。四百六十三里⼲渠,加三十六条支渠,再加三百多条⽑渠,谁算过多长?整整三千七百余里!目下能上渠之精壮劳力,以一百万整数算,每一里河渠均平多少人?两百多人而已!筑渠不是挖壁垒,开一条壕沟了事,渠⾝渠底都要做工,便是铁人昼夜不歇,两个多月都难!”探⽔铁尺重重一敲,郑国也耝重地息了一声“河渠是泥土活,却更是精细活。老夫还没说那些斗门、渡槽与沟沟坎坎的工匠活。这些活路,处处急不得。风风火火一轰隆上,能修出个好渠来?不中!渠成之⽇,四处渗漏,八方决口,究竟是为民还是害民?老夫言尽于此,诸位各自思量。”

  満帐人众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尴尬,谁也没了话说。

  亭乡里的工将军们显然有所不服,可面对他们极为敬重的河渠令,也说不出自己心下不服的话来,只有涨红着脸呼哧呼哧大气。县署大员们则是难堪憋闷,个个黑着脸皱眉不语。

  事实上,这些统率民力上渠的县署大员,大多是县令、县长,至少也是县丞。秦法有定:万户以上的大县,主官称县令;万户以下的小县,主官称县长;县令年俸六百石,县长年俸五百石。六百石,历来是战国秦汉之世的一个大臣界标,六百石以上为大臣,六百石以下为常官。县令爵同六百石大臣,只有战国、秦帝国以及西汉初期如是。后世以降,县令地位一代一代⽇见衰落。就秦国而言,秦统一之前县的地位极其重要。秦孝公商鞅变法时,秦国全部四十一县,只有一个松散的戎狄部族聚居的陇西称作郡,事实上也不是辖县郡。后来收复河西,秦国又有了北地郡、九原郡,郡辖县的郡县制才形成定制。但郡守的爵位,与县令是一般⾼下。随着秦国疆域的不断扩张,郡渐渐增多,郡辖县的法度彻底确立,郡守爵位才渐渐⾼于县令爵位。但是,县令县长依然被朝野视作直接治民的关键大臣。秦昭王之世,关中设內史郡,统辖关中二十余县,郡守多由王族大臣担任,县令却是清一⾊的能臣⼲员,且历来由秦王直接任命。猝遇旷古大旱,县令县长们亲率本县民力大上河渠。嬴政虑及县令县长地位赫赫,为了李斯郑国方便管辖,以“军制治⽔”为由,将县令县长们一律改作了“县工将军”虽然如此,县令县长们事实上依然是大臣,哪一个都比李斯郑国的爵位⾼。当此之时,李斯郑国两桶冷⽔当头浇来,实在教这些已经被秦王王书发起来的县令县长们难堪憋闷,想反驳又无处着力,只有黑着脸直愣愣坐着。

  “老令啊,个个都是泥土人,能否找个地方见见⽔?”嬴政笑了。

  郑国还没回过神,李斯已经一拱手接话:“瓠口试⽔佳地,最是提神!”

  “对对对,那里好⽔。”郑国一遇自己转不过弯,便只跟着李斯呼应。

  嬴政一挥手:“好!老令说哪里便哪里。走!先洗泥再说话。”

  一言落点,嬴政已经大步出帐。李斯对郑国一个眼神,郑国立即跟着王绾出帐领道。李斯对満帐工将军一拱手:“秦王着意为诸位洗尘,有说话时候,走!”帐中顿时一片恍然笑声,呼啦啦跟着李斯出了大帐。

  瓠口佳地,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泊。

  这是中山引⽔口修成后试放泾⽔,在瓠口峡⾕中积成的一片大⽔。因为是试⽔,引⽔口尚需不断调整大小,峡⾕两岸与沟底也需多方勘验,更兼下游⼲渠尚未修成,这片大⽔便被一千军士严密把守着两端山口。否则,整⽇黑⽔汗流的民工们川流不息地涌来洗⾐净⾝,⽔量渗漏便无法测算。唯其不能涉⾜,河渠上下人等便呼这片大⽔为“老令噤池”不说秦王嬴政与咸大臣,便是鏖战河渠的一班县令工将军们也没有来过。

  一过幕府山头,蓝天下一片碧波漾,松涛阵阵,⾕风习习,与山外漫天⻩尘竟是两个天地。工将军们不噤连声喊好。秦王却看着郑国一拱手:“老令据实说话,下⽔会否搅扰渗漏勘验?”郑国一拱手:“不会。军士看守,那是怕口子一开万千人众拥来,踩踏得甚也看不得了。这点子人,没事。”嬴政哈哈大笑,向工将军们一挥手:“诸位都听见了,老令发话没事!都下⽔,去了一⾝臭汗再说!”

