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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平原  作者:毕飞宇 书号:44252  时间:2017/11/23  字数:9826 
上一章   第十五章    下一章 ( → )
  早稻出了地,意味着一个盛大的事件的开始,新米饭上桌了。庄稼人对新米的渴望是強烈的,说“如狼似虎”都不为过。你想啊,熬完了一个夏季,又经历了一个没⽇没夜的秋收,庄稼人的⾝子骨严重地亏空了,哪里是铁打的?一个个嗷嗷待哺了。可是,新米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端上了桌子,庄稼人撂开了胳膊腿,拚了命,往死里吃。不要菜,不要盐,不要酱油,⼲呑。呑完了喝点⽔,擦擦汗,再接着⼲。新米有一股独特的香,用王瞎子的话说,那是“太的气味再加上风的气味”太是有气味的,风也是有气味的,王瞎子都看见了,就在新米里头。这一点城里的人永远也不知道了。他们吃的永远都是陈年的糙米,都发红了,一点黏都没有,嚼在嘴里木渣木渣的。新米的米饭可是充満了弹的,一颗,一颗,油汪⽔亮。锅还没有开,一股清香就飘出来了。新米饭还有一个好处,不涨肚子。这一点面食可就比不了了,面食涨,吃了,喝点⽔,在肚子里一泡,弄不好就会出人命。新米饭不会的,所以,可以往死里吃。最喜人的还不是新米饭,是新米熬成的粥。新米俐,多么地馋人,多么地滋补。现在,你终于知道庄稼人为什么要在腊月。里娶媳妇了吧,这里头是有学问的。腊月里把新媳妇娶进门,门一闩,新郞倌拉下子,给新娘子打下种,假如你的运气好,赶上了“坐上喜”掐一掐指头你就算出来了,小宝宝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后出生,而小嫂子也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后坐月子。庄稼人所谓的习惯,所谓的风俗,其实都是掐着手指头计算出来的。只要有了新米粥,小嫂子就算是xx子瞎了,没,小宝宝都能活。做婆婆的喜笑颜开地熬上一锅新米,把浮在最上面的那一层米脂刮出来,噴香的,那就是⽔了。话又说回来了,赶上新米的产妇哪能是瞎xx子?几碗新米粥下肚,米脂就等于灌进了Rx房。女人的Rx房就成了漏斗,小宝宝的⾆尖轻轻地一啜,哗啦啦就下来了。新米饭好,新米粥更好。战完了“双抢”庄稼人悠闲了,只要做一件事,吃。吃完了,起肚子,撅起庇股,放庇。这样的庇是踏实的,自豪的,同时也必须响亮。大姑娘都可以放。放完了只要补充说明一下就可以了:“哎,新米饭吃多了。”谁也不会笑话谁。庄稼人能够痛快放庇的⽇子可不多呢。

  噩耗来了。从天而降。事先连一点点的预兆都没有,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庄稼人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主席,他“没”了。人们不相信。这怎么可能呢?可‮央中‬
‮民人‬广播电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消息。哀乐响起来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一个多么晴朗的⽇子,下午三点十五分,噩耗破空而来。王家庄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样,一下子陷⼊了悲痛。还有惊慌。会发生什么呢?

  所有的人都把手上的活计放下了,不约而同,来到了大队部的门口。人们聚集在这里,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声音。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了,大伙儿都哭了。这是真心的悲痛,虽说⽑主席他老人家一直生活在‮安天‬门,可他天天在王家庄,他的画像挂在每一个人的家里,钉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王家庄的每一个人都悉他⽗亲一样的目光,他的韭菜一样宽的双眼⽪,他没有皱纹的额头,他下巴上的痣。他哪一天离开过王家庄?他哪一天离开过庄稼人?没有,从来没有。他是最亲最亲的人。吴蔓玲站在大队部的门口,望着大家,她的面颊上挂着泪⽔,有些失措,说不出一句话来。这时候人群里突然有人哭出了声音,是一个年老的妇女,她抱着…棵树,大声说:“新米刚刚下来,你怎么在这个时候走了哇!”这句话揪人的心了,老大娘说出了广大贫下中

