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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科幻小说 > 2066年之西行漫记  作者:韩松 书号:43838  时间:2017/11/15  字数:14249 
上一章   第五章 信息的冰河期    下一章 ( → )
  “阿曼多”完全崩溃时,许多人都说,感到⾝体打了一个寒战。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这从常理上,是无法说通的。因为“阿曼多”本质上仍然是一种物质的实在。

  也就是说,生命不向有形的界面切⼊,便感受不到“阿曼多”的活动。

  那么,寒战怎么一回事呢?

  只能猜测,这是“阿曼多”的确已具有了某种自我意识,而现在这种意识在机体死亡的刹那,越出了网络界面,弥散到了宇宙空间,并对亚粒子发生了物理影响。

  还有人说“阿曼多”本⾝,已具备了超感官功能,他能够进行心灵传感。甚至有人认为“阿曼多”并没有崩溃,他只是离开了我们的四维世界,升⼊了更⾼维的宇宙。

  寒战给人的感觉,更多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它只是为每个人心灵感知。最初都以为它会很短暂,但它却久久持续着,像长长的鞭子击中了光光的背脊。

  这里面,似乎酝育着什么,要产生什么,而实际上,又像本什么也不会产生。

  在某些毁灭与‮生新‬的漫长间隔中,也有这种东西。这使人想到恐龙灭绝后的世界。

  二零四一年“阿曼多”曾经对六千五百万年前阿尔瓦雷兹小行星‮击撞‬后的地球环境作了复制。他真地描绘了当时天空笼罩着的一层黑云,以及生命慢慢死去的全过程。“阿曼多”指出,在哺啂动物登上舞台前,地球上出现过一段沉闷的空⽩。

  但现在是缺乏电子云后的可怕‮实真‬。

  这个寒战,也许可以理解为由电子、光子和蛋⽩构成的社会记忆力的瞬间消失吧?

  据说,大约一万年前,人类的第一种社会,即狩猎和采集的社会,逐渐让位于农业社会。到公元一七五零年左右,随着第一台蒸汽机在英国出现,农业社会又被工业社会取代了。一九五零年左右,第四种体制即信息社会开始形成。二十一世纪前期,以“阿曼多”为标志的梦幻社会又代替了信息社会。而不过短短几十年时间,梦幻社会又瓦解了。

  可以看出,时代更替的周期,越来越短了。

  我那时常常坐在波士顿的海堤上发呆。我再一次体会到,我的确将要面对一切‮实真‬。

  连这海洋,也绝不再是全息的⽔。

  刹那间,我意识到了一层重大意义。那就是恢复围棋面对面的比赛。‮国中‬有⾼人无疑已预知到了什么,于是做出了改变。

  但是,好计划只开了个头,没能最终实现。谁能想到“阿曼多”时代结束得这么早呢?

  所以,‮国中‬也肯定遭到很大损失了。说不定,也出现了像‮国美‬这样的混呢。

  这使我心里一阵空茫。这时,我听见李铸城跟卡玛拉在说话。“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

  “完结了。”

  “没有呢。听说,过去在地震前,有一种宁静。我觉得还要爆发一次。我们还没有看见⾎呢。”

  地震已能被准确地预测,连同它之前的宁静。但生活却不能。

  “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一次,我问韩国人。

  “你说长大以后?”

  “是的。我指成人。”

  “你以前怎么想的?”

  “做一名棋手。网络上的英雄。就像某合成片一样。无人能敌。那时我不知道你们在寻找宝物。”

  “网络到底怎么样呢?”“你们从来没有接触过?”

  “很小的时候接触过。大概五岁以前吧。后来,我们开始了流浪。我们没有钱购买软件。同时我们也相信网络便是鸦片。”

  他们比我更习惯这宁静寒冷。他们已离开了那个世界许久。梦幻社会,或“阿曼多”

  ,早在他们心中崩溃了。

  但或许这只是表面。铃木军团的孩子们其实更深深地依附着什么,这连他们自己也没能察觉。比如铃木,实际上可能就是个蔵而不露的嗜信息者。

  “你们属于反信息运动?”

