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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妞妞 作者:周国平 | 书号:44345 时间:2017/11/24 字数:10730 |
上一章 第六章 因果无凭 下一章 ( → ) | |
一 狭长的走廊里,她被一个穿⽩大褂的人追逐着,没命地奔逃。 “哈哈,往哪儿跑!”⽩大褂狂笑。 她惊恐地站住,发现面前是一堵大巨的屏幕。 “开始!”⽩大褂从背后把她一把拦抱住,低声喝令。 屏幕突然闪光芒,上面映现她的五脏六腑。 “不,不,妞妞在我的肚子里,求求你别照了…”她捂着肚子恳求。 “你看,哪有什么妞妞?” 她向屏幕扫视,五脏六腑间果然没有妞妞的影儿。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肚子里翻寻,里面空空的也摸不到妞妞的小⾝体。 “妞妞,妞妞!”她慌忙呼唤。 “啊——”背后响起妞妞稚嫰的声音,很像分娩那天听到的第一声啼哭。 她转过脸,看见妞妞张开小胳膊,正从走廊那一头朝她跑来。她挣脫⽩大褂,向妞妞去。正当她快要触到妞妞的时候,面前又竖起了那张大巨的屏幕,把她和妞妞隔了开来。现在妞妞成了屏幕上的一个映象,依然朝她跑来,焦急地向前伸着小手,仿佛为自己够不着妈妈而着急。她大声呼喊,想叫妞妞停住别往前走,可是喊不出声来。 “开始!”她又听见⽩大褂的喝令。 屏幕上一下子布満篮光,妞妞向前伸着胳膊的姿势冻结住了,小⾝体被照成通体蓝⾊透明。她向前冲去,一心救妞妞,却撞在一件冰凉的东西上。原来屏幕已经变成一只密封的大玻璃柜,柜里盛満暗红⾊的类似福尔马林的溶,妞妞的小⾝体如同标本一样浸泡在其中,渐渐被溶解,终于消失了。她疯狂地冲撞玻璃柜的外壁,痛哭失声… 我把雨儿摇醒,她仍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突然喊道:“我真后悔,真对不起她!她的病肯定和我那次发烧有关。妞妞,小宝贝,我爱死她了…”平静下来后,又说:“我真后悔,当时我没坚持住。我有侥幸心,老觉得我这人命好,不会有事的。” “你一直躲着他。”我说。 “躲不过呀,硬拖着我去拍片,一连拍了两张。” “你刚住院,他就拉你去透视。我在透室找到你们,只见他兴致,把你摆弄来摆弄去,照了又照,我心里直发⽑。连透视室那个女医生也觉得过分,一再叫他别照了。” “他这个人大大咧咧。” “他明明知道你怀孕五个月了,还这么⼲,连铅罩也不给你戴。而且有什么必要呢?给你拍片时,你早已退烧,都要出院了。” “拍完片我一直担着心,后来产前检查,医生说我的胎音有力,一同检查的孕妇中数我最強,我这才放下心。” “那天检查回来,你可真得意。” “妞妞就是健康,生下来七斤,一直没病。” “这还没病?” “这不是病,是灾。要不是那次发烧…我一定要再生一个。” “一定。” “可是妞妞太冤了,苦命妞妞,妈妈真对不起你…”她又开始流泪。 “别哭,你也没有办法。他是医学博士,你拗不过他。” “我应该更坚决些。” “他会比你更坚决,他真他妈的是个有主见的医生。” 雨儿坐在急诊室的长凳上,羽绒服下面腹部明显隆起。她正发⾼烧,烧得两颊绯红,双眼放光,倒也显得楚楚动人。发烧是从昨天开始的,因为怀着孕,不敢贸然吃药,想靠抵抗力抗过去。不料体温持续上升,到今天中午竟达到了40度,只好来看急诊。 急诊室里空空,光线很差,使人感到冷丝丝的。只有一个老护士值班,医生不知哪里去了。雨儿坐在那张硬木条凳上等候,不住地息,咳嗽,咳出一口口浓痰,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块手帕里。 医生始终没有来。老护士让我先去挂号,然后带雨儿化验。⽩⾎球超过两万。医生仍然没有来。老护士又让我去挂耳鼻喉科的号,带雨儿查咽喉。她说,排除了会厌炎,再回內科。 当我们从喉科回到內科急诊室时,值班护士已换人。医生总算来了,那是一个中年妇人,此时正在给若⼲后到的病人诊病。我把雨儿安置在长凳上,然后向她说明就诊经过,上喉科的诊断书。 “她是喉科病人,不是內科病人,我不管!”万万想不到她一口拒绝。 我耐心地向她重述事实,特别说明我们一开始挂的是內科急诊,而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內科医生给雨儿看过病。 “我没有什么可看的!要我看,她就是诊断书上写的——咽喉炎!”她冲我叫嚷。 “这只是喉科的诊断。你看看她,烧成这样,她正怀着孕。我希望你至少从內科角度提一点看法。”我竭力抑制怒火,恳切地说。 雨儿一直可怜巴巴地坐在那张硬木凳上,看着我涉。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憋得她満脸通红,泪光闪闪。可是,那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看都不看她一眼,而且⼲脆不再理我,装出专心给其他病人看病的样子。 诊桌旁还有一个女医生,面露同情。我转向她:“请你给我的子看一下,好吗?” “我是外单位来实习的…”她畏缩地说。 “那么,”我又面对铁石心肠“只有你有权看,是不是?” “是的,只有我!” “那我只好请你看了。” “我今天就是不给你们看!”她得意洋洋地宣布。 我站在那里,怒视着她,说不出一句话。当文明遇到⾚裸裸的野蛮时,语言便失去了任何功能。