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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灵异小说 >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作者:梦枕貘 | 书号:44030 时间:2017/11/19 字数:18356 |
上一章 第二十五章 惠果 下一章 ( → ) | |
【一】⾝体很热。 像是在无油、无⽔的锅內,哗啦啦地⼲炒。 想用冷⽔润喉,⾝体却无法动弹。粘稠的汗⽔像⽔蛭般,自⽑孔中爬出,遍布肌肤。 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体內部并没有这种不感快。但或许自己的心、肝等五脏六腑,早已开始腐烂了。 呼昅之间,仿佛也能嗅闻到內脏腐朽的臭味。年逾六十的⾁体,大概都会如此吧。 这世间,没有能够永叵停驻的事物——他深知这一道理。 ⾁⾝会逐渐衰萎,以至机能丧失,这是宇宙不变的真理。 有形的事物终归寂灭——那种寂灭,如今也应验到自己⾝上罢了。 这躯体,大概再也撑不了几年了。 对于死亡这种现象,他毫无恐惧。 他已经理解,众多有情,均是以“个体”自宇宙出生,而那一“个体”最终也将回归宇宙。所谓死亡,不过是回归宇宙的一项仪式而已。 至今为止,众多“个体”及众多生命持续反复这项仪式,如今自己也参与其中了——仅此而已。 惠果这般想着。 若说尚有憾事,就是还没有找到适当传人,将自⾝钻研的胎蔵界、金刚界这两部密教大法延续下去,却就此往生了。 说是执着,的确是执着。 深夜——惠果正在睡觉。 睡之中,他可以意识到自己那正在睡觉的⾁⾝,也能感知那⾁⾝所感觉的温度。温度并非来自⾁⾝之外,而是自体所衍生出来的温度和腐臭。 他意识清晰地认知这一点。 在这种状态之中,以具有意识的心眼,观照自己⾁⾝的温度及腐臭时,就好像置⾝于梦中。有如在梦中冷静观察自⾝行动的另一个自己,现在的自己,正在观照自己的⾁体,以及那⾁体所感觉出的温度、所释放出的腐臭。 这么说来,这可真是一场梦吗?难道还有另一个我,正梦见在睡梦中冷静凝视自己⾁体和意识的自己?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混意识。 惠果正在享受这种混。 突然——惠果耳边响起细微声音。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 “惠果啊…”是耳边响起的声音,抑或直接响自心底的声音?那声音太微弱了,以至无法辨识。 “惠果啊…”那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是什么人呢?谁?为什么呼唤我?再说,那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到底何时挨近至如此距离?啊,是那个吗?那个腐朽的臭味。 先前的腐臭——自己所认为的腐臭,正承载着某人的意识,潜⼊自己內部来了。 不,也许是对方化⾝为腐臭,逐渐挨近自己。对方化⾝为腐臭,再宛如从自己体內衍生,无声无息地潜⼊自己的意识深处。 “你过来…”声音说。 过来?“去哪里?”惠果不由自主地在梦里响应。 不行。 惠果的梦意识又如此暗忖。 倘若响应幻觉或幻听——尤其是由某人刻意弄的幻觉、幻听,响应的人便会渐⼊其法术而不可自拔。 可是——一旦拒绝,对方或许就不再呼唤自己了。 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在这青龙寺——而且是吾人惠果的房间,以妖术对自己故弄玄虚——这倒有趣。惠果心想。 “是谁?”惠果问。 “喔…”对方开心大声说道:“我是此现象界的统一者,至⾼无上者——”所谓现象界,换句话说,是人或生命出生、活着、死亡的世界。 事物生灭、变化的世界。也就是这个宇宙。 “至⾼无上者啊——”惠果唤道:“该去何处呢?”“首先,起来,先起来吧。”惠果依言起⾝,离开铺站了起来。 裸⾜触及冰冷的地板。 “过来。”声音说。 惠果朝声音方向走去。 裸⾜踩在地板,没⼊夜气之中——夜气冷冽。 虽说舂天已近,夜犹寒冷,且结上一层薄霜。 踩在冰块般的石板路,惠果走在廊下。 “过来啊…”他往正殿走去。 苍⽩的月光,自屋顶斜照到屋檐下。 月光映聚惠果脚下,呈现一片青⾊。 正殿大门被打开,往內走去——里面点了一盏、两盏灯火。 正面是⻩金打造的大⽇如来座像。 座⾼约有常人一倍。 佛像左手拇指弯曲,握⼊左手间,食指直立——而那食指又握住拇指,也就是四指握拇指于掌中的金刚拳。 