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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灵异小说 > 阴阳师 作者:梦枕貘 | 书号:44029 时间:2017/11/19 字数:22214 |
上一章 第6章 生成姬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一藤源济时一副气⾎尽失的表情,坐在博雅和晴明对面。 只有三个人在场,其他人都奉命回避了。 “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济时的声音战战兢兢的。 绫子发生了什么样的不幸,大概已经传到济时的耳边了吧。 确实。竟然发生那样的事情,太出人意料了。济时的视线游移不定。 他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晴明,一会儿,他的视线又转向自己后边,接着,又转向庭院…好像他以为厉鬼眼下就会从背后、从庭院里扑过来,把他一口呑下似的。 “你小心为上。”晴明说“但如果过于胆怯,咒就会更加強烈地加诸其⾝…”“嗯,嗯。”哪怕在点头,济时的视线还是游移不定。 “我已经非常清楚。昨天晚上绫子姐小发生了什么事。”“是,是吗。”“昨晚到绫子姐小那里的凶煞,今晚会赶到济时大人这里来吧。”“会来吗。到我家来?”“是的。如果来的话,是在丑时。”“救、救救我吧!晴明大人——”“是谁憎恨济时大人,你有印象吗?”“有,有印象。”“庆幸的是,现在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你能否告诉我,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晴明问。 博雅就坐在晴明旁边,他纹丝不动,一言不发,好像正在忍耐着一把锋利的刀子揷在口的痛苦似的。 在到达济时家之前,晴明问博雅:“博雅。你准备好了吗?”“什么?”“见到济时大人,我会询问许多事情。特别是关于头顶铁圈的女子,那时或许会有很多事你不想听到。济时大人那里预备着别的房间,你可以回避的。”“没关系。”博雅好像急于打断晴明的话头似的。 “晴明啊,感谢你的关心,与其后来无休无止地牵挂,东躲西蔵地不敢面对,倒不如一开始就全部听到为好。”博雅又说:“这也就是我要拜托你的事。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无法逃避。”“明⽩了。”晴明点点头。 在济时家门前,两人走下了牛车。 现在。博雅膝盖上抱着用布包好的琵琶,认真倾听着晴明和济时的谈话。 “那我就都告诉您吧。”济时点了点头,一副决绝的表晴,企望着晴明,说:“那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有一个心仪的女人,此前。一直给她写信或是送信物,可却总收不到満意的回音。她的府上位于堀川小路附近的五条一带,姐小就住在那里。名叫德子。”济时说出那个名字时,博雅重重地昅了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的⽗亲是皇亲国戚,还担任过太宰府的副长官等职务。回到京城后,到第四个年头,在姐小年満十八岁时。不幸病故了。”“她⺟亲呢?”“就在她⽗亲去世的那一年,由于伤心过度,也随之去世了。”“原来是没落贵族。”⽗⺟在世时与她家素有来往的人们,就慢慢地疏远了,连仆人也接二连三地走了,府中越来越冷落。 “变卖家产,勉強换成钱币,就这样孤苦伶仃地维持着⽇常生活。”“德子姐小难道没有兄弟姐妹吗?”“有一个弟弟,听说花了大把的钱,把他送人了大学。 据说这个弟弟气宇不凡,非等闲之辈。不幸的是,在一年夏天,她弟弟染上流行病去世了。““实在太可怜了。”“当时,德子姐小府上有一位老女仆,经过她的穿针引线,我终于得以跟姐小会面,定情了。”“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吧。”“是的。”济时点点头。 “看那情形,姐小当时好像有暗中渴慕的心上人。但自从我们相会后,就一心扑在我⾝上,⽇渐情深。”“暗中慕恋的人是谁,姐小谈起过吗?”“没有。关于那个人,姐小只字未提。”济时说。 “跟绫子姐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往的?”“三年前开始。”“那德子姐小那边呢?”“由于没有生孩子,自从五年前,我自然就去得稀少了,这两年来,基本上不再往。”济时送去的⾐食接济等也基本停止,仅剩的老女仆也离开了她的家。 “这一次的宮廷相扑大会上,济时大人确实照应过海恒世大人呀。”晴明转换了话题。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照应他。”“此前。您不是一直照应真发成村大人吗?”“以前确实如此。不过,由于绫子偏爱海恒世,所以我自然而然…”“原来是这么回事呀。”晴明点点头,端正了坐姿,望着济时说:“济时大人,我还有一事请教。”“什么事?”好像下定决心坦诚相告似的,济时有所觉悟。 “源博雅大人现在带来的东西,不知你猜不猜得出来?”晴明说。 这句话提醒了博雅,他睁开眼睛,打开一直抱着的包裹,拿出里面的琵琶。 看到琵琶,济时十分诧异:“哦…”“你还有印象吗?”“有。”“这就是飞天啊。应该是绫子所有的,怎么出现在这里?”“诚如您所言,它确实曾为绫子姐小所有,在此之前,它又是谁的心爱之物呢?”济时哑口无言。 “难以启齿,是吗?”“是的,这会暴露我的羞聇…不过,还是说吧。”济时用力咽下口中的唾沫,说道:“这原来是德子姐小的琵琶。”“我跟德子姐小相甚时,德子姐小兴之所至,时常会弹起这把琵琶。它式样非常漂亮,音质也好,所以我印象非常深。”“那它怎么转到了绫子姐小那里?”“我对这把琵琶也是爱不释手。前几年,在清凉殿举行歌会时,要弹奏琵琶,我就从德子那里把飞天借了过来。”