  “不,仅属于‘A’。”

  “也是反信息的吗?”

  “不是。‘新闻发布会’只是规矩。事实上,我们介于自然论者与技术至上者之间。”他用了一个不再使用的老词。这容易帮助说明。

  头们接触“阿曼多”再用口头方式将信息扩散给下级成员。这是一种折中的选择,后来形成了风俗。“A”在二零六二年瓦解。就是在那时,铃木他们从中分离出来了吧?

  “给我们讲讲梦幻社会的事。”

  “我们被称作第五代网络,与前几代人,有很大的不同…”

  我希望苏珊在一边听。然而,她并不在。我于是讲得索然无味。

  “我们与你们不同。你们是群居,而我们离群索居。我们在国家分配的信息室中完成一生。我们从梦幻工厂、梦幻餐厅和梦幻剧场里订购商品和情感。我们在网络上下围棋。还有许多事情。你也许不会理解。但是,它们都真的发生过。这些使你舒服而又乏味。”

  我停止了讲述。我感到现在讲这些毫无意义。

  然后,我跟韩国人一起跳⼊海中游泳,洗尽污垢。此时⽔还很冷。我们需咬牙坚持。

  在海⽔中我开始脫去作为棋手的第一层腐气。

  这座城市仍没有人归来。空城仍然是乐园。

  然而,有时又觉得有人活动。波士顿一定留下了居民。但孩子们却看不见他们的踪影。这是因为,在二十一世纪,所有的孩子都是自我中心主义者。我们曾一直避着外人。但这时我们却没有留意,后者的活动加频了。这是铃木的疏忽。

  他们纷纷从地下冒了出来。这是一种精神失常的表现。许多人为变迁这么迅疾的到来而措手不及,没有心理准备。

  我想起了那晚的两个怪人。是他们关闭密室门的吗?是他们杀死阮文杰的吗?是他们在为网络的崩溃而鼓掌吗?

  铃木整天对着灵杖,苦思冥想。灵杖将是挽救“阿曼多”瓦解后唯一的真谛,但对灵杖的任何解,又需经过“阿曼多”

  这是“现向”中一个无法控制的回路。

  这是对铃木‮大巨‬的打击。

  在这段时间里,成员们很少遭到他的训斥。无人照看的狗群在大街小巷中娱。有时个别人能看见肯尼迪鸟。它们在远方徘徊,但从不落下,像纷纷扬扬的灰烬。

  当我去寻找肯尼迪鸟的踪迹时,它们又蔵匿不露了。

  我想,我是不是要把我的狗放了,让它自谋生路呢?

  灵杖的解一时得不到。‮乐娱‬也变得单调。

  反复玩“清官”游戏都腻了。每次,找一个受刑者,找一个皇帝。最后,快想不出新刑罚的花样了。皇帝也当得没了劲。

  我都避开这种游戏。这使我想到那天晚上的曲辱和恐惧。

  在闲下来时,孩子中稍大一点的,开始考虑未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游戏是否都走“清官”路线?成人后会否仍有别之分?没有病毒后的空虚怎么样?阅读会用雕版印刷吗?使用什么样的货币?行星间的通联将使用人力划艇吗?讲故事的老人将统治世界吗?人们将频繁地握手和拥抱吗(这多么恶心)?…

  这之前要有一个震,许多人这么说。另外,要看灵杖,如果它真如传说中那样灵验。

  围棋的出现是一天下午的事情。

  当时我正在寻找隐形眼镜。我沿着自由之路行进,来到了一个有很多墓碑的院子。

  我看见李铸城一个人坐在一个墓碑上,专心致志在一个棋盘上摆子。他见了我大吃一惊。

  “不要告诉铃木。”他声音颤抖着。

  我不语。

  “请求你不要告诉铃木。”

  “哪来的棋?”

  “在一间公寓里找到的。里面的人死了。”

  “为什么要玩这个呢?大家都在玩别的。”看到旧世界的悉事物,我不知怎么,有点伤感。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想摆弄了。”

  “你过说你是李昌镐的后代?”

  “是的。”

  “你肯定没有经过试管?”