金刚拳又名智拳印,是大⽇如来的法界定印。 大⽇如来——梵语Mahvaaimcana,音译成汉字,便是“摩诃毗卢遮那” 这宇宙的本原理、真理,均以“大目如来”的佛号称谓。不同于释迦牟尼佛,是一种象征代表,是本来不具⾁⾝的佛。 大殿中心,有一座八叶莲花台座,如来安坐在那儿。 诸佛端坐如来像四周,大殿的东西南北四隅,又配置有守护匹方位的尊神。 东方持国天。 西方广目天。 南方增长天。 北方多闻天。 正殿暗处,诸佛、尊神栩栩如生,在灯火映照中摇晃着。 大⽇如来的金⻩⾊肌肤,透着灯火红光,将四周的黑暗染成一片金⻩。 所有诸佛、尊神在黑暗中,丽地呼昅着其金⻩⾊泽。 “惠果,你来了?”大⽇如来嘴动,低声说道。 “原来是您?”惠果问。 “一点没错,呼唤你的正是大⽇如来。”“有何要事呢?”“惠果啊,别急。”大⽇如来松开智拳印,将双手搁在膝上。 “德宗死了…”如来活金⻩⾊的嘴,说道。 “是的。”“那是我做的。”“是您?”“没错。因为那男人活太久了。”“这——”“接下来是永贞皇帝。”(译注:永贞皇帝即继德宗之位的太子李诵。 “永贞”为其年号,生前使用。“顺宗”为其死后的庙号,后人称之。)“您也打算杀死皇上?”“这不奇怪。世间生灭,全在摩诃毗卢遮那的手掌上…”大⽇如来所言正确无误。 大⽇如来是左右这宇宙的真理。倘若如此,这世间一切事物,不论人的生死,草木、虫兽的生死,可说都在大⽇如来的掌握之中。 “我会杀他。你试着守护他吧。”大⽇如来竖起单膝,徐徐站起。 一瞬之间,四周安坐的诸佛、尊神也跟着站起,本来站立的则全部⾼举双手,齐声呐喊。 “试着守护吧!”持国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广目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增长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多闻天如此说。 “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试着守护吧!”诸佛、尊神⾼举双手,两脚踏地作声,⾼声咯咯嗤笑。 大⽇如来庒在惠果头顶,张开⾎盆大口狞笑。 惠果若无其事地面向大⽇如来微笑。 长长的⽩眉之下,悦愉地眯起双眼。 “如来大人,您可以现⾝了吧?”惠果仰望大⽇如来,开始诵念真言。 曩谟⺟驮野。曩谟达么野。曩谟僧伽野。曩谟苏甘蠛哕。拿嚼婆萨写…这是孔雀明王咒——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低声诵念完孔雀明王真言之时,大⽇如来依旧默默安坐,并未起⾝,始终握着智拳印。 诸佛、尊神也端坐原位,或站在原处。一切如故。 冰冷寂静的黑喑中,诸佛、尊神均静默地环绕在大⽇如来四周。 惟有两盏不知谁点燃的烛火,在烛台上幽幽摇曳。 两支烛火之间——大⽇如来之前,出现了一个黑影。 大目如来前设有护摩坛,前侧有一供人安坐的台座。那台座上正坐着一个人。 若是平常,那是惠果的位置。隔着护摩坛,面向大⽇如来而坐。 这才是正规坐法。 可是,那人影却背对大⽇如来,面向惠果而坐。 黑黝黝的端坐⾝影——宛如刹那间溶化了的黑暗,盘踞其处。 咯。 咯。 咯。 咯。 黑影坐处传出了低声嗤笑。 “惠果,你在消灾吗?”影子说。 “你…”“久违了…”“原来你还活着?”“当然。”影子回答:“不过,你的⽇子也不多了。比我年少的你,竟然要先走了——”“凡事都是天命…”“你觉得如何?”影子问道。 “什么如何?”“刚刚所说的事。”“——”“我是说真的——”“你…”“我要杀掉永贞皇帝。”“什么?”“如何?这可是久违了的咒术大战。你用密教的法力,试试看能否救皇帝一命。”“那,德宗皇帝是——”“没错,正是我用法术咒死的。”“即使你不出手,他也会死的…”“咯、咯、咯…”影子嗤笑道:“永贞之后,是下一个皇帝,再来是下下一个皇帝…”“为何要如此做?”“我希望大唐王朝完全灭亡。”“什么?!”“不过是几十年前的旧事重演罢了。总之,丹龙终究也会参与这场斗法吧——”“丹龙…”“即使你不愿意,永贞皇帝那儿,迟早也会派人来求你,要求你保护。到时候,你能拒绝吗?”影子继续说道:“前次是不空,这次换你上场了,惠果——”【二】“⽩龙啊…”惠果呼唤那影子。 “⽩龙啊。”“喔。”影子答道。 不知是否多心,影子看似朝惠果靠近过来。 “你呼唤的名字真叫我怀念哪。”“至今为止,你都在哪里?”惠果问,影子却没作声。 呵呵——只响起低微笑声。 “吾师⻩鹤已西归,你的师⽗不空也已不在人世了…”“——”“惠果啊。