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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灵异小说 >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作者:梦枕貘 | 书号:44030 时间:2017/11/19 字数:17051 |
上一章 第三十八章 宴会始末 下一章 ( → ) | |
【一】“还没找到吗?”柳宗元问。 “是的。”点头的是⾚。 此刻,两人在柳宗元的房间內。 柳宗元坐在椅子上,正听取⾚的报告。 刘禹锡也坐在柳宗元⾝旁。 “已经过去半个月…”正如柳宗元所说,事件过后已匆匆半月有余。 舂天已逝,长安开始吹起初夏之风。 半个月前——接到⾚的报告,柳宗元本人亲率一百名士兵,快马加鞭赶至华清宮。 亲眼目睹华清宮景况,柳宗元为之骇然。 缭盛开的牡丹花丛之中,出现无以数计的动物尸体。 还有人尸混迹其中。 两具老人遗体。 以及子英的头颅。 还有一尊破损的兵俑。 却不见空海与橘逸势的⾝影。 ⽩居易不在现场,大猴及⽟莲也都不知去向。 究竟此地发生了什么事?空海一行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柳宗元一无所知。 等待柳宗元返回长安的,是顺宗病情好转的消息。 听说皇上恢复意识了。 此后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青龙寺惠果阿阁梨都待在宮中照料皇帝。 宮外再无作法诅咒的讯息传来。 只要祛除顺宗四周和体內潜伏的诅咒即可。 除咒法事,如今都已结束。 现在,顺宗需要的是,滋补膳食、休养生息,以及药师的医疗。 可以说,青龙寺惠果阿阁梨已经圆満完成任务。 惠果本⾝也因此事,用尽精神气力。 此刻,惠果也该正在青龙寺休养吧。 说起疲惫,柳宗元感同⾝受。 他亲自指挥众人,清理华清宮的全部尸骸,挖洞掩埋在附近山中。 “不过,空海一行人为什么要躲起来呢?”刘禹锡问。 “算了。”柳宗元站起⾝来。 慢慢地走近窗边,从月窗向外眺望。 池塘就在眼前。 池畔的柳树,深浓绿叶随风摇曳。 “我大概知道原因…”柳宗元望着窗外,如此喃喃自语。 【二】夜晚——柳宗元在房间內独眠。 浅眠。 半睡半醒之间。 耳边传来庭院池塘蛙鸣声。 不知是两种,还是三种蛙?宛如池边的夏蝉,持续轻声呜叫的蛙,还有,咕…咕…间歇低鸣的蛙。 然后——男有一种。 不知该如何形容。 是蛙鸣吗?持续轻声呜叫的蛙声。 似乎不在池塘里。 如果不在池里,会是在哪里呢?更近的地方。 家屋——不,就在房间內。 虽在房间內,却不在角落。 而是在柳宗元卧榻附近,近在耳边。 “宗元大人…”那蛙声叫唤道。 “宗元大人…”不,不是蛙鸣。 是人的声音。 人的声音,正在呼唤柳宗元名字。 “柳宗元大人…”睁开眼睛。 两道人影立在枕边,背对窗外透人的月光。 “您醒了吗?”那声音问。 一时之间,柳宗元本要大声呼叫,随即作罢,因为两人模样并不可怕。 他们的声音也很温柔。 而且,听起来很是耳。 柳宗元慢慢从卧榻半撑起⾝子,然后,望向两人。 “是空海吗?”柳宗元问。 “是的。”空海颔首点头。 “那位是?”柳宗元如此问。 “在下丹龙。”人影回道。 “丹、丹龙吗?”这名字,柳宗元想起来了。 柳宗元曾听说,有关倭国晁衡信笺的事。 ⾼力士的亲笔信,自己也看过了。 丹龙的名字,同时出现在两封信中。 “拿灯来…”丹翁移动⾝子,点亮壁边的灯盘。 红⾊的火光,让房间笼罩在柔和的光泽之中。 “空、空海,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柳宗元问道:“这一阵子,你为何要躲起来?”“躲起来的理由,柳宗元大人应该很清楚吧。”空海答道。 “嗯、嗯。”柳宗元点了点头:“是清楚…”然而,虽说清楚,却非通盘了解。 关于空海等人不知去向的理由,他猜得到。 却未必深⼊了解。 “你是为了保护自己吧。”柳宗元说。 “是。”空海颔首。 空海躲起来的理由,正如柳宗元所说。 