我流泪了,那是为我的可怜的子流的。这个对重病孕妇尚且如此冷酷无情的东西难道也算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也会怀孕的女人? “你不是人!”我朝这个没有灵魂的东西抛下一声喑哑的诅咒,转⾝搀起雨儿,悲愤离去。 回到家里,雨儿的体温上升到了40。8度。 不要去说国中的医院了吧,它只会使我对人感到悲观。可是,令我永远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医学博士的举止。他是我家的一个远亲,当他在电话里听说雨儿的病情和遭遇后,立即热情地邀请雨儿到他那里治病,安排住进他管辖的病房。事后雨儿的⺟亲把他请到家里吃饭,连连称他为救命恩人。他确实也当之无愧,若不是他及时抢救,雨儿真可能有生命危险。 但是,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怀孕五个月的雨儿⾝上使用X辐呢? 在发现妞妞的病以后,我查阅了大量医书,了解到医学界早有共识:鉴于X辐很可能是导致胎儿染⾊体畸变和婴儿癌症的重要原因,不但孕妇在孕期內,而且双亲在怀孕前三个月內,均应避免照X光。我还了解到,视网膜是人体形成最晚的器官,直到出生后两个月才最后完成,因此不但在胚胎期,而且在出生后两个月內都应避免X辐。 其实,何必查书呢?妞妞死后不久,我在一家普通小医院的黑板报上读到:孕妇切不可照X光,否则可能致使胎儿患各种疾病,其中就包括视网膜⺟细胞瘤。 在遗传学检查排除了遗传致病的可能之后,我几乎可以断定,X线是杀死妞妞的凶手。 雨儿刚住进医院,他就急冲冲地带她去透视室。透视室的女医生已经下班,他特意派人叫了来。他亲自作,查得很仔细,机器不时地咔嗒一下,荧光屏熄灭复闪亮。“你看这里。”他亮着荧光屏,对女医生说。“行了,行了,人家怀着孕呢。”女医生不安地催促。“你看你看…”他又启动,真他妈不折不挠。看什么,不就是肺炎,症状这么明显,本无需透视。 天天输,葡萄糖掺青霉素。青霉素是唯一不会通过⺟体进⼊胎体的抗菌素,我很放心。雨儿痊愈了。快出院时,他又拽着她去拍片。她挣扎:“我怕,孩子出⽑病怎么办?”他拍脯:“不会的,出了问题找我!” 我完全不能设想医学博士蓄意犯罪。不,这决不可能。但我也完全不能设想他不懂常识,竟然犯医学界之大忌。他的行为完全不可理解。妞妞是被她出生前的一个不可理喻的行为杀死的,她死得不明不⽩。 二 雨儿在体验两件新鲜事:生病和寂寞。她很少得病,生平头一回住院,也差不多是头一回独居。从小到大,她不是住集体宿舍,就是和家人住。这间病房有三张,另两张空着。医院离家远,我隔天去看她一次,每次她都像久别重逢那样⾼兴。 “妞,你够闷的,我会讲故事就好了。” “有你在这里就行。” “你知道吗,你发烧那会儿真漂亮,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 “像不像病西施?” “是病安娜,安娜。卡列尼娜。” “昨天我爸来看我了。是不是我得肺癌了,他那么关心我?” “小傻瓜,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得肺炎,他也着急。” “我得肺癌,你难过吗?” “不准你这么想。” “我喜这么想,体验一下也好。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 “我要你说。” “爱。” “特别爱?” “特别。” “亲,我可真是爱你呀。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只爱你一个——现在。将来也——可能。” “将来只是可能?” “爱别人爱不起来了…不,我没去爱。” “没想到你会这么爱我。” “我也没想到你会对我这么体贴。” “你想到了。” “哟,我错了。” “我还不太体贴,要不你不会得肺炎。” “那不怪你,我自己造成的。不过我喜你心疼我。我发⾼烧时,你哭了。” “你看见了?” “我⾝体很难受,可是心里暗暗⾼兴,因为你哭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幸灾乐祸。” “我不在家,你可别睡得太晚。” “这些天我倒是出活。” “我在家是不是老⼲扰你?” “你还不知道你有多人?” “那就让我送送你吧。” 她起,⾼⾼兴兴地挽住我的胳膊,把我送出医院大门。 深夜,我回到卧室,扭亮台灯,躺在上看书。我天天很晚上,她习惯了,亮灯不会惊醒她。我看了一会儿书,也准备睡,忽然听见她在旁边发出菗噎的声音,就像呼昅受阻那样,接着放声哭了起来。我赶忙唤她,摸抚她,给她擦泪。那么多泪,脸蛋透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梦中醒来。 “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不说。”她斜瞥我一眼,带着敌意。 “梦见大灰狼了?” 她点头,伸出手指指我一下。我再三求她,她终于开始叙述:“有一个女孩老来找你,要你去⽩区讲演。我不让你去,你不听,跟她走了。好像听众都是大学生。敌人包围了你们,你被捕了。你们被分成两排,站在一棵大树下,那个女孩也在里面。敌人宣布要毙你们,你们个个都很从容。女孩说,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我说,对不起也晚了。她用头巾包住了脸。