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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灵异小说 >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作者:梦枕貘 | 书号:44030 时间:2017/11/19 字数:38437 |
上一章 第三十二章 高力士 下一章 ( → ) | |
【一】⾼力士给晁衡的信。 晁衡大人,不知您⾝体康泰否?⾼力士我已经七十九岁了。 此刻,我正在朗州写这封信。 从黔中返回长安途中,我在此地病倒了。如今全⾝几乎动弹不得。 混⾝关节疼痛,头部仿佛重锤敲打。心跳急促,出的全是热气。 自今上登基、皇上退位为太上皇以来,我诸事不顺,又遭今上宠信李辅国谋害,一年前被流放到黔中。往昔我对他人所做的一切,终于也落到自己⾝上了,本想就此认命终老,人在异地,我却无时无刻不思念起京城里的⽇子。(译注:此处以下因叙事时空变化,分别以“皇上”、“太上皇”、“玄宗皇帝”、“玄宗太上皇”代表唐玄宗。而以“今上”代表继位的唐肃宗。)与玄宗太上皇共度的朝夕——由于安禄山之而一起走避蜀地,那是何时的事啊?天宝十五年,说来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如今回想,却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往事了。 想起马嵬驿那场改变我们一生命运的叛,对今时的我而言,也变得难以忘怀了。 晁衡大人。 我会写这样的信给您,实在是因为到了今天,能说这种事的对象只剩下您一人了。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想去到您面前,好好地絮叨一些垂死老人的话,只是,多病之⾝力有未逮啊。 哎——真的,真的岁月匆匆,过去太久了。 这段岁月,我与太上皇一起度过。 此前长达一年半的⽇子无法与太上皇相见,这还是第一次。迄今的每一⽇夜,您可知道我是如何思念太上皇而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啊。 回首前尘,最先向太上皇禀告贵妃之事的人,可不就是我吗。 就连最后将贵妃——哎,如今回想,或许当中还有我的嫉妒心在作祟。我大概一直都嫉妒着贵妃吧。 如今我能这样向您表明心迹,无非因为许多事情已成为过往云烟。 呜呼,太上皇也已不在人世了。 仅仅三天之前,我方才得知太上皇死讯。 是一名自长安来的流人告诉我的。(译注:流人指因犯罪而被流放之人。)得知死讯时,我气力尽失而病倒此地。 此刻这样孤坐青灯案前,也非常吃力。 最后能否写完这封信,我完全无法确定,但只要气力尚存,我还会继续写下去。 我与太上皇相识,是在十来岁之时。 当时,太上皇与我风华正茂,浑⾝是劲,而他能否登上大位也尚在未定之天。 无论任何男女,也不可能像我与太上皇那般心念深系吧。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更甚于贵妃与太上皇。 这点,想必您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二】皇上登基称帝,是在我二十九岁那一年。 太极元年(七一二年)七月,睿宗皇帝决意让位太子殿下,宣告将引退为太上皇。 如此,年号也由太极改为延和。八月太子登基,成为玄宗皇帝。 时年二十八岁。 不过,即使已当上皇帝,却也不能大意。因为太平公主与宰相窦怀贞一伙仍握有莫大权力。 果然,翌年,也就是先天二年(七一三年),太平公主与亲信共议谋反。 七月四⽇,他们谋在宮里杀害皇上。不过,我们与皇上早就在等这天来临。 事前我们已接获情报,于是将计就计,在七月三⽇谋反前夕,先调派三百余名官兵攻⼊殿中,逮捕参与造反的所有主谋,并杀掉了他们。 太平公主虽然一时逃脫,隐⾝寺院,却依然为我们所寻获,最后被赐死。 此时,皇上,也就是玄宗皇帝新政时代才算真正来临。 此后发生的事,您应当知之甚详。 因为四年之后,晁衡大人您已来到长安,皇上如何治理朝政,您都亲眼看到了吧。 不过,还有几件事情您并不明了。 今晚就是想告诉您这些事,才点起烛火,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三】武惠妃亡故时,是在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十二月,皇上正值五十三岁。 皇上如何怜爱武惠妃,您也有所了解。因此,皇上的哀伤逾恒,尽管后宮佳丽无数,也难以抚平皇上的哀痛。 某⽇,皇上开口对我说:“什么女^都好,这世上真有可以填补我內心空虚的女人吗一”这是真心话吗?即使是真心话,当时也掺杂几许戏言吧。 时间一到,再多哀伤也将会痊愈,我和皇上都深谙此理。即使是真心话,如果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皇上大概也不致脫口说出那番话了。 “若有那样的女人,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有人能带到我面前吗?我会任其所需地给予奖赏——”在场闻言的臣子莫不当真,开始四处寻找可以慰抚天子的女人。 每天不知有多少女人的话题传人皇上耳里,或是直接带了觅着的女人晋见,甚至让她与皇上共度舂宵。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开始隍惶不安了。 万一有谁带来的女人,得到皇上宠爱,甚至生下皇子——那么,找到那女人者,自将因此而飞⻩腾达。至于我,迟早也会被人从皇上⾝边赶下台吧。 对其他人而言,发迹的机会,就在眼前。 若反对此事,我将因此得罪皇上。 但假如世上真有可以慰抚皇上的女人,那么,我⾼力士就必须找到她,并且将她带来皇上面前。 于是,我也全力以赴,开始在国內四处寻觅了。 “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现在想起来,这句话正是以后所有事情的开端。假如没有这句话,我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就着微弱烛火,写这样的信给您了。 不过,相反地,也正因为有了这句话,我才会与大唐王朝的秘密有所牵连,度过奇特的一生,因此也难说是好是坏。 追忆往事时,人们往往会悔恨莫及,想着彼时如果这样或如果那样,乃至咬牙切齿。对当时如此这般,充満无尽悔恨,或因此咬牙切齿,此诚人情之常。然而,关于此事,在至今为止的生涯之中,我更是作如此之想。 如果玄宗没有脫口说出那句话。 如果那男人没出现在我眼前。 如果玄宗未曾对那女人如此倾心。 如果、如果、如果…这种种如果,迄今不为人知地不知在我脑海中浮现过多少回了。 可是,当时如果那样做的那个时刻,与我还活着书写这封信的此时此刻,二者诚然不可相提并论。 毕竟,消逝的时间,再也无法重拾了。 那男人出现在我眼前,说出那些该受诅咒的话,是开元二十六年的五月中旬过后。 当时我独自一人,正站在自宅庭院沉思着。 心里所想,当然就是皇上下令寻找女人的事。 眼前,虽然已过目了不少女人,却没有任何一个让皇上看得上眼。 “哎,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武惠妃——”经常如此叹息的皇上⾝影,我不知看过多少回了。 因为近⾝随侍皇上,他的心情,我能够深刻体会。 我知道,没有任何女人可以慰抚当时的皇上。 如果武惠妃还在世,皇上或许也会移情别恋,可是武惠妃已经不在人世,她只能活在皇上內心深处。这样的人,岂是活生生的女人所能取代的。 偶尔,也会有让皇上心动的女人出现,且与他共度舂宵。然而,舂风一度过后,皇上的心便离她而去。 况且——来到玄宗面前的女人,多半与武惠妃神似。有时,甚至还出现与武惠妃一模一样的女人,然而,即使再怎么神似,那人也绝不是武惠妃。 不仅容貌,连声音、动作、呼昅方式、眼神——就算全都近似,终究还是与武惠妃有异。且由于外貌神似,更容易显露出她们的差异。 太过神似,反而坏事。 关于这点,我深深理解。不过,到底哪个女人好呢?我也只能袖手旁观。 太像不行。 不像也不行。 真是叫人难为。 至此为止,我还不曾带人去面见皇上。虽然我也派人寻找,或是见过找到的女人,但我不以为她们能得皇上心。既然如此,我当然不能安排晋见了。 在不能亲自出马寻找的情况下,我內心一直忐忑不安,深恐万一有人所带来的女人,受到皇上喜爱。 那天夜晚。 时当月圆之际,月光洒落当时盛开的牡丹花上,真是个美丽的夜晚。 那年,不同于往昔,吾宅庭院牡丹花开放甚早,比长安其他宅邸庭院都更早。 那时——“⾼力士大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可是.那声音很小、很微弱,若非再度听见,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怪哉——如此作想时,又再度响起相同声音:“⾼力士大人——”这次听得更清楚,且就是在很近的地方。 “这里、这里——”那声音呼唤着我。 “花上面。太小了,看不见吗——”被这么一说,我定睛察看眼前盛开的牡丹花,果真有人影在那里。 是一株⽩牡丹。 月光辉映下的重重牡丹花瓣当中,坐着一名男子。 只有成人手指大小。 那名小不点男子,坐在月光下看似蓝⾊的一片⽩牡丹花瓣上,正仰望着我。 因为实在太小了,很难看得真确,不过,那男子看来应该已年过半百,约莫接近六十。一⾝道士打扮,相貌与其说是人唐,不如说更像胡人,有着略为⾼耸的鼻子。 “这——”我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别惊慌。”那男子如此说道:“如何,⾼力士大人,找到女人了吗?”说毕,男子抿嘴笑着。 “还没找到。”我不自觉地响应了。 “我也这样想。”男子点点头,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是什么狐仙、妖怪——”我问。 “是人。”男子答道。 “为何知道我在寻找女人?”我说。 呵。 呵。 呵。 男子发出笑声,答道:“不光是你,所有人都在寻找,不是吗?我知道这事。 皇帝想找女人,对吗?”“话虽如此,可是——”“还没找到吧?”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知有多少人带来女人,可是皇上都没看上眼,对吧?”诚如男子所言。我点头说:“你说的没错。”且望着那男子又喃喃自语道:“皇上喜的女人,并不存在这世上。”结果——“没这回事!”男人说道。 “你是说有吗?”“有!”“你为何知道?”我问道“你若认识某位女人也罢,不过,你怎会知道皇上喜她?”“因为知道,所以知道。”“什么?”“这跟讲道理不同。”“——”“并非像道理那样可以说明。看了就知道。看一眼就知道了。世上偶尔有这种女人。