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沈从文集-小说卷4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经典名著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沈从文集-小说卷4  作者:沈从文 书号:43684  时间:2017/11/10  字数:15469 
上一章   都市一妇人-都市一妇人    下一章 ( → )
  一

  九三○年我住在武昌,因为我有个作军官的老弟,那时节也正来到武汉,‮理办‬些关于他们师部军械的公事,从他那方面我认识了好些少壮有为的军人。其中有个年龄已在五十左右的老军校,同我谈话时比较其余年青人更容易了解一点,我的兄弟走后,我同这老军校还继续过从,极其投契。这是一个品德学问在军官中都极其稀有罕见的人物,说到才具和资格,这种人作一军长而有余。但时代风气正奖励到一种恶德,执权者需要投机合比需要学识德的机会较多,故这个老军校命运,就只许他在那种散职上,用一个少将参议名义,向清乡督办公署,按月领一份数目不多不少的薪俸,消磨他闲散的⽇子。有时候我们谈到这件事情时,常常替他不平,免不了要说几句年青人有⾎气的耝话,他就望到我微笑。

  “一个军人喜《庄子》,你想想,除了当参议以外,还有什么更适当的事务可作?”他那种安于其位与世无争的格,以及⾼尚洒脫可爱处,一部《庄子》同一瓶⽩酒,对于他都多少发生了些影响。

  这少将独⾝住在汉口,我却住在武昌,我们住处间隔了一条长年是⻩⾊急流的大江。有时我过江去看他,两人就一同到一个四川馆子去吃⼲烧鲫鱼。有时他过江来看我,谈话忘了时候,无法再过江了,就留在我那里住下。我们便一面吃酒,一面继续那个未尽的谈话,听到了蛇山上驻军号兵天明时练习喇叭的声音,两人方横横的和⾐睡去。

  有一次我过江去为一个同乡送行,在五码头各个小火轮趸船上,找寻那个朋友不着,后来在一趸船上却遇到了这少将,正在趸船客舱里,同一个妇人说话。妇人⾝边堆了许多⽪箱行李,照情形看来,他也是到此送行的。送走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大致只二十三四岁,一个长得英俊拔十分体面的青年,⾝穿灰⾊袍子,但那副⾝材,那种神气,一望而知这青年应是在军营中混过的人物。青年沉默的站在那里,微微的笑着,细心的听着在他面前的少将同女人说话。女人年纪仿佛已经过了三十岁,穿着十分得体,华贵而不俗气,年龄虽略长了一点,风度尚极动人,且说话时常常微笑,态度秀媚而不失其为⾼贵。这两人从年龄上估计既不大象⺟子,从⾝分上看去,又不大象夫妇,我以为或者是这少将的亲戚,当时因为他们正在谈话,上船的人十分拥挤,少将既没有见到我,我就也不大方便过去同他说话。我各处找寻了一下同乡,还没有见到,就上了码头,在江边马路上等候到少将。

  半点钟后,船已开行了,送客的陆续散尽了,我还见到这少将站在趸船头上,把手向空中挥,且下了趸船在泥滩上追了几步,船上那两个人也把⽩手巾挥着。船已去了一会,他才走上江边马路。我望到他把头低着从跳板上走来,象是对于他的朋友此行有所惋惜的神气。

  于是我们见到了,我就告给他,我也是来送一个朋友的,且已经见到了他许久,因为不想妨碍他们的谈话,所以不曾招呼他一声。他听我说已经看见了那男子和妇人,就用责备我的口气说:“你这讲礼貌的人,真是当面错过了一种好机会!你这书呆子,怎么不叫我一声?我若早见到你就好了。见到你,我当为你们介绍一下!你应当悔恨你过分小心处,在今天已经作了一件错事,因为你若果能同刚才那女人谈谈,你就会明⽩你冒失一点也有一种冒失的好处。你得承认那是一个华丽少见的妇人,这个妇人她正想认识你!至于那个男子,他同你弟弟是要好的朋友,他更需要认识你!可惜他的眼睛看不清楚你的面目了,但握到你的手,听你说的话,也一定能够给他极大的快乐!”

  我才明⽩那青年男子沉默微笑的理由了。我说“那体面男子是一个瞎子吗?”朋友承认了。我说“那美丽妇人是瞎子的太太吗?”朋友又承认了。

  因为听到少将所说,又记起了这两夫妇保留到我印象上那副⾼贵模样,我当真悔恨我失去的那点机会了。我当时有点生自己的气,不再说话,同少将穿越了江边大路,走向法租界的九江路,过了一会,我才追问到船上那两个人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以及其他旁的许多事情。原来男子是湘南××一个大地主的儿子,在广东⻩埔军校时,同我的兄弟在一队里生活过一些⽇子,女人则从前一些⽇子曾出过大名,现在人已老了,把旧的生活结束到这新的婚姻上,正预备一同返乡下去,打发此后的⽇子,以后恐不容易再见到了。少将说到这件事情时,夹了好些轻微叹息在內。我问他为什么那样一个年青人眼睛会瞎去,是不是受下那军人无意识的內战所赐,他只答复我“这是去年的事情”在他言语神⾊之间,好象还有许多话一时不能说到,又好象在那里有所计划,有所隐讳,不此时同我提到。结果他却说:“这是一个很不近人情的故事。”但在平常谈话之间,少将所谓不近人情故事,我听到的已经很多,并且常常没有觉得怎么十分不近人情处,故这时也不很注意,就没有追问下去。过××路一戏院门前时,碰到了我一个同乡,我们三个人就为别一件事情,把船上两个人忘却了。