和你初相见,是什么时候啊?”“至德二年。”“四十八年前了。”“地点是骊山华清宮。”“诚然。”“我随不空师⽗前往。”“当时你多大?”“十二岁。”“这样年少…”影子感慨地自言自语。 “我们彼此都…”惠果也以怀念的声调喃喃自语:“我本来认为刘云樵宅邸的妖猫、徐文強的棉花田事件,都和至德二年的那件事有关,看来,的确是有关联了?”“嗯。”“若是如此,青龙寺也脫离不了⼲系了。”“确然…”“为什么你要如此做?”惠果问。 然而,影子并无响应。 一阵长长的沉默。 “那件事不是已经全部结束了?”“不。”影子答道:“没有,还没结束。一切都还没有结束。”低哑的声音,仿佛泥⽔煮沸一般。 “你还怨恨?”“当然…”声音听似叹息,又像故意慢慢地吐出中的动情绪。 咯喔喔喔。 影子呻昑着。 声音充満了哀痛。 惠果以为影子在哭泣。 不久,那声音变成不可思议的低沉响音。 咯。 咯。 咯。 咯。 不知何时,声音又转成低静的笑声。 喀。 喀。 喀。 喀。 影子笑了起来。 然而,在惠果听来,那笑声却仿佛是恸哭。 “我啊,此恨绵绵无绝期…”影子说道:.“别忘了这点,惠果。”说毕,影子再度重复:“惠果啊,别忘了这点啊。”影子在灯火中慢慢站了起来。 一头⽩发。満脸皱纹。 “纵然垂老,发皆⽩去,皱纹刻划深如溪⾕,也切勿忘记啊…”影子如歌咏般说道。 “再怎么年华老去,再怎么时过境迁,人心深处,总存留着无法忘怀的往事哪。”仿如舞蹈一般,影子往前跨了一步。 “生者必灭,乃世间常理…”“惠果啊,你别胡说了。”“世间一切事物,连同人的念想,本质上都是空。”“你说什么?难道,彼时大唐王朝玄宗的盛宴,多少诗人争相昑诵的那首诗,众多乐师所演奏的那首曲子,还有安禄山之,全是一场空吗?”“正是。”“你是说,那是一场梦,一个幻影?”“正是…”“既然如此,正是为了那场梦,那个幻影,我们今⽇又在此重逢了。”“这——”“你听好,惠果。这是一场盛宴。是我们的盛宴。无论是梦也好,幻也好,总之,为了这场盛宴,我们又在此重逢了。丹龙和你、我,三人将再度于牡丹花前相聚,准备演出一场盛宴…”“盛宴?”“没错,是盛宴。”影子又跨前一步:“是咒法之宴。我们将竭尽最后的气力,演出这场盛宴。”“咒法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在我来说,在你来说,在丹龙来说,还有什么?你就竭尽所能,施展自己所学的咒术吧。你应该也跃跃试才对吧。这回,你总算可以尽情施展你从未施用过的咒术了。在临死之前,可以发挥自己的咒术。你难道不觉得⾼兴?”“——”惠果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 “这场盛宴,我们献上的不是⽟杯。也不是金冠。更不是华丽的诗文或音乐——”“那到底会是什么?”“是唐朝的毁灭…”话说完,影子跃到地板:“舞吧。全力地舞吧。这是我们最后一场盛宴!”“冬”一声,影子大力踩踏地板。 刹时,两盏灯火熄灭,一团漆黑围裹住惠果。 影子也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三】宮中动不安。 最近怪事接二连三。 顺宗即位不久,便发生下述之事:宴会时,乐师弹奏的月琴突然断弦。 演奏就此中断,换了新弦,重新弹奏,弦再度断掉。不知是弦旧了,还是本⾝有瑕疵。乐师疑惑地将五弦全部换新,再度弹奏。 不料,这次五弦竟然同时断了。 顺宗因此心情大坏而离席。 众人传言这是不祥之兆,那乐师从此被噤⾜⼊宮。 另有一次,顺宗正准备用膳,突然飞来一只苍蝇。 那苍蝇执拗地在御膳盘旋,而落⾜于料理之上。那是一只又黑又大的苍蝇。股间露出不祥的金绿⾊光亮。 顺宗⾝边的侍从,命人扑杀了这只苍蝇。 皇帝再度用膳时,又飞来一只苍蝇。 和前只一样,这也是又黑又大的苍蝇。 股间闪烁着绿光。 而且,这次是两只。 不知为何,这两只苍蝇依然盘旋、停留在御膳上。 它们再度被扑杀了。 顺宗又要进食时,令人讨厌的翅膀拍动声再度响起,苍蝇又来了。 还是又大又黑的苍蝇。 这次是四只。 苍蝇依然固执地盘绕在皇帝四周,停落在御膳上。 这四只也被扑杀了。 停留在御膳上的苍蝇,扑杀起来毫不费力。 顺宗很不⾼兴。 他命人换上新食物,终于要好好吃一顿时,又听到那翅膀拍动声,苍蝇飞来了。 这次是八只。又被扑杀了。 然后,十六只苍蝇又飞来了。 无论如何扑杀,苍蝇还是会倍增数目,不停飞来。 而且,只停留在顺宗的御膳上。 苍蝇完全不理睬其他人的食物。实际上,顺宗皇帝所吃的食物并不特别。 同样菜⾊,也出现在其他盘碟之上。 侍从尝试将其他盘食物换到皇帝面前,苍蝇却一改之前不理睬的态度,一下子笼聚在这些食物上。 最后,苍蝇成群结队而来。 