而且,我知知道那女人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谁?那女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要我告诉你吗?”男人答道。 “告诉我!”“不要。”“不要?”“嗯。”“既然如此,你为何来此,是想戏弄我吗?”“不是。”“为何不告诉我?”“我告诉你,你也要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什么东西?”“现在不能说。”“什么?”“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明天?”“嗯。”“用什么方法?”“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就是这个女人。”“当真?”“我不骗你。”“你见到那女人,并且看上眼的话,到时我再告诉你我要的东西。如果你没看上眼——”“如果看不上眼?”“或者我还可把这话带到袁思艺那里。”“什么?!”叫作袁思艺的这个人,不久前⼊宮随侍,是个深思虑、善于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将来有人⾜以与我并驾齐驱,我老早就想过,可能就是这个袁思艺吧。 那句话,让我当下理解眼前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对于“寻找女人”的意义,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图谋某事。 “明⽩了。”我响应道:“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见面吧。”“那我走了!”说完话,男子从花瓣上站起来,开始动。 他竟然翻开花瓣,将头从翻开的空隙钻进去。 男子的⾝体钻进牡丹花去了。 “幻术吗?”在我喃喃自语的当儿,男子从头到都已钻进花瓣里去了。 “尊姓大名?”被我一问,男子从花瓣间冒出头,低语道:“⻩鹤——”【四】就这样,男子全然消失于牡丹花之中。 之后,我用手抚触花朵,翻开花瓣仔细寻觅,却已不见男子踪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松开,沉重美丽的花朵,依然无声地在月光下盛开。 方才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倘若被幻术摆布,我又是在何时陷⼊幻术,于何时醒来的呢?不,或许我并未从幻术中醒来,或许我还在当时的梦境之中。不、不,别说施行法术了,人的一生,说来就像一场梦。今夕开花结果,明朝又如露⽔般无影无踪。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啊!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将消逝。所以我才点亮烛火,着模糊的双眼,颤抖的指尖紧握笔管,向您诉说昔⽇之事。 让我恍然大悟名为⻩鹤的男子所言的确无误,一如他所说,是隔天所发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时分吧。 我在宅邸里为进宮作准备。 一名仆人走来,向我禀告:“来人自称是寿王李瑁随从,希望求见⾼力士大人。”“为了什么事?”我问。 “寿王府的女官杨⽟环,乘坐马车经过附近,车轭突然折断一,修理期间,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仆人如此说道。 “奇怪——”当时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论寿王,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马车恰巧路过这里?寿王本人乘坐马车还可理解,这名女官为何要出门?总之,当时寿王处境甚为艰难,对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应该知晓寿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专擅宠爱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与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后来的寿王。 皇上异常疼爱寿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头一个就是赵丽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来是杨氏所生的李玛。 皇甫德仪氏所生的李瑶。 刘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虽然册封他们为皇子,但随着武惠妃陪侍⾝边,生下李瑁之后,皇上对于其他儿子的关爱,已⽇渐转移到李瑁⾝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对此忐忑不安。 三人虽说是同⽗异⺟兄弟,他们却深知自己⺟亲正独守空闺,満腹哀怨。此外,他们也不如从前,可以获得皇上关爱,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宮內碰面时,往往会议论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过,三人宣怈不満时,却遭他人听窃,且告到武惠妃处。 武惠妃立刻奔见皇上,一面流泪一面告状。 “皇子们群聚一起,想要杀害我们⺟子。”一向J冷爱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见几位宰相,当面议决:“朕要废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皇太子。”当时位居宰相之首的张九龄,对此表示反对意见。 “尚未查清真相前,仅听一方说法,就轻易更动天下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当?还是应该先彻查真假吧?”立论正确,对此皇上也无从反驳。 不过,因此而心生不悦的玄宗,当下便退出议决现场了。 当时,宰相们意见不一,引发多方论战,忝居末席的礼部尚书李林甫也侧⾝其间。由于李林甫与武惠妃好,据说,他曾禀告武惠妃此事,并且给皇上出主意:“此事并非政事。若是宮內之事,无需与人商讨,尽可随心所。”皇上当时并未采纳李林甫的意见,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贬黜张九龄的宰相职务;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废除皇太子,另立皇长子忠王李屿为太子。 而三位皇子后来也全部遭到杀害了。 这位李玛,也就是后来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杀后,若要册立寿王为太子,等于漠视皇长子李玛,朝廷可能又将掀起一场纷争。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杀害,武惠妃⺟子安危暂时无虞,何不立李玛为太子以稳定政局。我当时如此上奏玄宗,也获得采纳。 换句话说,因为我的缘故,寿王才当不成皇太子,寿王对此也十分清楚。 虽然寿王并未表现出来,但他內心想必对我不怀善意,⾝为寿王府女官,也应当明了主人这番心思才对。 纵然车轭折断难行,备感困窘,不过,贸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违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这件事。 然而,再仔细一想,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来到我处打招呼也说不定。 马车明明就坏在我的门前,却还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摆明不给我面子吗?无论当事人內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驻宮廷的人而言,随侍皇上⾝边的人是万万不能让他丢脸的。 再进一步设想,自从武惠妃亡故以来,玄宗对寿王的疼爱已愈来愈淡薄,也正是这种时候,若对方认为刻意让我丢脸乃不智之举,从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话,那也就说得通了。 “拜谒什么的倒不用了,快请进来休息,同时备妥新马车待用。”我如此代仆人。 然后,那名女官被引⼊宅邸,看见她被侍从围绕的⾝影,当下我的魂魄全被夺走了。 啊——初见她的情景,该如何形容呢?惊吓吗?不,那感觉早已超越惊吓了。 或者可以说,那种感觉犹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进自己的⾝体之中——所谓惊吓,应该是察觉利刃将要剌伤⾁体前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感觉。 在毫无察觉、意识之时,却被利刃刺穿⾁体,彼时惟一的感觉只是疼痛。那种疼痛,连惊吓、恐怖都来不及——初次见到她时,我的感受就是如此。这世上是否有所谓的纯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当时我所见所感,却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连惊吓都来不及。 她在侍从簇拥下,徐徐走进来时,当时她⾝上的装扮——不,她本⾝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我的內心里面了。 或者该说,被美所侵袭了!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击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仿佛突然被灯火照得通明。她看起来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这边走来。我只能出神地凝望着那个⾝影。 她的肌肤宛如琢⽟艘滑润,⽩皙且有几分丰腴的脸蛋,仿佛触手即溶的醍醐(啂酪)。 鬓发腻理,举止闲冶。 世间无可取代之物,正缓缓朝我走来。 