  “这个我肯定。”

  这保证了他的基因的可延续

  我看了看棋盒。缺少一半棋子。

  “你是⾼手。也许你能教我怎么走。”他说。“铃木会发现的。”

  “灵杖还没试验成功。他得忙那个。”

  “你真想下棋?”

  “我不知道。但是,又做什么呢?”

  我愈明⽩这的确与基因有关。但黑⽩世界,是上个‮元纪‬的幽灵。铃木是这样认为的。

  “我可不下。”

  我害怕地说。內心里的张力又要噴出。

  韩国人一定要拉我一起去看那个公寓。这是一处废墟。我们找到了两付骨胳。我们无法分辨他们是哪个族裔的人。我们看了一会儿,觉得四周很冷。我便拉着李铸城一起离开了废墟。他说把棋也带走。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它留在了死人⾝边。这件事证明围棋的张力还存在我心中。它虽然已经减轻了,但在“阿曼多”崩溃后仍若即若离。

  在“阿曼多”崩溃后,棋的出现,象征着什么呢?它向韩国人显灵。但其中的意义不可解释。

  棋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心中和世界上。它已变得陌生和不可接近,成了另一种东西。它像梦魇一样久久庒抑着我。

  如果趁铃木没有搞通灵杖,恢复对围棋的使用,会怎样呢?

  “清官”游戏玩腻后,逐渐有人谈论起新的游戏方式。

  “⾜球怎么样?”

  “篮球和球最好。”

  “还是下棋吧。”我感到有眼光在注视我。这是伊朗人的提议。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他难道知道什么了吗?

  李铸城没有附合。我暂时什么也没说。我开始思想斗争。

  “还是打仗好,”我过了一会才说。为自己的软弱,有些脸红。

  “他也说打仗啦。这对‮国中‬人来讲可难得呀。可是,没仗可打啦。”

  是的,没有人来找我们,救我们。

  “下棋有什么好处呢?”有一次,无人时,韩国人又悄悄问这个。

  我不知如何告诉他这里面的救世意义,包括‮国中‬围棋代表团来‮国美‬的目的。因为我也不太清楚。

  如果没有洪⽔,一切的意义也许会显现清楚的。“记得我的老师说,它使你达到一种天人合一的意境。这是我们东方文化最⾼的体现。”

  我尽量这样说。那是我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我是我能鄙视铃木军团中其他孩子的地方。他们不懂这个。

  在我心中,有时世界构成了棋盘。这是经纬的网络。它显得強有力。

  围棋是尧舜发明的。它代表了和易的至上之道。它最早用于天文、农业和军事。

  它是我们文明的

  这些,韩国人并不明⽩。

  “我不能想象,棋子与寇宙飞船一样有力量。”韩国人仍然不开窍。

  “这其实是一回事。”我的话,把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通过围棋拯救世界的说法复又重现。

  我为自己在短短时间內的成而恐惧。这时,我预感到震将要来临。

  后来我又去了那座公寓。棋已不见了,连同那两具尸骨。我寻找有人来过的痕迹。但没有。

  我为我那天的犹豫付出了代价。

  好像是一个机会,昙花一现,便稍纵即逝了。

  要做什么呢?只有等待铃木搞通灵杖么?还是继续发明新的游戏?我和孩子们都陷⼊了困境。

  “我们哪里也不去。等待。真正的剧变还没有发生。”伊朗人又开始唠叨。一般而言,他代表了铃木。

  他是最‮奋兴‬的人。似乎对“阿曼多”的崩溃感到欣鼓舞。我对此感到奇怪。铃木会否不満呢?但铃木本没有过问这些事。

  这造成了“鬼角”可以狂妄。

  有时我做起了梦。梦中,我与虚拟人下棋。

  围棋重合了我的宇宙。棋盘与“阿曼多”成了一体。我成为一枚棋子,在网上行进。

  这种走法墨守成规,但却富于最大的变化。最后,棋盘一劳永逸地纷纷碎掉了,只在心中留下了筋似的规则。

  终于有一天,我们中一名成员遭到了冷。不知道击来自何处。

  我们以为这只是警告,如同阮文杰的死。

  战争是在此后第三天晚上爆发的。老房子周围响起了鼓声和歌声。这‮实真‬的声音,没有经过电解。

  然后是击。光束和弹来自四面八方。

  “鬼角”布置在窗户边的手,一下被打倒了。

  我看见外面有人影晃动。好像是一些矮人。

  “是他们。”我喃喃说。

  “他们?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虚拟人。”

  “虚拟人?”