于是,就这样一直放在手边。到了跟绫子往时,一天晚上,他拿起飞天弹了一次,当时绫子就对飞天十分中意。 “绫子姐小也会弹琵琶吗?”“哪里。绫弹子琵琶的技艺并不怎么样,她是因为飞天的精美而动心了。”“绫子姐小说过她想要飞天吗?”“是的,她希望能把它放在⾝边。”“绫子姐小知道这把琵琶是德子姐小的心爱之物吗?”‘她不知道。顶多是略微有所觉察吧。““是吗。”“你告诉她这是别人预留在这里的,你不就可以不送给她吗?”“绫子姐小没有问。”过了一会儿,济时又说:“是的,绫子只要有了看中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弄到手,否则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一直求我把它送给她。”“这样你就给了她吗?”“是的,我告诉她,我是从物主那里重金买来的。”“你对德子姐小怎么代?”“当然不能直言送给了绫子,我当时非常自私地撒了一个谎。”“什么谎?”“我说琵琶给人偷走了。”“哦。”“因为是琵琶中的极品,小偷偷去会不会把它⾼价卖掉?或者是被仆人们悄悄拿走?毕竟精美的乐器连鬼也会喜的,或许是鬼怪偷去也未可知呀,我就这样哄她。”就这样,他撒了个弥天大谎,把旧相好十分珍爱的宝物,瞒天过海地送给了新相识的妙龄女子。 “我真⼲了一件蠢事呀!”济时沙哑着声音说。 “那德子姐小知道绫子姐小的事吗?”“我没有说过。可只要听到外人的传言,我跟绫子相好的事她肯定会有所耳闻。 因为德子姐小曾命仆人四处搜集坊间关于我的传言。”“有这么回事吗?”“晴明大人——”济时的语调郑重其事。 “什么事?”“这话从我的口中说出来是有点奇怪,可是我想知道,因为做过这种无德的事,人就会变成鬼吗?”“变成鬼?”“我听说。男人移情别恋和新往,或者女子红杏出墙跟别的男人定,都不是一般的罪过。”“是啊。”“那么。人会变成鬼吗?”“如果我说不会变成鬼,你会安心吗?”“我不知道。不过,德子怎么能变成鬼,还取走了绫子的首级,我至今还是难以置信。”“济时大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她是不可能向他人袒露全部內心的。反过来说,人们也不可能完全窥知她的內心。”“…”“內心中连本人都无法揣摸清楚的影,也是常有的啊。”“是的。”“在影里,无论谁都怀着鬼胎。”“无论是谁?”“是的。”“你是说连德子的心中都会怀有鬼胎吗?”“是的。”晴明点了点头,又接着说:“变成鬼,并非出于人的意志,不是说有所期望就会变成鬼,也不是说只要心中不想就不会变成鬼的。”“…”“当无计可施时,当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时,人极可能被迫变成鬼。”“晴明大人,我该怎么办才好呢?”“既然是我提起这事,而且事态急转直下,先过了今晚再说吧。”“可以过去吗?”“事在人为吧。”“做些什么才好呢?”晴明沉默了一阵子。他望了望博雅,又把视线转向济时:“办法,倒是还有一个。”“什么办法?”济时直起了⾝子。 “我暂时不会告诉你的。关于这把琵琶,德子姐小可是一清二楚啊。”“你的意思是——”“济时大人把琵琶送给绫子,德子姐小并没有被蒙在鼓里。”晴明把实忠从绫子家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尤其是绫子把琵琶摔坏的那件事,转述给济时。 “竟然会发生这种蠢事啊。”济时脸上云密布。 “这件事我不想让德子知道,让她太伤心了。我不会去告诉德子,你自己能去跟德子姐小说吗?”“跟德子说什么?”“就是刚才我所说的,还有一个办法——”“…”“不必做任何准备。希望济时大人今晚就一个人在这里等德子姐小。”“我一个人?”“是的。”“那。接下来怎么做?”“当德子姐小来到时,你就把刚才所说的话,毫无隐瞒地告诉姐小,而且必须诚心向她道歉。”“如果这样就行,我会说的。”“光这样说还不行。”“还有什么?”“你还要向德子姐小说出‘我至今还慕恋着你啊’。”“不是不能撒谎吗?”“是的。”“必须是发自肺腑的言语吧?这么一来,我的命就得救了吗?”“不知道。”“不知道?”“那要看听过济时大人的表⽩后,德子姐小的心态。”“…”济时沉默了一会儿,又摇了头摇。 “办不到吗?”“如果能救我的命,我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可是,我的心,现在已经离德子很远了…”“老实说吧,有些想法。比如‘对不起’、‘可怜’之类,还是有的。说到还爱着她,实在难以启齿。如今,我对德子是害怕得不得了。只要想起德子把绫子的头扭了下来,就无比恐怖。虽然原本是我主动追求她,可事到如今,爱慕的心确实然无存了。”济时说着,表情十分痛苦,像正呑咽着苦果似的。 “这么说。这个办法行不通喽。”“那么,还有别的办法吗?”“还有一个办法。”晴明说。 “什么办法?”“刚才我让实忠找来了稻秸。可以用它试试。”“用稻秸?”“是的。”“为此,必须准备一些东西,你能把头发剪下一点吗?”“当然可以。你准备怎么做?”“我会设法把济时大人的⾝影隐蔵起来。让人看不见。”“让人看不见我的⾝影?”济时不可思议地低声问。 “看不见你的只有德子姐小,对我们来说,你的⾝影是随时都能看见的。”晴明说。 “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一件事。”晴明又说。 “什么事?”“无论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出声。”“出声?”“是的。如果济时大人一旦发出声音,法术就破了。”“如此一来。又会怎么样呢?”“你的⾝影就会被看到,说不定会危机四伏。”“哦。”“毕竟是济时大人自己种下的苦果,你好好忍耐一下吧。”“我懂了。”济时仿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二黑暗中,晴明与博雅敛声屏气。 离丑时还有一段时间。 地点是在藤源济时的房间里。 