我毫无心理准备且心神尽失地站在世人难以触及的稀珍之前。 甫一见面,我便已成为她的俘虏,魂失魄离。 “在下杨⽟环。”那声音仿佛大小珠⽟纷纷自琴弦落下。 “虽然冒昧请求,还能得到您的首肯,不胜感之至。”她——杨⽟环对我说道,距此不远有一个道观,通常每月拜访一次,今天正是这个⽇子,但是,途中车轭折断,不得不到府上叨扰求助。 “⾼力士大人宅邸就在附近,真是莫大的帮助。”鲜夺目的⾊彩随同她的话语,从她的边纷纷流怈出来。 连那馥郁的气息,也仿佛隐约上了某种颜⾊一般。 “请您安心歇息吧!”说到这里,我终于想起昨晚那男人⻩鹤所说过的话。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就是这个女人。”在此之前,我已经把昨晚的事忘得一⼲二净。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那男人说的,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五】本来已准备回宮的我,又拖延了一天,当晚继续停留在宅邸里。 回到自己房里,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天所遇见的寿王府女官——杨⽟环。 即使杨⽟环已归去,她那国⾊天香,明丽光,仿佛却还残存在宅邸空气之中。 世间真有这等事?哎——错不了的。 如果我引见这女人,皇上一眼就会看上她。要是她也不行的话,那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让皇上心动了。 可是,哎,可是——这事该如何办呢?尽管这女人是皇上与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府中的女官,可是,事实上她却是一名妃子。 ⽗皇喜上了儿子的妃子——我深知,皇上是如何地宠爱寿王。 但皇上怎么能从李瑁那里夺走杨⽟环呢?就为政之道而言,又该如何将吾儿妾变成吾人妾呢?即使熄灭灯火、躺在铺上,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杨⽟环明丽的⾝影,并且因为担心寿王与皇上的事而久久无法⼊眠。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黑暗中,我双眼明睁、闷闷难眠。 如果我不将杨⽟环的事禀告玄宗——⻩鹤那男人,一定会到别人那里,说出曾经告诉过我的这件事。 被告知的人,就像⻩鹤所说,或许就是袁思艺这个人——我在上数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突然——“睡不着吗…”耳边响起低沉的男人嗓音。正是耳的⻩鹤声音。 在黑暗中,我自上起⾝。 环视四周,却杳无人影。 “这样就可以了,你就这样听着——”又传来⻩鹤说话的声音。 我朝发声方向定睛凝视。 房里某个角落,盘踞着一团仿佛比黑暗还更浓厚的黑暗。 那是⻩鹤,抑或只是黑暗而已,我看不出来。 不过,⻩鹤像妖物一般,悄悄潜伏进⼊黑暗中的某处,则是不容置疑的。 “怎样…”⻩鹤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到了吗?”声音说。 “看到什么?”我一反问,随即传来仿佛泥⽔煮沸般的低沉笑声。 “明知故问,就是女人啊。”“女人?”“女人⽩天应该来过了吧。”“⽩天来的是寿王的女官——”“杨⽟环。”⻩鹤代我说出了这个名字。 “若是杨⽟环,⽩天确曾因为车轭折断来到敝宅——”“来过了吧。”“来过了。”我回答。 “就是那个女人…”“——”“那是我做的。”“做什么?”“我先破坏她所乘坐的马车,让车轭在这附近折断——”“原来是你…”“如何?”“——”“就像我说的吧。你见到她时,马上明⽩我说过的话了。”“到底是什么事?”“你要是想装蒜,我就去找别人。”⻩鹤直截了当地说道。 “慢、慢着——”我不噤叫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如此一来,只好老实招认。 “诚如你所言。”我说道。 “喔。”“万万没想到,世上竞有像她那样的美人。”“是吧。”⻩鹤的声音,混杂着几许悦愉。 “如果是她,皇上一定看得上眼。”“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她就是那种女人。”“正是如此。”“如果告诉别人这件事,你会很为难吧?”“嗯。”“我也不想那样做。正因为我看中你,所以才设计让那女人不得不到你这里来。”“为何是我——”“你是说,为何选上你?”“是的。”“因为你很聪明。”“聪明?”“没错。因为你绝不会因一时感情用事,而做出损害自己的事。”“或许也有这一部分吧。”“所以才挑上你啊。会感情用事的人,我猜测不出他到底何时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种人无法信赖。基于利益而行动者,才可信赖。”“对此,我应该感到⾼兴吗?”“喔,该⾼兴。你可是被我⻩鹤所信赖的男子。”“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是吗?”“你要的是什么呢?”“呵呵。”“钱吗?”“这个嘛——”“还是想到宮里当官呢?”我一说出口,⻩鹤乐得哈哈大笑。 “说出你的要求吧。”“要求吗?”“你所说的女人我已见过了,也知道她的出⾝。往后我尽可漠视你,自己行动。”“想这样做的话,就去做吧。”“什么?!”“那么做,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不提要求,你会觉得不安吗?”“——"“如果说我想要钱,你就心安了吗?如果说想出人头地,你就算了解我了吗?”“——"“无所谓,说出来好了。你不必跟皇帝禀告是从⻩鹤那里打听来的。 今天发生的事,说是偶遇的姑娘就行了。”“可以那样做?”“可以。”话一说完,⻩鹤不知觉得哪里奇怪,低沉的嗓音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哪里不对吗?”“你一定会对皇帝提那女人的事。因为你不得不说。不说的话,你不知道别人何时会知道那女人的事。至于我会不会告诉其他人,对你来说,其实已无关紧要。 你将会因为內心不安,而将那女人的事禀告皇帝。”确实,⻩鹤说的一点也没错。 既然知道了——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个美人,站在我这种立场的人,必定要比任何人更早一步禀告皇上。 这是宮廷生存之道。 “你能否告诉我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她——杨⽟环可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就是你的事。自称⻩鹤的人此刻正与我见面,并且说了这么一番话的事。”“唔。”“杨⽟环晓得你的事吗?”“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什么?”“你希望我回答晓得吗?如果说其实我是受杨⽟环之托才做这件事的,那你会觉得心安吗?”“——”“如果说我是杨⽟环的亲人,你叁更放心吗?”“到底怎样?”“到底是怎样呢?”“什么?”“有件事我先说。早晚你会需要最我的,到时候我还会出现——”“需要你?”“没错。到时候,我会再度出现在临前。你最好记得我现在讲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在此之前,我会隐匿起来。”“什么?!”我出声呼唤,却得不到响应。 “等等!”我在黑暗中开口。不过,并没有正何回音。 “喂。”我继续出声呼唤,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浓浓的黑暗包围着我。 【六】虽然如此,大约又拖过一个月,我才向皇上禀告杨⽟环的事。 我说出寿王的女官——妃子的姓名,是为了避免得罪皇上。 不过,最后决定向皇上禀告杨三环的事,诚如⻩鹤昕说,是源自于我的不安作祟。 万一有谁说出杨⽟环的事,皇上也看见她、喜上她,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问题。 于是,我趁着皇上心情正好之时,若无其事地说出寿王妃杨⽟环的名字。 首先,我直截了当说出为何一直隐瞒皇上的理由。 “此人其实一直就在皇上亲人⾝边,到今⽇才说出来,是害怕会让皇上的生活掀起不必要的风波,如此反而不好了。”经我这么一说,皇上反而显得兴味十⾜。 “如果所说的事无法讨您心,任何责备,臣都甘心接受,但臣又深恐若不说出此事,将会错过慰抚皇上的机会,臣将终⾝遗憾,所以才决定说出来。”“是谁啊?”皇上如此问我。 “是寿王李瑁的女官杨⽟环。”“什么,寿王的女官?”“虽说是女官,其实已是寿王的妃子了。之前没敢说出来,就为了这个理由。”“原来如此。”皇上似乎也颇能理解我的犹豫。 至于⻩鹤的事,我就隐而不宣,只说出杨⽟环因车轭损坏而到我处歇息之事。 “是吗?”皇上似乎感到兴趣,往前探出⾝子。 “那大概很漂亮吧?”接着又说:“既然你忍了一个月没说,最后却还是说出她的名字,可见应该是个大美人吧——”“是的。”“而且你明知她是寿王妃,还告诉朕关于她的事。她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姑娘吧。”皇上真是看透我的心思了。 “好,那就见见吧。”玄宗这样说道:“让我来见见你所说的那个杨⽟环吧。”就这样,那年夏天在骊山华清宮,皇上与杨⽟环两人相见了。 【七】每年一到夏天,玄宗前往骊山华清宮避暑,已成为惯例。 当时我打算要召唤寿王也到华清宮,让他带着杨⽟环同行向皇上请安。 幸运的是,几天前杨⽟环才到我府上歇脚,寿王事后曾派人送礼致谢。 因此,我便准备了以下的信笺,寄给寿王:辱蒙赐赠,诚惶诚恐。此事概经禀报圣上,皇命回赠薄礼,务请殿下携同杨⽟环来此,无任感企。 所以提及皇上,无非想暗示寿王,如此做也是皇上意愿。 关于此点,我其实也十分痛心。 寿王是个聪明人“携同杨⽟环来此”意味着什么,他大概也隐隐察觉出来了吧。 长久以来,皇上便在寻找替代武惠妃的人,寿王知之甚明。在此时候,自己与杨⽟环一同被点名⼊宮,到底怎么回事,他当然心知肚明。 不过,如果这是皇上的意愿,那就不能不从了。 到了最后,即使皇上看上了杨⽟环,并决意纳为妃子,他也无法违逆。因为违逆皇上,即意味将被赐死。 果不其然,夏天的某⽇,寿王伴同杨⽟环前来华清宮。 当时,皇上一眼便看上杨⽟环的情景,如同大家所知,我就不再赘述了。 杨⽟环的绝世美,全然魅惑住了皇上,待其归去之后,皇上每吐出一口气,总会喃喃念着她的名字。 该⽇过后的第二天,皇上传唤我到御前,深深叹了一口气,向我说:“有何办法吗?”“何事呢?”皇上说的是什么事,我当然一清二楚,但从我的口中说出,犹然多所忌惮,因此我也只能如此作答了。 “杨⽟环之事。”“是的。”