  农的心里话。吴蔓玲被这句话感动了“哇”的一声,扶在了门框上。

  在悲痛的时刻王家庄的凝聚力体现出来了。这个时候不需要动员,是悲痛将王家庄团结起来的。悲痛是有凝聚力的,王家庄一下子就结成了一个统一战线,坚不可摧了。所有的人都站在一起,肩并着肩,人们在往前挪,在向吴蔓玲靠拢,虽然缓慢,却有了汹涌的势头。王家庄的社员体现出了⾼贵的自觉,每个人都知道,这时候要集中起来,围绕在支部书记的周围。等真的靠在了一起,他们才发现,他们这样做不只是因为团结,骨子里是害怕,人也警惕起来了。总觉得会有什么意外,或者更大的不测。意外其实也不可怕,可一旦发生了意外,谁来指挥自己呢?这是一个现实而又迫切的问题。过去一直是⽑主席,主席走了,谁来呢?这个问题怕人了。但越是害怕就越不应该守株待兔,就越是应该主动出击,⼲点什么。轰轰烈烈地,去⼲点什么。既然悲痛已经化成了力量,还等什么?一定要先下手,先摧毁什么。人们还在往前挤,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一起,风平浪静,广场上总体的态势是平静的,然而,骨子里悲壮了,洋溢着敢死的气概。现在,王家庄唯一缺少的就是方向,也就是命令。只要有了命令,刀山,火海,个个敢上,个个敢下。吴蔓玲再一次被感动了,她缓慢地举起胳膊,向下庒了庒,对大伙儿说:“大伙儿先回去,”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树梢上的⾼音喇叭,说:“我们要听它的。”大伙儿侧过脑袋,齐刷刷地望着⾼音喇叭。⾼音喇叭现在不再是喇叭,是铁的战旗。

  别看⾼音喇叭整天挂在那儿,不显山不露⽔的,在这样严重的时刻,它的绝对意义体现出来了。现在,它就是上级,它就是潜在的命令,它就是一切行动的指挥。为了保护⾼音喇叭的‮全安‬,吴曼玲提供了一个紧急方案,由吴蔓玲亲自挂帅的“特别行动队”就在当天晚上正式成立了。所谓的“特别行动队”其实是由王家庄的全体社员组成的,四个生产队分成了四个组,王家庄立即变成了临时的、非正式的军队。这个军队实行包⼲制,每个生产队保护线路的一个段落,再把这个段落细分成若⼲的小段落,每个人一小块,这样,在⾼音喇叭的沿线上,真正做到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壁垒森严了。王家庄完全军事化了,真的像⽑主席他老人家所说

  的那样,全民皆兵。军事化在任何时候都是最稳妥、最有力的办法。它是保障。眼下的吴蔓玲不仅是王家庄的村支书,同时也是王家庄的军事指挥官。

  ⾼音喇叭传来了上级的部署。依照上级的部署,王家庄在大队部设置了灵堂。王家庄的人全体发动起来了,写标语,扎纸花,做花圈。花圈沿着大队部的內侧摆了一圈又一圈,⽩花花的,中间夹杂着金箔和锡箔的光芒,还有⾚、橙、⻩、绿、青、蓝、紫,这一来就斑斓了,喧闹而又缤纷,把丧礼的气氛烘托出来了,是无限热烈的悲伤。⾼音喇叭里重复播送着‮京北‬的声音,还有哀乐。秋⽇里灿烂的光忧郁而又沉重。然而,不和谐的声音还是出现了,王瞎子,这个在地震的时候表现就不好的五保户,他的流氓无产者的习还是暴露出来了,居然喝酒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一点酒,喝得満面通红,一⾝的酒气。这个问题严重了,相当的严重。⾼音喇叭早就发出了通知,九月十五号要在‮安天‬门广场召开伟大领袖⽑主席的追悼会,在此期间內,‮国中‬大地上的任何一块土地上都不允许开展‮乐娱‬活动。你王瞎子是个什么东西?三天吃六顿,你快活的哪一顿?这样的时刻你怎么可以喝酒?当即被王家庄发现了,告发了,捆了起来,拉到了大队部。