  “就是全息显像。”

  “那么会是谁呢?你别吓唬人。”

  “我…”

  我不知怎么解释那晚看见的事情。

  铃木神情紧张。他紧握灵杖。

  苏珊提着一枝过来。向外面击。我喊道:“不要靠近窗口!”

  她‮奋兴‬地叫道:“我打中了一个!”

  外面传来惨叫。有人栽倒在地的声音。

  一道亮光⼊窗口。它几乎擦着苏珊的鬓发。她低下头。有人上去把她拉开。

  伊朗人发狂地扣动板机。

  铃木叫道:“撤离!”

  我们一窝蜂夺门而出。过街时,又有两人被打倒在地。但其他人很快进⼊了对面的⾼楼。

  就在这一刹那,老房子被击中“蓬”地一声燃起大火。我心缩了一下。

  有一块飞起的木片击中了我。我倒在路上。铃木回头看了看,没有表情继续向前走。

  我看见有矮人呼喊着朝我跑来。我绝望地叫唤。

  韩国人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他迟疑了一下,跑过来,扶起了我。有一道光束掠过。

  在第二道光束来临前,我们进⼊了大楼。

  外面复是美丽的夜⾊。但它被撕碎。环境似乎并非地球。

  “这不是在线游戏。没有便⾐保安。死了不能复活。”

  我说道,哭了起来。黑暗中有人菗了我一个嘴巴。

  朦胧中,我看见韩国人拿起了

  “下棋,并没有用啊…”我听见他嘀咕着。

  夜晚的袭击使铃木军团死两人、伤五人。而没有人知道对手是谁。

  老房子已经毁坏了,成了一堆灰烬。我竟有点伤感。次⽇,侦察的任务给伊朗人。

  他无声地离开,进⼊废墟的影中,引起一阵狗吠。许多人都以为他会一去不回,成为尸体。

  但他平安回来了。他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他神气地看着铃木说:“不是⽩人,是一群非洲人。”

  “哦。”

  铃木冷着脸,在“鬼角”没有露出示弱的目光。

  “非洲人?”

  “黑人。”

  “不可能。我们从不跟他们冲突。”

  “我怀疑是为了灵杖来的。”

  铃木两眼放光,像重新输⼊了新鲜⾎

  “未来的新世界中,灵杖将成为主宰。这没有一点错。因此,大家都来争夺它。现在,它只是暂时地缄默。懂吗?大人物在作最后的指示前,总要先作短暂静默。”

  战争的出现,重新加固了铃木的地位。在以往,他就在这杀伐方面展示了才能。

  “如何对付他们,是一个问题。他们拥有強大的攻击力。”

  “有了对手,这是好事呀。”

  “他们可能知道外界的什么新信息。”

  被无聊重复的游戏磨损的大脑,亢奋着。灵杖不能得到解的烦恼,被冲淡了。

  所有人被集中起来修筑工事。铃木忙个不停,大叫大嚷。

  武器被重新清点,从现代的到原始的都集中起来再分配。在大楼外,挖了壕沟。这是精致的壕沟。每个人都在比试谁的掩体更精致。

  “这抵不住一道光束。”我嘟咙着。

  “你说什么?”