“真如你所说那般美。比你所说的还要更美——”皇上的声调有些苦闷,却又有种难以抑制的奋兴。 “朕彻夜未眠,脑海全是杨⽟环之事。”“皇上看中意了?”“嗯。”皇上深深点了点头,并说出这样的话:“朕想拥为己有,不过…”说完话后,皇上目光望向半空中:“她是寿王的妃子啊…”“是。”“到底有何方法,可以拥有那女人…”皇上苦闷地摇动⾝体,这样问道。 【八】真是万分困扰。 皇上如此心仪杨⽟环,几乎天天叨念着她。 早晨起⾝,喃喃着她的名字,睡觉时,即使梦话也都是她。 “怎么办才好?”每次见着我,皇上总是这样说。 怎么做,才能将杨⽟环接到皇上那里呢?关于这点,我也头痛不已。 那年,皇上五十四岁,杨⽟环二十岁——年纪相差三十四岁。 不过,年岁的差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问题在于杨⽟环是寿王妃子。⽗皇抢夺儿臣的妃子并纳为己有,对于这样的事,皇上也深感苦恼。 如果只是拥有杨⽟环,那并没有问题。 无论何时,皇上都可这么做。 只要他对寿王这样说——把你的妃子杨⽟环给我,就可以了。 如果寿王拒绝,那就是死路一条。 寿王、杨⽟环要么两人都接受,要么就是以死相拒,答案只能二选一。 可是——这件事不能如此露骨地进行。 这么做,不仅有伤皇上名声,且后世不知将要如何品评。 皇上做了这样的事,将会动摇政事本。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真要坦承当时心境,与其说我是深切感受到寿王和杨⽟环的痛楚,还不如说自己想的是要如何将杨⽟环送⼊皇上的怀抱。 事情大概发生在皇上自华清宮返回长安城十天后吧。 我正在自家宅邸上就寝。 略见秋意的凉风时或吹⼊房里,我将被褥拉到前,闭目仰卧着。 因挂心杨⽟环之事,令我在朦胧浅眠之际,旋即又醒了过来,如此的情形不停反复着。 被褥可真够沉重的,正感呼昅困难之时,却感觉自己⾝体正仿佛逐渐下沉到某个地底。 突然——“喂…”不知从哪里传来声响。 “喂…”细小而嘶哑的声音。某个悉的声音。 那声音——察觉之后,我睁开了双眼。 ⻩鹤的脸孔突然映⼊眼帘。 他的脸孔就在我的脸孔正上方,直直俯视着我。 “啊!”我不噤大叫出声。 ⻩鹤就在我部上方的半空中,毫无支撑地端坐着,并伸出他那鹤鸟一般的细颈,俯⾝注视着我。 看我醒来,⻩鹤得意地笑着:“如何?”他心情愉快地低声说道:“碰到困扰了吧。”一副事不⼲己的模样。 “困扰?”我在下面说道。 “喔,难道你不觉得困扰?”⻩鹤再次微笑。 “什么意思?”“杨⽟环的事。”“——”被他猜中了。一时之间,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说的没错吧。”⻩鹤得意地说道:“所以,我才来了。”“什么?”“我说过了。迟早你会碰到需要我的时候。我也说过,到时候我会再来的——”确实,我还记得那句话。 “该如何让寿王妃子转为玄宗妃子,你是为此而困扰吧。”“没错。”我老实地点头。 “如何,要我告诉你好法子吗?”“有吗?有好法子吗?”“有!”“什么法子呢?”’“其实,你早该察觉到了的。”“察觉什么?”“不是已经告诉过你。杨⽟环那天打算去哪里——”“去哪里?”“道观。”道观,也就是道教的寺庙。 “这又怎么了?”“你还不明⽩吗?”“什么?”对于⻩鹤想说什么,我一无所知,瞧见我莫名其妙的神情,⻩鹤大笑一阵之后,继续说道:“让杨⽟环变成道士。”“变成道士?”“哎呀,说到这里你还不明⽩吗?⾝为皇帝智囊的⾼力±大人,头脑难道变迟钝了吗?”话说到此,⻩鹤到底在想些什么,我也终于明⽩了。 一旦明⽩,我才发现,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首先,让杨⽟环出家变成女道士。也就是说,让杨⽟环出家,让她与寿王分手。 之后,在适当的地方建造道观,将她迁移到那里。 皇上再以道士⾝份往返于那道观,问题就解决了。 然后,过了一年、两年,待时间流逝之后,再将杨⽟环回宮里。 这么一来,即使任何人都深知事情真相,至少表面上杨⽟环与寿王分离的理由是出家,与皇上一点关系也没有。 从杨⽟环老早便出⼊道观的这件事来看,让她出家也不算太牵強。 这真是个绝顶巧妙的法子。 这么一来,皇上的名声就不会受损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个⻩鹤也未免太厉害了。 “难道当初你找上我时,就已经设想事情会演变至此了?”“那当然了。”⻩鹤嘴角浮出令人⽑骨悚然的笑意,说:“改天我还会再来的…”刚听到他这般自言自语时,他却已突然自半空中消失⾝影了。 【九】晁衡大人。 我就是这样与杨⽟环、⻩鹤相遇的。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十⽇),在华清池温泉宮,皇上接杨⽟环到来。 皇上原本就深爱神仙道,并且尊崇老子为道家之祖。 温泉宮也设有道观,命名为太真宮,我们先将杨⽟环进此道观。 杨⽟环被赐名太真,以女道士⾝份来到此地自不待言。而且不是出自皇上命令,是杨⽟环个人的决定,这些都与⻩鹤所预想的情节一样。 一切都像⻩鹤所说那般进行着,结果,一如他所预料,皇上将杨⽟环抢到手了。 然后,那个宛如恶魔的⻩鹤,也与杨⽟环一起进⼊宮廷了。 晁衡大人。 那些传言,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可是,当时我尚未真切了解⻩鹤此人是如何恐怖。 当我察觉⻩鹤之恐怖时,此人却已潜伏宮廷深处了。 这个⻩鹤比我当初所想象的,还要更加恐怖。 之前,我曾数度想要将这号人物驱逐出宮。 但到了后来,逐出⻩鹤一事,我也束手无策。 安禄山之,其实也可说是⻩鹤的策谋。 关于此事,容后详述,我先向您吐露一件重大事实。 现在若不将此事记载下来,或许写信中途,我可能就要告别人世了。 谁都不晓得冥府使者,何时会来带走我病痛的魂魄?如此点灯提笔写信之时,我的气脉紊,双眼蒙。甚至握笔的指尖也已失去气力,数度伏首案头。 晁衡大人。 安禄山之时,我们曾一起逃出长安,走避蜀地。 当时陈玄礼在马嵬驿率兵叛变之事,您大概还记得吧。 当时的情景,我始终难以忘怀。 即使现在写信给您时,脑海里也都还会浮现当时情景。 皇上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庞。 您显露疲态的脸孔。 杨国忠被举刺在长矛之上的头颅。 以及,杨⽟环当时依然明动人、不失其美的容貌。 陈玄礼提出条件,要取贵妃命。 他说,若能杀了贵妃,他将出面平息叛变,且保护皇上逃到蜀地。 皇上显然也束手无策,正当众人在思忖除了杀死贵妃,是否还有其他法子可想时…“有个好法子!”说出这句话的人,正是⻩鹤。 那可真是出⼊意料的法子啊!⻩鹤的法子,是在贵妃⾝上扎针,让她看来宛如死亡一般。 关于此事,您也被牵连进去了,应该很清楚吧。 让贵妃处于假死状态,待陈玄礼确认后,再将她埋进石棺——其实贵妃并非死亡了,只要挖棺后拔针,她就可以复活过来,⻩鹤如此说道。 待动平息之后,再寻觅时机,让贵妃苏醒过来,然后远走⽇本国。 到时候负责带贵妃远走⽇本国的人,正是晁衡大人您啊。 ⻩鹤于是对贵妃施用秘法。我们将贵妃埋在马嵬驿后,继续逃往蜀地。 不久,叛平息,我们再度返回长安。 又不久,皇上决意将贵妃挖出来。 把贵妃墓地移往华清官所在——这是挖出贵妃时所用的借口。 可是,如此这般挖掘出石棺之后,我们却发现贵妃早已在石棺中醒转过来了。 而且,埋葬在地底狭窄石棺里醒了过来的贵妃,早已不是昔⽇的贵妃。她已发疯多时了。 您应该还记得,棺盖內面残留着手指挠抓过的可怕⾎迹。 我们一同将贵妃移往华清宮所在地,并在那里商量。 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鹤说了一句话。 “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他说,似乎有人将贵妃⾝上的扎针放松了——此时,青龙寺不空和尚也来到这里。 不空和尚说,想和彼时已退位成太上皇的皇上单独谈话。 于是如您所知,我们全都走出屋外,留下太上皇和不空在那里。 话说完。“一切都完了——”玄宗如此喊道:“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彼时,⻩鹤也⾼声惊叫了起来:“贵妃不见了!⽩龙跟丹龙也不见了。三人全都失踪了!”这件事是真的。 不空与太上皇说话时,贵妃、⽩龙、丹龙三人从华清宮消失了。 “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 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太上皇那时流着泪如此说道。 然后不久,像是要追赶已消失的三人的踪迹,⻩鹤也从宮里消失,不知去向。 且说——晁衡大人。 这里还有几件事必须告诉您。 那是关于当时⻩鹤尸解法为何失灵的事。 另一件则是,为何当时不空和尚会来到华清宮。 先说不空的事吧。当时找不空到华清宮的人,其实是我。 所以…唉,所以…在贵妃扎针上动手脚的人到底是谁?让我告诉您吧。 在马嵬驿那时,是我背着大家微微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的。 就是我⾼力士动的手脚。 唉——我做了多么可怕的事啊!虽然这么做是万不得已,可是,引见贵妃给皇上的人是我啊。 虽然是受⻩鹤怂恿,但毕竟做出了那样的事。⻩鹤告诉我贵妃的事时,我也可以不予理会。但我并没这样做,如实禀报也不过是为了明哲保⾝。 万一贵妃由其他人引荐给皇上——那么,该人将获得飞⻩腾达的机会。 深受皇帝宠爱的妃子,其亲信将出人头地,道理就是这样。倘若有某人⾝处那种地位,我必然会深受威胁。 因此,我当然不能置之不理,任由事情发展下去。 反正谁都可能引见杨⽟环给皇上,那不如就让自己上场吧。 就此意义来说,我也是必须背负责任的其中一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事情会演变为那样,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将贵妃的事隐瞒到底。 不过,这也是事到如今,我才会这样说的。 当时应该这样做才好,应该那样做才好,人的一生当中,这种思量到底有过多少回?再怎么回想这些事,也无法弥补了。但也正因为无法弥补,所以人才这么想吧。 更坦⽩地说,即使回到当时,上天赐我重新来过的机会,我想,我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的。 在明动人的贵妃⾝边,享受宮廷无尽的荣华富贵,眺望大唐国所有的一切,那是一种无上的喜悦。 如果可以再度回味那目的盛宴:李⽩作诗、李⻳年昑唱、贵妃起舞、晁衡先生列席,我愿意一次又一次犯下同样的错误。 会一而再犯下同样错误的,才是所谓的人吧。 因为我确实目睹到了,即使普通人脫胎换骨一百次,也无法目睹到的光景啊。 