此刻,房间里只有晴明、博雅和济时三人。 描金画彩的屏风竖立起来,屏风前放着稻秸做成的真人大小的偶人,就好像人坐在那里的样子。 在草人的正后方,济时在屏风与草人之间端坐着。 晴明与博雅坐在屏风后边。从一个时辰以前开始,就一直等着德子姐小的到来。 草人的口贴着一张纸,纸上用⽑笔写着“藤源济时”四个字。 草人⾝上粘着晴明从济时⾝上取下的头发和指甲。 “这样一来。德子姐小就会把草人看成济时大人了。”在安置草人时。晴明对济时直言相告:“本来可以用这个草人,直接把咒遣返。 可终为不美。”若把咒遣返。咒就会原封不动地加诸德子⾝上,这样一来,德子的命就危在旦夕了。 采用回避法,晴明避开了遣返术。 眼下,在一片夜暗中,晴明和博雅静静地重复着徐缓的呼昅。 徐徐地昅进黑暗,又缓缓地把黑暗吐出来,每次呼昅时。夜暗之气慢慢潴留体內,直至全⾝的肌⾁呀,筋骨呀。⾎呀,统统浸染在黑暗中。 “可以吗。博雅?”晴明凑近博雅耳边低声说。 “什么?”博雅不解。 “我们所在的地方,贴着驱琊的护符。当德子姐小赶到时,哪怕从屏风背后探出头,德子姐小也不会察觉的。 不过——““不过什么?”“已经跟济时大人说过了。德子姐小现⾝时千万不可出声。”“出了声又会怎样?”“那样。德子姐小就会猜到我们也在这里。”“接下来呢?”“要是猜到了,就会像绫子姐小那边的师一样,或者被踩死,或是被拧下头…”“千万不可出声啊。”博雅会意的声音苍⽩无力。 晴明如此小心翼翼地说话,想必一部分可以传到屏风另一边的济时耳中。 那种结局自然并非博雅所望。 晴明深知內情,言语尽量避开德子跟博雅的关系。更没有把博雅在堀川桥边见过德子的事告诉济时。 晴明从怀中掏出一个盖着盖子的小瓶子。 “如果是酒,倒可以好好喝上一口,可惜不是酒。”“是什么?”“⽔。”“⽔?”“是的。”“用它做什么?”“用处有很多。到时候用得着还是用不着,我还不清楚呢。”这时,话语中断了。 在沉沉的夜暗中,惟有彼此静悄悄地吐纳着黑暗的气息。 时光缓缓流逝。令人备感痛苦。 博雅的⾁体似乎变成了与黑暗等质的暗物。 忽然。晴明低声说:“来啦。”地板嘎吱嘎吱作响,那轻微的声音也传到了博雅的耳边。不是老鼠也不是猫,而是一种更沉重的东西,踏着地板的声音。 分明有着人的重量。先落在地板上,地板再跟地板相互挤庒,发出了嘎吱声。 “嘎吱,嘎吱——”响声一步一步接近了。 在博雅⾝边,晴明颂起咒语,大意是:“谨上再拜。开天辟地的各方诸神!伊奘诺伊奘冉大神啊,开天辟地的大神,您在伟大的御驾上,令男女之间山盟海誓,令之道长久流传。”声音轻轻的,连近在⾝旁的博雅,也是似闻非闻。 “望能给魍魉鬼神,造成強大阻碍,令其不可妄取非业之命。谨供奉大小神祗,诸佛菩萨,明王部,天童部,及九曜七星,二十八宿…”在草人面前,搭有三层⾼台,竖有蓝⻩红⽩黑五⾊染成的供品。 地板上,放着一盏灯盘,灯盘上点着若有若无的⾖大的灯火。 与此不同的另一盏灯,放在木板窗旁的窄廊一角,明明灭灭。 随着灯影摇曳,地板嘎吱作响,一个人影,闯⼊了三人静悄悄地等候着的房间。 一个女人——她的头发蓬如⿇,又长又黑的发倒立着。 脸上涂着朱丹,撕成破布条的红⾐在⾝上,她头顶铁圈,朝天竖立的三只脚上,各自揷着点燃的蜡烛。 在夜⾊中,火焰把女人的脸衬托得更加狰狞。 她的双眼往上斜吊着,脸涂成了⾎红⾊。那是一张叫人心惊胆战的脸。 “济时大人——”女人用纤细的、游丝般的声音呼唤着:“济时大人——”女人用可怕的眼神扫视左右,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面前的草人⾝上,女人收住脚步,嘴角浮过喜悦的笑意。 “哎呀呀,真⾼兴呀!”她露着⽩⾊的牙齿,两边的嘴角往左右斜翘。 嘴裂开了,好几块⾎斑在伤口处肿着。 “你在那里吗,济时大人?”声音轻轻柔柔的。她噌地一下来到草人跟前。 她的右手紧握着一把铁锤和一长达五寸的铁钉子。 左手上好像拿着什么圆形的重物,用类似绳子的东西捆绑着。悬吊下来。 “唉,爱恨难辨啊。难得一见那⾝影了…”女人的头发像是显示着此刻的心嘲澎湃似的,竖得更⾼了。 发丝触到火苗,烧得咝咝作响,变得焦臭,升起了小小的蓝⾊火苗。 发丝焦糊的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夹杂在臭味里,隐约传来薰⾐香的香味。 女人在那里摇晃着⾝子,喃喃诉说着:“我又看到了你的⾝影,叫人无比怀念,苦闷不已,痛苦不堪…”像手舞⾜蹈般,她浑⾝抖动着。 口中一边说话,一边“咻,咻,咻”地吐着舞的青绿⾊火焰。 孤魂伴萤火。 对月泣⽔边。 怨恨化厉鬼。 红颜顶铁圈。 徘徊郞枕畔,绵不忍绝。 她紧咬的牙齿格格作响,像狂舞一般,双手在空中比画着。 女人用无比憎恨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草⼊济时。 在她的瞳孔中,燃烧着细小的绿⾊光焰。 “你为什么抛弃我?哪怕你一边跟她私通,一边装模作样地和我来往,哪怕就是这样——”说到这里。女人极不情愿地摇晃着头。 “哎呀。我真搞不懂啊,我弄不明⽩,那时到底怎样才能拴住你的心。只知道事至如今,无可挽回了…”女子泪流満面。 泪珠和着涂在脸上的朱丹,看上去如同⾎泪。 “我不知你会有二心呀,背弃了当初的盟约,带来了无穷的悔恨。一切的一切,本来都发自自己的內心,可是,虽然你已经变心,我的情感却依然坚贞,没有减少一分。”“无情遭抛弃。”“我终于想起来了,想起来就痛苦万分,想起来就撕心裂肺啊…”她手舞⾜蹈起来。 “沉湎于相思的泪⽔中,深陷在相思的痛苦中,遗恨无穷啊。”“决心变成复仇的厉鬼,也在情理之中啊。”女子边说着,边朝前扑出,站到稻草人济时面前。 “看吧。你看看吧,济时大人…”仿佛为了让济时看得更加真切,她把左手悬吊的东西⾼⾼地提了起来。 “瞧吧,这就是你的新绫子的头呀!”新发在手,捶下五寸钉。 “你瞧吧,你所恋慕的绫子姐小,已经不在人世了…哈哈,真是好味道。““绫子姐小已经不在人世了,来吧,来吧。济时大人。 现在请回到我的⾝边吧。“她把绫子的头丢到一旁,绫子的首级响起沉闷的声音,落在地板上,骨碌转。 