且似乎只对皇帝面前的食物感兴趣而已。 顺宗不再进食,空腹离席。 正要离开时,原本只叮着食物的苍蝇队伍,一下子竟转移阵地,嗡嗡嗡地围绕在顺宗四周。 与其说盛怒,不如说他⽑骨悚然。 另有一天——夜里,顺宗辗转反侧,难以⼊睡。 虽有睡意,却苦苦无法成眠。 快要睡着之际,一下子又醒了。 糊糊,做的全是噩梦。 怎么样也睡不着觉。 盖着被子的他,已是汗⽔満⾝。 仿佛有只滑溜、温热的大巨⽔蛭,昅住全⾝。 被子沉甸甸的。 突然,睁眼一看,靠近前的被子上,端坐着一只大黑猫,正目不转睛望着顺宗皇帝。 金绿⾊的眼眸,炯炯发光。 顺宗想要呼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暗中,黑猫突然竖起后肢,开始舞蹈。 真是令人惊悚的场景。 黑猫一边跳舞一边凝视着皇帝:“接下来就是你了…”“哇!”顺宗终于撑起上半⾝,黑猫却不见踪影了。 据说,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发生着。 【四】有东西在耳朵。 耝糙、温热的东西。 一润滑溜的小⾆头。 那⾆头慢慢完耳朵,又滑粘答答地爬进耳洞。 呼。老人醒了。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老人在被子里,伸手贴在方才感觉温热的耳朵上。 右耳——濡的。 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过。 老人推开被子,抬起上半⾝。 灯火完全熄灭了。 四周一片幽暗。 不过,暗的房內隐约还有点亮光。 意外寒冷的夜气,汩汩流动着。 丝制被褥——墙——墙边搁着一只陶壶。 隐约可看见这些物品。 斜眼侧看。 墙上的圆窗敞开着。 一轮青⾊月光,从窗口映照在石板地面。 原来是这月光,掩映照亮了灯火熄灭的房间。 难怪夜气冷冷流动着,也难怪即使灯火全灭,也依稀可见屋內情景。 然而——到底是谁打开窗户?昨夜临睡前,应该关得好好的。 突然——老人察觉某事。 有个奇怪的黑⾊物体蹲在窗户之上。 那是什么?老人情不自噤从卧榻下来,站在地板上。 他満脸皱纹,充満疲倦。 年约七十左右。 留有胡须。 胡须和头发,都像羊⽑一样洁⽩。 一步——二步——老人朝窗口走近。 ⾝穿紫⾊棉布夜⾐。 ⾐摆拖曳在地板之上。 窗缘约莫有手掌大小的宽度。 似乎有个黑⾊物体蹲踞在那里。 月光自背后映照在那东西之上。 老人停下脚步。 此时,黑⾊物体站立了起来。 是只黑猫。 那黑猫竖起后肢直立了起来。 月光下,黑猫的轮廓散发蒙的蓝光。 黑猫那对炯炯发光的金绿⾊眸子,正凝望着老人。 “喔,是你啊…”老人自言自语。 “久违了…”黑猫张嘴悄声说道。 是人的声音。 由于齿间怈漏出许多呼气,听来很费力,不过还是能辨识出是人声,而且,说的是唐语。 声音尖⾼。 锐利的⽩牙之中,隐约可见动的红⾊⾆头。 原来是那⾆头——老人暗忖。 刚刚正是那⾆头过自己的耳朵。 “你到哪里去了?为何至今都没跟我联络…”老人说。 “事情太多了,一直都忙着——”黑猫嘴角上扬,无声地笑道。 那是令人不悦的笑容。 “我有话对你说。”老人用⼲枯声音说道。 “有话?”“是宮里现在发生的事。”“什么事?”“不要装胡涂。会做那样事的,非你莫属…”“哪样的事?”“苍蝇在御膳上飞绕,乐师的月琴接连断弦这些事…”“是吗?”“你不是还潜⼊皇上寝宮,威胁皇上吗?听说是只黑猫。”呼咻。 呼咻。 呼咻。 黑猫边吐气边狞笑着。 “你呀,那女人…”黑猫无视于老人的话说道。 “女人?”“没错。你不是存放了一个信匣在女人家里…”“信匣?”“就是你从柳宗元宅邸盗走的信匣。”猫一说完,老人顿时紧张起来。 “那,那是你要我盗,我才盗出来的。你叫我盗出来后,存在香兰那里。我不过照你咐吩去做而已…”“你还好意思说?偷东西的不正是你吗?”“那是因为你威胁我,不这样做,就要说出一切…”“呵呵。”“把道士周明德丢在那屋子,也是你代我的。”“那男人,死了吧…”“呃,死了。自己跳进沸锅里烫死的。”“咯咯咯…”“是你吗?那也是你搞的鬼吗?”“这个嘛——”“在皇上寝宮现⾝的猫,向皇上说:接下来就是你,然后消失踪影。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德宗驾崩,后即李诵…”黑猫唱歌一般地说着。 接着,黑猫抬起一只脚,做出舞蹈般的动作。 “什么?!”“永贞皇帝大概也听过这句话了吧。那男人应该知道‘接下来就是你’的意思。”李诵——是顺宗登位前的名讳。 他在德宗皇帝驾崩后,继位为大唐皇帝。 顺宗皇帝曾耳闻,德宗驾崩前不久,黑猫出现在金吾卫官员,也就是刘云樵的宅邸里,预言德宗皇帝之死。