是为了保护自己。 空海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其中,包括会惹来危险的事情。 大唐王朝的秘密自是理所当然,但光凭此点,还不需要特别躲蔵起来。 蔵匿的最大理由,是他知道顺宗皇帝⾝边最重要的近臣,王叔文的所有秘密。 王叔文对信笺被盗一事,保持沉默,便表示他间接协助督鲁治咒师——⽩龙对顺宗下咒。 这次报告,第一时间是向柳宗元禀告。 虽然不知道他会作何打算,但如果⽔落石出,王叔文便会丢掉宰相官职。 问题在于,此事该不该报告王叔文?当然,立场上,非向王叔文报告不可。 向王叔文报告时,他会采取什么态度?大概会束之⾼阁吧。 如果此事公诸于世,王叔文恐怕会被皇上赐死毒杀吧。 如果柳宗元没参与此事,也会被左迁贬官。 王叔文若遭到惩罚,柳宗元也不可能安然无事。 正因王叔文是宰相,柳宗元才能保有现在地位。两人休戚与共。 此长安~大唐的改⾰,将因此受挫。 那,这时该怎么办呢?王叔文大概会选择杀掉相关人证吧。 空海等人再怎样保证紧守口风,也难以取信王叔文。 相反地,如果空海等人想要保护自己,就得将此事公诸于世。 对空海等人来说,躲蔵起来是第一要务。 “我有很多话要问你…”说话的人是柳宗元。 “不过,空海啊,我得先向你致谢。这回的事,感不尽…”柳宗元凝视空海,问道:“你们主动现⾝,表示全都安排好了吧?”“正是。”空海点点头。 以橘逸势为首,包括⽩乐天、⽟莲、大猴及杨⽟环,均蔵匿在全安地方。 如果他们、空海及丹翁发生了什么事,王叔文与诅咒天子的⽩龙之间的关系,将会被张扬出去——也就是说,空海等人已做好这些准备了。 惟有丽香不与众人一道行动,她独自一人,手持一束⽩龙头发,就此自华清宮飘然离去。 “我们本就不想把此事公诸于世。”空海解释。 “想必也是如此。”柳宗元点头。 他相信空海之言。 “没几个人知道这事。督鲁治咒师也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我们闭嘴,此事绝不会怈露出去。”“我明⽩。”柳宗元又点了点头。 然则——王叔文肯不肯相信呢?“此外,刚才你说,督鲁治咒师已不在人世?”“是的。”“你是说,他死了?”“我想,您已见过华清宮的尸体,其中有一具便是督鲁治咒师——”“喔。”“另一具则是…”“是谁的?”“相信您听过他的名字,是⻩鹤大师。”“喔,那是——”“正是。”“空海,请你告诉我,那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今天晚上,我就是为此而来的。”空海点了点头,开始述说起来。 对柳宗元毫无隐瞒的必要。 不久之前的某夜——关于华清宮所发生的种种,空海全盘说出。 故事很长。 柳宗元静静倾听空海述说,直到故事结束。 “原来发生了这种事——”他深深叹了口气,同时轻轻点头。 “因此,老实说,今晚我们有一事请托,才来造访柳宗元大人。”“什么事?”“能否为我们引见王叔文大人?”空海问。 “见王叔文大人?”“是的。”“此事得保密吧。”“是"“为什么要见他?”“为了去除彼此的不安。”“我明⽩了。”柳宗元当下做出决定。 “明天之內,我尽量想办法。如果要联络,该通知哪里?”“那,就通知这儿——”说话的,是始终默不作声的丹翁。 他从怀中掏出某物。 是一只⿇雀。 丹翁将那⿇雀递给柳宗元。 ⿇雀停在柳宗元手上,却没有飞走。 “倘使地方和时间决定了,就把信绑在⿇雀脚上,放它飞走就行了。”丹翁说。 “那,我们这就告辞了——”柳宗元向打算转⾝的空海,唤道:“空海,别担心。”接着又说:“不论王叔文大人说什么,我绝不会让他杀了你们。”空海回望柳宗元:“明天,我们再见面吧。”空海行了个礼,转⾝离开房间。 仅剩一只⿇雀,留在柳宗元的双手之上。 【三】王叔文端坐在椅子上。 虽说⾐冠楚楚,⾝子和脸庞的消瘦却无所遁形。 王叔文是一名个头矮小的男人。 大约七十岁了吧。 他的⽩须和⽩发,似乎都用香油整理得很服贴。 惟有那对眼眸犹带锐气,发出猛禽般的亮光。 此处是王叔文的私室。 不见其他任何人。 他已支开闲杂人等。 房內备有三张镶饰螺钿纹样的椅子,此刻,空海、丹翁、柳宗元都还没就座。 