我哭了,哭得好伤心。” “那女孩长什么样?” “没看清,好像梳辫子。我没见过她。” “你还是很在意的。” “我叫你不要跟她走,你还是走了。不行,我一定要比你先走。” “你不是走过一回了?” “还要走。两个人都走了,那才是悲剧呢。” “真正的悲剧是爱的节奏出差错,一个人走了,留也留不住,等他后悔了,回来发现另一个人已经走掉,唤也唤不回。” “我走了,你得等着我。” “又提无理要求。” “你不会报复我的,是吗?” “你看,我就是在梦里报复一下。” “那我也受不了。你得答应我,在梦里也不走。” “好,我答应。” “可你已经走了。” 她边说边还在流泪。我搂住她,贴着她的耳朵说:“不走,不走,永远不走…” 她坐在沙发上,哄妞妞睡觉。妞妞不想睡,在她怀里动扭着脑袋,不时格格地笑。她小声和妞妞说起话来—— 妞妞,妈妈给你讲个故事吧,讲一讲妈妈从前有多蠢。那时候,世界上有一个爸爸,有一个妈妈,还没有妞妞。爸爸和妈妈相亲相爱,生活很美満。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奖给爸爸妈妈一件宝贝。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宝贝,可是那时候妈妈还不懂,只是觉得喜,天天捧在手里玩儿。有一回,爸爸和妈妈闹了点别扭,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那么小的事情,妈妈现在都不好意思告诉你。可是那时候妈妈连这也不懂,还觉得事情大,生了很大的气。要是爸爸好好劝一下妈妈,妈妈的气也就消了,但爸爸也蹩了一股劲,就是不劝。妈妈气极了,不知怎么发怈才好,举起那件宝贝往地上一摔。爸爸这才急了,赶紧拣起宝贝,已经晚了,宝贝有了裂。天上的神仙很不⾼兴,决定收回宝贝。妈妈这才知道,她失去了多么好的宝贝,只要能留住这宝贝,她死都愿意。可是,天上的神仙一旦打定主意,谁也不能使他改变,妈妈用什么办法也不能留住心爱的小宝贝了… 说到这里,她已泪眼汪汪,忽然发现我在旁边,就含泪一笑,接着说:“妈妈太愚蠢了。爸爸是不是愚蠢,由他自己去想。” 我默默从她怀里接过妞妞,劲使亲那香噴噴的小⾝体。 天已大亮,我和雨儿仍然躺在上。兴致好的时候,我们喜躺在上没完没了地闲聊,多半是聊往事,她称之为小臭事。我们有许多小臭事,她说她最爱和我一起回忆我们的小臭事。 兴正浓,电话铃响了。电话机就在头,她拿起听筒问话,然后略显不快地递给我。 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对方自报姓名,我想起是一个和我通过信的四川姑娘,不知从哪里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便拨通了长话。她原来是学医的,毕业后不耐烦天天到医院上班,辞了职,在家写小说。在电话里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她正在写的一部长篇小说,忽而又说到她刚刚结束的一桩恋爱事件,说了一会儿,停住了,像在等我开口。我看见雨儿的脸⾊越来越不快,感到狼狈,不知说什么好。难堪的冷场。女孩还不想挂断电话,很费劲地找话说,说说停停。最后,她终于有所察觉,问道: “刚才接电话的是你太太吗?” “是的。” “我这人很懂事的,不会给你带来⿇烦。”她挂断电话,结束了这场不合时宜的通话。 然而,已经带来⿇烦了。就在通话时,雨儿已默默穿好⾐服,离开卧室,此刻在厅里踩纫机。我走到她⾝边,她不理我。电话铃又响了。仍是那个女孩,在听到我的冷淡的声音后,她说还休,沉默片刻,然后说:“我忘记我想说什么了。”挂上了电话。 我重又回到雨儿⾝边,她一下子站起来。 “不必解释!是不是当我面情调不方便?我可以走。” “我没有情调…” “可以情调,我知道我无权⼲涉,我们都是自由的。只可惜我的好心情给破坏了。” 她真的走了。屋里空的,我心里不是滋味,感到委屈。真有风流韵事倒也罢了,事实上差得远。随着她迟迟不归,我把我的委屈升华成了一种悲剧感,仿佛我是一个为爱情拒绝惑的圣徒,她却成了用不信任亵渎我的圣洁的罪人。 吃晚饭时,她回来了。晚饭后,她早早上了。我们一直僵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我自个儿在书房里译一本德文书,打定主意工作到天亮,偏不去卧室,內心却暗暗期待她来向我作一个妥协的姿态。夫妇间长时间的沉默使人极感庒抑,其实要打破这沉默也十分容易,任何一方的一个小小的和解表示都可以成为驱散乌云的光。可是,出于赌气,主动做出这和解的表示似乎又是多么艰难。 尽管我在埋头工作,我的听觉始终很灵敏,时刻注意着隔壁卧室的动静。已过深夜一时,仍然毫无动静。她今天够倔的。算了,还是我先让步吧。不,再等一等。我⾝后的门终于开了。她穿着淡紫⾊的⽑巾睡⾐,站在书房门口,无言地望着我。后来她说,她当时发生错觉,好像听见我在唤她,所以过来了。见我回头看到她,她又回卧室躺下了。 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信号。我赶紧搁下笔,也到卧室,在她⾝边躺下。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捧起一本书看,仍不和她说话。她突然抱起被子,冲出卧室,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我找到了钥匙。