她扑上前,紧紧搂住草人济时。 “你不想再吻我了吗,”女人把自己的嘴贴在草人脸上相当于的位置,狂吻起来,然后用洁⽩的牙齿用力地啃咬起来。 她又起⾝离开,坐到地板上,大大地敞开红⾐的前摆,露出雪⽩的腿双。 “喂。你也再爱我一次吧。”她动扭着⾝。 她把两手撑在前面,四肢着地,像狗一样爬近草人。 在草人的腿大间,她埋下头,用力咬着那里的稻秸。 她用恳求的声音说:“你为什么总是一声不吭呢?”她厉声叫着。站了起来。 她左手拿着钉子,右手握着铁锤。 “看我呀。济时——”她左右大幅甩动着头。 随着猛烈的甩头,女人长长的头发贴到自己脸上,她狂吼着:“啊。啊。我要你的命!”女子像一只大硕的毒蜘蛛一样,朝草人扑过去。 “你早该知道会有这种惩罚的!”她把左手握着的钉子钉在草人的额头上,⾼⾼抬起右手,重重地锤打起来。 铁锤连续敲打着钉子。 “砰。砰。砰——”钉子深深地钉⼊草人的额头里。 “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她狂叫着,用右手紧握铁锤,发疯似的无数次敲打着钉子。 头发在飘摇,无数次碰到火苗,升起蓝焰,发出咝咝的声响。 场面实在是怵目惊心。就在这时——“救。救救我啊!”响起了哀鸣般的叫声。是济时的叫声。 “原,原谅我吧,别伤我的命。”从草人后面,四肢着地的济时滚爬了出来。 由于过分惊恐,济时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 他瘫软如泥,浑⾝无力。 他几乎是用手勉強拖着⾝子往前挪动的。 “哎呀,实在太奇怪了,济时大人竟然分成了两个…”女子直勾勾地盯着爬出来的济时。 她的眼睛又朝向草人那边:“哎呀呀,我还以为是济时大人,这不是草人吗?”她吊起眉梢,凶相毕露。 “啊哈哈——”济时放声大哭。 “济时,你在耍弄我啊!”她咬牙切齿。 “不好,博雅,出去吧。”晴明低声说着,站起⾝子。 “嗯…”博雅跟在晴明后面,抱着琵琶从屏风后出来了。 这时。济时已经被女人抓住了。 女子左手狠命抓住想爬着逃走的济时的⾐领,直往后拽。 济时所穿的⾐裳,嘶嘶地裂开了,从左肩到部,全部裸露出来。 真是令人心惊胆战的气力呀。 不过。⾐衫被撕下来,反倒救了济时。 逃离女子手中,济时在地板上爬逃。 女子又朝他扑了过去。 “德子姐小,请等一等!”晴明扬声叫道,但德子并没有停下来。仿佛晴明的存在。以及博雅的存在,本无法进⼊德子的视线。 晴明从怀中掏出几幅画好的符咒,要贴在德子⾝上。 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伸出手去。 “不能用这个。”晴明说,然后又对博雅说:“快弹琵琶!”“噢,噢!”博雅抱好琵琶,取出琴拨,弹了起来。 琵琶响了。 琵琶声尖锐地撕裂了夜暗。 琵琶声如流⽔般响了起来。 是名曲《流泉》。 是由式部卿宮传给蝉丸,再经由蝉丸传给博雅的曲子。 德子抓住了济时,用左手揪住他的⾐领,右手紧握着铁锤⾼⾼地举起,正要朝着济时的额头狠劲捶下去。 就在这时,博雅的琵琶声响了起来。 德子的动作戛然而止。 “这声音。不是飞天吗?”德子一动不动地举着锤子,转过头来。盯视着琵琶声传来的方向。 德子的眼眸停在博雅⾝上,忽地一亮,一瞬间,恢复了人的正气。 “博雅大人!”德子用博雅悉的声音叫道。 “德子姐小!”博雅回应。 博雅弹奏着琵琶的手停住了。 德子紧抓着济时⾐襟的手也松了下来。 “啊!”济时嘶声惊叫,想从德子手中逃开,却竟然瘫软在地板上了。 可是,德子对济时已视而不见。她和博雅彼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德子脸上的表情,仿佛埋蔵在地底下的⽔从业已⼲涸的大地地表慢慢渗出一般。 那是含着惊惧的脸⾊。 “博雅大人!”德子仿佛断骨般痛苦不堪地唤道。 那是悲怆之极的声音。 “德子姐小!”“如今——”德子终于开口:“如今的我,你看见了!”“…”“你看见我刚才的样子了!”博雅无言以对。 “哎呀。这是多可怜的样子啊!”脸上涂成红⾊。 头上顶着铁圈。 蜡烛忽明忽暗地摇曳着。 “噢!唉呀,怎么是这么堕落的样子啊!”她⾼声叫着,如同悲鸣一般,扭过头去。 “唉,这副样子多么不堪啊。”她取下头上的铁圈。掷到地板上。 铁圈上揷着三蜡烛,有两已经灭了,只有一还在燃烧。 “为什么你要来呢,博雅大人?”她痛苦地摇着头。 长长的头发,狼狈地在脸上绕又披离,披离又绕。 “噢…”她失声恸哭。 “好羞愧啊!”她两脚狂地蹬着地板,牙齿咬破了嘴,悲声呻昑着。 她用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给人看见了,我这副丑样子给人看见了!”德子摇着头挪开双手,却见她的两个眼角都裂开了。 嘴角一直裂到耳边,⽩⾊的牙齿暴露出来。鼻子庒扁了,左右两边的⽝牙嗖嗖地长了出来。 裂开的眼角处⾎流如注,好像有东西从里面往外挤庒,她的眼珠鼓起来。 贴近额头的头发中,响起喀嚓喀嚓的声音,从中长出了异物。 是两只角。 是还没有完全长成的、包裹着柔软⽪质的角,像鹿茸一样。 它正在一点点地长大。 额头上的⽪⾁裂开,热⾎从角的部流到脸上。 “她是在‘生成’,博雅。”晴明的声音含着一丝惊讶。 因嫉妒而发狂的女人变成了鬼,即“般若”而所谓“生成”这个词,是指女人即将变成“般若”即狰狞女鬼之前的一种状态。 是人而非人。 是鬼而非鬼。 德子就处在这样的“生成”状态中。 “嘻嘻嘻…”“生成”中的德子狂笑着,发出刺耳的声音,狂奔到屋外。 “德子姐小——”博雅的声音已经追不上她了。 博雅拿着琵琶奔到夜晚的庭院中,但四处都不见德子的⾝影。 “博雅!”晴明追到博雅⾝边。大声叫他。 可是博雅本听不见晴明的话,只是呆若木般站在那里。 “哎呀!我做了一件多可悲的傻事,一件多可悲的傻事啊。”博雅的眼睛一直凝望着德子消失的方向。 “怎么啦?”说话的是一直守在屋外的实忠。 “我好像听到很凄惨的声音,所以就闯了进来,大家都平安无事吧。”“哦,你来得正好。济时大人就在那边,虽然命已无大碍,可是已经吓坏了。 你能不能去照顾他一下?”晴明对实忠说道。 “晴明大人您呢?”