空海凝视着王叔文。 王叔文并未回避空海的视线,两人直接对上了眼。 此刻,彼此互通姓名,方才寒暄完毕。 “所有事情,我都听柳宗元说过了…”王叔文以出乎意外响亮的声音说。 “这回的事,承蒙关照…”王叔文的声音,很淡。 不知是庒抑情感说话,还是天生这种语调。 “空海大师、丹翁大师,请坐。”王叔文催促道。 丹翁、空海、柳宗元,依序坐在事先准备的椅子上。 空海一直凝视王叔文。 到目前为止,王叔文一直生活在督鲁治咒师的可怕影之下。 只要督鲁治咒师将两人关系怈露出去,王叔文肯定没命。 如果能杀掉督鲁治咒师,王叔文恐怕很想这样做吧。 然而,他杀不了督鲁治咒师。 也不知道他人在何方。 督鲁治咒师是一种可怕的存在。 如果督鲁治咒师知道王叔文想杀他,大概会把两人关系公诸于世吧。 虽然督鲁治咒师如今已不在人世,但是还有人知道,督鲁治咒师所掌握的事情。 而这些人若有意,也可以做出督鲁治咒师打算对王叔文做的事。 此即空海等人。 督鲁治咒师在世之⽇,王叔文无法对空海下手。 如果对空海出手,很可能会刺督鲁治咒师,认为王叔文决定杀人灭口。 充其量,王叔文能做的是,派⾚和子英跟在空海⾝边,透过柳宗元对他回报空海的一举一动。 不过,督鲁治咒师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杀掉空海等人,秘密便无从外怈。 然而,空海等人却自事件现场销声匿迹。 王叔文无计可施。 先别谈杀掉空海等人之事,在此之前,必须先倾听他们述说,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空海啊…”王叔文低声唤道。 “在政治之前,人命轻如鸿⽑。”“正是。”空海颔首。 “空海,你放心吧。”“——”“事到如今,我没想对你们怎么样。”“我们也没打算对外说出信笺、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大人的关系。”“你们这样,我也可以得救了。”“是。”“据⾚的报告,你们似乎并未怀抱任何企图。”王叔文说毕,轻声咳嗽起来。 “老实说,至今为止,我也曾经打算堵住你们的嘴。不过,现在已不打算这么做了。”王叔文说毕,空海仿佛想窥看其內心深处一般,凝神注视着老人的脸孔。 “有位贵人,想见你们一面。”“是吗?”丹翁出声。 “既然那位贵人要见你们,我就不能出手了。”“——”“见面前被杀,当然会被调查。”“——”“见面后被杀,也一样会被调查吧。”“是的。”“要是遭到调查,所有事情便会曝光。”“是的。”“要逃避调查,然后顺利逃走,必需大费周章,那得花上不少时间。我也没有那样的闲工夫——”“——”“空海,你懂吗?”“我懂。”空海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只要皇上一息尚存,你还想尽己所能为他做事吧。”相对于王叔文避谈此一名讳,丹翁反而清楚点了出来。 霎时,王叔文屏住气息,视线左右游移,然而,房间內除了他们,本没有其他⼊会听到此话。 “看来,我们之间,没必要隐瞒任何事情——”王叔文初次展露微笑。 是苦笑。 即使是苦笑,却是王叔文第一次展现他內心的情感。 “我们的命运,和皇上的命同生共死——”王叔文说。 如果当今皇上死了“下围棋”的王叔文,马上便会遭到继位的皇上与其近臣贬谪流放至外地。 依状况不同,王叔文恐怕得有一死的觉悟。 此乃侍奉大唐历代皇帝的臣子们的共同命运。 “话又说回来,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故事…”王叔文说。 王叔文的意思,是指他从柳宗元那儿听来的,以及现在由空海说出的故事。 “空海,皇上想见你一面。”王叔文继续说道:“不过,在你和皇上见面之前,我得先跟你确认一下——”“关于什么?”“到目前为止,你们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面见皇上之前,我们必须先说清楚此事吧。”王叔文微微一笑。 【四】五天之后,空海与顺宗皇帝会面。 