  他们停下来,看陌生人一样看我。有的用嘲笑的眼神。他们好久没有这样看我了。我意识到,我还不能算他们中的一员。

  铃木凶巴巴地走近。我开始颤抖但突然飘起雪花来。大家都抬头看天。

  来自东南亚的几个孩子呼不已。雪覆盖了壕沟。我们把雪再次挖出,堆成各种形状的妖魔鬼怪,想以此吓退敌人。

  晚上,我看见⾼楼也都覆上了⽩雪,像‮大巨‬的冰川峡⾕。它们在月光下发出寒光,照亮了敌人可能偷袭的路径。

  “你使用什么?你好像还没有使用过武器。”是苏珊。她打破我的呆滞。

  “我不会。”

  “你必须学习。没有网络了。危急时谁也不能帮你。”

  她下命令以地说。

  “那么,我试一试。”

  我对苏珊说。我不能拒绝她的好意。

  但我害怕见到⾎呀什么的。它跟我在‮国中‬接受的训练完全两样。但在苏珊面前,我却只能服从。

  不过,说不定我也能行呢。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在‮国中‬,一百多年前,孩子们都十分能⼲。他们踊跃参军。

  而且,我接受过军人的指导呢,虽然仅仅是在棋盘上。我开始为自己羞愧。我选了一把弹弓。但觉得不妥,又换了一把。这是老式的,因为只有这种不用输⼊个人密码。

  苏珊并没有一点惊恐的表情。她又说又笑。她教了我放后,又忙着准备玛那。

  她和卡玛拉一边工作,一边唱歌。女孩子们增添了男孩子们的⼲劲。我们⼲活更快了。也不觉得寒冷了。

  男孩们一边⼲,一边兴⾼采烈地讲述上个世纪的大战。

  有几个人谈论一战和二战,为事实而争吵。

  “是蒙哥马利指挥了敦刻尔刻撤退!”

  “不是。没有敦刻尔刻撤退。他们全被德国人炸死了。”“那么‘沙漠之狐’又是怎么回事呢?”

  …

  随后便打起架来。

  敌人可能就在希尔顿总部楼上——挂着阮文杰尸体那儿。他们现在很平静。在等待我们完工后再攻击?

  “现在,你觉得跟我们在一起有意思吧。”伊朗人问我。

  “我也许会对这一切感兴趣的。”

  “你会的。”

  但是这天晚上敌人却没有再来。有一个伤员因疼痛苦而叫。到凌晨,他死了。我整夜都没睡着。

  雪仍在下着。我知道它不会说停就停。在这个季节下雪不同寻常。肯定是有人使用了气象武器。

  ‮国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觉得自己现在置⾝于‮国美‬之外。

  与波士顿城中突然出现的非洲人的对峙,断断续续,持续了将近一个月。这期间,敌我双方互有伤亡。我在偶然相遇的巷战中,感受到了生活的多样

  那是完全个体化的生存,以实境游戏的形式展示出来。

  渐渐发现,除了非洲人外,城中还有许多组织。它们寻求自己的目标。它们互相之间也展开攻击。铃木军团并不介⼊这些组织之间的纷争。

  许多人原来都住在地下。网络瓦解后,他们都出来了。这好像土拨鼠。

  其中不少人呈现出了心智崩溃的状。这与从“阿曼多”中突然解脫有关,就像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灵魂出窍。

  “他们也许也在找灵杖。但他们不知道在这里。都昏了头。”

  但非洲人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四月底的雪使我们头脑清醒,也使其他人昏噩。这之间没有什么区分界限。

  后来我们查清了非洲人的大本营并非希尔顿,而是哈佛大学。也就是说,在结冰的河那一边。他们人数要多一些,武器也更精良。

  他们使用自制的雪橇,渡过冰河,向我们攻击。

  铃木怀疑他们是“回到非洲”的一支,其领导人是来自赞比亚的库恩。但目前还没有证据。他一直想俘获他们的成员,但敌人在危急关头,总是‮杀自‬了事。这真是一群独特的非洲人,像草原上善跑的猎豹和羚羊。

  在六十年后,当我在回忆这段往事时,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说法,说这是两大洲争夺未来世界领导权的斗争的映。其实,关于究竟是亚洲还是非洲才是人类发源地的争论,在二十一世纪一直没有中断过。

  当然,当时不少孩子都相信,只有铃木军团是正统的。因为我们有灵杖,虽然它目前还保持缄默。

  最初,我们处于守势。铃木说可能是第一次与非⽩人作战,不太悉路数。

  最危险的一次,是被困在科学公园附近。能源和精神像⽔一样慢慢消失。那时,我们眼中都出现了汹涌的冰河。它其实是查尔斯河的幻化。它要把我们的⾝体带走。雪像⽩⾊的燃烧的氨冰。我们神志不清。