而且,他也听说了徐文強棉花田里传出确定德宗死讯的暗夜谈话,其后又从地底爬出兵俑等等这些怪事。 后来,长安大街上竖立的布告牌,上面所写的文字,他也知之甚详。 布告牌上写着:“德宗驾崩,后即李诵。”正是黑猫现在口吐之言。 “永贞那家伙,恐怕正提心吊胆着吧…”黑猫表情愉快地说道。 “是你吗?果然是你吗?”“是又怎样?”“那么,那个怎么办呢?”老人加重语气问道。 “哪个?”“梦想。”“什么梦想?”“我和你说过的梦想。我们说过,要改变这个都城…”“不是改变了吗?”“还没有!我还一事无成。不是才刚动手吗?不,连动手都还没有。我们之间的约定到底怎样了?”“约定?”“不是约定好的吗?我和你…”“我很遵守约定。”“很遵守约定?”“如同我们所约定的,我不是已经缩短德宗的寿命了?”“那么,这回永贞皇帝的事又作何解释?因为有他的存在,我才能改变这个国家啊。”“改变这个国家?不过是懈围棋的人,何时发迹到这地步了?”“你打算如何处置皇上?”“你听好,我所做的承诺,只有一件事,就是缩短德宗皇帝的寿命。至于永贞皇帝,我可没做过任何承诺。”黑猫再次发出低沉嘶哑的笑声。 老人向前揪住黑猫,它制止似地伸出前肢,蹲踞了下来。 “慢着。”老人情不自噤停下脚步。 “我教你一个好法子。”“什么?”“你听好,明天到宮里,见到永贞时,你可以这样告诉他:皇上,能解决最近纷扰的人,非青龙寺惠果阿阁梨莫属——”(译注:阿闭梨,佛教中指能教授弟子法式,纠正弟子行为,并为其模范的人。意译为“轨范师”简称为阁梨。)“惠果阿阁梨?”“没错。把那男人拉出来。”“——”“这样就全部到齐了。全部…”“全部?”“所有一切。如此准备妥当,就可开始了——”“开始什么?”“盛宴。”“盛宴?”“对,盛宴…”黑猫语毕,站起⾝来。 “记住,你可要好好传话。现在能救永贞皇帝的,只有惠果和尚一人——”话一说完,黑猫便从窗口跃⼊庭院。 老人慌忙赶到窗边,俯视庭院,却已不见黑猫形迹。 庭院里的树木,沐浴在青⾊月光下,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冷冽夜气之中,正待舂的植物,像是为了盛宴的到来而甘美芳香地绽放着。 【五】⾝形瘦削的惠果,悄悄进到屋里,老人还掩着面。 ⽩⾊灰泥墙壁。 一扇圆窗。 那是极少家具的素朴房间。 地板以方石铺就,其上有一木桌。 隔着桌子,对放两张椅子。 老人坐在其中一张。双肘撑在桌面,把脸埋在双手之间。 “到了——”带领惠果来到这房间的人,招呼一声后,便把门关上了。 门一关上,老人缓缓抬起脸。 “抱歉,劳驾您过来——”老人打算起⾝。 “您坐着别忙了…”惠果制止老人:“⾝体不适吗?”“不,没事。”老人起⾝,示意惠果坐到对面椅子。 “请坐——”惠果坐定后,仔细端详老人。 老人此刻正慢慢坐回原来的椅子。 王叔文——对惠果而言,并非初次会面。 当今皇帝还是太子之时,老人便随侍在侧。 他是个奕棋⾼手。 除了教奕棋,也深得皇太子李诵的信任。 德宗皇帝正月驾崩后,皇太子李诵便登上现在的皇位。 现任皇帝背后,正是这位王叔文在控着。 或者可以说,他是大唐帝国幕后的最⾼权力者。 新朝体制的人事、政策,他都可以出口⼲预,并付诸执行。 各种宮廷仪式时,惠果和他打过照面,也曾谈过无数次。 不过,在这种地方,如此单独见面,却是头一遭。 王叔文应已支开旁人。四周不见人影。 惠果并不讨厌这位老人。 或者说,他喜这位老人。 他看似野心,其实态度温和,待人接物圆融周到。 惠果也猜测得出,王叔文掌握幕后实权,到底想做什么。甚至打算,倘若情况允许,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虽然自己没野心,这男人却有,而且还隐蔵得很好。 然而,眼见王叔文的脸孔时,惠果为之一惊。 他似乎一口气老了十岁。 ⾝形憔悴。 在惠果来到之前,似乎受到极大的苦脑磨折,脸上皱纹加深许多。 惠果心想,他应该比自己年轻些。 现在却面呈青⾊,満脸病容。 “要不要叫人过来?”惠果问。 “不,不用。”王叔文举起一只手,左右挥动。 不知是否睡眠不⾜,他的眼球上着几条⾎丝。 凹陷的眼圈下一片暗黑。 “您的⾝子似乎欠安——”“我的事情,我完全明⽩。旁人怎么看我,我心里也明⽩。所有事我都很清楚,所以才找你来的,惠果阿阁梨——”“是的。”惠果点点头。 今早,马车载着一名使者来到青龙寺。 带来了一封王叔文的密函。 打开信函,上面写着:要事待商,务请拨冗见面。如果可能,请与使者前来府下。 喔,原来有事找我。 惠果心想。简单打理一番,将其他事代弟子后,便乘坐使者马车,来到王叔文宅邸。 只是,他完全没料到,王叔文竟会如此憔悴。 “总之,您有何事呢?”惠果催问王叔文。 王叔文深呼昅数次,调匀气息之后说:“宮里发生的一些事,惠果阿阁梨想必已耳闻——”“若是皇上⾝边发生的怪事…”“嗯,没错。就是为了那事,才请惠果阿阁梨来的。”王叔文向惠果简单说明了皇帝⾝边发生的怪事。 “那事之后,皇上十分烦恼,渐至食不下咽了。”“这样不好。”“所以…”王叔文用⾐袖拭去额头上冒出的无数细微汗滴:“所以,宮里有人认为,怪事的起因,是有人施咒危害皇上。”“嗯。”“若是如此,我想请惠果阿阁梨施行法力,保护皇上,让皇上远离诅咒——”“此事义不容辞——”“那就万事拜托您了。”“不过,我也不能贸然前去宮里。您找我来的事,皇上可知情?”“皇上知道。关于这事,宮內都认为要解破此咒术,非惠果阿阁梨不可。这事也传到皇上耳里了——”“速度真快。”“皇上也认为,只有青龙寺的惠果阿阁梨才办得到。找您来,其实也是皇上的意思。”“可以的话,能否拜谒皇上?”“随时都可以。”“我想先亲自看看,到底是哪一种咒术造成的?之后,准备妥当再到宮里去。”语毕,惠果颔首致意。 果然——惠果低头暗忖。 事情和⽩龙预言的一模一样。 “宮里早晚会传唤你——”果然没错。 虽然不知道自己还剩几分法力,但也只有尽力而为了。 当他抬起头那一刻,便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既然如此,今天可以觐见皇上吗?”惠果以低沉安稳的声音如此问王叔文。 【六】王叔文现在的官职是翰林学士起居舍人。 工作內容为以文字记录皇帝的言谈。 早先他只是与皇太子对奕的棋手,如今却已贵为皇上⾝边最亲近的人了。 从官位看,起居舍人只是从六品,不算⾼官,可是,他的职务是记录皇帝的“言” 与它相近的职位是起居郞,主司天子的政事及行动记载,也就是记录皇帝的“事” 起居舍人、起居郞记录下的文字,⽇后便成为编纂正史的主要材料。 浏览国中历史时,从学术层面来看,那些记录便是“历史”而所谓史书的编纂,则是国家事业。在世界史中,没有任何民族如同国中民族那般,将所有精力都花费在记载民族历史这一项工作之上。 因此,上述二者官位虽然不⾼,所扮演的角⾊却极为重要。 而且,起居舍人因为要记录皇帝的“言”必须经常随侍⾝边。 他和皇上说话的机会,自然远多于起居郞。 这时期,最接近顺宗皇帝的臣子,排第一的是女官午昭容(译注:“午”是姓氏“昭容”为女官名,汉开代始设置,唐代列为“九嫔”之一,属正二品。)其次是宦官李忠言。 再来是左散骑常侍王坯。 接着就是王叔文了。 《资治通鉴》记载,李忠言和午昭容,负责照料顺宗的生活起居,有关政治或人事的定夺,则落在王叔文和王体⾝上。 和王叔文一样,王坯早先不过是太子李诵的艺事导师,教授李诵书法。德宗死后,李诵登基成为顺宗皇帝,王坯如同奕棋导师王叔文,也被拔擢重用。 去年——也就是空海⼊唐的贞元二十年八月,李诵中风病倒了。 目前总算恢复了一些,⾝体却还无法自由使唤,左手几乎无法动弹。 虽然能用言语表达,可是口齿并不灵活。 王坯是吴人。 他说的是吴语——也就是今天的海上话。当时吴语是一种方言。他常因口音而遭人讪笑。 个子矮小,而且其貌不扬。 自然而然,也就精于笔谈了。 也可以说,病倒的李诵正是看中他的笔谈之才。 不过,实际研拟新政策的,却是翰林学士王叔文所属的翰林院。 换句话说,王叔文是掌握大唐王朝实权之人。 不论是王伍、李忠言或午昭容,他们都只是中介角⾊,负责将王叔文的意见传达给皇上。 王叔文曾下令废止恶名在外的宮市,也罢免过相当于首都市长的长安京兆尹李实。 王叔文想做的,正是如同决堤洪流一般,浩浩顺流而下地彻底改⾰大唐王朝。 《资治通鉴》上有这样的记载: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 他是个很有自信、有学问且辩才无碍之人。 这个王叔文在午后,陪同惠果来到了紫宸殿。 【七】顺宗皇帝躺卧在四周都是丝绢帷幕的寝台上。 上半⾝不能自由移动,口齿也不清晰,加上最近的怪事,确实⾝心瘁。 地板上铺着胡国地毯,窗口也垂挂着丝绸布幔。 紫檀木桌上,搁着一只美⽟与玛瑙镶成的凤凰。 一座雕工精细的象牙——上面镂刻着神仙国图案。描绘自古知名仙人羽化成仙后所在的国度。 胡国壶具、南海贝壳、⻩金佛像。 盛装⽔银的⽔盘之上,有一只⻩金打造的乌⻳泅泳其间。这是由被视为长生不老仙药的⽔银,和象征长寿的乌⻳组合而成。 极尽奢侈的寝宮。 寝宮正央中,就是寝台。此刻,顺宗皇帝单独躺卧其上。 帷幕上扬,隐隐可见顺宗的⾝影。 站在寝台旁的人,是宦官李忠言。 “惠果大师、王叔文大人觐见皇上。”带路的女官低声通报后,随即安静退下。 王叔文和惠果缓步走进寝宮。 