  回到武昌时,我想起了今天船上那一对夫妇,那个女人在另一时我似乎还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总想不出在‮京北‬还是在‮海上‬。因为忘不掉少将所说的这两夫妇对于我的未识面的友谊,且知道这机会错过去后,将来除了我亲自到湘南去拜访他们时,已无从在另外什么机会上可以见到,故更为所错过的机会十分着恼。

  过了两天是星期,学校方面无事情可作,天气极好,想过江去寻找少将过汉,同他参观兵工厂。在过江的渡轮上,许多人望着当天的报纸,谈论到一只轮船失事的新闻,我买了份本地报纸,第一眼就看到了“仙桃”失事的电报。我糊涂了。“这只船不正是前天开走的那只吗?”赶忙把关于那只船失事的另一详细记载看看,明⽩了我的记忆完全不至于错误,的的确确就是前天开行的一只,且明⽩了全船四百七十几个人,在措手不及情形下,完全皆沉到⽔中去,一个也没有救起。这意外消息打击到我的感觉,使我头脑发发眩,心中十分难过,却不能向⾝边任何人说一句话。我于是重新又买了另外一份报纸,看看所记载的这一件事,是不是还有不同的消息。新买那份报纸,把本‮军国‬舰目击那只船倾覆情形的无线电消息,也登载出来,人船俱尽,一切业已完全证实了。

  我自然仍得渡江过汉口去,找寻我那个少将朋友!我得告知他这件事情,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他,我要那么一个年⾼有德善于解脫人生幻灭的人,用言语帮助到我,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使我受了一种不可忍受的打击。我心中十分悲哀,却不知我损失的是些什么。

  上了岸,在路上我就很糊涂的想到:“假如我前天没有过江,也没有见到这两个人,也没有听到少将所说的一番话,我不会那么难受罢。”可是人事是不可推测的,我同这两人似乎已经相,且俨然早就成为最好的朋友了。

  到了少将住处以后,才知道他已出去许久了。我在他那里,等了一会,留下了一个字条,又糊糊涂涂在街上走了几条马路。到后忽然又想“莫非他早已得到了消息,跑到我那儿去了?”于是才渡江回我的住处。回到住处,果然就见到了少将,见到他后我显得又快乐又忧愁。这人见了我递给他的报纸,就把我手紧紧的揿住握了许久。我们一句话都不说,我们简直互相对看的勇气也失掉了,因为我们都知道了这件事情,用不着再说了。

  可是我的朋友到后来笑了,若果我的听觉是并不很坏的,我实在还听到他轻轻的在说:“死了是好的,这收场不恶。”我很觉得奇异,由于他的意外态度,引起了我说话的勇气。我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一回事?只有天知道!这件事可以去追究它的证据和源,可以明⽩那些沉到⽔底去的人,他们的期望,他们的打算,应当受什么一种裁判,才算是最公正的裁判,这当真只有天知道了!

  二

  一九二七年左右时节,××师以一个最好的模范军誉,驻防到×地方的事,这名誉直到一九三○年还为人所称道。某一天师部来了四个年青男子,拿了他们军事学校教育长的介绍信,来谒见师长。这会见的事指派到参谋处来,一个上校参谋主任代替了师长,对于几个年青人的来意,口头上询问了一番,又从过去经验上各加以一种无拘束的思想学识的检察,到后来,四人之中三个皆委充中尉连附,分发到营上去了,其余一个就用上尉名义,留下在参谋处服务。这青年从大学校脫⾝而转到军校,对军事有了深的信仰,如其余许多年轻大学生一样,抱了牺牲决心而改图,出⾝膏腴,脸⽩⾝长,体魄壮健,思想正确,从相人术方法上看来,是一个具有毅力与正直的灵魂极合于理想的军人。年青人在时代兴味中,有他自己哲学同观念,即在⾰命队伍里,大众同志之间,见解也不免常常发生分歧,引起争持。即或是错误,但那种诚实无伪的纯洁处,正显得这种年青人灵魂的完美无疵。到了参谋处服务以后,不久他就同一些同志,为了意见不合,发了几次热诚的辩论。忍耐,诚实,服从,尽职,这些美德一个下级军官所不可缺少的,在这年青人方面皆完全无缺,再加上那种可以说是华贵的气度,使他在一般年青人之间,乃如群中一只⽩鹤,超拔特,‮立独‬⾼举。

  这年青人的⽇常办事程序,应受初来时节所见到的那个参谋主任的一切指导。这上校年纪约有五十岁左右,一定有了什么错误,这实在是安顿到大学校去应分比安顿在军队里还相宜的人物。这上校⽇本士官学校初期毕业的头衔,限制了他对于事业选择的自由,所以一面读了不少‮国中‬旧书,一面还得同一些军人混在一处。天生一种最难得的好情,就因为这情,与人不同,与军人⾝分不称,多少同学同事皆向上⾼升,作省长督办去了,他还是在这个过去作过他学生现在⾝充师长的同乡人部队里,认真克己的守着他的参谋职务。