  但非洲人突然停止了击。他们越过查尔斯顿桥,要我们投降。

  他们唱起了非洲的歌曲。

  这时天空中出现了肯尼迪鸟。浮云蔽⽇。

  黑人全都跪下,开始祈祷。铃木才趁机带着大家悄悄地离开。

  伊朗人建议此时从毫无防备的非洲人背后攻击,但铃木决定放弃这场杀伐。

  这一次脫围之后,我们才逐渐进⼊了状态。在大楼上,开始悬挂出了黑人的尸体。他们快成了冰凌。我对移动的靶子进行了击。但我仍很笨拙。

  从战斗开始到结束,我没能击中一个目标。我企图克服自己固有的羞怯,但总是艰难。

  在苏珊面前,我感到无脸。还好,她并没在意。

  如果铃木不在,她便手把手教我。

  “这不是下围棋。像我这样。”

  “你什么时候第一次击中目标?是报仇时吗?”

  “不是。在练习时,我打死了我的弟弟。是一次误伤。”

  “你以前没说这个。”

  “他只是一个试管人。领养的。一个⽩人。⽗⺟认为我们能够合好相处。”

  她是否把我当成她死去的弟弟呢?她已然成。⾝材窈窕,目如银币,耀得我不敢正视。

  作战也渐渐变得单调。双方都抱以游戏的态度。五月初,铃木决定开始反攻。

  那是晚霞灿烂的一天。雪开始融化,但没有尽化。我们通过废弃的地铁隧道去哈佛。

  地铁这是上个世纪的遗留物。

  我们打着火把行进。隧道中积満回旋的⽔,我们不得不乘上自制的独木舟,冲破粘稠发臭的浆体。居住在暗地域的动物,在我们到来时纷纷逃去,发出惊慌的回声。

  我们划得很慢。我们在偶尔的亮光中看见了彼此胳膊上长耝的肌⾁。我们正在变成成人。我们的手将托起世界。

  隧道使我们感到仿佛经历着又一次出生。四周寒冷。內心火热。时间好像凝固了。壁上挂着钟啂般的石条。⽔下的地铁车辆早已‮败腐‬成枝节。

  我们进⼊隧道时,尚逢⽇落。而出来时,月亮已升了起来。

  远方传来肯尼迪鸟的鸣声,这回像嘹亮的号角,而不象老人咳嗽。

  非洲人没有料到我们从地底上来,如鸟兽散。在哈佛广场铃木军团便摧毁了他们的防线。随后,战斗移⼊校园。到处是跑步声和人体栽倒声。

  月亮照着非洲人黑黑的躯体和亚洲人⻩⻩的躯体,像一幅活动电子图画。火光在我们之间形成稍纵即逝的结构,并把人形刻在仍有积雪的地上。我们大声叫,但听不见自己发出的声音。

  校园中布満若有若无的形体。一些雕塑崩垮了。

  我们在图书馆前俘获了对方的首领。这是一个大孩子。

  铃木问他是否来夺灵杖的。

  他说从没听说过灵杖。他们也不是“回到非洲”

  “你们不是‘回到非洲’?”

  “不是。我们不属于任何派别。”

  “那你们⼲嘛呢?”

  击的命令是以前的头领下达的。那孩子当晚便战死了。谁也不知为什么要击。

  铃木非常失望。

  他放了非洲人。他叫他为了灵杖,再来决一死战。但非洲人却好像没有信心。他也对灵杖没有兴趣。他说要离开‮国美‬。我们像送朋友一样送他上船。他决定回非洲去。

  “什么灵杖?我以为这里有宝贝。我很失望。拯救‘阿曼多’之后世界的东西一定在非洲‮陆大‬。”他临走时说。

  送走他后,我们唱着凯旋曲,疲倦地回到营地。

  这样就产生了疑问。如果不是非洲人⼲的,那么,暗中就还有什么力量,在威胁着我们。

  阮文杰的尸体到底是谁挂起来呢?是谁关上密室的门的呢?