自承天门步行进⼊太极宮,再穿过二道门,进⼊太极殿。 或许,安倍仲⿇吕——晁衡也曾由此⼊宮晋见皇上,所以,空海将是由此⼊宮的第二位倭人吧。 那是绚烂华丽的大殿。 如果说,欧亚陆大以西,有个罗马帝国,那以东便有个大唐帝国的长安。 而且,当时的长安,在都市规模来说,比罗马城来得大多了。 在这个时代,如果将世界放在心中衡量,并决定某处是此地球的中心,那应该就是此大唐帝国的长安了吧。 长安的中心是太极宮;太极宮的中心,则是此刻空海正跨进的太极殿。 而此太极殿的中心,便是顺宗皇帝。 是惟一处⾝在此世界中心的人物。 是在此世界中,惟一以“朕”自称的人物。 此刻,空海站在此一世界中心面前。 说起来,此人所坐的大位,是奠基于人类在历史上层层积累的诸多工作和劳役之上。 然而——空海却用宇宙的概念来看待这个世界。 他认为,宇宙的中心是“大⽇如来”——用现今的表达方式,空海已理解了这个世界的本原理。 就此意义来看,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场所,都与中心具有同等价值。 也可以理解,此宇宙的所有一切,不过是表现出“大⽇如来”的原理之一而已。 更可以理解,即使所谓的皇帝,也不过是人们在人类社会中所认定的一种位置而已。 世上绝无不变的事物。 即使所谓的皇帝,或许,明天另有他人自称为皇帝。 然而,空海对此,并不认为那就是“空虚” 空海不认为,人世约定之事、规范等在此均毫无意义。 如果人世没有规范,人将无法生存下去。 如果没有人世,那所谓的“密”——犹如宝物的宇宙思想,也就不会诞生出来。 空海面前,设有台阶,其上铺有波斯地毯。 台阶顶端,设有⻩金打造的椅子,顺宗安坐其上。 空海孤单一人,瞻仰此一世界中心的人物。 此人瘦骨嶙峋,⾝子仿佛埋葬在豪华金银刺绣的龙袍之中。 看起来比实际年迈、衰弱,他正朝下俯视空海。 空海脑海里马上浮现的念头是,真是可怜呐——即使⾝穿世界⾐裳坐在中心之点,却无精打采。 所谓皇帝,仅是一种机能的存在而已,那些龙袍与龙椅——也只是皇帝所必备的表面装饰而已,至于何人的⾁体处于那些装饰之中,应该都无关紧要吧。 在此人世规范中,皇帝扮演皇帝、顺宗扮演顺宗的各自角⾊,如果不这样做,人世机能便无法顺利运作。 空海一边望向顺宗,一边忖思,自己也是此机能的一部分吧。 此时此刻,空海必须扮演作为此机能的一个角⾊。 空海在皇帝面前——台阶下,俯跪地板,支起双手,俯首叩地。 如此这般,五度行礼如仪。 空海抬起脸,起⾝。 王叔文站在空海⾝旁。 另一人,也就是柳宗元,则站在其⾝后。 曾到过华清宮的诸人之中,仅有空海一人在此。 “皇上恩准你直接答话。”王叔文在空海耳边低语。 是——空海并未出声,仅颔首作答。 “此人即空海。”王叔文禀告顺宗说道。 “我是来自倭国的空海。”空海说。 空海自下方仰望顺宗。 顺宗自上方俯视空海。 过了一会儿——“与众不同的相貌…”顺宗发出了第一声。 声音模糊难辨,连听惯唐语的空海也听不清楚。 用现代话语来说,顺宗曾一度因脑中风而病倒。 虽挽回命,说话时却⾆头僵硬,无法清楚发音。 就一名倭人来说,空海的下颚格外突出,十分罕见。 空海的嘴紧闭如石,他用毫不胆怯的眼光凝视顺宗。 对于顺宗的话,空海并未响应。 因为他知道,顺宗所言,并非要他响应。 “整件事情,朕大致听王叔文说过了…”顺宗说道。 说毕,望向空海,看似想说些什么,却又住口。 随后,他抬起右手,因嘴巴不灵活而心急地再度开口。 “辛苦你了…”顺宗如此说。 “辛苦你了…”又说了同样话。 正如顺宗所说,王叔文已将此事件一五一十禀告过了。 有关督鲁治咒师和王叔文之间的关系,当然略而不谈。 仅仅说出丹翁和杨⽟环两人,自华清官消失了踪影,现今不知去向——事情变成如此。 在空海面前的,是个因力不从心而焦急的“人” 此“人”即将无法完成作为皇帝的机能任务了。 此⽇已为时不远。 而此事,或许顺宗本人最为心知肚明吧。 因此,在那天来临之前,他很想尽力完成自己的机能任务吧。 至少,顺宗不是愚钝之人。 对于自己背负皇帝之名的⾁体,因不能随心所地施展机能,而感到心焦气躁吧。 “朕,很想,再见,杨⽟环一面…”顺宗喃喃自语。 