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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第七天 作者:余华 | 书号:44178 时间:2017/11/21 字数:3960 |
| 上一章 第08节 下一章 ( → ) | |
| 我跟随鼠妹走去。我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感到树叶仿佛在向我招手，石头仿佛在向我微笑，河⽔仿佛在向我问候。 一些骨骼的人从河边走过来，从草坡走下来，从树林走出来。他们走到我们面前时微微点头，虽然与我们擦肩而过，我仍然感受到他们的友善。他们中间的几个留下亲切的询问之声，有人询问鼠妹是不是见到男朋友了，有人询问我是不是刚刚过来的。他们说话的声音似乎先是漫游到别处，然后带着河⽔的  润、青草的清新和树叶的摇晃，来到我的耳边。我们又听到那两个下棋的争吵声音，像鞭炮一样在不远处的空中噼啪响起，他们的争吵听上去空空  ，只是争吵的响声。鼠妹告诉我，他们两个下棋时都是赖⽪，一边下棋一边悔棋，然后争吵，他们说了成千上万次要离开对方，要去火化，要去自己的墓地，可是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站起来过一次。 “他们有墓地？” “他们两个都有墓地。”鼠妹说。 “为什么不去？” 鼠妹所知道的是他们来到这里十多年了，姓张的在那边是察警，他不去火化，不去墓地，是在等待那边的⽗⺟为他争取到烈士称号。姓李的男子为了陪伴他也不去火化，不去墓地。姓李的说，等到姓张的被批准为烈士后，他们两个会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走向殡仪馆的炉子房，火化后再各奔自己的安息之地。 鼠妹说：“我听说他们一个杀死了另一个。” 我说：“我知道他们的故事了。” 十多年前，我的生⽗生⺟从北方的城市赶来与我相认“火车生下的孩子”的故事有了圆満的结局之后，另一个故事开始了。我们城市的警方在一次名叫“惊雷行动”的扫⻩里，抓获的卖  女子里面有一个是男儿⾝，这名李姓男子为了挣钱将自己打扮成女人的模样从事卖。一个名叫张刚的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察警参与了“惊雷行动”李姓男子被抓获的当天晚上，张刚审讯了他。李姓男子对自己男扮女装的卖 毫无悔改之意，而且对自己巧妙的卖方式得意洋洋，声称对付那些嫖客游刃有余，他说如果不是被警方抓获，没有嫖客会发现他是个男的。他叹息自己的精力全部用在对付嫖客那里，没有提防察警，结果 沟里翻了船。当时的张刚⾎气方刚，这是他走出警校后第一次审讯。被审讯的伪卖 女不仅没有低声下气，还摆出一副只有警校教官才会有的派头，张刚已是怒火中烧，当这个伪卖女将警方比喻成沟时，张刚忍无可忍地飞起一脚，踢中李姓男子的下⾝，李姓男子捂住自己的下⾝嗷嗷 叫，在地上打滚了十多分钟，然后呜呜地哭叫起来：“我的蛋子啊，我的蛋子碎了…” 张刚不屑地说：“你留着蛋子也没什么用处。” 这名李姓男子被拘留十五天，他从看守所出来后，开始了长达三年的抗议。起初他风雨无阻每天出现在安公局的大门口，手里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还我两个蛋子”为了证明自己的两个蛋子不是摆设，而是真材实料，他不厌其烦地向行人讲解自己如何用卖 挣来的钱再去嫖娼。有人指出牌子上“蛋子”两个字过于耝俗，他虚心接受，将牌子上的话改成“还我一双  丸”并且向行人说明：“我文明用语了。” 李姓男子旷⽇持久的抗议，让安公局的局长和副局长们头疼不已，每天看见李姓男子举着牌子站在大门口，实在是一个⿇烦，尤其是上面领导下来视察时，会向局长和副局长们打听： “大门外的是什么 丸？”局长和副局长开会商议后，把张刚调离安公局，调到下面的一个派出所，李姓男子的“一双 丸”追随到了那个派出所。一年以后，那个派出所的所长和副所长们叫苦不迭，他们每周都要跑到局里面两次以上，向局长副局长又是送礼又是诉苦，说是派出所已经无法正常工作。局长副局长们体恤下属的苦衷，把张刚调到看守所，李姓男子的“一双丸”追随到看守所。看守所的所长副所长们头疼了两年后，向局长副局长们反映，说看守所外面整天晃“一双丸”法律的尊严都没有了，所长副所长们说看守所已经忍受两年，这“一双丸”也该挪挪地方了。局长副局长们觉得看守所确实不容易，这“一双丸”也确实该换个地方。可是没有一个派出所的所长愿意接收张刚，他们知道张刚一来，这“一双丸”必来。张刚知道看守所想把他弄出去，又没有一个派出所愿意接收他。他也不想在看守所呆下去，他去找安公局的局长，申请调回安公局。局长听完张刚的话，脑子里首先出现的情景就是“一双 丸”回到安公局大门口来晃了。局长沉昑片刻，询问张刚是否打算换一份工作，张刚问换什么工作，局长建议张刚辞职，开一家小店什么的。局长说张刚脫警后，那“一双丸”也许不再跟着他了。