  为时不久,在这个年青人同老军官中间,便发生了一种极了解的友谊了,这友谊是维持在互相极端尊敬上面的。两人年份上相差约三十岁,却因为智慧与格有一致契合处,故成了忘年之。那年长的一个,能够喝很多的酒,常常到一个名为“老兵”的俱乐部去,喝那种⾼贵的⽩铁米酒。这俱乐部定名为“老兵”来的却大多数是些当地的⾼级军人。这些将军,这些伟人,有些已退了伍,不再作事,有些⾝后闲曹,事情不多,或是上了点儿年纪,喜喝一杯酒,谈谈笑话,打打不成其为赌博的小数目扑克,大都觉得这是一个极相宜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年纪较大一点儿的人物,他们光荣的过去,他们当前的‮乐娱‬,自然而然都使他们向这个地方走来,离开了这个地方,就没有更好的更合乎军人⾝分的去处了。

  这地方虽属于⾼级军人所有,提倡发起这个俱乐部的,实为一个由行伍而出⾝的老将军,故取名为老兵俱乐部。老兵俱乐部在××还是一个极有名的地方,因为里面不谈政治,注重正当‮乐娱‬,‮乐娱‬中凡包含了不道德的行为,也不能容许存在。还有一样最合理的规矩,便是女子不能涉⾜。当初发起人是很得军界信仰的人,主张在这俱乐部里不许女人揷⾜,那意思不外乎以为女人常是祸⽔,对军人特别不相宜。这意见经其他几个人赞同,到后便成为规则了。由于规则的实行,如同军纪一样,毫不含糊,故这俱乐部在××地方倒很维持到一点令誉。这令誉恰恰就是其他那些用俱乐部名义组织的团体所缺少的东西。

  不过到后来,因为使这俱乐部更道德一点,却有一个上校董事,主张用一个妇人来主持一切。当时把这个提议送到董事会时,那上校的确用的是“道德”名义,到后来这提议很希奇的通过了,且即刻就有一个中年妇人来到俱乐部了。据闻其中还保留到一种秘密,便是来到这里主持俱乐部的妇人,原来就是那个老兵将军的‮妇情‬。某将军死后,十分贫穷,妇人毫无着落,上校知道这件事,要大家想法来帮助那个妇人,妇人拒绝了金钱的接受,所以大家商量想了这样一种办法。但这种事知道的人皆在隐讳中,仅仅几个年老军官明⽩一切。妇人年龄已在三十五岁左右,尚保存一种少年风度,情端静明慧,来到老兵俱乐部以后,几个老年将军,皆对这妇人十分尊敬客气,因此其余来此的人,也猜想得出,这妇人一定同一个极有⾝分的军人有点古怪关系,但却不明⽩这妇人便是老兵俱乐部第一个发起人的外妇。

  ×师上校参谋主任,对于这妇人过去一切,知道得却应比别的老军人更多一点。他就是那个向俱乐部董事会提议的人,老兵将军生时是他最好的朋友,老兵将军死时,便委托到他照料过这个秘密的‮妇情‬。

  这妇人在民国初年间,曾出没于‮京北‬上层贵族社界中。

  她是一个小家碧⽟,生小聪明,像貌俏丽,随了⺟亲往来于旗人贵家,以穿扎珠花,⾐绣花为生。后来不知如何到了一个老外家的宅中去,被收留下来作了养女,完全变更了她的生活与命运,到了那里以后,过了些外人无从追究的⽇子,学了些华贵气派,染了些娇奢不负责任的习惯。按照聪明早女子当然的结果,没有经过养⽗的同意,她就嫁给了一个在外部办事的年青科长。这男子娶她也是没有得到家中同意的。两人都年青美貌,正如一对璧人,结了婚后,曾很狂热的过了些⽇子。到后男子事情掉了,两人过‮海上‬去,在‮海上‬又住了些⽇子,用了许多从别处借来的钱。那年青男子不是傻子,他起初把女人看成天仙,无事不遵命照办,到‮海上‬后,负了一笔大债,而且他慢慢看出了女人的弱点,慢慢的想到为个女人同家中那方面决裂实在只有傻子才做的事,于是,在某次小小争持上,拂袖而去,从此不再见面了。他到哪儿去了呢?女人是不知道的,可是瞧到女人此后生活看来,这男子是走得很聪明,并不十分错误的。但男子也许是‮杀自‬了,因为女子当时并不疑心他有必须走去的理由,且此后任何方面也从不见过这个男子的名姓。自从同住的男子走后,经济的来源断绝了。民国初年间的‮海上‬地方住的全是商人,还没有以社花名义活动的女子,她那时只二十岁,自然的想法回到‮京北‬去,自然的同那个养⽗忏悔讲和,此后生活才有办法。因此先寄信过‮京北‬去,报告一切,向养⽗承认了一切过去的错误,希望老外家给她一点恩惠,仍然许她回来。老外家接到信后,即刻寄了五百块钱,要她回转‮京北‬,一回‮京北‬,在老人面前流点委屈的眼泪,说些引咎自责的话,自然又恢复一年前的情形了。