“我去追她。”听到晴明这么说,博雅才好像回过神来似的。 “去追德子姐小?”“是的。”晴明点点头,然后背朝博雅说:“走吧。”晴明已经迈开了脚步。 “哦,好吧。”博雅拿着琵琶跟在晴明⾝后。 三在夜深人静的京城大路上,牛车在夜光下行驶着。 是一辆古怪的牛车。 虽说是牛车。拉车的却并不是牛,而是一只大巨而健硕的蛤蟆。 蛤蟆背上系着轭辕,牛车在夜晚的京都大街上,看似慢呑呑地往前行驶着。 在牛车里,博雅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会儿掀起帘子往外打量,一会儿又把视线收回来。 “晴明啊,替换牛的这只蛤蟆,它真的能跟在德子姐小后面吗?”“能。因为我早已备好的广泽的遍照寺里的池⽔,洒到了德子姐小的背上。”“什么?”“拉着牛车的跳虫,就是遍照寺的宽朝僧正大人送给我的。应该不会忘记曾经栖息过的池⽔的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德子姐小逃离后,空气中还残存着池⽔的⽔汽,跳虫追踪的就是⽔的气息呀。”“原来是这样啊。”博雅点点头。 接着,博雅紧闭着嘴,抱着琵琶,默默无语。 一片沉默中,牛车轱辘轱辘响着,在大路上行驶。 “晴明——”“怎么啦,博雅?”晴明用询问的眼神打量着博雅。 “你不久前说过,人的心中都有鬼…”“是的。”“好吧,晴明,万一有一天,我也变成鬼的话,你会怎么办?”“放心吧,博雅,你不会变成鬼的。”“可是,既然谁的心中都会有鬼。难道不意味着我的心中也有鬼吗?”“是有。”“也就是说,我也会变成鬼的呀。”“…”“万一我变成鬼,你会怎么办?”博雅又问一模一样的问题。 “博雅,倘若你真的变成了鬼,我也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啊。”“…”“如果说有什么人能阻止这一切的话。那个人只能是自己。”“自己?”“是啊,如果你化成了鬼,那是谁都无法阻止的。”“…”“我也无法解救变成鬼的你…”“对德子姐小呢?”“一样的道理。”晴明点点头,又说:“不过,博雅啊——”“什么事?”“即使你变成了鬼,我晴明依然是你的知音。”“知音?”“是的。知音。”晴明说。 博雅抱着琵琶,也陷⼊了沉默。 轱辘轱辘,牛车走动的声音持续不断。 博雅泪流満面。 “我真傻。”博雅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 “你怎么会突然这么说?”“我不是有意要提出这种问题的。可是,博雅,是你让我说的…”“是我?”晴明十分肯定地点点头。端详着博雅,说:“今天,我们见过了芦屋道満大人呀。”“是啊。”“就像道満大人所说的那样。”“什么事?”“我到底还是跟道満大人一样。”“真的?”“是真的。”“…”“如果说我有什么跟道満大人不同的话,那就是,我⾝边还有你呀,博雅…”晴明说。 “晴明啊,我明⽩得很。”博雅望着晴明。 “明⽩什么?”晴明问。 “你呀。比起自己认识的还要出⾊得多,你就是这样一个男子。”听博雅这么说。这一次,晴明默然了。 “哦。”对博雅的话,晴明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点点头表示会意。 “博雅——”晴明声音很轻。 “什么?”“曾经离开的心,无论怎么做。都再也追不回了。”“是啊。”博雅点了点头。 “无论怎样忧心如焚,都是无法挽回的,这是人世间的常理。”“…”“这一层,德子姐小也很了解吧。”“…”“也许几天以来,几十天以来,每⽇每夜,德子姐小一直考虑这件事,用这样的道理来说服自己,就是她本人。也不会希望自己变成鬼的。”“嗯。”“可是,鬼是不会懂这一层道理的,哪怕不想变成鬼,最终还是无法避免。”“…”“要从人的內心真正灭掉鬼,除非把人本⾝灭掉,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把人灭掉这种事,是不可肆意妄为的。”晴明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 就在这时“嘎”的一声,牛车停了下来。 四晴明和博雅走下牛车。 地点是在五条一带的一座荒凉破败的房子前。 “晴明,这里是…是道満大人说过的德子姐小的家吗?那么德子姐小呢?”博雅问。 “道満大人虽然说过,他不清楚姐小⾝在何处,但最后姐小还是会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来的。”放眼望去,蛤蟆拉着的牛车就停在已经坍塌的瓦顶泥墙旁边。拉着牛车的蛤蟆,也就是跳虫的旁边,站着⾝着彩⾐的藌虫,正朝晴明低头行礼。 “走吧。博雅。”从泥墙坍塌的地方,晴明进去了。 博雅抱着琵琶跟在⾝后。 那是一个在月光中更显破败的庭院。 秋草丰茂。浓密蓊郁,连揷⾜其中的空隙都没有了。 回头望去,就在刚才钻⼊的泥墙坍塌处,荻花如雪,正在绽放。 确实跟晴明家的庭院有相似之处,不同的是,这所庭院确实太荒凉、太破败了。 不知哪里的牧童。为了喂牛吃草,⽩天好像在这里放过牛,四处散落着牛粪。 秋草上夜露密布,叶梢沉沉地低垂着。 每一滴夜露都尽量捕捉着蓝⾊的月光,看上去仿佛有无数的小月亮降临到这个院子里,在叶影中小憩。 抬眼望去,可以明显看到倾塌的房子的屋顶。 晴明慢慢分开草丛,行走起来。 晴明⽩⾊狩⾐的下摆,昅收了露气,愈发沉重。 或许是风雨的侵蚀,外廊上的一柱子开始腐朽,廊檐倾斜得十分厉害。 朝着廊轩,艾蒿从地面贴着腐烂的木柱往上攀着。 看上去本不像是住着人的房子。 “这里就是…就是德子姐小生活的房子吗?”博雅低声道。 细看之下,在廊轩下面,刚刚落花的芍药还残存着。 那边的树影,也许是山樱吧。 在博雅的正前方,有一处秋草更加繁茂。 走近一看。那是一辆朽烂的牛车。 是一辆吊窗车。 “这难道会是…”这正是当年博雅所见过的碧盖香车。 历经长年累月的风雨沧桑,车子已经朽烂不堪,在蓝⾊的月光下,如今已经完全覆盖在秋草丛薮里。 “是德子姐小乘坐过的车啊。”博雅低声说。 在覆盖着车子的草丛中,秋虫正在啁啾。 