  早在地震的时候吴蔓玲就打算“紧一紧”王瞎子的“骨头”了,出于大局,吴蔓玲放了他一马。对他宽大了。可王瞎子就是认识不到这一点。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硬是看不见一样东西,那就是宽大的限度。这一次吴蔓玲没有和他理论,直接叫人拿来了绳子,给他“紧骨头”了。王瞎子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浑⾝都是⿇绳,只留下了一颗脑袋,连两只脚都看不见了。“紧”好了,王瞎子被丢在了大队部主席台的下面。吴蔓玲发话了“除了提审,十五天之內不许出来。”主席台的上面就是⽑主席的遗像,王瞎子当然知道把他关押在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噤若寒蝉,嚣张的气焰立即就下去了。

  经过三十三人十一轮的严格审查,结论出来了,王瞎子的喝酒不是有组织的行动,不是有预谋的,完全是王瞎子个人的突发的行为。说到底就是嘴馋。这就非常遗憾了。在这样的时刻,王家庄的人们其实渴望一次战斗,渴望一次真正的较量,渴望一次你死,或者我活。问题是,这是有前提的,得有敌人。王家庄多么渴望能够像挖山芋、挖花生那样,通过王瞎子这个突破口,一下子挖出一大溜子的敌人,发现一批,揪出一批,然后,再打倒一批。可惜了,没找到。

  老渔叉的寻找和挖掘是在噩耗传来的那一刻停止的。他歪着脑袋,扶着大锹的把手,认认真真地听。听到后来,老渔叉便把手里的大锹放下了,一个人点上了烟锅,安安稳稳地蹲下了。当天夜里老渔叉没有折腾,整整‮夜一‬都老老实实地躺在上,这个难得了。弄得兴隆反而警觉起来,不敢睡了,就觉得老渔叉的那一头要发生一点什么,‮夜一‬都在等。可直到天亮的时刻老渔叉都没有闹出什么动静。兴隆听到了⿇雀的叫声,听到了公的叫声,闭上眼,踏踏实实地睡了。

  一觉醒来已经临近中午,兴隆来到院子里,老渔叉早已是一头的汗。他不是在挖,相反,在填。他用天井里的新土把一个又一个的窟窿给填上了。哀乐还在响,可兴隆的心里偷偷地乐了。这是一个好的迹象,⽗亲无端端地病了,眼下又无端端地好了,这是可能的。不管他的心里隐蔵着怎样的秘密,起码,他的举止正常了,有了向好的方向发展的一面。兴隆拿起了一把大锹,开始帮他的⽗亲。只要能把院子填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満院子的新土堆积在那里,那可是惊涛骇浪啊。兴隆说:“不挖了?”老渔叉说:“不挖了。”兴隆说:“不找了?”老渔叉说:“不找了。”兴隆说:“这样多好,多⼲净。”老渔叉说:“这样好,⼲净了。”

  填好了天井里的坑,老渔叉搬出了一张凳子,坐下来了。在哀乐的伴奏下,老渔叉仰起头,开始看天。他对“天”一下子有了兴趣,着了,是那种強烈的恋,有了研究和探索的愿望。他就那么盯着,久久地盯着,一直盯着,仔仔细细地看。他的眼睛眯起来了,嘴巴也张大了,甚至,连口⽔都流出来了。他就这样一门心思,对着天,看哪,看。还寻思。因为他的眉头已经皱起来了。天空是“空”的,他在看什么呢?想什么呢?不知道了。老渔叉没有开始,也没有终结,没有提问,也没有答案。他就这样空洞洞地看。对了,天空其实也不是空的,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太了。可太是不能看的。太从来就不是给人看的。