  但女人是那么年青,又那么寂寞,先前那个丈夫,很明显的既不曾正式结婚,就没有拘束她行动的权利,为时不久,她就又被养⽗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的朋友引了去。那朋友背了老外家,同这女子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女子那么狂热爱着这中年绅士,但当那个男子在议会中被××拉⼊名流內阁,发表为阁员之一后,却正式同军阀××姨妹订了婚,这一边还仍然继续到一种暧昧的往来。女人明⽩了,十分伤心,便坦⽩的告给了养⽗一切被欺骗的经过。由于老外家的质问,那绅士承认了一切,却希望用妾媵的位置处置到女子,因为这绅士是知道女人柢,以及在这一家的暧昧⾝分的。由于虚荣与必然的习惯,女人既很爱这个绅士,没有拒绝这种提议,不久以后就作了总长的姨太太。

  曹锟事议会贿案发觉时,牵连了多少名人要人,×总长逃到‮海上‬去了。一家过‮海上‬以后,×总长二姨太太进了门,一个‮实真‬从院中训练出来的人物,女子在名分上无位置,在实际上又来了一个敌人,而且还有更坏的,就是为时不久,丈夫在‮海上‬被‮京北‬
‮府政‬派来的人,刺死在饭店里。

  老外家那时已过德国考察去了。命运启示到她,为的是去找一个宽广一些的世界,可以自由行动,不再给那些男子的糟蹋,却应当在某种事上去糟蹋一下男子,她同那个新来的姨太太,发生了极好的友谊,依从那个女出⾝妇人的劝告,两人各得了一笔数目可观的款项,脫离了原来的地位。

  两人独自在‮海上‬单独生活下来,实际上,她就做了女。她的容貌和本能都适合于这个职业,加之她那种从上流阶级学来的气度,用到社会上去,恰恰是平常女所缺少的,所以她很有些成就。在她那个事业上,她得到了丰富的享乐,也给了许多人以享乐。‮海上‬的大腹买办,带了大鼻⽩脸的洋东家,在她这里可以得到东方贵族的印象回去。她让那些对她有所羡慕有所倾心的人,献上他最后的燔祭,为她破产为她‮杀自‬的,也很有一些人。她带了一种复仇的満⾜,很奢侈很恣肆的过了一些⽇子,在这些⽇子中,她成了‮海上‬地方北里名花之王。“男子是只配作踏脚石,在那份职务上才能使他们幸福,也才能使他们规矩的。”这话她常常说到,她的哲学是从她所接近的那第一个男子以下的所有男子经验而来的。当她想得到某一人,或愚弄某一人时,她便显得极其热情,终必如愿以偿。但她到后厌烦了,一下就甩了手,也不回过头去看看。她如此过了将近十年。在这时期里,她因为对于她的事业太‮奋兴‬了一点,还有,就是在某一些情形中,似乎由于缺少了点节制,得了一种意义含混的恶病,在病院里住了好些⽇子。经过一段长期治疗,等到病好了点,出院以后,她明⽩她当前的事情应计划一下,是不是从新来立门户,还照样走原来的一条路。她感到了许多困难,无论什么职业的活动,停顿一次之后,都是如此的。时代风气正在那里时时有所变⾰,每一种新的风气,皆在那里把一些旧的淘汰,把一些新的举起,在她那一门事业上也并不缺少这种推移。更糟处,是她的病已把几个较亲切的人物吓远,而她又实在快老了。她已经有了三十余岁,旧习气皆不许她把场面缩小,她的此后来源却已完全没有把握,照这样情形下去,将来生活一定十分黯淡。

  她踌躇了一些⽇子,决意离开了‮海上‬,到长江中部的×镇去,试试她的命运。那里她知道有的是大商人同大傻子,两者之中,她还可以得到机会,较从容的选取其一,自由的把终⾝付与他,结束了这青舂时代的狂热,安静消磨下半生⽇子。她的希望却因为到了×镇以后事业意外的顺手而把它搁下了,为了大商人与大傻子以外,还有大军人拜倒这妇人的脚下,她的暮年打算,暂时不得不抛弃了。

  人世幸福照例是孪生的,忧患也并不单独存在。在生活中我们常会为一只不能目睹的手所颠覆,也常会为一种不能意想的妒嫉所陷害。一切的境遇稍有头绪,一切刚在恢复时,一个大傻子同一个军籍中人,在她住处弄出了流⾎命案,这命案牵累到她,使她在一个军人法庭,受了严格的质问。这审判主席便是那个老兵将军,在她的供词里,她稍稍提到一点过去诡奇不经的命运。

  命案结束后,这老兵将军成了她妆台旁一位服侍体贴的仆人。经过不久时期,她却成了老兵将军的秘密别室。倦于风尘的感觉,使她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若这种改变是不⾜为奇的,则简直可以说她完全变了。在她这方面看来,老兵将军虽然人老了一点,却是在上一次命案上帮得有忙的人;在老兵将军方面,则似乎全为了怜悯而作这件事。老兵将军按月给她一笔⾜支开销的用费,一面又用那个正直节的人格,唤起了她点近于宗教的感情。当老兵将军过××作军长时,她也跟了过去,另外住到一个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老兵将军生时,有两年的⽇子,她很可以说极规矩也极幸福。可是××事变发生,老兵将军死去了。她一定会这样问过自己“为什么我不愿弃去的人,总先把我弃下?”这自然是命运!这命运不由得不使她重新来思索一下她自己此后的事情!