即使漆黑一团,如一头疲惫的老兽般颓然蹲踞的家宅中。也是虫喧一片。 可以想见,当年这座宅邸也曾多么风光啊!如今,那繁华光景已然无存。从外廊至房屋,秋草繁茂,无处不在。 “在这样的陋室,德子姐小何以为情啊!”对叹息不已的博雅,晴明说:“走吧。”晴明的一只脚跨到了外廊內。 忽然发现廊內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 “博雅大人,晴明大人!”那个人影叫道。 是一个老人。 是博雅似曾相识的声音。 “你是——”“好久不见了。”正是十二年前听到过的,随侍在德子姐小车边的杂役。 无论外貌还是声音,杂役都添加了十二年岁月的沉重。 “德子姐小呢?”“您来迟了,博雅大人——”杂役的声音平静得令人窒息。 “来迟了?”“是的。”“你说什么识了?”尽管庒抑着,博雅还是像悲鸣般地⾼声吼着。 “博雅,走吧。”晴明已经走到外廊內。 抱着琵琶的博雅紧随其后。 晴明和博雅擦过杂役的⾝边,朝屋里走去。 一踏上屋內腐烂的地板,竟然又沐浴在月光中。 朽坏的屋顶坍塌下来,月光就是从那里⼊屋中的。 就在杂草丛生的地板上,月亮洒下了幽蓝的清辉。 在月光下。有一个人倒伏在地板上。 是一个⾝穿红⾐的女人。 一股浓重的⾎腥气,充溢在夜气中。 原来。从她匍匐着的口下面,在夜⾊中仍然鲜明的⾎。像有生命一般游走着,在地板上扩展开来。 倒伏着的女人,右手紧握着一把沾満⾎迹的剑。 “真的迟到了,竟然自己结束了生命。”晴明说。 “德子姐小!”博雅在女子⾝边跪下双膝,把琵琶放在地板上,抱起她的⾝体。 德子突然翻过⾝,紧紧搂住博雅。 那是一张面目狰狞的鬼脸。 牙齿长长的,咬得格格响,直扑向博雅的喉管。 可是,够不着博雅。 上下牙相互咬啮着,发出令人心惊的声音。 德子一边呲牙咧嘴,齿间格格作响,一边抑制着从⾝体里面往外噴涌的某种力量。 她左右摇摆着头。 “博雅大人呀…”女人轻声呼叫,她的嘴左右斜吊起来,接着,又猛地大张开嘴。 “格格格——”女子挣扎着,说:“本想要了他的命。…”声音显得颇为悔恨。 女人嘴里流着⾎,喉间咻咻地着气。 博雅抱紧了德子:“你咬吧!”他在德子耳边轻声说:“把我吃了吧!吃我的⾁吧!”德子眼中的正气之光变得黯淡,不一会儿,那光泽消失了,牙齿间又格格响了起来。 在德子⾝上,鬼与人忽现忽隐。 从她的喉管,⾎正汩汩地流出。 德子用剑刺破了自己的喉管。 德子仍然左右摇摆着头。 “唉。我做不到。怎么也不能做出这种恐怖的事啊!”说罢。德子的牙又嗖地突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博雅紧紧抱着德子说道:“是我博雅请来晴明搅扰了你。是我博雅拜托晴明赶到这里来的。是我妨碍了你呀!既然这样,你就吃我的⾁,用牙齿咬碎我的心脏吧!”博雅的眼中,已是热泪奔涌。 在德子的眼中,忽地闪现出⼊气的光华。 “博雅大人,你在哭泣吗?”变成鬼的德子,用奄奄一息的细弱声音说:“你为什么哭泣,博雅大人?”“唉,姐小呀,为什么流泪,我这种耝人又怎么弄得清楚。为什么哭泣不止,我这种蠢汉又怎能明⽩…”博雅热泪滚涌,流到了脸上。 “我是心爱着你啊!”博雅紧紧凝视着德子。 “想起你,我心如刀绞啊。”他痛苦得脸形都扭曲了。 “我已经年长⾊衰了啊。”“我更爱经历了岁月沧桑的你呀!”“我还添了许多皱纹!”“我也爱你的皱纹。”“手臂上,腹部。都生出了赘⾁…”“我就爱这样的你。”“哪怕如今变成这个样子?”“是的。”“哪怕如今变成这样一副丑态?”“是的。”“哪怕变成了这样的恶鬼?”“是的。”博雅一再点头。 “我也爱变成厉鬼的你。”博雅毫不犹豫地宣告。 “啊——”德子⾼声大叫:“这样的话,十二年前,我多想听到啊。”“德子姐小!”“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在十二年前,你不跟我说这些话呢?”“那时,我还以为,时光会永远不变…”“…”“我为你吹起笛子,你在那里聆听…我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延续下去…”“无论怎样的时刻,都不会永远延续的。”德子的口中又流出了鲜⾎。 “连人的生命也是一样。”“生命?”“我的弟弟,就在十二年前的那段时间,染上流行病去世了。”“多可怜啊!”“他虽然上了大学,可是⽗⺟双亡之后,家中囊空如洗,他就在准备休学的困窘⽇子里,病倒了。”“哦。”“弟弟当时对我说,他歇了大学,要去当相扑士。”“当相扑士?”“十二年前,大学的学生跟举行相扑大会时赶来的相扑士们,闹过一场架,当时,有人跟弟弟讲,你去当相扑士吧!‘‘”是谁讲的?““真发成村大人。”“噢。”“弟弟心里十分渴望。可就在跟成村大人约好见面的那一天,他⾝染怪病,卧十来天,就成了不归人。”那是一段空有一⾝非常人可比的好气力,却不知如何施展而虚耗光的⽇子。 已经不可能继续在大学就读,就在心慌意之际,成村头一次跟弟弟打了招呼。“所以,当时我希望能让成村大人胜出…”德子表示会意的眼睛,又变成了鬼眼。 “是啊。当时济时大人本来一直照顾着成村大人,却忽然照应起了海恒世。”“德子姐小!”“好恨呀,济时!”“可你也曾深深恋慕着济时大人啊。”“唉,好后悔啊。”德子流下悔恨的眼泪。 她的眼中,又恢复了人。 “弟弟过世后,就在蒙他不断关心和看顾的过程中。 我竟然恋慕上了济时大人。真是一场噩梦啊。“德子在博雅的怀抱中,咬牙切齿地左右摇了头摇。 博雅紧抱着德子的双袖被热⾎烫温了,染了。⾎的温度,直抵博雅的肌肤。 温度正从德子的⾝体里逃逸而出。像是要阻止这温度的流逝,博雅手上加⾜了力气。 在博雅的怀中,德子痛苦地挣扎着。 她动扭着⾝体,像是要从博雅的手中挣脫出来。 她头发披离,摇着头,抬起脸来。 她又变成了厉鬼。 “我呀,在济时移情于其他女人时…”她突然张口,紧紧咬住了博雅的左手。 博雅拼命忍住呻昑声。 “博雅!”晴明抬起了拿着灵符的右手。 “好了。晴明,别来!”博雅吼道。 德子边哭泣边咬着博雅的⾁。 ⾎泪在横流。 博雅脸上流淌的眼泪,滴落到德子的脸上,与她的⾎泪混合在一起。 “好了,好了!”德子边咬边念叨着。 “让你看到了我那种可怕的样子。”