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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第七天 作者:余华 | 书号:44178 时间:2017/11/21 字数:4716 |
上一章 第03节 下一章 ( → ) | |
我⽗亲转⾝走去,不敢回头看我,一直走到拐弯处,实在忍不住了,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到坐在石头上的我快乐地摇晃着两条小腿。 我⽗亲坐上返回的火车,回到我们的城市时已是晚上。他下了火车后没有去自己的小屋,而是来到那位姑娘的家中,把她叫出来后一声不吭地向着公园的方向走去,姑娘跟在他的⾝后走着,她已经习惯他的沉默寡言。两个人来到公园时,公园的大门已经锁上了。他沿着公园的围墙走,她继续跟在他的⾝后。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他站住脚,低头讲述自己这一天做了什么,最后強调他是把我放在儿孤院的近旁。姑娘大吃一惊,不敢相信他用这样的方式丢弃我,她甚至有些害怕。然后意识到他这样做是出于对她的爱,她紧紧抱住他,热烈亲吻他,他也紧紧抱住她。⼲柴遇上了烈火,他们急不可耐地商定,明天就去理办登记结婚的手续。情过去之后,我⽗亲说他累了,回到铁路旁的小屋里。 这个晚上他通宵失眠,自他从铁轨上把我抱起来以后,我们两个第一次分开,他开始担惊受怕,他不知道此时此刻我在哪里,不知道儿孤院的人是否发现了我。如果没有发现我,我可能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可能有一条凶狠的狗在夜⾊里近了我—— 第二天我⽗亲忧心忡忡地和那位姑娘一起走向街道的婚姻登记处,那位姑娘并不知道他心里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只是觉得他満脸倦容,她关心地询问之后,知道他昨晚一宵没睡,她以为这是因为动的失眠,为此她嘴角露出了甜藌的笑容。 我⽗亲走到一半路程时说他很累,坐在人行道旁,双手放在膝盖上,随后他的头埋在手臂里呜呜地哭泣了。那位姑娘措手不及,她呆呆地站在那里,隐约感到了不安。我⽗亲哭了一会儿后猛地站了起来,他说: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找杨飞。” 我不知道⽗亲曾经遗弃过我,所有的情景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然后我在记忆深处寻找到点点滴滴。我记得自己当初很快乐,整整一个下午都坐在那块石头上吃着饼⼲和糖果,幼儿园的孩子们放学从我面前经过时,我还在吃着,他们羡慕不已,我听到他们对自己的⽗⺟说“我要吃糖果”“我要吃饼⼲”后来天黑了,我听到不远处的狗吠,开始感到害怕,我从那块石头上爬下来,躲在石头后面,仍然害怕,我把掉落在草丛上的树叶一片片捡过来,盖在自己⾝上,把头也盖住,才觉得全安。我在树叶的掩护里睡着了,早晨的时候是那些孩子走向幼儿园的说话声吵醒了我,我从叶里看见太出来了,就重新爬到那块石头上,坐在那里等待我的⽗亲。我坐了很久,好像有人过来和我说过话,我记不起来他们和我说了一些什么。我没有糖果也没有饼⼲了,只有⽔壶里还有一些⽔,饿了只能喝两口⽔,后来⽔也没有了。我又饿又渴又累,从石头上爬下来,躺在后面的草丛里,我又听到了狗吠,再次用树叶从头到脚盖住自己,然后睡着了。 我⽗亲中午的时候来到这个小城,他下了火车后一路奔跑过来,他在远处望过来,看到石头上没有我的⾝影。他奔跑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他在石头的不远处站住脚,丧魂落魄地四下张望,就在他焦急万分之时,听到我在石头后面发出睡梦里的声音: “爸爸怎么还不来接我呀?” ⽗亲后来告诉我,当他看到我把树叶当成被子时先是笑了随即哭了。他揭开树叶把我从草丛里抱起来时,我醒来了,见到⽗亲⾼兴地叫着: “爸爸你来了,爸爸你终于来了。” ⽗亲的人生回到了我的轨道上。他从此拒绝婚姻,当然首先是拒绝那位梳着长辫的姑娘。那位姑娘十分伤心,她百思不解,跑到李月珍那里委屈哭诉。