空海暗忖,该是如此吧。 任何人也都会如此想吧。 然而,如今连空海也不知丹翁和杨⽟环的去向。 ⽩乐天、⽟莲、其他人返回长安的隔⽇——两天前,两人便默默地消失了踪影。 “话虽如此,这真是不可思议之事…”顺宗说道。 “诚然。”空海只能点头。 听任顺宗继续述说下去。 “基于朕一无所知的过往,她竟遭到如此下场…”“——”“可是,说起来,人都是因自己一无所知的过往,才能活到现在——即使,朕⾝上所穿的布⾐、烧煮食物的火,也都是过去朕所不相识的人所成就的吧。如果现在的我们是据此活到今天,那么,因未曾参与的过去而被夺去命的事,也就可能发生吧。”此番话,顺宗说得并不流畅。 偶尔,语塞或不清楚之处,还得靠王叔文翻译。 “空海啊。”顺宗说。 “在。”空海点了点头。 “所谓人,总有一天,都得一死。”“是的。”“我这个朕,总有一天,也会死…”“是的。”对此,空海也点头同意。 “每个人,都是背负着某种任务来到此一人世的。”“正是。”“朕现在所背负的是皇帝的任务。”“是的。”“那么,你背负的是什么任务呢?”“在下背负沙门空海的任务。”“那,沙门空海来此大唐的目的何在呢?”顺宗说毕,不知是否感到疲惫,反复急促呼昅了一阵子“并非是为了卷⼊我大唐王朝的秘密而来的吧。”顺宗如此说。 “空海啊,你来此大唐的目的为何?”“是为了上天的秘密而来。”空海回答。 他刻意避开宇宙的说法。 “上天?”“是密法。”“密法?”“为了将密法自长安带回倭国而来。”空海说道。 顺宗望向空海,说:“空海,怎样?你是否有长留在长安的打算?”想将空海如此的才俊留在长安——顺宗话中有此种含意。 可以说,空海在此陷⼊空前的危机。 如果说“有”便非留下不可。 直接对皇帝说“是”便不能反悔。 然而,也不能说“没有” 不能说有或没有,在现场却被要求得立即回答。 “如果说空海此人本来就以此天地为家,那,住在何处不过是枝微末节之事。”“是吗?”空海说的是——留在长安也好,不留在长安也好的意思。 然而,话虽如此,顺宗却没说:“那,就留在长安,不也很好吗?”顺宗正等着空海回答的下文。 即使空海,他也想留在大唐。 对空海来说,⽇本这个国家太狭窄了。 大唐长安此地,才适合空海这样的奇才。 空海本⾝也深谙这一点。 然而——⽇本现在还没有密法。 长安此地已有密法,⽇本却付诸阙如。 而且,以孕育带有纯粹理念的密法来说,大唐国太过辽阔。 孕育、诞生新的密法,⽇本国不是更适合吗?“不过,”此时,空海双手一摊,望向顺宗。 “对空海来说,留或不留大唐都一样;对⽇本国却不然,⽇本国更需要空海。”空海竟如此大言不惭。 可说是自大的说法,也是洋溢过度自信之词。 笑意,洋溢在空海脸上。 是一种拉拢人心的微笑。 “也许是吧。”处⾝世界中心的人物,竟情不自噤如此响应空海。 顺宗皇帝肯定空海这番话。 接着,空海不留给顺宗说话的空隙。 “感不尽!”说毕,空海俯首向顺宗深深一鞠躬。 因此这一举动,空海终将返回⽇本的共识,在两人之间确定下来了。 然而,空海并未就此结束谈话:“不过,空海前来大唐的条件是,要在此地待満二十年。”此乃事实也。 空海以留学僧⾝份,橘逸势则以留学生⾝份,必须在大唐居留満二十年,各自学习密法和儒学。 这是⽇本国和大唐帝国之间——也就是国与国之间所订下的约定。 在此情况下,完全不允许留学僧、留学生擅自返乡的。 “二十年光,几乎是人生的一半。”“嗯。”顺宗点点头。 “此半生,亦即留在大唐国期间,我将为大唐和大唐天子贡献我所有的力量。”空海真是能言善道。 一方面说自己想回⽇本国,另一方面又说,这可能是二十年后的事。 此二十年岁月,在某种意义上,与表明将留在大唐一事大致相同。 如此说完之后“不过——”空海又将话锋一转:“二十年后,不知⽇本国会否有船来接——”思及⽇本和大唐的遥远距离时,此话带了点现实的况味。 “道理上,如果目的是为了密法,那,修得密法后,即使未満二十年,也应该早⽇归去才对。但是,我目前还未习得密法,也不知何时会有⽇本国来船。”“嗯。”皇帝点了点头。 在此,空海一边谈论假设话题,一边就“即使未満二十年,如果修成密法,就可返回⽇本”这件事,取得顺宗的承诺。 虽然不是公开谈话,但宮廷书记理所当然会记录下这段对话。 “密法吗?”顺宗问。 “正是。”空海颔首。 “如果是密法,就去青龙寺。”’顺宗说。 “你,还没去青龙寺吗?”“尚未。”“那,你也还没见过惠果——”“是的。”“空海啊,动作要快…”顺宗说。 他的模样看来十分疲惫。 “光不待人哪…”这是顺宗对空海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空海对此十分明⽩。 “我会赶快行动。”空海回答道。 【五】空海来到青龙寺,已经是五月下旬了。 西明寺数名僧人与空海同行。 志明和谈胜也一道前来。 青龙寺位于左街。 左街的新昌坊。 新昌坊四周,杂耍场、酒肆等店家栉比鳞次排列。 空海走过杂沓的道路,在一片新绿中穿越青龙寺山门。 头顶剃得净光,⾝裹新⾐,脸上带着宛如未经世故的容颜,空海跨步走进密教的圣殿。 空海的来寺,惠果早已知晓。 惠果也像孩童似地喧闹,同寺中僧人一起到山门接空海。 惠果和空海,不知听过对方的事多少回了。 对此邂逅,彼此早已期待多时。 乍见空海,惠果如少女般酡红了脸,说:“大好、大好!”意指“大大的好、大大的好!”空海在⽇后的《御请来目录》中,曾如此记载此次的相遇:和尚乍见,含笑喜⽇:“我待汝久矣。今⽇相见,大好、大好!”“我之命,今已将尽。”自己的余命,所剩无几了——惠果如是说道。 对来自⽇本的留学僧,惠果竟慡快地说出如此重大之事。 惠果的弟子们均深知此事。 惠果余⽇无多了。 他的⾝体本就欠佳,为了守护顺宗脫离诅咒威胁,余命更经消磨减损。 然而,惠果亲口说出此事,弟子们也是头一次听闻。 不过,惠果并不悲伤。 见到空海,惠果宛如孩童般天喜地。 “空海啊,此时此刻,能接你到青龙寺来,真是太好了——”吐蕃僧凤鸣站在惠果一旁,微笑地凝视着空海。 【六】密教的传承,不靠经典或书写。 而是由师⽗直接为弟子灌顶。 可说很有些慌张的——惠果迫不及待地为空海灌顶。 密教分胎蔵部、金刚部两大系统。 大⽇经系密教和金刚顶经系密教,也就是分别简称为胎蔵界、金刚界这两大系。 惠果授与空海的,便是这两大系的灌顶。 此两部密法,是在天竺——印度各自发展而成的思想。 两部密法经由不同路径,分别长途跋涉来到长安,而首度集此两部密法之大成者,惠果是第一人。 惠果由不空传授金刚顶经系密教。 大⽇经系密教,则是天竺僧善无畏弟子——新罗人玄超所传授。 惠果数⼲余名弟子中,同时获传此两部密法者,目前,仅有义明一人而已。 空海⼊唐之时,义明已染病在⾝。 义明所染的是来⽇无多的重病,如果惠果和义明都撒手归天,金刚部、胎蔵部两部密法将会失传。 当此之时,空海出现在惠果眼前。 此时,空海在长安所做的事,可说是一种奇迹。 空海首度站在惠果面前时,便已具备⾜够的知识能力,可传承此两部密法。 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认为,空海不仅是传承此两部密法的资格者,同时早已拥有此两部密法了。 之后,只需依循密教系统,举行传法仪式即可。 传授密法,修习汉、梵两种语言不可或缺。 空海和惠果首次会面时,便已能随心所驾驭此两种语言。 梵语——亦即古印度雅利安语。 空海在⽇本期间,便精通汉语。梵语也是在⽇本开始学的,来长安大约半年,梵语已能运用自如。 空海曾在《秘密曼荼罗教付法传》里,记载此事。 醴泉寺的僧人般若三蔵是空海的梵语师⽗。空海这人,依其格,只要在路上遇见天竺人氏,想必都会上前搭话,努力把梵语学得更精通吧。 汉梵无差,悉受于心。 唐语和天竺语没有差别,均融会贯通在空海內心——有关空海的语言能力,惠果曾如此评价。 当然,如果没有这样的语言能力,即使空海再有才能,即使自己余⽇已不多,如此短促的时间內,惠果还是不会传授密法给空海的。 六月,空海接受胎蔵界的灌顶。 七月,接受金刚界的灌顶。八月,授与密教界最⾼阿阁梨证位的传法灌顶,由惠果传承给空海。 【七】当时的逸事,也流传至今。 灌顶时,会举行被灌顶者的掷花仪式。 被灌顶者双手合掌,竖起双手食指。然后将花揷在竖起的食指间,再将此花掷向“曼陀罗”之上。(译注:曼陀罗,佛教徒所筑方圆土坛以安置诸佛尊以便祭供观修的地方。为梵语mandala的音译。