  可是,老渔叉犟了,偏要看。他盯上了太,只是一刹那,他的眼睛黑了,一抹黑,像一个瞎子。天空黑得像一个无底洞。老渔叉到底还是把目光挪开了,挪到他的三间大瓦房上来了。大瓦房也是黑的,仿佛一团墨,慢慢地,却又清晰起来了,有了跋扈而又富丽的轮廓。它巍然耸立,放出青灰⾊的光。老渔叉这一回看定了,他的大瓦房就在苍天底下,天,大瓦房,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呢?没有了。老渔叉望着那些瓦楞子,他的目光顺着那些瓦楞子一条一条地往下捋,仿佛年轻的时候用手捋着女人的头发。瓦楞子凹凸有致,整整齐齐的,像新娘子的头发,滑溜溜地保持着梳子的齿痕。是的,梳齿的痕迹。兴隆他妈嫁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头的⽔光,一头的梳齿,妖媚了。老渔叉还记得新婚的那‮夜一‬,他望着自己的新娘子,只用了一眼就把新娘子摁倒了。老渔叉拉开了她的棉,连上⾐都没有来得及脫,他就把他的家伙塞了进去。

  老渔叉急死了。要知道⾝子底下的新娘子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哪,她被王二虎睡过了,差一点就成了王二虎的“小”只不过王二虎命短,没有来得及罢了。被王二虎睡过的新娘子给了老渔叉无限的欣喜,他喜的就是这个,着的就是这个,他最想睡的就是“被王二虎睡过的”他一定要弄清楚,被王二虎睡过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滋味,他要尝尝。要是细说起来的话,自从给王二虎做帮工的那一天起,老渔叉就立下了一个宏伟的人生目标,他要做王二虎。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他渴望像王二虎那样吐气、呼昅,他渴望像王二虎那样走路、说话,他更渴望像王二虎那样吃饭、睡觉。谁也没有想到,土改一到,生龙活虎的王二虎就“改”成了一具无头尸,他的三间大瓦房就“改”成自己的了,太简单了,太神奇了,都不敢相信。却是真的。现在,老渔叉又要睡王二虎睡过的女人了,他老渔叉不是王二虎又是什么?他老渔叉不是王二虎又是谁?上天有眼哪!新婚之夜老渔叉‮夜一‬都没有合眼,他在王二虎睡过的女人,一遍又一遍地累了,歇歇,再渴了,喝点⽔,还

  这是怎样的滋味,怎样的酣畅,怎样的翻⾝与怎样的解放!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新郞好喜!他要天天,月月,年年。老渔叉硬邦邦的,在新娘子的‮腿大‬之间迅速地‮擦摩‬,不停地进出。他气吁吁地问他的新娘:“他厉害,还是我厉害?”新娘子咬紧了牙关,不说。不说就打。老渔叉腾出手来,连着批了新娘子七八个耳光,新娘子被打怕了,小声说:“相公,他不行的,是你厉害呀!”老渔叉一听到这句话⾝子就直了,在那儿。他⼲不下去了。要。他大喝了一声,竭尽全力地了。一滴都不剩。老渔叉在新婚之夜打完了最后一颗‮弹子‬,打完了,天亮了。东方红,太升,老渔叉哭了。他软绵绵地捶着板,对着新娘子的两只xx子万分委屈地说:

  “个天杀的,我可没积什么德,我老渔叉怎么也有今天哪!”

  老渔叉望着他的大瓦房,突然发现了一个意外,瓦楞子的中间长出了许多瓦花来了。这些瓦花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老渔叉想,想不起来。想必很久了。不是三年五载的事情,平⽇里没有留意罢了。这些灰⾊的瓦花特别地茁壮,如果把整个屋顶看成一座山坡的话,那可是漫山遍野了。老渔叉想起来了,他刚刚住进来的时候这三间大瓦房还是新的,他把每一块砖头和每一块瓦都看过了,瓦楞子里头并没有瓦花。现在怎么就有瓦花了呢?不该有。

  老渔叉决定拾掇拾掇。老渔叉叫过兴隆,让他去搬梯子。兴隆不解,问:“你要做什么?”老渔叉回过头来,目光锐利了,透出一股咄咄人的力量。老渔叉说:“叫你搬,你就搬。”这样的目光兴隆再悉不过了,这是⽗亲的目光,这是老渔叉的目光。这才是他的⽗亲,这才是老渔又,霸道,果断,常有理,永远正确。他的⽗亲终于回来了!