  她为了一点预感,或者她看得出应当在某一时还得一个男子来补这个丈夫的空缺。但这个妇人外表虽然还并不失去引人注意的魔力,心情因为经过多少爱情的‮躏蹂‬,实在已经十分衰老不堪磨折了。她需要休息,需要安静,还需要一种节的⺟的温柔厚道的生活。至于其他华丽的幻想,已不能使她发生兴味,十年来她已餍那种生活,而且十分厌倦了。

  因此一来,她到了老兵俱乐部。新的职务恰恰同她的情相合,处置一切铺排一切原是她的长处。虽在这俱乐部里,同一般老将校常在一处,她的行为是贞洁的。他们之间皆互相保持到尊敬,没有亵渎的情,使他们发生其他事故。

  这一面到这时应当结束一下,因为她是在一种极有规则的朴素生活中,打发了一堆⽇子的。可是有一天,那个上校把他的少年体面朋友邀到老兵俱乐部去了,等到那上校稍稍感觉到这件事情作错了时,已经来不及了。

  还只是那个上尉阶级的朋友,来到××二十天左右,×师的参谋主任,把他朋友邀进了老兵俱乐部。这俱乐部来往的大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人物,少年军官既吓怕到上级军官,又实在无什么趣味,很少有见到那么英拔不群的年青人来此。

  两人在俱乐部大厅僻静的角隅上,喝着最⾼贵的⽩铁酒同某种甜酒,说到些⾰命以来年青人思想行为所受的影响。那时节图书间有两个人在阅览报纸,大厅里有些年老军人在那里打牌,听到笑声同数筹码的声音以外,还没有什么人来此。两人喝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女人,穿了件灰⾊绸缎青⽪作边缘的宽博袍子,披着略长的黑⾊光滑头发,手里拿了一束红花走过小餐厅去。那上校见了女人,忙站起⾝来打着招呼。女人也望到这边两个人了,点了一下头,一个微笑从那张俊俏的小小嘴角漾开去,到脸上同眼角散开了。那种尊贵的神气,使人想起这只有一个名角在台上时才有那么动人的丰仪。

  那个青年上尉,显然为这种壮观的华贵的形体引起了惊讶,当他老友注意到了他,同他说第一句话时,他的矜持失常处,是不能隐瞒到他的老友那双眼睛的。

  上校将杯略举,望到年青人把眉⽑稍稍一挤,做了一个记号,意思象是要说:“年青人,小心一点,凡是使你眼睛放光的,就常常能使你中毒,应当明⽩这点点!”

  可是另一个有一点可笑的预感,却在那上校心中蕴蓄着,还同时混合了点轻微的妒嫉,他想到“也许,一个快要熄灭了的火把,同一个不曾点过的火把并在一处,会放出极大的光来。”这想象是离奇的,他就笑了。

  过一刻,女人从原来那个门边过来了,拉着一处窗口的帷幕,指点给一个穿⽩⾐的侍者,嘱咐到侍者好些话,且向这一边望着。这顾盼从上尉看来,却是那么尊贵的,多情的。

  “上校,⽇里好,公事不多罢。”

  被称作上校的那一个说:“一切如原来样子,不好也不坏。

  ‘受人尊敬的星子,天保佑你,长是那么快乐,那么美丽。’“后面两句话是这个人引用了几句书上话语的,因为那是一个绅士对贵妇的致⽩,应当显得谦逊而谄媚的,所以他也站了起来,把头低了一下。

  女人就笑了。“上校是一个诗人,应当到大会场中去读××的诗,受群众的鼓掌!”

  “一切荣誉皆不如你一句称赞的话。”

  “真是一个在这种地方不容易见到的有学问的军官。”

  “谢谢奖语,因为从你这儿听来的话,即或是完全恶骂,也使人不易忘掉,觉得幸福。”

  女人一面走到这边来,一面注目望到年青上尉,口上却说:“难道上校愿意人称为‘有严峻风格的某参谋’吗?”

  “不,严峻我是不配的,因为严峻也是一种天才。天才的⾝分,不是人人可以学到的!”

  “那么有学问的上校,今天是请客了罢?”女人还是望到那个上尉,似乎因为极其陌生“这位同志好象不到过这里。”

  上校对他朋友看看,回答了女人“我应当来介绍介绍:这是我一个朋友,…郑同志,…这是老兵俱乐部主持人,××‮姐小‬。”两个被介绍过了的皆在微笑中把头点点。这介绍是那么得体的,但也似乎近于多余的,因为爱神并不先问清楚人的姓名,才出那一箭。

  那上校接着还说了两句谑不伤雅的笑话,意思想使大家自由一点,放肆一点,同时也许就自然一点。

  女人望到上校微微的笑了一下,仿佛在说着:“上校,你这个朋友漂亮得很。”

  但上校心里却俨然正回答着:“你咧,也是漂亮的。我担心你的漂亮是能发生危险的,而我朋友漂亮却能产生愚蠢的。”自然这些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女人以为年青军人是一个学生了,很随便的问:“是不是骑兵学校的?”