她一边哭泣,一边一次接一次地咬着。 “我好悔恨啊,博雅大人。”“我好憎恨啊,济时大人。”“生成”中的德子发出呜咽声。 “德子姐小!”博雅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别无选择似的,惟有更加用力地抱紧德子。 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德子的“生成” “德子姐小!”博雅用极端悲痛、又温柔得无以复加的深情声音,呼唤着她的名字。 在德子的眸子里,又燃起了人的火焰。 “哎呀!”德子大叫起来:“我对博雅大人做了些什么事啊。”她忽然觉察到。自己刚才一直狠咬着博雅的⾁。 “没关系,德子姐小。咬我也不要紧,没关系…”博雅的声音震颤着。 “德子姐小,人心无法改变呀。哪怕你哭泣不休、苦闷不已,或是委屈难抑,还是心急如焚,无论如何,有的人心还是无法回头啊!”“我明⽩,我全都明⽩。可是,哪怕再明⽩。还是免不了变成鬼呀。在世间怎么都找不到治愈憎恨与哀痛的方法,人就只有变成厉鬼一条路了。不是人想化成鬼才变成鬼的。是因为无计可施,人才变成了鬼呀。”“…”“每天每夜,⽇复一⽇,数天,数十天,数月,用世事无常的道理劝自己,也想对济时灰心断念,可就是没办法做到…”“…”“当我茫然无主地徘徊在都市的大街上,忽然闯进我耳鼓的,竟然是原本送给济时大人的琵琶声音。”“是飞天?”“是的。那是我极为珍视的⽗⺟遗物。哪怕一文不名,我也没有卖出这把琵琶,还是一直留在⾝边。”“那把琵琶,曾经在绫子姐小手中。”“那是化为生魂跟博雅大人见面的那天发生的事。”“你都说了希望我帮你一把,我竟然这么无用。”“我都明⽩,你不要自责了。我什么都知道。⾝外之物。可以舍弃。若是病息,可以治愈。可悲的是,这不是⾝外之物。这是我自己內心的魔障。”“德子姐小,事已至此,如今我还是无能为力呀。我本没法做一点事情。唉,我博雅是个多么可怜多么无用的蠢人啊!”“不是,不是的!”德子左右摇了头摇。 “没用的是我自己。即使变成这种模样,还是无法消失。仇恨也无法消失。”德子的嘴里。青绿⾊的火焰伴随着话语吐了出来。 “都让博雅大人看到这副不雅的模样了,竟然还是无法泯除心中的悔恨。”“德子姐小!”“而且,我还想,死后还要变成真正的鬼,向济时大人作祟,于是就自己刺破了喉管。还对前来照看我的博雅大人如此失态!”德子的气息已经细若游丝。 即使把耳朵凑过去,也难以听清她的话语了。 牙齿外露着,嘴本无法好好合拢。吐字的声音从齿间漏出来,只能勉強辨别其中的只言片语。 晴明紧盯着博雅与德子,一动不动。 他只是默默地站着,仔细聆听两人的对答。 博雅把耳朵凑近德子的嘴边。 “博雅大人!”德子齿间呑吐着红⾊的⾆头,说:“要是你把脸贴得那么近,我还会忍不住咬你的喉咙的。”从她的嘴里,嗖地吐出了青绿⾊的火焰,格格地咬着牙齿。 可是,就连咬牙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琵、琵琶…”德子说。 “噢,好的,好的。”博雅伸出一只手,把放在地板上的琵琶拿过来,放在德子的前。 德子伸出双手,紧紧地抱着。 用右手的指尖,她轻拧着弦丝,弹了一下。 净——琵琶发出一声悲音。 德子合上眼睛,倾听着仅仅响了一下的琵琶声。 呼昅了一次。 呼昅了两次。 接着。呼昅与琵琶的余韵一起,摇曳着夜的气息,徐徐溶⼊了大气中。 尽管音韵不断变小,还是朝着无限的远方飘去了。德子仿佛在用耳朵追逐着渐渐远去的音韵。 德子睁开了眼睛。 “博雅大人呀!”德子声音细细的,声音仿佛追踪着琵琶越来越弱的余韵,行将消失了。 “我在这儿——”“那真是一支好听的笛子啊!”德子的声音几乎无法听见。 “德子姐小!”博雅的声音庒得低低的。 “我有一个请求——”“什么?”“现在,再吹一次笛子…”“笛子?”“能为德子再吹一次笛子吗?”“当然可以。”博雅端详着德子的脸,轻轻把她放在地板上,伸手⼊怀,取出了叶二。 他把叶二贴近边。开始吹了起来。 清澄的音⾊,自叶二的笛管中轻灵地滑出。 笛音消融在穿过朽烂的屋顶投下来的月⾊里,笛声也染上了幽蓝的光。 德子悄无声息地合上了双眼。 博雅还在吹着叶二。 吹着吹着。德子回过魂来,聆听笛子的清音。 仿佛受此昅引。博雅继续吹着笛子。 良久,他停止吹笛。 “德子姐小!”博雅呼唤着。 没有回应。 “德子姐小!”博雅又一次呼唤。 依旧没有回应。 像是一阵凉气滑过后背,博雅大声呼喊起来。 “德子姐小!”仍旧没有回应。 “德子姐小啊!”博雅痛哭失声。 德子依然手抱琵琶,仰面而卧,像是睡着了一般。 这时。博雅忽地若有所悟。 “哦…”德子姐小的脸容,从一副狰狞的鬼脸,重新变成博雅悉的娇娆面容。 “多么美啊!”德子姐小的额头,也不再长角了,边也看不到暴突的牙齿。 “博雅啊——”晴明声音温和地说:“或许,正因为你,她得到了拯救。”“她得救了?因为我?”“是啊。”晴明点了点头,声音里充満了安慰。 忽然,嗷,嗷…从外面传来了怪兽般号啕大哭的声音。 晴明和博雅发现,从庭院那边,出现了一个⽩发苍苍的老人,正向残破的屋子走来。 原来是芦屋道満。 “道満大人——”没有回应。 他紧闭着嘴,站在晴明和博雅的一旁。 朝他的脸望去。发现他并没有恸哭。 那么,刚才听到的哭声,要么是幻听。要么是芦屋道満的心声传至耳鼓了吧。 道満低头望着德子:“真可怜呀!”他低声喃喃着。 忽然,又增添了一个人的动静。在外廊內,老杂役沐浴着月辉,站立在那里。 杂役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站着。 “或许你要说什么——”晴明望着杂役说。 “是。”杂役点点头。 “我有一个愿望…”“什么愿望?”杂役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这座宅子里充満某种气息。”晴明说。 “是一种气吗?”“是带来横祸之气。不过,现在已经减弱了。”“是。是的。”“你到外面去,在屋子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角落里,挖开立在四角的柱子基部,如果挖出什么东西,就请带到这里来吧。”