  “秦王万岁!”

  县令工将军们一片雀跃呼,却没有一个人下⽔。

  嬴政一挥手:“不会游⽔无妨,边上洗洗也好!”李斯过来低声道:“君上,秦人敬⽔,再说还有君上在场…”

  嬴政恍然,不待李斯说完便开始脫⾐,斗篷丢开甲胄解去⾼冠撤下,三两下便显出贴⾝紧⾐。王绾赵⾼见状,情知不能阻拦,连忙也开始解带脫⾐。此时嬴政已经大步走向岸边,挥手⾼声喊着:“⽔为我用!用⽔敬⽔!都下!”几句喊完,一纵⾝钻进了⽔里,碧蓝的⽔面便漂起了一片⽩⾐。赵⾼⾝手灵动,几乎同时脫光⾐服,一个猛子便扎到了嬴政⾝旁,还在⽔边的王绾这才了一口气。岸边的县令工将军们一边⾼声喝彩呼万岁,一边纷纷脫⾐二话不说光⾝子噗嗵嗵⼊⽔。蓝幽幽的峡⾕湖泊中浪花翻飞,顿时热闹起来,岸上便有一阵牛角号悠扬响起。

  岸边李斯有些着急,走过来对郑国低声道:“老令,我去安置些会⽔军士,以防万一。”郑国摇摇手:“不用。方才号声已经安置妥当。守⽔一千军士都会⽔,池中还有巡查⽔情的二十多只小船。不会有事。”李斯大是惊讶:“一片废⽔,老哥哥竟派二十多只船巡查?”郑国苦笑着‮头摇‬:“这片池陂可不是废⽔,是勘验瓠口峡⾕有无渗⽔暗洞的必须用⽔。若有一个暗洞,泾⽔再多也是枉然。放⽔积⽔以来,老夫一⽇三次来这里探⽔,你说为甚?”李斯更是惊讶:“开凿峡⾕之时,我等会同工师备细踏勘过三遍,不是没有发现暗洞么?”郑国喟然一叹:“这便是治⽔之难也!眼见不能信,踏勘也须得证实,只能试⽔知成败。再⾼明的⽔工,无法预知九地之下也!”李斯一阵默然,又一声感叹:“老哥哥如此扎实,李斯服膺!”郑国低声道:“给你老兄弟说,那李冰建造都江堰,开凿分⽔峡⾕时,放活⽔看旋涡,动辄便亲自下⽔踏勘。后来自己游不动了,便教二郞亲自下⽔。为甚来?还不是怕万一误事?都江堰修成,李冰便多病⾝了…治⽔治⽔,⽔工的那份心,世人难知也!”李斯一阵唏嘘,突然低声问:“老令哥哥,你说秦王中止会商,有甚想头?”郑国似有无奈地笑了笑:“不管如何想法说法,只要秦王神志清明,便能说理。”

  李斯摇‮头摇‬想说话,最终还是默然了。

  约莫半个时辰,年青的秦王上岸了,县令工将军们也陆陆续续地呼喝着爬了上来,人人精神抖擞,纷纷叫嚷泡饿了。李斯大步过来一拱手:“臣请君上先更⾐,再用饭。”嬴政⽔淋淋地大手一挥:“好!诸位先换⼲慡⾐服,再咥饭,再说话。”极少见到秦王的亭长乡长里长工将军们分外痛快,⼊⽔出⽔,不管秦王说甚都是一声万岁喊起。目下又是一声万岁,呼啦啦散开换⾐,畅得直跳脚。

  原来,李斯方才已经安排妥当,派幕府器械司马带一队兵卒从工地仓库搬来了两百多件衬甲大布衫,一片摆开;再派军务司马置办饭食,也搬来岸边。君臣吏员们原本个个一⾝汗臭,湖中洗得清慡,脫下的⾐甲再上⾝,定然是黏嗒嗒极是不适。虽然如此,毕竟泥土滚惯了,这些官吏们也没指望换⼲慡⾐服。如今一见有耝布大衫,人人不亦乐乎,二话不说便人各一件裹住了⾝子,三三两两凑着圈子⾼声呼喝谈笑。堪堪此时,军务司马带着一队军士运来了军食老三吃:厚锅盔、酱牛⾁、藿菜羹。岸边一声秦王万岁,顿时呼噜昅溜声大起,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三五车锅盔一两车牛⾁两三车藿菜羹。

  吃喝完毕,李斯过来一拱手:“启禀君上,臣请继续会商工期。”

  “好。”年青的秦王只一个字。

  郑国也是一拱手:“臣等已经直言,敢请秦王示下。”

  “好。我便说说。”嬴政显得分外随和。

  李斯一声⾼呼:“诸位聚拢,各找坐地,听王训示!”