而且,想到我还能活到七十岁过后的今⽇,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必须承认是一种幸福。 随侍皇帝⾝边,实际尝过大权在握、牵动政局的味道,甚至许多人也因我下令而死。 如今,面临生命尽头之时,想到还有像您这样可以写信的对象,实在也不得不说这样的人生算是差強人意了。 有不少人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就死去了。 言归正传。 为何我要放松贵妃后脑勺的扎针呢?要谈论这件事,自然就会提及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的事。 【十】不空和尚会牵连进来的关键,说来是因为我曾有事找他商量过。 所谓有事,当然指的是贵妃和⻩鹤的事。 唉——谈论这一话题之前,我还必须先坦⽩另一件事。 好几次我都曾想在这封信里写下,可是,因为欠缺说出来的勇气,才一直拖延到这里。 这件事或者不该说出来,应该让它随着我一起告别人世。不过,如今陈玄礼也已作古,倘使不将它记录下来,可能永远没人知道了。 每当想到这时代的长河时,总觉得不知有多少事情,消逝在此巨流之中。或许深蔵我心底的秘密,也同在此巨流中消逝了的许多东西一样,就此永远消逝其实也无所谓。不,或者应该说,反而比较好。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在这里写下来。 晁衡大人。 我所写的这些东西,或许寄不到您那里了。但就算这样,我还是想给您写下来。 此生尚有多少时⽇,我也不晓得。不过,我确知余命无几了。 面临生死之际,无论如何我都想写下来,用即将消失气力的手,提笔写下来。 这封信果真能送到您眼前吗?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算在这封信上写下什么东西,也有可能无法让任何人看到,从而消失无踪吧。 不过,现在的我,实在不用考虑这点。 我还是诚心祈祷能有气力继续提笔写完这封信。 话虽如此,一旦真要写时,却又不知该如何下笔了。 如果皇上还活着,我恐怕无法提笔,但皇上既然已不在人世,那我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就让我说出来吧!晁衡大人——安史之时,我们都曾随皇上走避蜀地。 彼时,马嵬驿陈玄礼带头叛变,其实,参与者不仅陈玄礼而已。 那是——其实那是由我⾼力士与陈玄礼共谋出来的。 这就是我一直对您隐瞒的事。 不,不光是您,从皇上到其他所有人,我都隐瞒到底。 知道此事的,除了我,仅有陈玄礼一人了。就连不空和尚我都没说。 那么,为何我会与陈玄礼共谋叛变呢?为何我要将贵妃的扎针放松呢?我必须说明理由。 简单来说,因为我已明⽩⻩鹤正在图谋什么?我已完全明⽩⻩鹤为何要追随贵妃一起⼊宮的理由了。 ⻩鹤图谋的事——就是毁灭大唐王朝。 如果只为了杀死皇上一人,⻩鹤老早可以如愿。这种机会多得是。 但就算皇上死了,那也只是换个皇帝而已,而非王朝的毁灭。 ⻩鹤一直图谋的,是大唐彻底的毁灭。 我究竟是在何时得知这件事的呢?要将它写出来,我已气力全无了。 今晚就此搁笔,明⽇再继续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自此之后,我已有两天不曾动笔。 我曾几次从上起⾝想要写信,却没有继续提笔的精力。 今天又这样睡过了一天,⼊夜之后才点起烛火,打算继续写下去。 比起⽩天,晚上的我似乎更有力气些。 现在总算能够不倒下去,面向书案提起笔了。 到底我写到哪里了呢?上次实在因为连笔都握不住,才上休息。 到了我这把年纪才知道,有时就算躺在上睡觉,也比清醒起⾝还要疲惫。 前些时——我似乎整晚都在做恶梦,不时发出呻昑。就像有人将我的⾝体紧紧庒制在铺之上。 我的手脚完全无法动弹,直到清晨——不,睡醒时,还感觉自己始终做着恶梦。 梦中,似乎皇上出现了,贵妃也好像出现了。 晁衡先生、李⽩、⻩鹤、安禄山、陈玄礼,以及只剩头颅的杨国忠也都出现了。 杨国忠甚至只出现一颗头颅,在我睡着了的那整个晚上,一直朝我说:“⾝体还给我!”“⾝体还给我!”并以充満怨恨的眼神紧盯着我。 让我把之前的话题继续说下去吧。 那是我们离开长安、走避蜀地之前大约十天所发生的事。 正是安禄山大军随时会攻进长安,皇宮随时可能被焚烧之际。 彼时的慌,晁衡先生应该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吧。 那时,皇上已决意要离开长安城。 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 贵妃和她的兄长杨国忠是两位知情者。 当中还要再加上⻩鹤及其两名弟子自龙、丹龙。 可是,无论知不知情,如果我军兵败、安禄山越过山头,那么,要保命别无他策,惟有逃离长安~途,这是众所皆知的。 我从心腹那里听到消息,据说陈玄礼或许真的会讨伐杨国忠。 陈玄礼是天生战将,战场上的耀武扬威,使他一路飞⻩腾达。 他与贵妃的亲人——杨国忠立场完全相反,杨国忠是因为⾝为贵妃兄长才能出⼊宮廷,大半靠着贵妃撑而出头。 陈玄礼认为,正因为皇上对杨贵妃太过着,而将朝政几乎全都给杨国忠处理,才会发生安禄山之。 我也明⽩,说不出口但与陈玄礼想法相同的人为数不少。 就此意义而言,我与杨国忠同罪。 因为再怎么说,为皇上引见杨贵妃,让杨国忠有出人头地机会的,无非就是我啊。 因此,站在侍候贵妃的立场,我也对杨国忠的飞⻩腾达尽了不少力。 为了在宮廷生存下去,守护自己的地位,我无法违逆皇上最亲宠的贵妃。再说,随侍明的贵妃,为了讨她心而做一些事情,我打从心底没有一丝不悦。与其说没有不悦,还不如说本就是为了取悦她而去做这些事。 为了博得她嫣然一笑,我不惜远从他国运来冰块为她消暑。 她可说天生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侍候贵妃,说是侍候一个人,感觉却像是在侍候偶然以人相现世的天人——天女一般。 一个国家里,或许百年才偶尔会出现一位如此的美人吧。 皇上和贵妃之间也曾数度发生争执。 甚至贵妃也曾抱着赴死决心,离开宮中而守在自己的宅邸。 碰到这种时候,也都是我为他们调停修好。 不过,玄宗愈沉于贵妃,我也愈发忧心。 因此,对陈玄礼来说,我是杨氏一族的人,而我忧心的一面,又让我像是陈玄礼这边的人。 让我继续说下去。事关⻩鹤。 如前所述,⻩鹤在宮里的⾝份,自始至终都是杨贵妃的道师。 道——指的是道教。 为化⾝为女道士的贵妃传授教义,是⻩鹤的主要任务。 但那是表面,实际上,他并未教导贵妃有关道教之事。 然而,在杨⽟环转为杨贵妃的过程之中,这却又是必经的一种形式。 每个宮殿都建造了太真堂,每逢贵妃移往其他宮殿时,⻩鹤与两名弟子也随同动⾝。 心⾎来嘲时,贵妃会进⼊太真堂,与⻩鹤讨论道教种种,有时为了解闷,也会和他说起各种闲话。 至少,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是这样。 原来⻩鹤所要求的,说到底就是这些而已,我也松了一口气。 我因此以为,⻩鹤的要求,仅是出人头地,到宮廷当官而已。 我所想的却是大错特错。 ⻩鹤要求的,是更恐怖的东西——他要的是大唐王朝的毁灭。 先前已提过,而我确知此事,则是在我们走避蜀地的前两天。 【十一】安禄山和史思明所引起的天下大,使皇上和我们一行人逃离长安,如您所知,那天是天宝十五年的六月十三⽇。 六月十目,名将哥舒翰镇守的潼关被安禄山军队攻陷,因此,我想事情是发生在六月十一⽇的晚上吧。我清楚记得那一天,是因为潼关被攻陷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难以置信的消息,让我们大吃一惊。万万想不到哥舒翰将军会战败。 想到之后我们仓皇逃离长安的过程,您应该也能深刻体会我们所受到的冲击。 当时,哥舒翰统帅大约二十万大军。虽因攻陷洛而气势人,但安禄山军队不过十五万人而已。即使拿不下安禄山头颅,众人都认为,哥舒翰必可击退敌军。 再说,潼关是天下要塞,古来就是易守难攻之地。我们一直认为,只要先将安禄山军队击退至洛,此后的事还可再行研议对策。 既然如此,为何哥舒翰还会被安禄山所打败呢?我想您也晓得原因。本该守住潼关等待敌军来袭的,没想到将军却开关直攻敌营。 宜守不宜攻——关于这点,哥舒翰将军应该十分清楚。 那为何还要出关战呢?原因出在杨国忠⾝上。 哥舒翰将军曾被再三要求出关决战。 “出战!”主张出关决战者,正是杨国忠。 杨国忠既是贵妃兄长,又是天宝十一年继李林甫之后的宰相。 杨国忠与哥舒翰不和,事实上,正是潼关失守的主因。 他深怕哥舒翰立功,扩张势力。另一方面,他也怀疑哥舒翰与安禄山密约,串通伺机进攻长安。 因此,他才会刻不容缓要求哥舒翰与安禄山决战。 禄山虽窃据河朔,不得人心,请持重以弊之,待其离隙,可不⾎刃而擒。 虽说洛已陷落,安禄山却尚未掌握人心,此时固守潼关,待其军队疲弊、民心背离之时,再一举成擒——哥舒翰如此上奏。杨国忠却出面阻止。 听闻此事,哥舒翰再次上奏:贼远来,利在速战。王师坚守,毋轻出关,计之上也。且四方兵未集,宜观事势,不必速。 敌军远道而来,疲惫不堪,打算速战速决。我方坚守潼关,毋轻率出兵,落人敌人圈套。当以顺势观望为宜。 哥舒翰的奏书,读来令人心痛,杨国忠却依然故我,坚持出战。 迫不得已,哥舒翰只得开关出战,结果兵败被俘而死。 我方死亡数万人。 如果杨国忠不起疑心,长安就不会落人敌手。 再加上深孚众望的⾼仙芝,虽突破敌围进⼊潼关,却又因为与宦官边令诚恶,遭致谗言而被斩首。 就这样,多位名将死在我方之手。 因此,对于毫无作战经验的杨国忠代行指挥战局,武将仃倍感失望。 以陈玄礼为首,留守长安的武将发出不満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来安禄山所以叛,原因也出在杨国忠⾝上。 如果他不那么嫌恶安禄山,或许不致引发叛。 杨国忠非常讨厌安禄山,逮到机会便上奏:“安禄山有窃取天下之心。”此前也曾数度传出安禄山出任宰相的消息,破坏其事者也是杨国忠。 “彼不谙文书,外使谒见,以彼为相,岂非颜面尽失——”杨国忠如此主张,断送安禄山为相之路。 其次,杨国忠要求安禄山⼊京晋谒。 “⼊长安拜谒朝廷。”杨国忠三番两次劝安禄山进京请安。 当然,这是杀害安禄山的借口,安禄山一来,杨国忠肯定不问有无而将之杀害。 安禄山深知杨国忠计谋,当然也不肯轻易进京就范。 他编造了⽇程不宜、患病等各种理由,拖延进京拜谒,然而,杨国忠却执意要他来参拜皇上。 “不进京拜谒,等同谋反。”被杨国忠到如此地步,安禄山也就不得不下定决心。 安禄山知道,一旦进京拜谒天子,自己就将被捕杀头。因此,最后手段只有造反了。 安禄山就这样举旗叛变。 他召集谋反的麾下武将这样说道:有密旨,令禄山将兵⼊朝讨杨国忠,诸君宜即从军。 说来,举兵叛的安禄山,所⾼举的旗帜正是:“讨伐杨国忠。”由此观之,他绝不是要杀死皇上,改朝称帝。 “安禄山那家伙,终于动手了。”杨国忠听到安禄山造反消息传来,在我面前开心地这么说,即使到了今天我都还深深记得。