意译为作坛、坛城。一般不筑造土坛,只采用图案形式。)此时,掷花者蒙住双眼,由师⽗引导至放置曼陀罗的灌顶坛中。 因此,究竟花落何处,本人并不清楚。 投掷的花落在哪尊佛像上,那尊佛便成为掷花僧侣一生的念持佛。 六月,金刚部灌顶之际,空海所掷的花,落在正央中的大⽇如来之上。 此时,空海亲自摘取青龙寺庭院盛开的露草,作为投掷之花。 掷花之时——“噢——”叫声响起。 搞下眼罩一看,紫⾊小花正落在金刚部的大⽇如来之上。 “以前,我是落在转法轮菩萨——”惠果对空海如此说道。 七月胎蔵部灌顶时,空海所掷之花,也是落在胎蔵界曼陀罗图正央中,大⽇如来之上。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惠果⾼兴地说。 因此,空海灌顶金刚部、胎蔵部,两部的念持佛均为大⽇如来。 【八】八月,空海接受传法灌顶。 灌顶——一如其表面字义,虽是⽩头顶洒⽔,此传法灌顶却非普通灌顶而已。 除去两部灌顶,密教的灌顶,还分成三类:结缘灌顶。 受明灌顶。 传法灌顶。 所谓结缘灌顶,非仅对僧侣施行。只要信徒要求,也可对在家信众举行此一仪式。 师僧手持瓶中香⽔,对着登坛受灌顶者头顶灌注。 受灌顶者即使对密教知识一无所知,也无所谓。 受明灌顶,仅针对僧侣或行者、佛门中人施行。 然而,此灌顶并不是传授密教的一切。此灌顶所传授的,仅是其中一部分而已。 第三种灌顶,才是最⾼位阶的灌顶。 此一灌顶,是将所有法授与给对方的灌顶。 此传法灌顶仪式结束时“犹如怈瓶。”惠果对空海如此说。 就像装在一只瓶子中的⽔,悉数倒⼊另一只瓶子中一般。空海啊,我已经将一切都传授给你了——而且,惠果还授与空海“遍照金刚”法号。 所谓“遍照”意指“普遍映照”;“金刚”是指“钻石”世界上最硬坚的东西——意谓此本永远不坏。 所谓“遍照金刚”也就是大⽇如来的密号,惠果竟将此密号授与⾁⾝僧人的空海。 此举等于说——空海是大⽇如来。 惠果的弟子有数⼲人——撇开这些弟子,包括金刚、胎蔵两部灌顶,他连传法灌顶也授予空海了。 目前为止,惠果弟子中尚无一人得授三种灌顶。 并且,空海来到青龙寺拜师,不过是初来乍到的新人,同时还是个异国人士。 可见惠果是如何地赏识空海,甚至用赏识的字眼都不⾜以形容。 即使门下有数⼲名弟子,惠果大概也是孤单的吧。 寺內无人了解他。 无人能与他并驾齐驱。 此时,来自东国,如一线光明的空海,登门造访青龙寺。 即使自己所说的话如何⾼深,如何难以理解,空海马上可以心领神会。 “既然是遍照,那就应该连庭院盛开的露草花,也都照到了才是吧。”“换句话说,花朵不因悦愉而舞,并非表示花朵已⾝在涅巢了。”“是的。也就是说,并非我离佛法比较近,而苍蝇离佛法比较远。宇宙所有的存在,对于真理应该都处于等距离的状态吧。”与空海说法,令人心喜。 空海的法语,令人心喜。 仿如嬉戏于佛法一般,空海的话语像是游戏,可以飞翔,趣味盎然。 而且不偏离佛法。 “空海啊,真希望十年前就见到你…”惠果感慨万千地说。 【九】举行传法灌顶仪式时——一名老僧登门造访惠果。 他不是青龙寺的僧侣,而是长安⽟堂寺的寺僧。 名叫珍贺。 青龙寺惠果,对来自倭国、名为空海的僧侣如痴如狂——这样的传闻,也传至珍贺耳里。 珍贺虽是密教僧,却非惠果弟子。 而是不空弟子、僧人顺晓的弟子。 “惠果大师发疯了。”可能是青龙寺僧人如此向珍贺哭诉吧。 “惠果大师似乎打算将我大唐国密法,全部授与来历不明的人物——”珍贺比惠果年长。 有如系出同门的师兄弟,在立场上,珍贺能与惠果平等对话。 本来惠果的⼲余名弟子,并不认同空海的存在。 虽说是僧侣,也还是人。 看见初来乍到青龙寺、名为空海的僧侣,如此受到惠果青睐,这些弟子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众弟子起了嫉妒之心。 珍贺以代表惠果门下弟子的⾝份,登门造访惠果。 有关空海“他非门徒,必须先遍学诸经才是。”珍贺向惠果如此说。 “凡事都有先后顺序。明明有跟随二十、三十年的弟子,你却忽视他们,竟对空海这样的⼊施行传法灌顶——”珍贺的意思是,应该视空海为见习生,让他从阅读诸经开始修行。 