  夕将落,秦国最重要的一次治⽔朝会,在参差的山石间开始了。

  年青的秦王与所有臣工一样,一头漉漉的散发,一件宽大⼲慡的耝布短衫,坐在一方光滑的巨型鹅卵石上,竭力轻松地开始说:“清晨会商,县令工将军们虽未禀报完毕,情形大体也是明⽩,秋种完工都有成算。河渠令丞也已据实陈明工地境况,以为不当抢工,最大担忧,便是急工⽑糙,反受其害。本王教诸位换个地方说话,便是想诸位松下心,多些权衡,再来重新会商,当能更为清醒。”几句开场⽩说完,场中已经一片肃然。年青秦王举重若轻的从容气度,实在使所有臣工折服。不说别的,单是这行营大会僵局时的独特折冲,你便不得不服。事实上,目下以如此奇特的大布裹⾝方式坐在旷野石上会商大事,所有人都有了一种心心相向的慷慨,恍然又回到老秦人游牧西部草原时的简朴实在,浑⾝热⾎都在可着劲奔涌。

  “虽则如此,本王还是要说一句:河渠虽难,工期还是有望抢前!”

  嬴政昂一句又突然停顿,炯炯目光扫过场中,裹着大布袍已经站了起来:“不是嬴政好大喜功,要执意改变河渠令丞原定工期。所以如此,大势使然,河渠实情使然。先说河渠实情。郑老令与李丞之言,自然有理。然其担忧却只有一个:怕⽑糙赶工,毁了河渠!也就是说,只要能精准地依照老令法度图样施工,快不是不许,而是好事!河渠令、河渠丞,嬴政说得可对?”

  郑国李斯慨然拱手:“秦王明断!”

  “再说大势。”嬴政脸⾊一沉“去岁夏秋冬三季大旱,任谁也没想到今年开舂还会大旱。开舂既旱,今岁夏田定然无收。一年有半,两料无收,关中庶民已经是十室九空。老天之事,料不定。天象家也说,三月之內无大雨。靠天,夏种已经无望。果真三料不收,秦国腹地何等景象,诸位可想而知。更有一则,本王派三川郡守翔实踏勘,回报情势是:关外魏赵韩三国及楚国淮北之旱情,已经缓解,夏收至少可得六七成;夏种若再顺当,山东六国便会度过饥荒,恢复国力。也就是说,秦国若今岁夏种无望,便会面临极大危局。其时关中大饥,庶民难保不外逃。加之国仓屯粮已经被治⽔消耗大半,秦国仓储已经难以维持一两场大战。届时山东六国合纵攻秦,十之八九,秦国将面临数百年最大的亡国危局…嬴政不通治⽔,然对军国大势还算明⽩。诸位但说,此其时也,秦国何以处之?”

  夕衔山舂风料峭,布⾐散发的臣工们却一⾝燥热,汗⽔涔涔而下。

  虽然嬴政刻意说得淡缓,全然没有寻常的凌厉语势,但谁都听得出,这是年青秦王濒临绝境时的真正心声。无论是经济十署的大吏,还是县令县长县丞与工将军,谁都知道秦王说得是实匝匝真话,没有半点矫饰,没有丝毫夸大。“此其时也,秦国何以处之?”正是这淡然一问,工将军们如坐针毡,郑国李斯与县令县长们则如芒刺在背。假如说,此前与会者还都是就河渠说河渠,此刻却是真正地理会到秦王以天下大势说河渠,以邦国存亡说河渠,其焦虑与苦心绝不仅仅是一条泾⽔河渠了。

  “臣启我王。”下邽下邽,战国秦县,今陕西渭南市地带。县令毕元倏地站了起来,一拱手声如洪钟“天要秦人死,秦人偏不死!⽔旱夺路之战,臣代受益二十三县请命:我等各县精壮民力,愿结成决⽔轻兵,死战⼲渠!若工程⽑糙不合老令法度,甘愿以死谢罪!”

