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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泥日  作者:陆天明 书号:44481  时间:2017/12/1  字数:15945 
上一章   第十三章 重炮旅旅长姓那    下一章 ( → )
  他以为她从此以后不会再来找他了。他突然变得极度烦躁,蛮横而不讲理。他

  几次都想把那口砌在院子里正熬着糜子粥的大锅踩翻了。他一次又一次把跑回院来

  的那匹⻩猫扔过院墙去。他要听它尖厉的惨叫和柔软的⾝躯砸在隔壁土墙上发出的

  那一声钝响。

  全都躲着他。偷偷地往他粥碗里搁败火的铜盘一枝香草。

  没想到,没有两天,她又来看他了。没带莱诺克轿车,甚至都没叫那辆包月的

  人力车跟着,只说要和他一起上外头走走。

  他什么话也没说,赶紧跟上她走了。不想再说什么,只想见到她。更俗剧场周

  围原先是一片开着不少家车马店的骡马市场。有几十上百棵沙枣旱柳,稀稀落落地

  分布在那片沙质土的空场子里,被骡马啃去了树⽪,自然而然成了枯死的拴马桩。

  出了骡马市场,有一片树岗。更多的⽩榆挨挨挤挤,常常使光也难透。岗坡

  起伏。再往外走,便是一片连接老飞机场的沙棘原。

  他希望她什么也别再说。只求能见到、闻到她⾝上的气息。大来娘常常什么也

  不说,只怜爱地把他拥进自己宽大而温软的怀里,让他完全放松下来,闭上眼歇息。

  世间只知女人需要依靠一个坚实的肩头,却不知男人也常常奢望着一个宽容的怀。

  他们有时更累。心底里更懦弱。

  她在一个岗包上站住。面前已没有⽩榆。脚下只有稠密草丛。不远处的沙棘原,

  在耀眼的光下,隔开了机场上那几架‮国美‬援助的宽体运输机和蚊式战斗机。热风

  卷起一个个沙柱,挨着地面,飞快移动。风力強盛时,它们常常被⾼⾼地卷到半空,

  尔后迅速溃散成一道道扁平的沙幕,褐⻩的雾蟑,或雾帘,涌向依然慡朗的边际,

  让人觉得,在那儿,似乎有一千支马队,着长矛,将在杀声中近。

  她带着遮伞。她示意他一起站到伞下。她说:“明天我带你去见个人。”

  他点点头。他不想张嘴。

  她问:“你听到了吗?”

  他没回答,只是用一种使她感到诧异的眼光看着她。

  “天放,你应该明⽩,你跟别人不一样…”

  她又开始了新的一课。

  “别跟我说这些!”他不甘心地叫道。

  “天放!”她猛地向他转过⾝,还想说服他。他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他一把抱

  起了她。他想不到她会那么沉,每挪动一步,都费了牛劲儿。但他还是把她抱到那

  一片由几千棵密集的⽩榆构成的林子中间。他求她别再说这种话。他不希望听到再

  有人说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现在只想跟别人一样,在这个东南西北有着四座分别被

  古人称之为“和”“拱定”“靖远”“镇朔”的城门,另有瓮城、翼城和月城的

  省城里,赢得一个存⾝之处。他希望她把他楼到怀抱里去。希望她能给他一段空⽩,

  使他不再去想必须由他承担和将要由他承担的种种责任。他把头和脸整个地埋到她

  怀里,贪婪地呼昅着那阿伦古湖面上的清风。他亲吻她。他看到那几团黑⾊的云慢

  慢从湖面上升起。四月的大地已被烤灼。牛牛车的本轮在震颤中迸裂。⾼坡上的⻩

  太和那倾颓的磨坊风车一起燃起了大火。他渴望这一切的灼热。他绷紧了全⾝的

  力气。他扯开了她所有的⾐扣。他的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第二天,不等天黑,那个年轻的车夫,拉着车又来请他。虽然还想冷淡他,但

  这一回,他请他坐上车,直接把他拉到四合院门前。⻩杨道上依然空寂无人。

  她在她卧室里等着他。昨天从⽩榆林里回来,她一直把手浸泡在玻璃缸里。她

  无法承受他那么多的灼热,但她又多么需要他那样的灼热。看到他匆匆推门进屋,

  她甚至都不好意思直视他。她怕他再有昨⽇的耝暴,又怕他再不敢有昨⽇的率直。

  他还是他。孩童般愚直的微笑里,有许多満⾜和歉疚。

  关上门。他深深地昅了一口气。在阿伦古湖面上的那股清风里,他能嗅出异样

  的脂粉气了。

  “带你见个人。”她微微红着脸,显得格外清新好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套

  旧西服,一件⽩衬⾐,叫他换上。

  “我穿这玩意儿,好看吗?”他笑道,随手拨弄了一下那些⾐物,还拨出一条

  死蛇般的领带。他嘲笑自己的五短⾝材,一个没法矫造作的黑脸包公。

  “快换吧,我的傻二哥!”她上前来动手解他⾐扣了。

  “那是个什么角儿?那么难见?”他不太情愿地脫下自己的土布褂子。⽩衬⾐

  有点小,他的脯也太宽厚,绷得太紧。

  “不管是什么角儿,你也不能拿着这一副二尺半的短打架势往人跟前凑。”

  “二尺半又咋的了?我本来就是卖块儿扛活儿的。你瞧不起?!我还不想往谁

  跟前凑咧!”说着他就要扯去那绷得他难受的⽩衬⾐。

  她忙抱住他,不让他扯,委屈地埋怨:“傻二哥,我瞧不起你,昨天…能让

  你那么折腾?”