说他惧怕叛,不如说他庆幸结果正如自己所料。 总之,在这场叛之中,安禄山终于攻陷潼关。 接下来,安禄山何时将会进攻长安,也就不⾜为奇了。 因此,当天我们反复研议到深夜。 舍长安就蜀地,或是留在此地奋战到底?连皇上都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夜,疲惫的我倚靠在长生殿石壁上休息。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思考今后该怎么办?我的头自然而然触及石壁,这时——“事情变得好玩了。”有声音传来。 是谁?!我将头部移离石壁,朝四周搜寻人影,但是察觉不出任何动静。 是男声,而且仿佛在哪里听过的声音,可是举目四望,却不见一个人。 是我听错了吗?这么想过后,我又把头贴在石壁上。 “安禄山终于有动静了。”声音再度传来。 然后,我才察觉一件事。 那声音,我一把头贴在石壁就听见,一离开就听不见了。 声音很细微,像是呢喃,但我确实听见了。 啊,原来如此——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这种石造建筑,有时可以透过石头传来极为遥远的声音。大概是石头与石头重叠时的状态吧,碰到状态特别好的时候,某个石头边说话的声音,可以传到远处的石头上。 虽然明⽩了这一道理,我却又开始挂念,到底是谁说了这番话?我把耳朵紧贴石壁之上,想要更清楚听到那个声音。 “话又说回来,事情进行得真顺利。纵杨国忠,本轻而易举——”听到那声音,不知为何,我內心竟莫名地动起来。 看样子,我现在似乎正在听窃某人的秘密对话。 【十二】“我们先挑拨杨国忠与安禄山不合,再让杨国忠与哥舒翰反目…”声音传人我的耳里。 我惊吓得仿佛心脏将进裂出声。 真是令人震惊!挑拨杨国忠与安禄山反目,促使安禄山叛的人是我,那声音的主人如此说道。还说,使哥舒翰将军与杨国忠反目的人也是自己。 到底谁说了这样的话?那声音实在太小、太微弱了,以致初时完全听不清是谁的声音。 不过,那声音我确实曾在哪里听过。 难道顺着石头传音到这里时,那音质中途改变了?“喔——”从仿佛点头一般的上扬声音可以判断,这绝不是一个人自言自语。 声音主人正和某人对谈。虽隐约还可听见对方声音,但即使将耳朵紧贴石壁细听,也听不清楚那声音在讲些什么。 或许声音与传声石头之间的距离,以及说话者的位置,存有微妙差异,才会造成如此结果吧。也或许石头和声音主人之间,有所谓的适吧。更或许某种音质,只有某种石头才能清晰传递吧。 “不过,我先声明,绝非我硬将那种感情灌注人心之中。说起来,那是他们內心本来就有的…”声音主人说道。 我本想确认对话是在何处进行的,所以刹时从石壁菗⾝,但是立刻又打消念头了。 我担心,离开此地会漏听对话內容。再者,如果我开始搜寻他们,万一被察觉动静,或许他们就会停止谈。 如果这伙人是危险人物——不,从谈话中已确认这伙人非常危险,若是让他们察觉我在偷听,那我将会有生命危险。 我想了又想,原地不动继续偷听他们谈话,才是上策。 “杨国忠本来就对安禄山起疑,我才能培养他的疑惑啊。”感觉听到这话的人——或是这伙人,做了点头动作。 “我只是培养杨国忠心中本有的东西而已。正因为杨国忠看哥舒翰不顺眼,我才能利用这点。那个⾼力士,也不过其中之一罢了。”那声音主人竟然点到我的名字?而且从话里头听得出来,⾼力士——也就是我,已遭到声音主人控了。 “因为想要守护自己的地位、权力,那男子才会如我所愿,安排杨⽟环与玄宗见面——”听到这话时,我终于知道声音主人是谁了。 ⻩鹤!说出这些话的就是⻩鹤。 一点没错。 那声音、口吻,都是⻩鹤所有。 既然如此,⻩鹤谈对象必定是⽩龙和丹龙。 “安禄山已攻克潼关——”⻩鹤继续说道:“如此一来,就会毁灭。”令人恐怖的声音响起。 “如此一来,大唐王朝就会毁灭…”什么?!⻩鹤究竟在说什么?唐朝的毁灭?大唐王朝即将毁灭吗?他是说,是他促使事情如此演变的吗?怎么可能?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不,一点没错,⻩鹤确实说了,是他促使事情演变至此的。 他分明说到,不但是他挑起安禄山之,也是他使哥舒翰将军战败的。 啊——而追究底,事情会演变至此,全都因为杨⽟环登上贵妃之座引起的。 因为皇上看上贵妃,⻩鹤这伙人才能以随侍道士⾝份,进⼊內廷。 啊,只是——啊,只是,晁衡大人。 ⻩鹤这帮人,一开始的目标就是这个吗?大唐王朝的毁灭——难道他们正是为了此一目的,才将杨⽟环之事告诉我们,然后借此深⼊宮廷?若是如此,事情的源头,就是从我将杨⽟环之事禀告皇上开始。 如果我没禀告此事,如果我没安排两人见面,杨国忠也不会成为宰相吧。如果没有这些,杨国忠自然也不会跟安禄山反目成仇,长安也不至于陷⼊险境了。 唉,可是,晁衡大人。 当时那样做会演变成这样,又有谁会知道呢?当时该怎么做才是上策,并非神明之人,又哪能事先预知呢?不论是谁,人的一生多半填満了无法挽回的物事吧。 不过,再仔细一想,如果我不曾安排杨⽟环与皇上见面,就不可能拥有那些宛如梦境的宴时光。 乐师奏乐、昑唱、舞蹈——在座的皇上、贵妃、李⻳年、李⽩。 在我的生命之中,有幸而能体验那种⽇子,该说是一种无上的喜悦吧。 不过,也或许是面临生命即将结束的今⽇,我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在长生殿偷听到⻩鹤的声音时,我只是惊慌失措,本无暇思考自己的人生等等。 多少事都是⻩鹤主谋的——这且不论,那⻩鹤为何非这么做不可呢?如果对皇上怀恨,他其实不乏杀害皇上的机会。若是⻩鹤想杀死皇上后一走了之,想必也可以策划得万无一失吧。 由此也可知道,⻩鹤是如何深⼊內廷了。 ⾝为道士——且是杨⽟环的道师,只要贵妃同行,他可以随心所踏⼊宮里任何地方。 然而——我想到了另一个疑问。 当事者之一的杨⽟环,对于⻩鹤谋,到底了解到何种程度呢?我再次将耳朵伏贴在石壁上,不知是否对方正在低语,有一阵子,完全听不到⻩鹤的声音。 不久——“别一副不満的模样。”⻩鹤的声音传来,似乎在责备⽩龙或丹龙或两人。 “那女人什么也不知道。正因为杨⽟环一无所知,事情才得以顺利进行——”⻩鹤如此说道。 呵。 呵。 呵。 ⻩鹤那低沉的笑声,响了好一阵子,接着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之后,任凭我如何凝神倾听,如何将耳朵紧贴石壁,再也听不到任何语音或响声了。 不知⻩鹤一伙人停止谈话,还是转移阵地了。总之,从此再也听不到声音了。 回到房里,我本无法⼊睡。 方才听到的事,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本来应该立刻禀告皇上此事,但当时的情况实在糟透了。 没有任何证据。 就算我禀告这件事,皇上会相信吗?若非当时状况紊,或许他会相信。 可是,即使我坚持听到⻩鹤如此说,⻩鹤也可以装胡涂说不知道吧。 既然只是石微微传出的声音,声音如此微弱,为何能听出声音主人是谁?在此问题之前,彼方说话声音,真的可以顺着石壁传送,让此方听见吗?皇上恐怕无法信服吧。 此事端视皇上到底相信我,还是相信⻩鹤所说的话了。如果只是我和⻩鹤的事,皇上当然会相信我。 不过,问题在于中间还夹着杨⽟环。 如果杨⽟环站到⻩鹤那一边——事情或许就会演变成我为了诬陷⻩鹤而说谎。 这样的可能非常大。 如果杨⽟环不存在——我可以立即逮捕⻩鹤一帮人,砍他头或把他关进牢里。 偏偏这个时候,我们必须立刻逃离长安,在这种紧急时刻,我竟然遭逢这样的事。 如果有谁跟我一起听到了这件事,我一定立刻禀明皇上。当时的我,却无法这样做,只能躺在上辗转反侧。 不知经过多少时间…开始感觉有些糊的时候,耳边传来了声音。 “⾼力士大人、⾼力士大人…”蓦地醒来,只见边站了一个男子。 “⾼力士大人…”那男子一面说一面俯视我:“是我,陈玄礼。”【十三】借着窗口照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一看,边之人确是陈玄礼。 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这男子因某种理由前来杀我。 咽喉几乎要进出惊叫声,好不容易我才打消这念头。 因为陈玄礼语调沉稳,如果他打算杀我,本无需打招呼,趁我睡着时直接一剑剌⼊我的部或咽喉也就够了。 我从上抬起⾝子,说道:“陈玄礼大人…”“贸然如此唤醒⾼力士大人,请容我先向您致歉。”陈玄礼庒低声音说。 陈玄礼官拜龙武大将军,自哥舒翰将军阵亡后,他是长安现役将军中最具实力者。 皇上已暗中决定逃离长安,届时授命护驾的,将是这位陈玄礼。 “应该有警卫才对——”‘‘今晚负责警卫的,都是我的部下。我已下令他们退下,再无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了。”陈玄礼虽然如此说,却始终庒低声音。我想,这恐怕是件大事吧。 “我要说的事很急迫,也不能让别人听见。不得已才对您失礼。”陈玄礼继续低声说道。 “什么事呢?”我问。 “为了今晚之事,我是冒死前来的——”说毕,陈玄礼慢慢拔出垂挂⾝旁的剑。 上的我本能地往后缩⾝。 陈玄礼果然是要来夺取我的命——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陈玄礼反持剑刃,而将剑把递给我。 黑暗中,剑刃仿佛闪烁出蓝⾊光芒。 “这个——”陈玄礼说道。 “这个?”“请拿着剑。”“——”“此刻起,我要对您坦述一件事。说完后,会要求您当机立断。 到时如果所言不合,就请您杀了我。”“你在说些什么?”“我是当真的。”声音虽小,陈玄礼却说得斩钉截铁。 事情到此地步,我终于也有所觉悟。 我在上整理装束,然后说:“说吧,陈玄礼大人——”陈玄礼几次调息后说道:“我已经庒不住了!”“庒不住了?”“是的。”“庒不住什么呢?”“我的部下。以及——”陈玄礼深昅了一口气后说道:“我自己。”此时,我已明⽩陈玄礼想做什么了。虽然明⽩,却无法将那骇人的事说出口来。 万一说出来,进而成真的话——“什么意思?”我明知故问。 “您应该已经明⽩了。”“你想由我说出来吗?”我如此说时,陈玄礼接道:“我要申讨杨国忠。”陈玄礼真的说出那事了。 “这一、二天我们就要逃离长安。跟随我的将士约有二百骑。我想我们绝不会失败。”黑暗中,陈玄礼那无礼的目光,丝毫不放过我脸上任何表情,直盯着我看。 “龙武大将军——”我故意如此称呼陈玄礼:“你说的事,我明⽩了。可是,为何要告诉我——”“——”“你想要我加⼊吗?”我说。 “不,不是。”陈玄礼慢慢摇了头摇。 “那是为什么?”“⾼力士大人——”陈玄礼捏持住我手握的剑⾝,缓缓往上举起。 “在某种意义上,您比杨国忠更亲近皇上。或许您是仅次于贵妃,最接近皇上的人。”“没错。”我坦然颔首。 “加上,您又是个冷静明⽩的人。”“冷静明⽩?”“这是赞誉。得罪之处,请您原谅。”“——”“皇上⾝边,再没人比你看得更透彻了。无论宮里发生什么事,你总是比谁都清楚。”“——”“这次我要做的事,您应该比谁都明⽩才对。”诚如陈玄礼所言。 