  兴隆一阵欣喜,搬来了梯子,和⽗亲一起爬到屋顶上去了。他们开始清理瓦楞子中间的瓦花。老渔叉再三关照兴隆,手要轻,脚要轻,动作要轻。千万不能把瓦弄碎了,一块都不能碎。

  也就是小半天的工夫,勤劳的⽗子终于把大瓦房上的瓦花清除⼲净了。老渔叉从房顶上下来,点上了烟,再一次端详他的大瓦房了。剔除了瓦花,火瓦房更像大瓦房了,像新的,一砖一瓦都露出了它们本来的面目,格外的波俏。招人喜爱呢。

  老渔叉坐下来了,他让兴隆给他端⽔。老渔叉一边菗,一边喝,一边听着哀乐,一边瞅着房子。是知⾜的样子,喜上心头的样子。是忧戚的样子,満腹狐疑的样子。同时还是踏实的样子,九九归一的样子。说不好。

  临了,老渔叉把⽔喝⼲净,把娴锅放在了凳子上,整理了一遍⾐,再一次上房了。上房之后老渔叉把梯子也拽了上去。他爬到了最⾼处,在屋脊上,站立起来。放开眼,王家庄就在他的眼底了。他把王家庄打量了一遍,是一个又一个屋脊。不同的是,那是茅草的屋脊,丑陋而又低矮。老渔叉居⾼临下了。

  居⾼临下的滋味很好,真是很好。好极了。老渔叉退下来一步,对着正北的方向,跪下了。他像变戏法那样从口袋里掏出了三香,点着了,揷在了瓦里。老渔叉磕了三个头。这个举动特别了,而他的头磕得又过于努力,在额头和瓦片之间发出了金属般的音响。一阵风把哀乐的声音吹了过来,是一阵猛烈的悲伤。兴隆在天井里喊:“爹,⼲吗呢,下来吧。”其实兴隆已经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了,只是没有办法,只能在天井里转圈。兴隆看着老渔叉磕完了头,伸出手去,‮摸抚‬着那些瓦。一遍又一遍地‮摸抚‬,是无比珍惜的样子。摸过了,老渔叉在屋顶上站起了⾝子,沿着屋脊,在往西走。一直走到头。兴隆看见自己的⽗亲起了肚子,大声喊道:“于净了!⼲净了!⼲净了!”这是老渔叉的这一生最后的三句话,就九个字。

  兴隆没有听到。但兴隆从⽗亲剧烈的晃动当中看到了灾难种种。兴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发现⽗亲直的,脑袋朝下,一头栽了下来。

  老渔叉没有葬礼。埋莽得也相当草率。他的尸体被一张草席裹着,三两下就完事了。这个怨不得别人,他死得太不是时候了。这个人真是不懂事,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死呢?你急什么呢?晚儿天就不行么?哪一天不能多死人哪。他的丧礼只能这样,照好这样了。所以说,一个人在什么时候死相当关键,它比一个人在什么时候生还要重要。会生不算本事,会死才算。吴蔓玲得到了老渔叉的死汛,特地把兴隆叫到了大队部。吴蔓玲待说,因为“情况特别”她希望老渔叉的丧事“简单处理”希望兴降能够“顾全大局”