  他一下怈了劲儿。

  是啊,昨⽇里,⽩榆林。

  ‘你能耐。你听不得别人说一声不。可你知道这世界到底有多大?除了煤黑砖

  块青,你还知道牡丹也有黑的,龙泉官窑烧的瓷瓶也青得可以哩!亏你还是个大男

  人。你说你累人不累人!“说着,她眼圈还真红了。抹去两行情不自噤往下流的眼

  泪,自己也觉得可笑,赶紧又去着他换上西服。只是那领带,天放实在不愿戴,

  只好免了。他说,”拴⽑驴呢?你跟我玩儿这!“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领带是什么

  东西。早在老満堡,他就见朱贵铃戴过多少回了,暗中也羡慕过多少回,但真要自

  己戴,又觉得别扭。迈不开那一步去,从抄手回廊,进玻璃暖阁前,天放看见,客

  厅里有灯光。本不该有灯光。⽟清要他去见的那个人,此刻就在客厅里等着。

  他是城防警备区重炮旅的旅长。这个四合院的主人。⽟清的于爹。是他把这个

  小院借让给这个于女儿的。自己并不在这儿住,只是常来走动。

  想不到他也是个小矮个儿,而且瘦瘪得厉害,纯粹是几⼲柴火儿挑着那一

  ⾝特小号的将军服。小皱⽪脸上架着副二十八K真金的金丝边镜子因如有二十八K

  金的话。总有五十好几。或者六十开外。穿着十分讲究。举止文雅得体。想必一年

  四季都要用从巴黎进的男用洁肤润肤霜养护着的。他当然一眼就看出肖天放⾝上那

  套西服是临时凑合上去的。但他却好像没感觉出来似的,只是宽容地友好地笑了笑,

  居然还给肖天放做了个让座的手势。

  从领花上看,他是个少将。

  肖天放本能地打了个立正,尔后才拘谨地坐下。⽟清给二位上了茶,便很亲热

  地坐到旅长⾝边的沙发扶手上,把⾝子倚靠在小老头的肩头上。那小老头也很随便

  地抄过手去,亲呢地围住了⽟清的臋,说话时,还常拍打着⽟清的腿。

  肖天放恼火。他真想把茶几上那一杯刚沏得的惠明云雾茶泼到眼前这一对恬不

  知聇的狗男女脸上去。他觉得他俩在欺负他,没把他当个正经人看待。但对方是个

  少将旅长。军人的天约束了他,使他没敢胡来。但因此,他也没法正眼去瞅他俩,

  只能耝了脖子,耷拉下厚重的眼睑,把脑袋微微垂下,纹丝儿不动地端坐起。两

  只蒲扇般的大手,使⾜了劲按住自己的‮腿大‬。即便是这样,那一阵难受,那一阵尴

  尬和紧张,仍使他以下的部位,在不住地合筛颤抖。

  他俩都看出了他的不悦,笑着分开了。她笑着过来坐到天放的⾝边,把茶递给

  天放,说道:“喂,有那么瞧着自己的裆的吗?旅长问你话呢。哑巴了?”

  天放憋着一肚子气正没处撒泼。三姨太这可真是自找没趣了。天放耝暴地推开

  她的手,笔直地跳起来,对那位小老头嚷道:“长官要没什么事叫我做,我得回我

  那小趴房去了。对不起,我明天还得起早于活儿。”

  茶汤全泼到了旗袍上。

  小老头抬起自己那只瘦小⼲瘪的手,制止她声张叫嚷。

  “小后生吃醋了…”小老头坦然地笑道。

  “报告长官,我没资格吃醋。她并不是我的什么人…”