李月珍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责备我⽗亲,她说她和郝強生愿意收养我,她觉得我就是她的儿子,因为我吃过她的。我⽗亲羞愧地点头,承认自己做错了。可是当李月珍要我⽗亲和那位姑娘重新合好,我一筋的⽗亲认定在我和那位姑娘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他说: “我只要杨飞。” 无论李月珍如何劝说,我⽗亲都是沉默以对,李月珍生气又无奈,她说再也不管我⽗亲的事了。 后来我几次见到过那位梳着长辫的姑娘,⽗亲拉着我的手走在街道上,我见到她走过来时很⾼兴,劲使拉拉⽗亲的手,喊叫着“阿姨”我⽗亲那时候总是低着头,拉着我快速走过去。起初那位姑娘还会对我微笑,后来她就装着没有看见我们,没有听见我的叫声。三年以后,她嫁给了一位比她大十多岁的解放军连长,去了遥远的北方做随军家属。 ⽗亲从此心无杂念养育我成长,我是他的一切,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度过了经历时漫长回忆时短暂的生活。他在墙上记录我的成长,每隔半年让我贴墙而立,用铅笔在我头顶画出一条一条的横线。我初中时个子长得很快,他看着墙上的横线的间距越来越宽,就会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一时已经和⽗亲差不多⾼了,我经常微笑地向⽗亲招招手,他嘿嘿笑着走到我⾝旁,我直⾝体与他比起⾝⾼。我的这个举动持续到⾼三,我越来越⾼,⽗亲越来越矮,我清晰地看见他头顶的丝丝⽩发,然后注意到他満脸的皱纹,我⽗亲过于劳后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十岁。 那时候我⽗亲不再是扳道工,人工道叉已被电动道岔取代,铁路自动化了。我⽗亲改行做了站务员,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份新的工作。我⽗亲喜有责任的工作,他做扳道工的时候全神贯注,如果道叉扳错了会出重大事故。做了站务员以后一下子轻松很多,没有什么责任的工作让他时常觉得自己是大材小用。 小屋渐渐远去,两条飘扬而去的铁轨也没有回来。我仍然在自己的踪迹里流连忘返,我感到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我的⾝体像是一棵安静的树,我的记忆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马拉松似的慢慢奔跑。 我⽗亲省吃俭用供我从小学念到大学,我们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是温暖美好。直到有一天我的生⺟千里迢迢来寻找我,平静的生活才被打破。那时候我正在上大学四年级,我的生⺟沿着铁路线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寻找过来。其实四十一年前她就找过我,当时她在火车上苏醒过来后,火车已经驶出将近两百公里,她只记得是在火车出站时生下了我,可是出了哪个车站她完全没有印象,她托人在经过的三个车站寻找过我,没有发现我的一丝迹象。她曾经以为我被火车碾死了,或者饿死在铁轨上,或者被一条野狗叼走,她为此哭得伤心绝。此后她放弃了对我的寻找,但是心里始终残存着希望,希望有一个好心人发现收养了我,把我抚养长大。她五十五岁那年退休后,决定自己到南方来找我,如果这次再没有找到我,她可能真正死心了。我们这里的电视和报纸配合她的寻找,我的离奇出生实在是一个好故事,电视报纸渲染了我的出生故事,有一家报纸的标题称我是“火车生下的孩子” 我在报纸上看到生⺟流泪的照片,又在电视里看到她流泪的讲述,那时我预感她寻找的孩子就是我,因为她说出的年月⽇就是我出生的这一天,可是我心里波澜不惊,好像这是别人的事情,我竟然有兴趣比较起她在报纸照片上流泪和电视画面里流泪的区别,照片上的眼泪是固定的,粘贴在她的脸颊上,而电视里的眼泪是动态的,流到她的嘴角。我与名叫杨金彪的⽗亲相依为命二十二年,我习惯的⺟亲是李月珍这个⺟亲,突然另一个⺟亲陌生地出现了,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亲在报纸上和电视里仔细看了她对当时情形的讲述,认定我就是她寻找的儿子。