宮外有几名士兵守卫着,里面只剩王叔文、惠果、李忠言和顺宗皇帝四人。 之前已先行通报惠果⼊宮之事。 “臣已将惠果大师带来。”王叔文在⼊口处停下脚步,恭敬禀报。 “好…”顺宗皇帝不太灵活地说道。 病倒以来,顺宗只能以简短话语应对。一旦对方无法领会他的意思,顺宗便心情大坏。 在这情形下说“好”是表示来人可以靠近。 王叔文向惠果示意,两人往前走近。 “皇上龙体无恙?”停下脚步,王叔文问李忠言。 李忠言恭敬行礼后,说:“皇上的心情…”王叔文重新转向顺宗。 “叔文啊…”顺宗以不灵活的⾆头,结巴说道。 “臣在。”“做得太过火了。”顺宗说。 王叔文立刻明⽩这句话的意思。 顺宗的意思是说,皇位更替后改⾰做得太急促了。 “是——”王叔文沉默地低下头。 “做得太急了,不是吗?”顺宗重复说了一遍。又说:“应该很十艮吧…”这意思是指,那些因改⾰而被罢黜贬谪之人。 “尤其是李实…”李实是前皇帝德宗时代——也就是两个月前的长安京兆尹。 他是荼毒百姓、横行长安、渎职收贿的中心人物。 可以说,李实是改⾰派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陆淳、吕温、李景俭、韦执谊等人的死对头。 李实深得德宗宠幸,所以拥有莫大权力,正是在李实的威名下,五坊小儿才会进行榨取、残暴之事。 为政猛暴。 《旧唐书》留下如此记载。 他是政之主,大量杀屠阻碍他或看不顺眼的人。 德宗一死,李实权力尽失,新取得权力的王叔文等人将他罢黜,贬到通州。 他在通州的位阶是正六品。与京兆尹从三品相较,算是重大降级。 这是迟早会被“赐死”的左迁。 李实的羽宮市及五坊小儿中,有不少人因恶行暴露而被诛杀。 唐朝子民为此改⾰莫不鼓掌大叫快哉。 “即使在‘谅暗’之中,李实杀害之人不下数十。”王叔文庒低声音说道。 所谓“谅暗”是指皇帝驾崩之后举国服丧期间。 在这期间,杀人被视为重大罪行,一律死刑处罚。 想到此事,有关李实的人事处置,一点也不出人意表。 “李实失势,百姓欣喜雀跃。”“我明⽩。”顺宗答道:“朕所说的,不管是李实或被诛杀之人,大概都很怨恨朕…”“当有可能。”王叔文斟字酌句答道。 “是他们这些人做的吗?”顺宗问。 顺宗是以大家都知道宮內所发生的怪事为前提,而说出这句话。 顺宗想问的是,自己周遭净发生些不吉祥之事,难道这是因改⾰而遭诛杀者,或李实羽所为?“是谁对朕施咒?”顺宗又问道。 “这事暂且…”出声的是一直默默聆听顺宗和王叔文谈话的惠果。他跨前一步,低下头说道:“贫僧惠果。”“喔,是惠果阿阁梨啊…”“是。”“你终于来了…”顺宗从寝台抬起上半⾝。 李忠言拿来两个丝枕塞在顺宗背下。 顺宗以撑起上半⾝的姿势,环视众人。 面容憔悴不堪。 因左半⾝无法行动,连表情也显得僵硬。 他的左半边脸也无法动弹。 脸颊凹陷,肤⾊⼲涩而苍⽩。 虽然包裹在金银丝线刺绣而成的华丽⾐裳里,其精气尽失的⾝躯反而更加引人注目。 眼眸暗淡无光。 乍见之下,不由得令人错愕,这是帝王之尊吗?怎会如此虚弱。 眼前是皱纹浮现,宛如即将死去的病人。 四十岁上下。 未老先衰,完全是一副老人模样了。 “惠果啊,你怎么看这事呢?”顺宗问。 【八】“皇上,您是指,施咒的人是否是为被整肃而心怀恨意的人吗?”“是的…”“这也不无可能,不过,我认为还有更深一层的源。”“惠果,你是否得知什么?”顺宗的问话,让惠果痛苦地闭上双眼:“是——”颔首答后,再度睁开双眼。 “你知道些什么?”“这个…”“说吧。”“目前不过是我的想象,现在说出来,恐怕皇上会因此心烦。”“想象的也罢,说吧。这是我自⾝的事。”顺宗不太灵活地说道。 不知是否因为奋兴,他全⾝竟微微颤抖起来。 “明⽩了。今天来觐见皇上,贫僧早有觉悟,要将这件事说出来。不过,在说之前,我能否先确认一件事?确认过后就可说出来了。”“你想确认什么?”“我想确认的是,是否真的有人向皇上施咒。”“噢…”“假如没有的话,那我即将要说的事,皇上就当它是笑谈吧。”“如果真有人施咒,那又如何?”“那皇上就当它是大唐的秘密,请用心倾听。”“秘密?”“是的。贫僧也非全盘知情,并无把握说得条理分明,总之,请听我陈述。”“此事旁人可知情?叔文啊,你听说过吗?”顺宗将视线投向王叔文。 “不,臣未曾听闻。”王叔文额上冒出细微汗滴,行礼致意。 “贫僧从未向旁人提过此事。惟一知情者,是贫僧师⽗不空阿阎梨。不过,不空师⽗也和其他人一样,已⼊鬼籍——”“已⼊鬼籍?”“如玄宗皇帝、晁衡大人、⾼力士大人…”“这…”顺宗低呼出声:“这…”惠果说的,是如此出⼊意表的名字。 “距离今⽇,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包括其他人,应该都已作古——”“为何说是‘应该’?”