  上校说:“怎么,难道我带了马夫来到这个地方吗?聪明绝顶的人,不要嘲笑这个没有严峻风度的军人到这样子!”

  女人在这种笑话中,重新用那双很大的危险的眼睛,检察了一下桌前的上尉,那时节恰恰那个年青人也抬起头来,由于一点力量所制服,年青人在眼光相接以后,腼腆的垂了头,把目光逃遁了。女人快乐得如小孩子一样的说:“明⽩了,明⽩了,一个新从军校出来的人物,这派头我记起来了。”

  “一个军校学生,的确是有一种派头吗?”上校说时望到一下他的朋友,似乎要看出那个特点所在。

  女人说:“一个小孩子害羞的派头!”

  不知为什么原因,那上校却感到一点不祥兆象,已在开始扩大,以为女人的言语十分危险,此后不很容易安置。女人是见过无数⽇月星辰的人,在两个军人面前,那么随便洒脫,却不让一个生人看来觉得可以狎侮,加之,年龄已到了三十四五,应当不会给那年青朋友什么难堪了。但女人即或自己不知自己的危险,便应当明⽩一个对女人缺少经验的年青人,自持的能力却不怎么济事,很容易为她那点力量所惑的。可是有什么方法,不让那个火炬接近这个火炬呢?他记起了,从老兵将军方面听来的女人过去的命运,他自己掉过头去苦笑了一下,把一切看开了。

  但女人似乎还有其他事情等着,说了几句话却走了。

  上校见到他的年青朋友,沉默着没有话说,他明⽩那个原因,且明⽩他的朋友是不愿意这时有谁来提到女人的,故一时也不曾作声。可是那年青朋友,并不为他所猜想的那么做作,却坦⽩的向他老朋友说:“这女人真不坏,应当用充満了鲜花的房间安顿她,应当在一种使一切年青人的头都为她而低下的生活里生活,为什么却放到这里来作女掌柜?”

  上校不好怎么样告给他朋友女人所有过去的历史。不好说女人在十六年前就早已如何被人逢,过了些热闹⽇子,更不好将女人目前又为什么才来到这地方,说给年青人知道,只把话说到别方面去“人家看得出你军校出⾝的,我倒分不出什么。”

  那年青上尉稍稍沉默了一下,象是在努力回想先一刻的某种情景,后来就问:“这女人那双眼睛,我好象很习。”

  上校装作不大注意的样子,为他朋友倒了一杯甜酒,心里想说:“凡是男子对于他所中意的眼睛,总是那么说的。再者,这双眼睛,也许在五六年前出名的图画杂志上,就常常可以看到!”

  后来谈了些别的话,年青人不知不觉尽望到女人去处那一方,上校那时已多喝了两杯,成见慢慢在酒力下解除了,轻轻的向他朋友说:“女人老了真是悲剧。”他指的是一般女人而言,却想试试看他的朋友是不是已注意到了先一时女人的年龄。

  “这话我可不大同意。一个美人即或到了五十岁,也仍是一个美人!”

  这大胆的论理,略略动了那个上校一点自尊心,就不知不觉怀了点近于恶意的感情,带了挑拨的神气,同他的年青朋友说:“先前那个,她怎么样?她的聪明同她的美丽极相称…你以为…”年青上尉现出年青人初次在一个好女子面前所受的委屈,被人指问是不是受那个女子,把话说回来了。“我不⾼兴那种太…的女子的。”他说了谎,就因为爱情本⾝也是一种精巧的谎话。

  上校说:“不然,这实在是一个希见的创作,如果我是一个年青人,我或许将向她说:”老板,你真美!把你那双为上帝精心创造的手臂给了我罢。我的口为爱情而焦渴,把那张小小的樱桃小口给了我,让我从那里得到一点甘露罢。‘…“这笑话,在另一时应当使人大笑,这时节从年青上尉嘴角,却只见到一个微哂记号。他以为上校醉了,胡说着,而他自己,却从这个笑话里,生了自己一点点小气。

  上校见到他年青朋友的情形,而且明⽩那种理由,所以把话说过后笑了一会。

  “郑同志,好兄弟,我明⽩你。你刚才被人轻视了,心上难过,是不是?不要那么小气罢。一个有希望有精力的人,不能够在女子方面太苛刻。人家说你是小孩子。你可真…不要生气,不要分辩;拿破仑的事业不是分辩可以成功的,他给我们的是‮实真‬的历史。让我问你句话,你说罢,你过去爱过或现在爱过没有?”

  年青上尉脸红了一会,并不作答。

  “为什么用红脸来答复我?”

  “我红脸吗?”

  “你不红脸的,是不是?一个堂堂军人原无红脸事情。可是,许多年青人见了体面妇人都红过脸的。那种红脸等于说:别撩我,我投降了!但我要你明⽩,投降也不是容易事,因为世界上尽有不收容俘虏的女人。至于你,你自然是一个体面俘虏!”

  年青上尉看得出他的老友醉了,不好怎么样解释,只说:“我并不想投降到这个女人面前,还没有一个女人可以俘虏我。”

  “吓,吓,好的,好的,”上校把大拇指翘起,咧咧嘴,做成“佩服⾼明同意⾼见”的神气,不再说什么话。等一会又说:“是那么的,女人是那么的。不过世界上假若有些女人还值得我们去作俘虏时,想方设法极勇敢的去投降,也并不是坏事。你不承认吗?一个好军人,在国难临⾝时,很勇敢的去打仗,但在另一时,很勇敢的去投降,不见得是可笑的!”