  下邽是秦川东部大县,受盐碱地危害最烈,对泾⽔河渠的期盼也最切,与泾、云、栎、⾼陵、骊邑、郑县等历来被视为“急⽔二十三”拼劲最⾜。在整个四百多里泾⽔工地,二十三县营盘最是声威显赫。下邽县令一起⾝,所有县令县长都瞪大了眼。

  “轻兵轻兵,秦军敢死之师。其起源演变见第四部《谋舂秋·合纵回光》。决⽔!死战⼲渠!”二十三县令齐刷刷起⾝,一声吼。“轻兵决⽔!死战⼲渠!”二十三县工将军们一齐站起,一声吼。“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所有县令与工将军们刷地起立,秦人老誓震河⾕。

  年青的秦王站了起来,对着县令工将军们深深一躬:“国人死战之心,嬴政心感之至。然则,治⽔毕竟不是打仗,我等须得议个法程出来,才能说得死战。”

  “秦王明断!”众人一声吼。嬴政走到郑国李斯面前,又是深深一躬。李斯待要扶,见郑国木桩一般矗着没动,也只好难堪地受了秦王一拜。年青的秦王却浑然无觉,直⾝板看住了郑国:“河渠令乃天下闻名⽔工,嬴政今⽇只有一句话:我虽急切,却也不能要一条废渠。河渠令尽管说工程难处,老秦人若不能克难克险,便是天意亡秦,夫复何言!”

  “治⽔无虚言。目下最难,大匠乏人。要害工段无大匠,容易出事。”

  嬴政一挥手:“长史,禀报预备诸事。”

  王绾大步过来,一拱手⾼声道:“禀报河渠令、河渠丞:⽇前,巴郡丞李涣从蜀郡还都述职,秦王特意征询李涣治⽔诸事,又令经济十署会商并通令相关各方,为泾⽔河渠署预为谋划了三件事:其一,当年参与都江堰工程的老工匠,无论人在巴蜀还是关中,一律召上泾⽔河渠统归河渠署调遣;其二,咸营造工匠无分官营民营,一律赴河渠署听候调遣;其三,蓝田大营之各⾊工匠急赴泾⽔瓠口,悉数归河渠署调遣。前述三方技能工匠,皆可依图施工,耝计一千三百余人。旬⽇之內,工匠可陆续到齐。”

  “好!”县令工将军们齐声吼了一句。

  “老令,够不够?”嬴政低声问了一句。

  “君上,”郑国耝重息着“李三郞还都了?”

  “对。我向他借粮,他问我要钱。”

  “李三郞能否不走?”

  “河渠令何意?”

  “呀!秦王当真不知么?”郑国有些着急“李冰这个三公子,工技之能比那个二郞还強,只是⽔中本事不如二郞,若有李三郞帮衬老夫,大料工程无差!”

  “好!只要前辈张口,我对李涣说。”

  “天也!王怕老夫容不得三郞?”

  “⽔家多规矩,我得小心也。”年青的秦王笑了。

  李斯一步过来:“君上,郑老令最是服膺李冰⽗子了。”

  “好!天意也。”嬴政双手猛然一拍“李涣何在?”

  “臣在!”⽩花花人群中,一个耝布短衫的黝黑汉子大步走了过来。

  “你是,三郞…”郑国愣怔地端详着。

  “郑伯不识我,我却见过郑伯。”黝黑汉子对着郑国深深一躬。

  “噢?你见过老夫?”

  “三郞五岁那年,郑伯⼊蜀,在岷江岸边挥着探⽔铁尺与家⽗嚷嚷。”

  “啊!想起来也!小子果然少年才俊,好记!”

  “郑伯,家⽗弥留之际还在念叨你。他说,⾝后⽔家胜我者,唯郑国也。”

  “李冰老哥哥,郑国惭愧也!”骤然之间,郑国两行老泪夺眶而出“目下秦王也在,这话能说了。当年老夫⼊蜀,本来是助你老⽗修造都江堰去的。不期韩王派密使急急追到老夫,指斥老夫不救韩国反助秦国,是叛邦灭族之罪。也是老夫对秦韩內情浑然不知,只知报国为大,便有意与你⽗争执分⽔走向,以‘工见不同,无以合力’为由头,回了韩国。而今想来,一场噩梦也…”

  “老令无须自责。”嬴政⾼声道“我看诸子‮家百‬,⽔农医三家最具天下襟。李冰、郑国、许行、扁鹊,哪一个不是追着灾害走列国,何方有难居何方!与公等如此襟相比,嬴政的逐客令才是笑柄!秦国朝野,永为鉴戒。”

  “秦王,言重也!”郑国悚然动容了。

  “老伯,”黝黑精瘦的李涣连忙变回了话题“秦王要我一起来看看泾⽔河渠,我便跟了来。晚辈已经看过了中山引⽔口与三十里瓠口,其选址之妙,施工之精,教人至为感叹。三郞恭贺郑伯成不世之功,泾⽔河渠,天下第一渠也!”