晴明说。 杂役嘴哆哆嗦嗦地颤抖着,还想说点什么。 “有劳你了。”晴明提醒他。 杂役言又止。 “好吧。”他低下头,下到庭院中,⾝影消失了。 不久。杂役回来了。 “发现了什么?”晴明问。 杂役从怀中取出三个贝壳紧紧闭合的大文蛤。 “我挖出了这种东西。”他把它们给晴明。 “在东、西、南三面的柱子下,各埋有一个。”“北面呢?”“什么都没有挖出来。”“知道了。”晴明把三个文蛤放在左手中,口中小声念起咒语。 然后,又把右手的食指贴近边,再用指尖依次轻触三个文蛤。 这时,按晴明的指尖触摸的顺序,贝壳啪啪地张开了。 “啊!”博雅不由得惊叹起来。 原来,三个文蛤的內侧,被人用朱丹涂成了鲜红。里面分别装有一物:一个是秋蝉蜕下的空壳,一个装着蜕掉的蛇⽪,另一个装着蜉蝣的尸体。 “晴明。这是…‘’博雅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问道。 “从北面的柱子下什么都没有挖出来吗?”晴明若有所思地侧着头:“琊气减弱了,意味着有谁早先从北面的柱子下挖走了一个贝壳。”又仿佛有所领悟似的点了点头:“哈哈…”晴明打量着道満:“道満大人,是你吧?!”“是的。”道満点头承认。 道満,比晴明提前造访了这所房子。那么。在造访这座房子时,道満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种情形。 晴明自然对此了然于。 道満伸手⼊怀,取出了一个贝壳。 “在这里。”他小声说。 道満用指尖轻轻一触,贝壳就张开了。 里面是一颗已经烧焦、变黑的柿树种子。 “头一次来到这里,我就感到一种怪诞的妖气。为了化解它,我就挖开了北方的柱子基部,找到了这个东西。 只要挖走一个,咒的力量就几乎化解了,所以就让其他三个还照老样子放着。 ““对德子姐小呢?”“事到如今,已是无济于事了,最好别再提了。或许,在绫子姐小那里被杀死的师,就传承了这种秘法吧。”道満说。 “晴明,那是什么啊?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放在这里呢?”博雅问。 “这是一种毒咒,让这个宅子里人财两散。”“什么?”空蝉。 蛇蜕下的⽪。 蜉蝣的尸体。 烧焦的柿树种子。 一个个都是无主之物,空洞之物,是生命虚妄的东西。是结不出果实的存在。 “晴明解释道。 “到底是谁下了这样的毒咒?”博雅一问,晴明立刻把视线投向杂役。 杂役脸上⾎⾊尽失,青紫⾊的双颤抖不已。 “是你吧!”晴明问。 “是我。”杂役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说:“不过,我不是受绫子姐小所托。是更早之前。 我听了师的吩咐才埋下的。”“师?”“是的。就是在绫子姐小那里被踩死的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晴明问。 杂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坦⽩道:“我从济时大人那里得到了一些金子,是受他所托。”“岂有此理!”博雅几乎怒不可遏。 “当时济时大人得不到姐小以⾝相许的答复,所以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他以为,如果家徒四壁,姐小为家计着想,就只好依赖他了。”“真卑鄙!”晴明低声叹息。 “我也没料到会发生这么多的不幸。本来,这个家庭的生活就一直没有快乐。 我原本想,姐小若能跟济时大人相好,她会得到幸福,起码生活也有个盼头吧,当时我就是这样想的。谁知道,事情竞糟糕到这一步…”说着。杂役捡起德子掉在地板上的剑。 “我就先走一步了。”说完。猛力刺破了自己的咽喉。 扑通一声,杂役往前跌倒,伏倒在地。 博雅跑过去要扶起他,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一切都终结了。”道満絮絮地说。 说完,他转过⾝,下到庭院里,一会儿就消失了。 浓郁而繁茂的草丛间,秋虫正啾啾唧唧叫得正。 “晴明啊…”博雅用低沉的、小小的声音说:“真的结束了吗?”“嗯。”晴明也是低声回答。 “啊。结束了…”博雅喃喃自语。 好长时间,博雅无言地伫立着。 “鬼也好人也好,都很悲哀啊…”博雅低声说着,好像没有讲给任何人听似的。 到底有没有听到博雅的话呢?幽蓝的月光从檐轩照下来。晴明只是仰望着月亮。 五就在当年,藤原济时⾝染沉疴,在卧两月之后。一命呜呼了。 德子姐小,跟琵琶飞天一道,悄然安葬于广泽的宽朝僧正所在的遍照寺中。 晴明和博雅,又站在了一起。 就在下葬的耶一天,秋雨飘飘,那是仿佛冷雾一般凄冷的雨。 雨降落在整个山寺间,把庭中的石砾、飘零的红叶,连同所有的一切都濡了。 在正殿里,三个人坐静下来,神情肃穆地谈起来。 宽朝僧正凝望着秋雨洒落的庭院:“从天而降的⽔,积在池中的⽔,无论是什么⽔,都本无碍于⽔的本。心同此理,人的本也是不会变化的呀!”“你指的是,人变成了鬼也是同样…”“是的。”晴明一问,宽朝僧正平静地点了点头。 博雅静默无语,倾听着两人的对答。 从那时开始,只要博雅夜晚独自吹起笛子,仍然是“生成”模样的德子姐小就会显出⾝来。 德子姐小仍然手抱琵琶,无言地倾听着笛子的清音。 如果是在房间里。她就出现在屋隅的一角。 如果是在户外,她就隐⾝于暗蔽处或是树下。 德子姐小静静地聆听着笛子的清韵,有时,她会应和着博雅的笛声,弹起琵琶。 她倏忽现出⾝影,须臾又消失不见。 在现⾝之时,最初是“生成”模样的鬼脸,可是听过笛子。⾝影消失时,就恢复了伊人的容颜。 彼此沉默无语,本没有讲过什么话,可是博雅总是一直吹着笛子,直到德子⾝影消失为止。 昔⽇殷殷语,听声不见人。 伊人来无踪。 伊人去无痕。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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