密教一祖是大⽇如来。 二祖是金刚萨堙。 三祖是龙猛。 四祖是龙智。 五祖是金刚智。 六祖是不空。 七祖是惠果。 此为金刚部主要系谱。传授胎蔵部给不空的善无畏,是与五祖金刚智同时代的人,他是在长安侍奉玄宗皇帝的天竺僧。 经过青龙寺传法灌顶,便认定空海为八祖。 一旦空海成为八祖,五祖天竺僧金刚智⼊唐所带来的宝物,便得如数随空海东渡至⽇本国。 这些宝物总共有八种。 佛舍利八十粒。 ⽩檀佛菩萨金刚像等一龛。 ⽩媒大曼荼罗尊四百四十七尊。 ⽩蝶金刚界三摩耶曼荼罗一百二十尊。 五宝三摩耶金刚一口。 金刚钵子一具二口。 “这些宝物将从大唐失散,这样可好?”对珍贺这番话,惠果回答:“很好啊。”“为什么?”“这还用说。”语毕,惠果便闭嘴不言。 如果惠果说出理由,珍贺可以加以反驳。 然而,惠果不说出理由,珍贺也就无从反驳了。 珍贺因此也伤了感情,便告辞回到⽟堂寺去了。 然而,隔天早上,珍贺来到空海位于西明寺的住所。 “贫僧错了。”珍贺对空海说道。 空海如坠五里雾中。.他还不知道,昨天珍贺曾去拜访惠果的事。 “老实说,昨天我登门造访了惠果大师。”珍贺主动说明昨天的事,然后俯首又说:“请您原谅我。”空海的《御遗告》中,曾记载此段章节:于此,珍贺夜梦降伏。晓旦来至少僧,三拜过失谢言。 据说,昨天晚上做梦之后,珍贺改变了想法。 他做了这样的梦。 睡时,四大天王出现在梦中。 持国天。 多闻天。 广目天。 增长天。 四天王站立着,对珍贺喝道:“醒来。”什么醒来,珍贺知道这是在做梦。 梦中的自己清醒着。 “喂,还不醒来吗?”持国天用力踩。 “醒来。”多闻天用力踩。 “醒来。”广目天用力踩。 “醒来。”增长天用力踩。 我这不就醒来了吗——珍贺正打算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 “醒来!”“醒来!”“醒来!”“醒来!”被四大天王狠狠踩住,珍贺因痛而醒来。 回过神后才察觉,自己睡在房內卧榻,置⾝寝被之中。 “醒来了吗?”有声音传来。 令人惊讶的是,四大天王真的围立在卧榻四周。 “啊,真是悲哀。”持国天扑簌扑簌地流泪。 “啊,好不甘心。”多闻天脚踩地板。 “你真是个小心眼的人。”广目天的牙齿嘎吱嘎吱地作响。 “你难道不知道羞聇吗?”增长天斜睨着珍贺。 “什么事?我到底做了什么?”珍贺问。 “啊,你不知道什么事吗?”增长天响应。 “看着自己的心,就会想出来了。”冷不防,广目天突然伸手揷⼊珍贺中。 随后,拉出了心脏。 “看吧。”多闻天开口。 “你不知道吗?”持国天问。 心脏就在眼前。 正在跳动着。 “你要我把它攥坏吗?”广目天紧握手上的心脏,珍贺口立刻难受起来。 “怎样,很难受吗?”“我们也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珍贺面前,四大天王因痛苦而动扭⾝子。 “真正该授得密法的人,不能得授灌顶。”“世上有比这更难受的事吗?”“世上有比这更难受的事吗?”“大悲!”四大天王一边动扭⾝子,一边以拳拭泪。 “全都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要去地狱吗?”“要去吗?”广目天伸手,将珍贺的心脏塞人他的口中。 “还给你。”“再给你一次机会吧。”“你好好想一想。”“好好下决定。”然后——四大天王消失了踪影。 此时,珍贺真的醒过来了。 是被自己的呻昑声吵醒。 啊,刚刚原来是一场梦——珍贺如此想着。 然而,隔天早上,和寺內的人见面“这是什么?”那人指着珍贺的额头问道。 慌张揽镜自照,原来珍贺额头上写着“大悲”两个字。 “这是今天早上发生的事。”珍贺对空海说:“贫僧错了。现在我相信,您才是最适合获授密法的人。”珍贺真心地说道:“如果青龙寺有人说你不适合当密教八祖,贫僧将劝说那人,是他镨了。”语毕,珍贺对空海三拜、四拜而归。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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