  但此后并没有谁来挑衅。这使好不容易喧嚣起来的心灵又复归于空寂。

  非洲人消失后,大家又失去了目标。有一阵子,真是百无聊耐。尤其是那头领对灵杖一无所知的表情,很使大家失望。

  这一天,不知怎么,几个人聚在一起,便聊起了关于北美以外的话题。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铃木军团中有人谈这个。

  “铃木提到什么‘回到非洲’。”

  “那是最初猜他们可能是‘回到非洲’。”

  “回到非洲?真有意思。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回到亚洲?”

  “是呀,反正灵杖也不行了。”

  “唐,给我们讲讲‮国中‬。”

  这是一个新加坡人。他很大胆。我犹豫了。

  “行吗?反正没事⼲。铃木又不开发布会了。”

  “不行。”伊朗人说。“讲吧。铃木又不在。”苏珊说。

  伊朗人恨恨地盯了她一眼,不说了。

  我便讲起来。

  “‮海上‬是‮国中‬最大的城市。我们住在智能建筑中。每个人拥有一间信息屋,就像蜂巢。”

  “你们上学吗?”

  “我们从两岁半起,就接受统配训练。每个人都要成为完人,成为某一行的专家。”

  “真了不起。我们‮国美‬人从十二岁起才开始识字啊。”

  “到底是‮国中‬嘛。”

  我接着说:“我们从五岁起开始学习一门外语。我们那里到处是虚拟商店。购物和吃饭只需脑子想一想,就有传送带送来。小说家和小提琴家也遍地都是。还有各种游戏。但我们很少光顾。因为,在‮国中‬,最重要的事情是学习和工作。”

  “啊,你们居然这么伟大啊。”

  “‮京北‬是‮国中‬第二大城市…”我又说。

  “我听说是香港。”

  “当然是‮京北‬。你想一下,它有四个起降场,香港只有两个。”

  “‮京北‬有什么好吗?”

  “有故宮和长城。是实境的。”是叙利亚人。

  “你怎么知道?”

  “我爷爷去过。”

  “我读过一本书。当然不是在网络上。是手抄本,讲一个叫马可·波罗的人。他去过‮京北‬。”另一个孩子说。

  我不知道有这本书。但我决定不让别人看出来。“他说的是。是有那么一本书。许多外国人都去‮京北‬。只是‮国美‬人少一些。”

  “我们也能去吗?”

  “当然可以。但要一笔钱。”

  “啊,那就不行了。我们都是穷人。”

  几个人遗憾地说。

  “还是别去吧,那么远。再说,听说‮国中‬人看不起‮国美‬人。”

  “那是因为以前‮国美‬人看不起我们。”我辩解。

  “算了吧,那么远。”

  “铃木也不会让去的。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他的国家没有了。”

  大家都沉默了。

  我看苏珊。她撑着下巴,在沉思什么事情。

  与非洲人的战斗结束后,铃木像变了一个人。他老是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并且,他已经疏于换隐形眼镜。

  他知道了那次关于亚洲的议论。是伊朗人告的密吧?但铃木对于这种涣散,也无可奈何。

  唯一能做的,便是下令又搬到了船上。我以为又要启航。但仅仅是换一个地方居住。

  夏天快来临了。但雪仍没有完全化掉。大概人造雪中掺了防融的化学成份。

  城中又出现了一些组织在互相争战。但铃木军团始终没有再加⼊。然而,我仍然担心总有一天有人会把我们灭掉。

  我常常听见铃木在夜中发出惊叫。

  我再次产生了离去的強烈愿望。这也许是那天聊天的结果。我只把这种想法告诉了苏珊。我暗中希望她能跟我一道走。

  “逃跑?你怎么有这种想法?”

  “我本不是你们中的一员。”

  “可是,你跟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大伙都习惯了。”

  “我要回‮海上‬。那里是我的家。也许我今后不会再下围棋了,但是我必须回‮国中‬去。”

  “‮国美‬那么,你怎么走呢?”