张刚苦笑一下，告诉局长他前面只有两条路，一是把“一双丸”杀了，二是举着一块要求回到局里的牌子和“一双丸”一起站在安公局的大门口。张刚说完后，眼睛润了。局长对张刚的遭遇十分同情，再说局长快要退休了，他退休后也就不在乎“一双丸”在安公局大门外晃。局长站起来，走到张刚⾝旁，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回来吧。” 张刚回到安公局，李姓男子的“一双 丸”这次竟然没有跟随而来。张刚回到局里工作一个月，另外部门的人见到他时，仍然以为他是来局里办事的，不知道他已经调回来了，问他最近为何总是往局里跑，看守所出了什么事？张刚说他调回来工作了。这些人十分惊讶，说怎么没见到大门外有“一双丸”？局长副局长们也感到惊讶，有一次开会时，一位副局长忍不住说：“大门口的 丸没了，怎么回事？”“一双 丸”虽然失踪了，张刚仍然有些忐忑，每天上班下班时，眼睛不由自主往大门口寻找，确定李姓男子没有出现，悬着的心才会放下。起初张刚担心李姓男子可能是病了，病愈后还会来到安公局的大门口晃。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双丸”始终没有出现，张刚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可以开始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了。一年多以后，当安公局里的人完全忘记“一双 丸”时，李姓男子出现了。这次他没有举着“还我一双丸”的牌子，而是背着一个黑包长驱直⼊，安公局的门卫看见这个⾝影与一辆从里面出来的面包车擦⾝而过，门卫对着这个⾝影喊叫了几声，问他是⼲什么的，他头也不回地说：“谈工作的。” 门卫叫道：“过来登记一下。” 门卫话音刚落，李姓男子已经走⼊安公局的大楼，他在过道里向一个察警打听张刚在哪个办公室。那个察警说张刚在五楼的503房间之后，觉得李姓男子有些面  ，不过没有想起来四年前大门口闻名遐迩的“一双丸”李姓男子没有坐电梯，他担心在电梯里被人认出来，而是沿着楼梯走上五楼，他走进503房间时，有四个察警坐在里面，他一眼认出张刚，拉开黑包走过去叫上一声：“张刚。” 正在桌子上写着什么的张刚抬起头来，认出了李姓男子，就在张刚疑惑地看着他时，他从黑包里菗出一把长刀砍向张刚的脖子，鲜⾎噴涌而出，张刚用手捂住脖子，⾝体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刚刚发出两声呻昑，长刀刺进他的  口。另外三个察警这时才反应过来，三个察警起⾝冲过来，李姓男子从张刚的口拔出长刀，挥向这三个察警，三个察警只能用胳膊招架，他们被砍得鲜⾎淋淋，逃到走道里大声喊叫：“杀人啦，杀人啦…” 安公局的五楼 成一团，李姓男子浑⾝是⾎见人就砍，一边砍一边呼哧呼哧 气。后来其他楼层的察警也赶来了，二十多个察警挥舞电 ，才将已经没有力气靠在墙上的李姓男子制服。张刚死在送往医院的救护车里，李姓男子半年后被执行了死刑。 这个杀人案轰动我们的城市，人们议论纷纷，说这些察警平⽇里耀武扬威，其实个个都是废物，一个没有蛋子的男人都能够轻而易举砍死一个察警，砍伤九个察警，其中两个重伤。如果换成一群有蛋子的男人，还不将安公局杀得尸横遍野。安公局里的察警听到这些议论后很不服气，他们说不知道这个李姓男子是来杀人的，否则早就把他制服了。有一个察警对他的几个朋友说，平⽇里背着包来安公局的都是送礼的，谁也没想到这个人从包里拿出来的不是礼物，是一把杀人的刀。 后来的十多年里，张刚的⽗⺟一直努力为儿子争取烈士的称号。起先市安公局不同意，理由是张刚并非因公殉职。张刚的⽗⺟踏上漫漫访上路，先去省里的安公厅，后去京北的安公部。市安公局对张刚⽗⺟的访上头疼不已，有一年京北两会期间，张刚⽗⺟曾经在安天门广场上打出横幅，要求追认他们儿子为烈士。这让京北有关部门十分恼火，省里和市里的相关部门受到严厉批评。市安公局只好向上面打报告，请求追认张刚为烈士。省安公厅上报京北，京北一直没有批复。张刚的⽗⺟仍然坚持不懈访上，尤其是京北召开两会和  代会期间，他们都会跳上北上的火车，可是每次都被阻截在途中，然后关押在不同的小旅店里，等到京北的会议结束，他们才被释放。张刚⽗⺟为儿子争取烈士称号的访上故事在网上披露后，市里不再派人阻截和关押张刚⽗⺟，更换了一种方式，每当京北召开两会或者代会的敏感时期，他们都要派人陪同张刚⽗⺟出去游山玩⽔，张刚⽗⺟每年都能够享受到只有领导们才能享受的公款旅游。张刚⽗⺟经历了漫长的没有结果的访上之后，绝望的心态变成了游戏的心态，每当敏感时期来临，他们就会向市里提出来，还有哪个著名的风景区没有去过，意思是要去那里旅游。市里为此叫苦不迭，说是十多年来花在张刚⽗⺟⾝上的钱差不多有一百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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