她穿着那件⽑巾睡⾐,坐在沙发上。我光着两条腿,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上。 隆冬天气,尽管室內有暖气,穿这么单薄仍然很冷。这是用痛苦作武器,通过磨折自己来迫使对方屈服。我瞥见她的肚子在睡⾐下隆起,一下子清醒了。看在孩子面上,马上回卧室去。不,我就在这打地铺。我睡这,你去卧室睡。不,就不。她冷得瑟缩颤抖。不能再争执下去了。我给她加了一条被子,看她躺好,自己退回卧室。 突然传来雨儿凄厉的哭声,我慌忙下,冲进书房。她躺在地铺上,脸埋在枕头上,哭得那么伤心,涕泪俱下,枕巾了一大片。 我试图搂她,她推开,喊道:“不要你,一边去!走开!” “想想孩子,别哭坏了⾝子。” “我不要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个孩子,那么孤立无助的孩子,那么单纯的孩子。我还是搂住了她,不停地摸抚着、吻着她的脸庞,替她拭去眼泪。我一遍遍唤着心肝宝贝,唤了几百遍。她渐渐平静,开始轻声应答我。 “你为什么这样待我呀?”她伤心地问。 “我错了。” 回到卧室上,她躺在我的怀里,叹息道:“我⼲嘛这样爱你呀?问题就出在我爱你太专一了。让我们换一种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坏。以后我听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満诚意。 在此之前,雨儿的一个表妹来京,投宿我家,正患着感冒,雨儿被传染上,已在咳嗽流涕了。夜里一冻,病情立即加重。次⽇醒来,她感到头痛,腹痛,接着就发烧了。我躺在她⾝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真小,像一只孩子的手。她的脸蛋和小手都烧得烫人。可是她精神很好,眼睛格外亮,定定地望我一会儿,又望我一会儿。 “能这样死就好了。”她叹息,问我:“有一天我们会这样拉着手死去吗?” “我们拉着手好好活。” “我只是在想象中体验一下。真爱你,没想到我会这样。” “我也没想到。” “你还说我喜新厌旧吗?” “恋爱那会儿,我真想过,没准哪天你就把我甩了。” “没准是你甩我。” “还没准我们能庆祝金婚。” “能吗?你都快四十了,我们结婚才一年半。” “我们从恋爱算起,已经九年了。” “哟,真的,都九年了,过得真快。” “我们谁也甩不了谁。有时候,两个人一起过⽇子,始终是两个人。有时候,两个人就生长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法再分开。” “昨天我真想离开你,不回来了。我走了,你伤心吗?” “你会回来的。我们之间不会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见一个好人,跟了他,就不回来了。” “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好回来。想来想去,你还算一个好人。你是好人吗?” “我不好,尽惹你生气。” “昨夜你说你错了,错在哪里?” “我不该和人情调。” “你不是说你没有情调吗?” “潜意识里想调。” “有我,还不够吗?” “够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没够。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哪个姑娘爱给你打电话,就打吧。你爱跟哪个姑娘来往,就来往吧,怎么都行。你有才气,姑娘喜你,这是你该得的,我凭什么不让?只要你爱我就行。如果不爱,我也没有办法。” 我很感动,说不出话,只是紧握她的滚烫的小手。这时她的腹部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觉得我真是很爱小DADA。你爱吗?”她摸抚着肚子,有点伤感地问我。 当时我对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还完全没有切⾝之感,便用调侃的口气打岔:“小DADA,这个世界不好,你出来⼲嘛呀。” “小DADA出来和妈妈玩。”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脸颊上两个小酒涡。随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着两条细腿,哪里敌得过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来你把小DADA当人质。” “当时没想到,我还以为我是把自己当人质呢。妈妈对不起小DADA。”她的脸⾊顿时严肃起来。 “是爸爸对不起妈妈。”我也严肃地说。 三 当我试图追溯妞妞的病因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链,它有若⼲清晰可辨的环节,仿佛只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环,就可避免发生后来的灾祸。