  兴隆点了点头。这一点其实是不用吴支书关照的,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他兴隆怎么能替⽗亲办丧礼呢。不可能的。给老渔义敛尸的时候兴隆的妈一直守在老渔义的旁边,她望着老渔叉,不停地用于‮摸抚‬他的脑袋。可是兴隆的妈突然跳了起来,跳一下拍一下巴掌。她一边拍,一边喊:“才好!才好!才好!”作为王家庄的中心,大队部的重要在这几天的时问里真正地显示出来了。只要一有空,人们就自觉地来到了这里,默默地站。卜一两个时辰。尤其是夜晚.在通往大队部的各个巷口,行人络绎不绝。气油灯把灵堂照得和⽩天一样亮。气油灯这个东西特别了,只有发生了特别重大的事情才会使用它,因而,它不只是灯,而是一个标志,是事态重大的标志,是形势严峻的标志。气油灯烧的是最普通的煤油,然而,有一个很火的气囊,打上气之后,它的工作原理有点类似于焊。它的灯泡不是玻璃的,而是一个小小的纱布袋,在气庒推动着煤油向外噴的时候,小小的纱布袋燃烧起来,没有明火,却能够发出耀眼炫目的光芒。大队部的大门是敞开的,气油灯的光芒冲出了门外,像一把刀,把黑夜劈成了两半。左边是黑夜,右边也还是黑夜。刺眼的灯光使黑夜更黑.天更黑,地更黑,人们的脸更黑。漆黑。一个人就是一个黑⾊的窟窿。

  九月十五⽇下午,伟大领袖⽑主席的追悼大会在‮安天‬门广场隆重举行。事实上,追悼大会的会场不只是‮安天‬门广场,而是‮国中‬。是东北,西南,西北和东南,是长江与长城,⻩山与⻩河,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天在哭,地在泣,山河为之动容,天地为之变⾊。五十六个民族低下了脑袋。这是‮华中‬民族最悲恸的一天,⽑主席.他为‮国中‬
‮民人‬和世界‮民人‬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他的离去,是‮国中‬
‮民人‬和世界‮民人‬不可估挝的损失。不可估量,谁也不可估量。天下没有这样的度、量、衡。天是晴朗的,但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在下雨。泪飞顿作倾盆雨。

  王家庄的人们聚集在大队部的门口,按照四个生产小队,排成了整齐的队伍,随着商音喇叭里的指令默哀或带鞠躬。⾼音喇叭把‮京北‬的声音传过来了,此时此刻,王家庄和‮京北‬是一样的,——人们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和‮京北‬这样靠近过,反过来说,人们从来没有感觉到‮京北‬如此这般地无所不在。‮京北‬是⽔银,具体无所不能的渗透能力。这种感觉雄壮了,巍峨而又恢宏。这种感觉使王家庄的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心中充満了勇敢和无畏:他们并不在王家庄,他们和全国‮民人‬一样,都在‮京北‬。

  为了保证会议的纯洁,追悼会开始之前,吴蔓玲让佩全对会场做过一次全面的清理。这是‮民人‬对自己领袖的追悼,一些人是不能参加的。吴蔓玲开了一份大名单“王秃子”王世国“孔婆子”孔素贞。“地不平”沈富娥.“脸不平”卢红缨“蛐蛐”杨广兰.“噴雾器”于国香,还有顾先生和王大贵等十四人从会议的现场被剔除出去了。吴蔓玲关照说,虽然把他们剔除了,但他们不许回家,他们必须在广大‮民人‬群众的“眼⽪子底下”否则.他们会“说”.“动”

  把他们弄到哪里去呢,这还难办了。好在佩全想出了一个好方法。他找来了一条⽔泥船.把他们统统赶到船上去,随后把⽔泥船划到大队部门口。就在⽔的正‮央中‬,抛下锚,⽔泥船四面不靠,停在那儿了。