陈玄礼为何要申讨杨国忠,我心中一清二楚。 “不是要您加⼊我们。只要起事之时,恳请⾼力士大人将我们的本意转达给皇上——”“转达?”“此事绝非谋叛。都是为了申讨杨国忠,我们才决定行动的。”“然后呢?”“事情发生时,请您如此转告皇上,我们绝对不想伤害皇上。讨伐杨国忠之后,我们会立刻护卫皇上前往蜀地。”“不过——”我望着陈玄礼说道。 “什么事呢?”“你打算如何处置贵妃?”“——”“她并没罪。”“她罪在深受皇上宠爱。她本⾝无罪。可是——”“——”“⾼力士大人,如果留下贵妃活命,您想事情能顺利进行吗?”经他这么一问,我无言以对了。 陈玄礼所说的意思,我十分明⽩。 “我们杀了杨国忠、他的妹妹杨贵妃却随侍皇上⾝旁,您想我们能安心吗?”“——”“⽇后或许贵妃会突然向皇上进言,我们是杀她兄长的仇人,而要求皇上杀死我们。明知可能会有这一天,还要留下贵妃活命——”之后的话,陈玄礼没有说出口。 然而,正如陈玄礼所说。 杀了杨国忠,留下贵妃的话,不知何时将惹来杀⾝之祸。 “您是明智之人,事情也看得透彻。我所说的,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陈玄礼说完,把按握着的剑⾝往上一提,将剑尖紧抵在自己咽喉之上。 “请您当机立断!”他静静地说道。 “此时此地——”陈玄礼的眼睛直直望着我。 “如果您稍有迟疑,或想拖延决断,就请用这把剑刺⼊我的咽喉。”我握着剑把的手不噤颤抖了起来。 杨国忠、贵妃的命,系乎我此时的判断了。 我的额头冒出了汗珠。 如果——如果方才没有听见⻩鹤的声音,或许我会一剑剌进陈玄礼的咽喉。 可是,我不但听到⻩鹤那番话,还决定要对皇上隐瞒到底了。 几次我想出声却又闭嘴无言,闭上了嘴却又想开口说话,就这样反反复复着。 最后——我终于说了这句话:“明⽩了。”我点点头。 “你打算做的事,在那天之前,我会保密。”说完此话,我放下剑来。 【十四】晁衡大人。 此后的事,一如您所知悉。 十三⽇我们逃离长安,接着在马嵬驿发生了那起事件。 当时,杨国忠正与巧遇的吐蕃使者说话,陈玄礼趁机起事,杀了杨国忠,然后胁迫皇上处死杨贵妃。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真相。 然后,⻩鹤在贵妃后脑所扎的针被放松,也是我动的手脚。 我一直以为,这么做,贵妃就会⾝亡。谁知放松针只减弱了扎针的效力,这点您也晓得了。 话又说回来,为何我会做出那样可怕的事呢?现在回想起来,我仍会自问,如果当时没听见⻩鹤那番话,我是否会这样做呢?⻩鹤欺骗了我——那股強烈的怒气,的确是让我对扎针动手脚的原因。 我上了⻩鹤的当,将杨⽟环引见给皇上,才会导致长安这场大混。 上当了…大概就是那份悔恨,让我做出那样的事吧。 再说,我也不能相信任何人了。 彼时,众人已商议妥当,准备让晁衡大人于⽇后带领贵妃东渡倭国。皇上那时也真的如此打算吧。可是,我长久随侍皇上,对皇上的心思一清二楚。 若⼲年后,从坟內挖出贵妃时,假使贵妃一如往昔那般平安无事,皇上一定又会改变主意。 他会说,不愿意让贵妃远渡倭国。 这么一来,陈玄礼将会被捕,且惨遭斩首示众吧。而陈玄礼也可能怈漏他和我之间的事。那么,我明知陈玄礼将在马嵬驿兵变,却没禀告皇上,这秘密也将败露出来。 我之所以对贵妃后脑的扎针动手脚,正因內心有着上述想法。 所以,让我老实告诉您吧。 对我而言,为了自保,让贵妃就此⾝亡,那才是最好的。 这番告⽩,晁衡大人恐怕会惊讶不已。 不过,这是我毫无伪饰的真心话——不,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这是真心话。 我对贵妃与皇上的嫉妒。 对⻩鹤欺骗我的恨意。 对自己的爱怜。 这些情绪⽇积月累,才让我做出了那样的事吧。 不过,这些都是⽇后思索出来的结果,事到如今,我自己似乎也有些不明⽩,自己的真心到底在哪里呢?唉——话虽如此,人心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打从心底爱恋皇上和贵妃。 贵妃是如此可爱。 世上大概罕见那么任娇纵的女子,但世上也真有这种例子,愈是任娇纵,就让人愈发爱上她。 或许见到贵妃的第一瞬间,我就一直爱恋着她。因为我已非男人之⾝,所以或许我一直都透过皇上爱恋着她。 可是,事到如今,我的真心到底在哪里?我也不明⽩了。 我想,所谓人的真心,一定不只一个,此一时彼一时都会有不同的真心。某个时候的真心,碰到不同机遇时,又会变成别的东西…再说,人也可能同时拥有两个、三个一好几个真心或矛盾的心。 唉,人心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过,不论我的真心在哪里,我松动了贵妃后脑扎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喔,对了。 我还没提到不空和尚的事。 不空和尚为何牵连进来,我也打算向您说个明⽩。 不过,写了如此冗长的信,我已疲惫不堪,提笔分外艰辛。 不空和尚的事,如果我一息尚存,明朝还能苏醒过来的话,那时我再好好写下吧。 【十五】晁衡大人。 我又有一件事非跟您说不可。 我知道这条命只剩一、两天了。不,必须跟您说的事,并非指我这条命。 那是有关昨晚所发生的事。 我在遥望长安数百里之外,卧病朗州某驿站,而写下了这封信。 说来我会病倒此地,全都因为皇上的死讯;一名来自长安的流人告诉我的。 我是如何期待与皇上重逢啊。即使是已注定无法重逢的今天,我对皇上的思慕却愈发強烈了。 若有可能,真想在皇上还在人世之时,由我直接告诉他这封信里所写的一切。 就算因此而遭到皇上憎恨甚至被杀,我也会这样做。 晁衡大人——既然我在信中已提过不空和尚的事,事到如今,也不需要对您有任何隐瞒了。 在生命之灯即将熄灭之前,我要尽快说出来。 那是昨晚的事。 我点亮烛火,一面拭模糊不清的双眼,一面写这封信。 为了透风,我打开窗子,让舒畅的夜气流通进来。 建巳之月(四月)已过大半,长安以南的朗州,夜里就算打开窗子,也不觉得寒气了。几只小虫从窗口侵⼊,在灯火四周飞舞,对于我这已觉悟将死的⼊来说,让人倍感苍凉。 突然——不知是否风向改变,火焰竟晃动了起来,映在信纸上的我的手影,摇摆不定。 仿佛有某物挡住窗口吹来的风。 抬头朝窗口一看,吓了一大跳。 圆窗外出现一张脸孔。 那脸孔一边笑一边望着我。 正是那位告诉我皇上死讯的老流人的脸孔。 正当我想出声问他有何贵⼲时,老流人伸手摸抚自己的脸孔。 一瞬间,流人的容貌改变了。 同样是老人脸孔,却是另一个人。 那张脸孔,我曾经非常悉。 细长宛如鹤鸟一般的颈项。 秃得精光的头顶。 绕耳朵左右的⽩发。 那脸孔在灯火掩映下,从窗外笑着、凝视着我。 那是⻩鹤。 五年之前——贵妃、丹龙、⽩龙忽然从华清官消失后,也随之失踪的⻩鹤,他那张脸孔又出现在这里,一面看着我一面得意洋洋地笑着。 “⻩鹤…”我忍不住叫出他的名字。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力士大人,原来你那天晚上听到我说的话了…”⻩鹤低声笑道。 虽然笑着,但那脸孔憔悴且瘦肖0,过去那种傲慢神情已不复可见。 他的脸上有一股无法形容的哀伤神情。 “而且,松动扎针的也是您⾼力士大人…”“你怎么知道?”“我已经读过了。”“读过了?”“你写的那封信,昨晚趁你睡觉时,我潜⼊屋里读过了…”“什么——”我⾼声说道。 “我本来打算通知你玄宗太上皇死讯之后,当晚就把你勒死,所以才潜⼊这里。”“——”“可是,不用我下手,你也快死了。”“你说的没错。这条命已来⽇无多了。”“再仔细一看,我发现你正在写很有趣的东西呢。所以每次都趁你睡觉时潜⼊,全部读了。”“所以,你全都看过了——”“是的,全都看了。”⻩鹤说道。 听到他的声音时,我脑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难道——”我的声音加大了起来:“难道是你杀死太上皇的?”结果,⻩鹤的⾝体宛如痉挛般开始抖动摇晃。 咯呵。 咯呵。 咯呵呵呵…⻩鹤宛如痉挛般低声嗤笑着,脸上也流下泪来。 原来⻩鹤正一面笑一面哭着。 【十六】“怎么可能…”⻩鹤一面流泪一面笑道。 “怎么可能…”⻩鹤游离的视线投向远空,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自言自语着。 “为何我非杀那男人不可?”“——"“光只是要杀他的话,我随时可以下手。这点你应该很清楚…”诚如⻩鹤所言。 他确实深⼊內廷,每每陪侍皇上⾝边。如果打算这么做,杀死皇上的机会多得是。如果杀死皇上后连命也不要,那么,陪侍皇上⾝边的许多人也有这个机会吧。 问题是,杀了皇上之后,自己能不能逃得掉。 如果是⻩鹤,利用下毒或法术,让众人无法查出是谁杀了皇上,应该办得到才对。 “你听好,那男人是自我毁灭的。”“自我毁灭?”“可以说是被儿子所杀的…”“什么?”“你也知道的。今上一直怠慢玄宗太上皇,不是吗?挑拨你和玄宗太上皇的人应该也是他。离开长安之前,你不是想尽办法要见太上皇一面吗…”⻩鹤说道。 真是突如其来的一段话啊。 诚然如此。 唉,诚然如此。 我多么想见太上皇一面啊。 那时,如果有人可以制止我的黔中行,那就只有太上皇一人。 即使不能制止我被流放黔中,我也想见太上皇一面。 可是,最后还是没能实现。 “那男人没被安禄山杀害,却被儿子给杀了…”“喔…”“一个弃置不理也会自我毁灭的人,而我,竟然还特意…我真的是⼲下无聊的事——”⻩鹤有气无力地自嘲说道。 “说来李辅国那家伙…”“是啊。我也没想到李辅国会那么狠。”说到李辅国,在⻩鹤一伙人深⼊內廷时,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人。 天宝年间,职司闲厩使的王供赏识李辅国的畜牧才能,推荐他为东宮属官,方才开始发迹的。 皇上得知这个李辅国之后,便⽇渐宠爱他——“李辅国那家伙,跟皇太子沆瀣一气。”“一点没错。”我附和道。 李辅国和皇太子⽇益亲近后,便弄了这件事。 因安禄山之和杨国忠的事,导致我没注意到李辅国这人。 当我们为这些事焦头烂额之时,李辅国已计划夺权了。 马嵬驿事件之后,皇太子与避走蜀地的玄宗分隔两地,他与群臣一同迁往北边的灵武,在背后出主意的正是李辅国。 玄宗、我往南走避蜀地——皇太子与李辅国向北迁驻灵武。 抵达灵武之后,皇太子立刻登基为天子,不消说,也是受到李辅国強力影响。 皇太子登基,玄宗变成太上皇时,我已全然失势了。 登基之后,皇太子改元至德,李辅国也登上现在的位子。 使我和太上皇疏远的,也是这个李辅国。 正因为背后有太上皇撑,才有我的存在,而且,这话虽然听起来很夸张,但也可以说,正因为有我,才有玄宗皇帝的存在。 将太上皇与我隔离开,那么,我就不是⾼力士,玄宗也不是玄宗了。 “连我也没考虑到李辅国的事——”⻩鹤低声喃喃自语道。 他的脸上、边已不见一丝笑意。 “想摆布别人,最后却被人摆布。”“被人摆布?”“嗯。”“被谁?”“谁也不是。想摆布你却被你摆布,想摆布玄宗却被玄宗摆布,想摆布⽩龙却被⽩龙摆布,想摆布丹龙却被丹龙摆布——”“——"“结果,我是被我自己摆布了——”“你们不是同一伙吗?”