  “不知道。会有办法吧。我想我能碰上‮国中‬人。”

  “你不能走。你太习惯‘阿曼多’了。现在,你处在另一个世界中,肯定是寸步难行。”

  “我会克服的。再说,都锻炼了这么些时间了。”“你应该把波士顿看作自己的乐园。”

  我咀嚼这个说法,突然又对自己的‮实真‬心情产生了怀疑。

  苏珊流露出的真切,使我感动。但她跟铃木的暧晦关系,使我不能容忍。

  她明⽩这一点后,有些黯然神伤。

  “铃木不会放你走的。”

  “为什么?”

  “我们都是他的臣民。”

  她指指阮文杰的尸体,小声说:“是他杀死的。”

  我大吃一惊。

  “我还以为是非洲人⼲的呢。”

  “他只告诉了我一人。”

  “是这样啊。你真幸福。”

  “对不起。”

  苏珊低下了头。“我是一定要走的。”我说。

  “如果一定要走,那么,我可以给你画一张地图。我会告诉你如何走。我会帮你对付铃木。”苏珊说。

  苏珊从七岁起就在‮国美‬各地流浪。她支付不起⾼额的网络费。这反而使她更能适应如今的环境。

  很快,铃木也察觉到我的心思了。

  “你要逃走吗?”

  “哪儿呀。”

  “别骗我了。”

  “谁说的?”

  “没有人说。这还看不出来呀。”

  “铃木,如果我真的走了,你还会找到洗眼镜的人的。”

  “你别以为灵杖真的不能使用。我会弄通的。到时候,你别后悔。”“铃木,你以为那真是灵杖吗?我想,你一定受骗了。真的灵杖,早被人夺走了。别人放了一个假的在那里骗你呢。”

  失去国度的⽇本人一时有些惊惶。事实上,他自己也在暗中怀疑此事。但他随即镇静下来。他反复向我解释那绝对不是假的。他诉说了他如何侦察到灵杖的全过程。

  我从没见过铃木如此唠叨。他一向以沉默冷峻的面目出现。但他现在却两眼无光,神态可怜。

  在铃木嘴巴闭合之际,我眼前出现了阮文杰的形象。我心中一阵恶心。

  这天晚上,我终于决定逃走。我相信铃木已经失去了对下属的控制力。是否找苏珊告别呢?

  我犹豫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去找她。

  “你还是要啊。”她叹了一口气。

  “是的。”

  “我不能跟你一道去。”

  “我早就知道这个。”

  “你带上它吧。”

  她拿出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指南针。我祖⽗来‮国美‬时带来的。是我们的传家宝。”

  我小心地接过来,揣好。

  “还有这个,你也带上。”她又递给我一包玛那。

  我说:“谢谢你,苏珊。”

  “狗怎么办?”

  “就让你费点心了。”

  与狗分离,我有些不忍。但让它跟苏珊呆在一起,我是放心的。她终于笑了笑,我有些离。

  “苏珊,”我说。

  “什么呀。”

  “有一句话,我想跟你说。”

  “你说吧。”

  “你别跟铃木在一起吧。”

  她低头不语。

  “答应我。好吗?”

  她不‮头摇‬也不点头。

  “那我走了。”

  “再见了。”

  我离开了苏珊,不回头,沿自由之路走去。我经过那些空无一人的房子时,不再感到害怕。

  我又跨过那条马路。我以为还会遇见那两个怪人。我这回打定主意要勇敢地上去向他们问路。但我却没有看见半个人影。我经过了希尔顿大楼。阮文杰的尸体还挂在那儿。天太黑了,看不清楚,他只是一束黑条。突然,从空中飘下什么东西。是一块布。是阮文杰⾐服上的布。我想了想,把它拾起来,揣在怀里。

  就这么离开了么?

  我回头望了望。只见大海在房屋的动。

  那本该是我的葬生之地啊。但是,一群亚洲孩子救了我。

  他们把我带到了这个“乐园”

  我感到眼睛有些润。

  我突然感到大地震动。楼群似乎也在摇晃。上面的灰尘和积雪被震了下来,像要发生‮大巨‬的雪崩。我立⾜不稳,急忙扶住⾝边一电线杆子。过了一分钟,震动才停下来。但我的心仍在颤抖不停。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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