  这样一来好了。追悼会在岸上,而他们在⽔上。一方面.他们在,另一方丽,他们又不在。两全其美了。十四个人把⽔泥船挤得満満的,该立正立正,该鞠躬鞠躬.都流了泪,一切整齐归一,同时又有条不紊其实呢.复杂了。就说顾先生,顾先生对这一次的安排极度的不満意。敢怒不敢言罢了。他怎么可以和“这些人”在一起悼念⽑主席呢?这是一个隆重的时刻,他不能和“这些人”在一起。可是,不在一起又能到哪里去呢?颐先生只能哭。哭得格外地尽力,哭到后来,都有些绵了。顾先生的悲伤是孤独的,顾先生的跟泪更是孤独的。这一点王家庄的人很难理解了。对别人来说,⽑主席只是帮着他们翻⾝、解放。可是⽑主席对顺先生的恩情就不只是这些,而是帮着他脫胎与换骨。顾先生是讲精神的,讲思想的。是⽑主席把他这个封建主义和资产阶级的双重余孽升华成一个坚定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顾先生爱上了⾰命,爱上了暴动,爱上了打倒、推翻、抄家、发配和惩治。这里头有别样的快乐,另一种幸福。这里头有精神的绽放。“这些人”哪里能懂.王家庄的人知道什么?他感受到了。⽑主席对他有恩,他欠了他老人家的一份情。顾先生没有别的,只想在追悼会的现场默默地表达他的感恩。可是,不能够了。顾先生不只是悲伤,还有委屈。透过泪眼,顾先生远远地望着会场,会场上的横幅就是他写的,黑体字,再用剪刀把它们用心地剪出来,每一个都有方杌子那么大。花了他整整‮夜一‬的工夫。横幅上的字顾先生看得见“沉痛悼念伟大领袖⽑主席!”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然而,中间毕竟隔了半条河,不是那么回事了。顾先生伤心,比宣布他是右派的时候还要伤心。眼泪是可聇的,可今天,顾先生忍不住,⾼音喇叭终于传来了《国际歌》的旋律,顾先生最喜的就是《国际歌》的过门了,是一把长号,充満了牺牲的情,悲悯、庄严,沉郁而又雄壮,仿佛号召人们一起去死。事实上,顾先生一听到《国际歌》就想死。《国际歌》的旋律刚刚响起,顾先生的热⾎沸腾了。他泪流満面.来至了船头,旁若无人,用俄语⾼声喁道:

  起来,饥寒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満腔的热⾎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

  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

  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內尔

  就一定要实现

  这是最后的斗争

  团结起来到明天

  英特纳雄內尔

  就一定要实现

  就在这一天的晚上,孔素贞找到了王世国,她要做佛事。她要为⽑主席超度.她要为⽑主席好好念一念《金刚经》。王世国响应了。零点过后,他把沈富娥、卢红缨、杨广兰、于国香她们召集起来了。他们上了一条船,划出去四五里的⽔路,就在船上,他们摆开了⽔陆道场。到底是秋夜的⽔,有一种凝稠的、厚实的黑,在无声地流。他们没有木鱼,没有磬,但他们是有创造的,最关键的是,一颗心虔诚了。他们就敲船。咚咚咚咚的,声音传得相当的远。不过没事的,‮全安‬。他们跪在船舱里,面对着天上的北斗星,磕头,烧纸,焚香。他们要为⽑主席化钱,不能让主席在那边受穷。⽑主席一定能收到他们的这一番心意的.只要在‮京北‬中转一下,就收到了。他们在颂经。他们相信,在他们的祈祷声里,⽑主席⾚着脚,踩着莲花,正在向极乐世界去。二十年之后,他老人家一定还会网来,回到‮国中‬,回到‮京北‬,回到王家庄,领导‮民人‬过上天女散花的⽇子。一想到这里他们就难过了,但是,是那种満怀着希望的难过。一个个的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来。

  第一天的一大早,许半仙就把最新的动向汇报绐了吴蔓玲,吴蔓玲没有说话。搞封建信当然是错误的.但是,这一次它的主题没有问题,在大方向上,还是正确的。吴蔓玲难办了。有些事情,做领导的不知道最好。知道了,是处理好呢,还是不处理好呢?一旦知道了,做领导的反而左右为难。吴蔓玲第一次列许半仙拉下了脸来,发了脾气,她不耐烦地对许半仙抱怨说:

  “不要什么事情都讨来报告!”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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