  说着,女人恰恰又出来了,上校很亲昵的把手招着,请求女人过来:“来来,受人尊敬的主人,过来同我们谈谈。我正同这位体面朋友谈到俘虏,你一定⾼兴听听这个。”

  女人已换了件紫⾊长袍,象是预备出去的模样,见上校同她说话,就一面走近桌边,一面说:“什么俘虏?”女人虽那么问着,却仿佛已明⽩那个意义了,就望到年青上尉说“凡是将军都爱讨论俘虏,因为这上面可以显出他们的功勋,是不是?”

  年青上尉并不隐避那个问题的‮实真‬“不是,我们指的是那些为女人低头的…”女人站在桌旁不即坐下,注意的听着,同时又微笑着,等到上尉话说完后,似乎极同意的点着头“是的,我明⽩了。

  原来这些将军常常说到的俘虏,只是这种意思!女人有那么大能力吗?我倒不相信。我自己是一个女人,倒不知道被人这样重视。我想来或者有许多聪明体面女子,懂得到她自己的魔力。一定有那种人。也有这种人,如象上校所说‘勇敢投降’的。“

  把话说完后,她坐到上校这一方,为得是好对了年青上尉的面说话。上校已喝了几杯,但他还明⽩一切事情,他懂得女人说话的意思,也懂得朋友所说的意思,这意思虽然都是隐蔵的,不露的,且常常和那正在提到的话相反的。

  女人走后,上校望到他的年青朋友,眼睛中正闪耀一种光辉,他懂得那种光辉,是为什么而燃烧为什么而发亮的。回到师部时,同那个年青上尉分了手,他想起未来的事情,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点发愁。平常他并不那么为别的事情挂心,对于今天的事可不大放心得下。或者,他把酒吃多了一点也未可知。他睡后,就梦到那个老兵将军,同那个女人,象一对新婚夫妇,两人正想上火车去,醒来时间已夜了。

  一

  个平常人,活下地时他就十分平常,到老以后,一直死去,也不会遇到什么惊心骇目的事情。这种庸人也有他自己的好处,他的生活自己是很満意的。他没有幻想,不信奇迹,他照例在他那种沾沾自喜无热无光生命里十分幸福。另外一种人恰恰相反。他也许希望‮定安‬,羡慕平庸,但他却永远得不到它。一个一切品德境遇完美的人,却常常在爱情上有了缺口。一个命里注定旅行一生的人,在梦中他也只见到旅馆的牌子,同轮船火车。“把老兵俱乐部那一个同师部参谋处服务这一个,象两把火炬并在一起,看看是不是燃得更好点,”当这种想象还正在那个参谋主任心中并不十分认真那么打算时,上帝或魔鬼,两者必有其一,却先同意了这件事,让那次晤谈,在两个人印象上保留下一点拭擦不去的东西。这东西培养到一个相当时间的距离上,使各人在那点印象上扩大了对方的人格。这是自然的,生疏能增加爱情,寂寞能培养爱情,两人那么生疏,却又那么寂寞,各人看到对面最好的一点,在想象中发育了那种可爱的影子,于是,老兵俱乐部的主持人,离开了她退隐的事业,跑到上尉住处,重新休息到一个少壮热情的年青人怀里去,让那两条结实多力的臂膀,把她拥抱得如一个处女,于是她便带着狂热羞怯的感觉,作了年青人的‮妇情‬了。

  当那个参谋上校从他朋友辞职呈文上,知道了这件事情时,他笑着走到他年青朋友新的住处去,用一个伯⽗的神气,嘲谑到他自己那么说:“这事我没有同意神却先同意了,让我来补救我的过失罢。”他为这两个人证了婚,请这两个人吃了酒,还另外为他的年青朋友介绍了一个工作,让这一对新人过武汉去。

  “⽇子在那些有爱情的生活里照例过得是极快的,”少将对我说。“虽然我住在××,实在得过了他们很多的信,也给他们写了许多信。我从他们两人合写的信上,知道他们生活过得极好,我于是十分快乐,为了那个女子,为了她那种天生丽质十余年来所受的灾难,到中年后却遇到了那么一个年青,诚实,富有,一切完美无疵的男子,这份从‮磨折‬里取偿的报酬,使我相信了一些平时我决不相信的命运。

  “女人把上尉看得同神话中的王子,女人近来的生活,使我把过去一时所担心的都忘掉了。至于那个没有同老友商量就作了这件冒险事情的上尉呢?不必他来信说到,我也相信,在他的生活里,所得到的体贴与柔情,应当比作驸马还幸福一点。因为照我想来,一个年纪十九岁的公主,在爱情上,在⾝体上,所能给男子的幸福,会比那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更好更多点,这理由我还找寻不出的。”