我对自己说,要是雨儿的表妹没有把感冒传染给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要是四川姑娘没有打来不合时宜的电话,要是雨儿和我互相宽容并不为此赌气,要是她送急诊不是遇到那个蛮横的女医生因而延误治疗,要是医学博士没有一再用X光对她作不必要的检查…要是要是,只要其中一个要是成立,妞妞就不会患上绝症,我们的生活就会完全改观了。 如此说来,妞妞是被一系列人的弱点杀死的。她是供在人祭坛上的一个无辜的牺牲。 灾祸往往有一个微不⾜道的起因。所谓“一失⾜成千古恨”那失⾜之处并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甚至也不是当时便让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井。不,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坷垃罢了。你本没有觉察你已经失⾜。你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又往前走了,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另一条道。在所谓决定命运的关头,不会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小的失⾜之处。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来満⾜自己的解释。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实真的原因却往往隐蔵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但我心里还是恨,怎么能不恨呵,有时候杀人的心都有,杀女医生,杀医学博士,杀自己,杀上帝。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太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你去告他,那个医学博士,在国外他得赔偿一大笔钱。可这是在国中。即使在国外,我也不告。钱怎能抵偿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谎言,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别人死不死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围绕死人的折腾不过是活人之间的易,只使我厌烦。要复仇就自己动手,或者就宽容。 我只能宽容,这是我的命运。被我宽容的人终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了。” “当然不。” “人家那样做总有那样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是怕我得肺结核或肺癌,那样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状那么典型,本用不着照。”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就是没法解释,绝对没法解释。” “我来给你解释——这是命。” “这等于没有解释。” “好吧,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从来都让我,为什么偏偏那回要跟我僵着?” “你的表现也很异常呢,一向大度的,那回我不过接了一个电话,你就那么在乎。” “所以我说不要追究了,没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谁都一反常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医生不是医生了,全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好像非要出点什么事。这就是命。” “信命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也是对别人公正。” “我太想对他公正了,绞尽脑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种技术癖,见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别的什么都不顾。” “弄清楚什么,出院时问他拍片结果,他连片子还没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这人健忘,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准是你记错了,你这人多疑。” “算了,跟你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因为这是命。命在那里,谁跟命都说不通。”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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