他据报纸上提供的信息,知道她住在哪家宾馆,这天早晨他走到火车站的办公室,给她所住的宾馆打了一个电话,很顺利接通了,两个人在电话里核对了所有的细节后,我⽗亲听到她的哭泣,我⽗亲也流泪了,两个人用呜咽的声音在电话里谈了一个多小时,她不断询问我,我⽗亲不断回答,然后约好下午的时候在她所住的宾馆见面。我⽗亲回来后动地对我说: “你妈妈来找你了。” 他把行银存折里的三千元取了出来,这是他全部的积蓄,拉上我去了我们这个城市刚刚开业的也是规模最大的购物中心,准备给我买上一套名牌西装。他认为我应该穿得像电视里的明星那样,体面地去见我的生⺟,让我的生⺟觉得,二十二年来他没有待我。我⽗亲在这个城市生活很多年,可是基本上没有离开火车站的区域,他第一次走进这个气派的六层购物中心,眼睛东张西望,嘴里喃喃自语说着富丽堂皇,富丽堂皇啊。 购物中心的一层是各类品牌的化妆品,他劲使呼昅着,对我说:“这里的空气都这么香。” 他走到一个化妆品柜台前询问一位姐小:“名牌西装在几楼?” “二楼。”姐小回答。 他意气风发地拉着我跨上手扶电梯,仿佛他万贯,我们来到二层,面就是一个著名的外国品牌店,他走过去首先看了看挂在⼊口处的几排领带的价格,他有些吃惊,对我说: “一领带要两百八十元。” “爸爸,”我说“你看错了,是两千八百元。” 我⽗亲脸上的神⾊不是吃惊,是忧伤了。他囊中羞涩,木然地站在那里。此前的⽇子里,虽然生活清贫,因为省吃俭用,他始终有着丰⾐⾜食的错觉,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贫穷。他不敢走进这家外国名牌店,自卑地问走过来的导购姐小: “哪里有便宜的西装?” “四楼。” 他低垂着头走向通往上层的手扶电梯,站在上升的电梯上时,我听到他的叹息声,他低声说当初我要是没有从火车里掉出来就好了,这样我的生活会比现在好很多。他从报纸和电视上知道我生⺟是享受副处级待遇退休的,我的生⽗仍然在处长的岗位上。其实我的生⽗只是北方那座城市里的一名小官员而已,但是在他心目中却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物。 四楼都是国內品牌的男装,他为我购买了西装、衬⾐、领带和⽪鞋,只花去了两千六百元,比一外国领带还便宜了两百元。他看到我西装⾰履的神气模样后,刚才忧伤的神⾊一扫而光,丰⾐⾜食的错觉又回来了,他意气风发地站在缓缓下降的手扶电梯上,居⾼临下地看着下面二层广告上一个西装⾰履的外国男子,说我穿上西装后比广告里的那个外国人更有风度,然后他感叹起来,真是人靠⾐装佛靠金装。 这天下午两点的时候,他穿上一⾝崭新的铁路制服,我西装⾰履,我们来到我生⺟住宿的那家三星级宾馆。我⽗亲走到前台询问,前台的姑娘说我生⺟上午就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可能去电视台了。前台的姑娘显然知道我生⺟的故事,她看了我一眼,她不知道我是这个故事的主角。我们就在门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等候我的生⺟,这张棕⾊的沙发开始黑乎乎了,坐过的人太多,已经坐出了很多的油腻。我正襟危坐,担心弄皱我的西装,我⽗亲也是正襟危坐,也担心弄皱他的崭新制服。 没过多久,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她朝我们这里看了一眼,我们认出了她,立刻站起来,她注意到我们,站住脚盯着我看。这时候前台的姑娘告诉她有人在等她,这位姑娘的左手指向我们。她知道我们是谁了,虽然她和我⽗亲约好的时间是下午,可是她等不及了,上午就去火车站找了我⽗亲,那时候我们正在购物中心,她没有找到我们,她见到了郝強生,郝強生详细告诉她,杨金彪是怎样把我抚养成人的;她又去了我就读的大学,她坐在我的宿舍里,向我的同学仔细询问了我的情况。现在她浑⾝颤抖地走了过来,她盯着我看,让我觉得她的目光似乎扎进了我的脸,她走到我们面前,嘴巴张了几下没有声音,眼泪夺眶而出,然后她十分困难地发出了声音,她问我: “你是杨飞?” 我点点头。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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