“不!”⻩鹤头摇:“不是同一伙。不是同一伙的。那些人、那些人…”“怎么了?”“从我这里逃走的那三人。”那三人——指的是杨⽟环、⽩龙、丹龙。 “逃走?”“我被他们背叛了。”“背叛?”“没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一追问,他像是要说什么,张开嘴后却又闭上,看似痛苦地在那里动扭⾝子。 究竟这男人和那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这个⻩鹤,究竟为了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此人会如此苦闷地动扭⾝子,至今为止,本无法想象。 当我这样看着他时,⻩鹤觉察到了“你看到我这副落魄模样了…”⻩鹤说道。 “唔…”我点点头:“可是,⻩鹤啊——”我內心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情感。 “落魄又如何?若说你此刻落魄了,那我又该如何说呢?曾经在宮里呼风唤雨的我,如今这模样,又该如何说呢…”“——”对于眼前这个人,或许可以说,与⻩鹤初次见面以来,我第一次对他萌生一股类似亲密的感觉。 为何会如此?自己的命可能因为此人而缩短的眼下,我內心竟然萌生一种既非恐怖,也非畏惧,更不会不快的感觉。对于⻩鹤,竟然怀抱一种类似亲密感的莫名感觉。 原来这人也跟我一样,不但共同生存在同一时代,且在自己无法左右的大巨力量面前,一起垂头丧气。 我不知道,这到底该说是力量还是命运,总之,在那力量或命运当中,曾经倚恃其才气而翻云覆雨之人,如今竟也跟我一样,在此互相暴露其龙钟老态了。 唉——此时,我的眼睛也涌出温热的东西出来了。 晁衡大人。 那是泪啊。 我哭了。 “⾼力士,你为何而哭?”⻩鹤问。 “不知道。”我回答:“不知道。不知道却泪流不止。”我凝视着⻩鹤。 “听好——”我的声音变得大声起来。 “听好,⻩鹤!”然而,那或许不是向着⻩鹤,而是对自己的呼喊吧。 不只是⻩鹤,我也想说给自己听的吧。 “这世上岂有不落魄之人?这世上岂有从未遭遇不幸之人?或是不受命运摆布之人?”“——‘“听好,⻩鹤啊。”“我们意外地又在此相逢了。就算是你,对于又能在此相逢,我还是感到很⾼兴。”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的时⽇已经不多了。本以为将独自一人死在这里,没想到竟还能与你重逢。 即使现⾝在我面前的是安禄山,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还是会觉得很开心吧。”⻩鹤沉默不语。 “说,⻩鹤。”“说什么?”“说你的事。”“我的事?”“为何你要带杨⽟环⼊宮?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那是当时的我最想知道的事。 “说完后杀了我也行。那么,知道你所说的事情的人,将从此消失于人间。即使你不下手,我也会死。对于将死之人,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我洗耳恭听。”经我这么一说,⻩鹤又像往昔般哧哧地笑出声来。 “喂,⾼力士,刚刚提到的今上也已经死了,取庙号为肃宗。”⻩鹤突然说道。 “什么?!”“如今已是广德皇帝之世了。”(译注:广德皇帝即代宗,肃宗之子。)“——”“好吧。我就说给你听。让我来告诉你吧。”“喔。”“让杨⽟环⼊宮的目的,是为了将我的⾎脉注⼊大唐王朝。”“什么?!”“好好听着。”此后,⻩鹤说出了让人惊吓不已的话。 “杨⽟环,说来是我的女儿。”【十七】剁那之间,我几乎怀疑自己耳朵有⽑病。这是什么话呢?⻩鹤竟然说,杨⽟环——贵妃是自己的女儿。 “怎么可能!”我失声大叫。 再怎么说,她都是大唐帝国皇帝玄宗的贵妃。而且,事前我还曾派人调查过杨⽟环的⾝世,也收到报告了。 在成为寿王府女官之前——杨⽟环于开元七年出生在蜀地。 ⽗亲是蜀州司户杨玄琰。 我也曾听贵妃亲口谈过杨玄琰的事。 据调查记载——贵妃⽗玄琰,少时尝有一刀。每出⼊道涂间佩之,或前有恶兽盗贼,则所佩之刀铿然有声,示警于人也。故名⽇警恶刀。玄琰视之如宝。 不论⽗亲玄琰或⺟亲,早在贵妃年幼时就已病逝,二者都已非这世上之人了。 孤苦伶仃的杨⽟环,便被叔⽗杨玄墩收养在⾝边。 “那么,你是说,你是已亡故的杨玄琰?”“我何时说过那样的话。”“那你是说,杨玄琰其实不是贵妃的生⽗?”“没错。”“你才是贵妃的生⽗——”“是的。”⻩鹤以悲怨的声音点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我问了,⻩鹤却没有回我的问题。 “我一直以为寿王会被立为皇太子。”“什么?”“寿王生⺟武惠妃不是深受玄宗宠爱吗?我一直以为,只有她的儿子寿王才能当上皇太子,⽇后成为大唐皇帝。”“可是,当时的皇太子是李瑛——”“那也没什么。这种事,只要玄宗一句话,随时都可以变更——⾼力士大人,你清楚得很,不是吗?”正是如此。 正如⻩鹤所说,⽇后李瑛不但垮台了,还遭生⽗玄宗下令诛杀,死状凄惨。 此事发生时,晁衡大人您也在长安,想必亲自目睹耳闻了。 在幕后纵此事的,正是武惠妃。 当时朝廷分成两派。 一派是皇太子李瑛与其生⺟赵丽妃。 另一派是寿王与其生⺟武惠妃。 而这也是拥立李瑛、以张九龄为首的科举官僚,与拥立寿王、以李林甫为首的门阀官僚之间的斗争。 对于玄宗疼爱武惠妃之子寿王更胜于自己,皇太子李瑛早就心生不悦。 只要一有机会,他便时常与同为玄宗之子的鄂王、光王见面,发怈心中不満。 武惠妃就是因此而向玄宗控诉,三王有谋叛之心。 结果,此事成为导火线,皇太子李瑛、鄂王、光王三人最后都遭玄宗赐死。 “我判断寿王会当上皇太子,才暗中布局将杨⽟环送去他那里。 其后,为了除掉碍事的李瑛,我又控了武惠妃。皇太子李瑛死后,寿王如我所愿即将被册立为皇太子之前,没想到武惠妃竟然亡故了。”⻩鹤以⼲涩的嗓音,淡然对我如此说道。 “即使如此,我仍然以为寿王会当上皇太子…”⻩鹤的声音突然带着一股郁的动。 “这时,中途冒出来的人,你说,到底是谁呢?”⻩鹤那闪烁着⻩⾊妖光的眼眸,直直瞪视着我。 “你说,是谁呢?⾼力士大人——”⻩鹤如此问我。 我无法回答这问题。 “你说说看啊,那是谁呢?”⻩鹤再度问。 我还是闭口不说。 “回答啊,⾼力士大人——”⻩鹤说完,喉咙深处发出痉挛似的笑声。 “就是你。”⻩鹤说道。 “中途冒出来碍事的,正是你,⾼力士大人——”“——‘’“你突然从旁杀出,向玄宗申荐忠王李玛。让寿王唾手可得的皇太子地位拱手让给李屿的,不就是你吗?”“——”“我也没料到事情竟然演变至此。既非张九龄,也非李林甫,我真的没想到⾝为宦官的你,⾼力士大人竟会做出这种事来——”⻩鹤以悦愉的声音自言自语着。 他那双⻩⾊眼睛,仿佛要窥视我的神情,正朝我这边凝视着。 “就是这样,是你让李屿当上了皇太子。”⻩鹤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 “人生真是有趣啊,⾼力士大人——”“——”“结果你却被你所拥立的李屿是有趣啊。正因为这样,正因为这样,人间世才会这么好玩…”⻩鹤的眼睛再度溢出眼泪。 “对于你拥立皇太子这件事,其实我并不恨你。”“——”“因为当时,我改变了想法。不能视⾼力士为敌。我要合作的对象应该就是⾼力士大人——”“因此,你将贵妃送往我这里——”“没错。”⻩鹤说道:“因为你给了我主意。”“主意?”“你让我想到,⽟环也可以嫁给皇帝啊。”“——”“所以,我才暗中策划,让杨⽟环能嫁给玄宗。”“——”“然而,还是有一个地方失算了。”“失算?”“嗯。”“是什么呢?”“就是贵妃没有子嗣。”“——”“贵妃没有怀上玄宗的孩子,说是我的失算,也真的是失算--”【十八】原来如此,原来事情真相如此,我总算恍然大悟。 如果贵妃生子,而且是男孩子——加上若没有发生安史之的话,或许那孩子会成为大唐天子。 “⾼力士啊…”⻩鹤说道:“你也坦⽩招认一件事吧。”“招认什么?”“你到底跟不空谈了些什么?不空又跟你说了什么?”⻩鹤如此问我。 晁衡大人。 这正是到此为止,我一直想在这封信里提起,却迟迟没机会写下的事。 “此前你所写的信我都看过了,可是你还没写出这点。”被他一问,霎时我陷⼊沉默之中。 结果——“说吧,⾼力士。”⻩鹤沉稳地说道。 “你这条命剩下没几天了。早晚你将会死去…”“——”“而我,也将死去。将死之八对将死之人,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呢?”“我明⽩了。”听了⻩鹤的话,我下定决心:“那我就说吧,⻩鹤——”说毕,我察觉⻩鹤的⾝子在黑暗中往前探出。 晁衡先生,那时我对⻩鹤所说的话,我原封不动地写下来。 因为这些话,本来就是想说给你听的。 【十九】陈玄礼来到我的住处,吐露要在逃离长安时申讨杨国忠,这件事我已提过了。 此事我深蔵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过,在此我可坦言,其实有关那事,我只对一个人说过。 如今,那人也已作古了,现在无论我向谁说出此事,也不至于冒犯他吧。 我想您大概已经知道,那人就是不空和尚。 事情发生在我偶然听到⻩鹤声音,且陈玄礼到访的翌⽇。 那天,不空和尚凑巧到宮里来。 本来他人在河西的开元寺,当天是应皇上召唤进宮的。 为何召他人宮,是皇上想让他作法镇庒叛贼安禄山的气势。 因为离开长安在即,又听到⻩鹤的谈话,加上陈玄礼吐露秘密这些事,吓得我惊慌失措,以至于不空和尚到来时,我也胡里胡涂忘记了。 在宮內见到不空和尚时,当下我便下定决心。 我想对不空和尚全盘说出蔵在我內心的一切秘密。 要将这一切都蔵在我心里,庒力未免太大了,我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找人商量,而将此事告知宮中某人,只怕不消多少时间,此事便会传遍宮里。 长久以来,我一直信赖不空和尚。 如果对不空和尚明说之后,还是事迹败露,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 此前,我经常私下找不空和尚商量,也说过一些秘密,他都没有怈露出去。 但其实这都不算什么,最主要的是,昨晚之事无法对人诉说,才真正令人痛苦不堪,我非得找个人诉说不可。 我招呼不空和尚到我房里,支开旁人,对他说明昨晚所发生之事。 然而,关于陈玄礼的事,我还是没能说出口。 我仅对不空和尚说了⻩鹤的事。 当我开口说明之时,不空和尚偶尔随声附和,之外,便仅默默倾听我说话。 待我全部说完,不空和尚才说道:“关于⻩鹤,其实我也一直隐瞒着一件事。”“什么事?”我问。 “⾼力士大人既然对我坦言昨晚之事,我也没理由保持沉默了。”不空和尚如此声明之后,慢慢说出了以下的话。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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