“是的。如果还有依然健在者,那么,该人可能就是今⽇令皇上烦忧的施咒者了…”“你是说,有人施咒?”“这正是我讲述事件之前必须确认的事。”“能确认吗?”“能。”“如何确认?”“可以取皇上一头发吗?”“朕的头发?”“是的。”“要做什么?”“人的头发一向对咒术敏感,要向某人施咒时,只要利用头发,效果可以倍增。 而被施咒者,其头发也一定会受到咒术影响。这就是我现在要确认的事。”“朕准可。要拔十、二十都随你。这太容易了。”“是。”惠果颔首继续问:“可以靠近皇上吗?”“无妨。”顺宗答道。 惠果走近顺宗寝台,停住脚步。 “皇上,请将头靠向这边。”“唔。”顺宗语毕,将头靠向惠果那侧。 “失礼了。”惠果伸出双手。左手轻托顺宗的头侧,以右手拇指、食指夹住一黑发。 “要拔了。”惠果拉回手指,从顺宗头上拔下一头发。 他以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这⽑发,往后退了几步。 接着,惠果走到紫檀木桌前,将放在桌上的那只⽟制凤凰挪开。 他将左手伸进怀里,取出一尊可搁在手掌上的佛像。那是一尊⻩金打造的小佛像。 开屏的孔雀上,安座一尊明王。 原来是佛教尊神孔雀明王像。 “看不清楚。朕也想看一看。”顺宗在寝台上说。 王叔文和李忠言闻言,两人合力将紫檀木桌搬到寝台边,方便顺宗观看。 因李忠言将凤凰像撤下,桌上仅剩下⻩澄澄的孔雀明王独坐着。 擦拭净亮的桌面上,映照出⻩金⾊的明王尊像。 “此佛像搁在我每⽇诵经的房內。在我之前,是不空师⽗诵经——”惠果以手示意⻩金打造的佛像,如此说明:“这尊佛像是不空阿阁梨自天竺带回来的。”“用佛像做什么?”“先把皇上的头发,搁在佛像前,然后开始诵念孔雀明王真言。”“喔…”“如果皇上没被施咒,头发就不会起变化。”“如果被施咒了呢?”“⽑发会移动。”“移动?”“是的。如果⽑发受到恶念或诅咒的影响,便会因为想远离佛像而移动。”“当真?”“确然。不过,由于⽑发极为细微,所以当我开始诵念真言时,任何人都请不要动。人一动,会扰房內空气,使这⽑发移动。 为了避免混淆,请大家都不要动。同样地,也请不要热心探看桌面,或大力呼昅。这事得先和大家说明⽩。”“明⽩了。”顺宗一本正经地点头。 孔雀明王原是天竺——印度本地的神祗。 孔雀这种鸟类,能吃毒蛇、毒虫,乃以这种能力的象征而被崇拜。 因此,孔雀明王是以具有驱逐象征恶鬼、恶魔的毒蛇及毒虫的能力,而被引⼊佛教,成为尊神之一。 “那么——”惠果将手中头发,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 双手结了个象征孔雀明王的手印之后,便开始低声缓诵孔雀明王真言。 惠果念的是孔雀明王咒。 谟曩悉。谟曩悉。摩诃谟曩悉。阿多拔他。阿伽多拔他。摩怯他。努摩伽怩。 摩怯娑怩…正当诵念真言时——“喔…”出声的是王叔文。 “看哪。”搁在紫檀木桌上的头发动了。 ⽑发动扭⾝子般细微地震动了一下。那动作,似乎要远离⻩金孔雀明王像一般。 并非因人的气息或风的吹拂而动。 虽然极其微弱,却的确像是出于自我意志般地震动了。 崦。摩庚·迦兰帝。娑·贺。 随着惠果持续诵念真言,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发震动愈来愈大。像一条细长小蛇远离火焰般,在紫檀木桌上扭摆,明显地蜿蜒爬行。 “唔——”诵念真言中,见到这景象的惠果也脫口而说:“没想到如此严重——”他大概也没料到⽑发的反应如此烈。 肯定是极強大的咒力在作崇。 让顺宗看到这一幕,惠果瞬间闪现后悔的表情,随即又继续诵念真言。 这时,⽑发有如在铁板上烘烤,在桌面上动起来。 正在观看之时,更令人更惊悚的景象,再度映⼊众人眼帘。 本逃离的⽑发,像是突然改变意志,想要挑衅金⾝孔雀明王,开始朝佛像近。 宛如毒蛇扬起镰刀形的头部,⽑发在桌面蛇行,还绕金⾝孔雀明王,用力紧勒。 “啊?!”王叔文吓得手脚瘫软。脸上露出深度的恐惧。 此时——绕在金⾝孔雀明王像的⽑发,突然发出噗哧声响,冒出蓝⾊火焰燃烧了起来。 不过是刹那之间的事情。 ⽑发一下子燃烧净尽,化成一缕⽩烟。 众人张口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没想到…”惠果也只能如此喃喃自语。 顺宗皇帝则瞪大眼睛,牙齿直打哆嗦,全⾝颤动。 “我,我…”顺宗说:“我将会怎样呢?”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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