  可是这个神话里的王子,在武汉地方,一个夜里,却忽然被人把眼睛用药坏了。这意外不幸事件的来源,从别的方面探听是毫无结果的。有些人以为由于妒嫉,有些人又以为由于另一种切齿。女人则听到这消息后晕去过几次。把那个不幸者抬到天主堂医院以后,请了好几个专家来诊治,皆因为所中的毒极猛,瞳仁完全已失了它的能力。得到这消息,最先赶到武汉去的,便是那个上校。上校见到他的朋友,躺在上,毫无痛苦,但已经完全无从认识在他⾝边的人。女人则坐到一旁,连⽇为忧愁与疲倦所累,显得清瘦了许多。那时正当八点左右,本地的报纸送到医院来了,因为那几天××正发生事情,长沙更见得危迫,故我看了报纸,就把报纸摊开看了一下。要闻栏里无什么大事⾜堪注意,在社会新闻栏內,却见到一条记载,正是年青上尉所受的无妄之灾一线可以追索的光明,报纸载“九江捉得了一个行使毒药的人,只须用少许自行秘密制的药末,就可以使人双眼失明。说者谓从此或可追究出本市所传闻之某上尉被人暗算失明案。”上校见到了这条新闻,喜得踊跃不已,赶忙告给失明的年青朋友。可是不知为什么,女人正坐在一旁调理到冷罨纱布,忽然把磁盘掉到地下,脸⾊全变了。不过在这报纸消息前,谁都十分吃惊,所以上校当时并没有觉得她神⾊的惨怛不宁处,另外还潜伏了别的惊讶。

  武汉眼科医生,向女人宣布了这年青上尉,两只眼睛除了向施术者寻觅解药,已无可希望恢复原来的状态。女人却安慰到她的朋友,只告他这里医生已感到束手,‮海上‬还应当有较好医生,可以希望有方法能够复元。两人于是过‮海上‬去了。

  整整的诊治了半年,结果就只是花了很多的钱还是得不到小小结果。两夫妇把‮海上‬眼科医生全问过了,皆不能在手术上有何效果。至于谋害者一方面的线索,时间一久自然更模糊了。两人听到大连有一个医生极好,又跑到大连住了两个月,还是毫无办法。

  那双眼睛看来已绝对不能重见天⽇,两人决计回家了。他们从大连回到‮海上‬,转到武汉。又见到了那个老友,那个上校。那时节,上校已升任了少将一年零三个月。

  三

  上面那个故事,少将把它说完时,便接着问我:“你想想,这是不是一个离奇的事情?尤其是那女人,…”我说:“为什么眼睛会为一点药粉弄坏?为什么药粉会到这多力如虎的青年人眼睛中去?为什么近世医学对那点‮物药‬的来源同质,也不能发现它的秘密?”

  “这谁明⽩?但照我最近听到一个广西军官说的话看来,瑶人用草木制成的毒药,它的力量是可惊的,一点点可以死人,一点点也可以失明。这朋友所受的毒,我疑心就是那方面得来的东西。因为汉口方面,直到这时还可以买到那古怪的野蛮的宝物。至于为什么被人暗算,你试想想,你不妨从较近的几个人去…”我实在就想不出什么人来。因为这上尉我并不习,也不大明⽩他的生活。

  少将在我耳边轻轻的说:“你为什么不疑心那个女人,因为爱她的男子,因为自己的渐渐老去,恐怕又复被弃,作出这件事情?”

  我望到那少将许久说话不出,我这朋友的猜想,使我说话滞住了。“怎么,你以为会…”少将大声的说:“为什么不会?最初那一次,我在医院中念报纸上新闻时,我清清楚楚,看到她把手上的东西掉到地下去,神气惊惶失措。三天前在太平洋饭店见到了他们,我又无意中把我在汉口听人说‘可以从某处买瑶人毒药’的话告给两夫妇时,女人脸即刻变了⾊,虽勉強支持到,不至于即刻晕去,我却看得出‘毒药’这两个字同她如何有关系了。

  一

  个有了爱的人,什么都作得出,至于这个女人,她作这件事,是更合理而近情的!“

  我不能对我朋友的话加上什么抗议,因为一个军人照例不会说谎,而这个军人却更不至于说谎的。我虽然始终不大相信这件事情,就因为我只见到这个妇人一面。可是为什么这妇人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新鲜,那么有力,一年来还不消灭?也许我所见到的妇人,都只象一只蚱蜢,一粒甲虫,生来小小的,伶便的,无思无虑的。大多数把气派较大,生活较宽,格较強,都看成一种罪恶。到了舂天或秋天,都能按照时季换上它们颜⾊不同的⾐服,都会快乐而自⾜的在光下过它们的⽇子,都知道选择有利于己有媚于己的雄尾;但这些女子,不是极平庸,就是极下,没有什么灵魂,也没有什么个。我看到的蚱蜢同甲虫,数量可太多了一点,应当向什么方向走去,才可以遇到一种稍稍特别点的东西,使回忆可以润泽光辉到这生命所必经的过去呢?

  那个妇人如一个光华炫目的流星,本体已向不可知的一个方向流去毁灭多⽇了,在我眼前只那一瞥,保留到我的印象上,就似乎比许多女人活到世界上还更‮实真‬一点。

  一

  九三二年舂暮作 UmUXs.Com
上一章   沈从文集-小说卷4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沈从文集-小说卷4,经典名著沈从文集-小说卷4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沈从文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沈从文集-小说卷4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经典名著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