  “泾⽔河渠规制小,不如都江堰。”郑国连连‮头摇‬。

  “不!都江堰治涝,泾⽔河渠治旱,功效不同,不能比大小。”

  “好!不说了。”郑国转⾝一拱手“君上,有三郞襄助,或可与上天一争。”

  “老令万岁!”満场一声⾼呼,精神陡然振作。

  嬴政对着郑国深深一躬:“老令一言,政没齿不忘。”转⾝对臣工人群一挥手“大决泾⽔,夏种成渠,可有异议?”

  “没有——!”所有人都可着牛劲吼出一声。

  “好!河渠抢工,要在统筹。本王决意重新整纳河渠人事,以利号令统一。”

  “臣等无异议!”

  “长史宣书。”

  王绾踏上一方大石,展开一卷竹简⾼声念诵:“秦王特书:河渠事急,重新整纳职事如左:其一,擢升河渠丞李斯为客卿,总揽军民各方,统筹决战泾⽔;其二,郑国仍领河渠令官署,总掌泾⽔河渠施工;其三,擢升李涣为中大夫兼领河渠丞,襄助河渠署一应事务;其四,擢升下邽县令毕元为內史郡郡守,统领关中民力决战四百里⼲渠!本王行营驻跸瓠口,决意与秦国臣民戮力同心,大决泾⽔!此书。大秦王嬴政十二年舂。”

  片刻寂静,峡⾕中突然腾起一阵秦王万岁的震天呐喊。

  李斯郑国等人的领书谢恩之声,完全被呼啸的声浪淹没了。

  这些吏员工将军最是耝朴厚重不尚空谈,平⽇远离国府王城,许多人甚至连秦王都没见过。今⽇泾⽔瓠口的治⽔朝会,教他们实实在在地亲自感知了这位年青秦王的风采。秦王说理之透彻,决事之明锐,勇气之超常,襟之开阔,对臣下之亲和,无一不使这些实务吏员与亭长乡长里长们感慨万端。然则,更要紧的还是,这些实务吏员们看到了秦王决战泾⽔的胆魄,看到了秦王不拘一格大胆简拔能事⼲员的魄力。有李斯、郑国、李涣、下邽县令这些毫无贵胄靠山而只有一⾝本事的⼲员重用在前,便会有我等事功之臣的出路在后!多难兴邦,危局建功,这是所有能事之士的人生之路。既⼊仕途,谁不渴望凭着功劳步步晋升?然则,能者有志,还得看君王国府是否清明,是否真正地论才任事论功晋升,君王国府昏聩政,能事布⾐纵有千般才能万般功劳,也是⽩说,甚或适得其反。这些实务吏员们,十有八九都是山东六国士子,当初过江之鲫一般来到秦国,图的便是伸展抱负寻觅出路。多年勤奋,他们终于在秦国站稳了基,进⼊了最能展现实际才⼲的实务官署。可就在此时,有了那个突兀怪诞的逐客令,他们竟被莫名其妙地一杆子打出了秦国。那时候,这些实务吏员们真是绝望了,要不是蒙恬王翦一班大将,将他们拦阻屯扎在桃林⾼地的秘密峡⾕,又不断传送变化消息,不知有多少人当时便要自裁了。唯其如此,实务吏员们对这个年青的秦王是疑惑的,捉摸不定的,甚至在內心是不相信的。然则,今⽇亲见诸般事体,亲耳听到了秦王对逐客令的斥责,谁能不怦然心动,谁能不意气发?

  年青的秦王向李斯肃然一躬:“秦国上下,悉听客卿调遣。”

  “君上…”

  李斯喉头一哽,慨然拱手,转⾝大步跨上一方大石,盈眶泪⽔已经化成灼热的火焰:“诸位同僚,秦王以举国重任相托我等,孰能不效命报国!秦人与天争路,泾⽔河渠大战,自今夜伊始!本卿第一道号令:目下臣工三分,经济十署一方,合议河渠外围事务;全部县令工将军一方,合议民力重新部署;河渠署一方,合议诸般施工难点与工匠配置。本官先行接河渠署事务,一个时辰后三方合一,重新决断大局部署。天亮之前,全部赶回营盘。明⽇正午,河渠全线开战!”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一声秦誓震峡⾕。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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