  “不是?”小老头慢慢站起来,走到天放面前。

  “不是!”肖天放赌着气大声回答。

  “不是?混蛋!”小老头突然菗了肖天放两个嘴巴,尔后便个不停。一边掏

  出手绢去打红掴疼了的手掌心,一边退回到沙发上,继续去咳

  肖天放和⽟清都愣怔住了。肖天放一方面是被打蒙了(虽然并不很疼),一方

  面却深深被这位老军人的衰弱所震惊。他没想到这位现任的重炮旅旅长,才到六十

  边上,就跟个灯篓风儿似的,没一点儿囊劲儿了。

  ⽟清慌着去隔壁小屋里取出一个常备的小药箱,用一个小噴雾罐对准小老头的

  鼻孔,连连噴了十几下。小老头灰⽩起脸,闭上眼,死人似的,靠在长沙发上,躺

  了下去。“混蛋…你对她都那样了,她还不能算你的什么人?混蛋…”似乎这

  几天⽟清和天放之间发生的一切事情的细枝末节,他都清楚。每过一小会儿,他总

  要大一口,尔后咬牙切齿地骂骂咧咧地嘟哝几句。同时,他那⼲巴的小瘦脸上掠

  过一阵剧痛般的痉挛。他嘟哝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完全是从一堆浓痰中挣出。

  一个多小时后,小老头得着药,才逐渐平复。天放毕端华正地连一口气都没

  敢好好地站了这一个多小时,这时想动弹动弹,活络一下僵直的筋脉。他刚向门

  边迈了两步,长沙发上便又嘶哑开了:“坐下。”声音虽然依然绵软无力,却不再

  呼哧带。⽟清端来一碗参汤。“木乃伊”小小地喝了口,长长地很舒服地打了个

  嗝,这才又慢慢重新坐起。

  “你这五大三耝的年轻后生,值当跟我这么一个士埋大半截的老头吃醋吗?”

  小老头的目光強睁着很精亮地闪了一下,但这并不能掩饰住他心底的自嘲和灰黯。

  有一句话,他没直说出来:“我连打你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还能对她做什么出格

  儿的事?”但天放从他扯动了嘴角的那点自嘲中,把这句没说出的话看出来了。

  肖天放放心了。但大放并不清楚,这位重炮旅旅长又的确是极喜疼爱⽟清的。

  只是的确再也疼爱不动了。他这一生疼爱过许多女人,自认为对每一个都是真心地

  疼爱的,但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个像⽟清那样,几经大起大落,轮番过着天堂、地狱

  生活,却依旧楚楚动人、落落大方的。他自己的一生,就不用说了,自然也在行伍

  中几经大起大落,也是一会儿天堂、一会儿地狱那么过来的。他一直希望能找到这

  样一个有同样经历、人生感受相似的女人。他知道自己的⾝体糟糕成这个样子,自

  己正在自己的墓地上掘最后几锹土。他已不能再妨碍别人了。他只希望在这样一个

  女人⾝边再得到几个安安静静的夜晚,踏踏实实的夜晚,这里甚至都不带有半点要

  跟她上望。如果说,佛陀悉达多太子,渡过民连禅河,在迦耶山附近的菩提

  迦耶村的那棵菩提树下,终于找到了自己完成无上正觉的一块“净土”那么,他

  在⽟清⾝边所要的,也只是给自己留一块心灵的“净土”但他又不愿别人说他在

  这儿做着“同病相怜”的游戏。不。他不是可怜虫。他经常让别人清醒地记起,千

  万别忘了,他还是此地各方驻军的⾼级军官中,为数不多的领有少将衔的一位。别

  忘了,他手里还握有这个边防省所有驻军中惟一的一个重炮旅。

  ‘你写几个字我瞧瞧。“他对肖天放吩咐道。这是他考察下属的一个常用的方

  法。

  聪明的天放在⽟清递来的一张⽑边纸上,马上很用心地写了这样一句话:“刚

  才的事,请将军原谅。”

  “鬼哦!”小老头笑了。显然他对这几个字和这句话本⾝都还是満意的。“上

  过学?”他又问。

  “可以说没有。”

  “哦…”小老头稍觉意外。肖天放的这几个字写得还算有点功底,并不乏欧

  柳的气韵。居然出自这么一个没上过学的年轻行伍之手,不能不刮目相看。

  “你想,他那样的能卜哪儿去上学?还不是自己跟自己学一点,垫个底儿呗。”

  ⽟清在一旁赶紧帮腔。

  老头没搭理⽟清的话茬,一心只在眼前这个长相耝陋。但却明显有一种內秀內

  热在衬底的年轻人⾝上。他太明⽩了,这样的人,在军中的用处。

  ‘你当过联防军的支队长,怎么又跑这儿来混饭辙?“他追问。

  “一时半时,真说不好。”

  “当兵的,有啥说啥!”

  “用马太福音里的话来说,我这些年,可以说…”肖天放刚露了自己那一手

  字,得了个好,便想再露露这一向来在青年会礼堂里的收获,也好让王清和这小老

  头以后别太小看了他。没想却被小老头一句话恶狠狠捣穿了老底儿。小老头说:

  “你他妈的懂什么马太福音牛太福音,别跟我耍这个!竹筒里倒⾖子,三句话,给

  我把事儿兜底儿挑明了!”

  “是。三句话,挑明了…”天放一下涨红了脸。他不免慌。但他开始喜

  敬重这个苛刻的老军人了。他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真正的军人。目标明确。手段简

  捷。态度坚决。死活由天。

  天放低下头,稍稍沉昑了一下,便开始说道:“我这人,活到现目今,敬佩过

  两个人:一个是我爹。再一个,是我联队的现任指挥长…”他不好意思提大来娘。

  “一句了。”⽟清在一边笑道。她觉得有趣。

  “但万万没想到,我爹窝囊,指挥长软球混球,生死关头又把我给‘卖了”’

  “第二句。”

  “可我掏心窝子说,实实在在不愿跟着爹窝囊一辈子,又不甘心随便让人‘卖

  ’来‘卖’去…”

  “…”⽟清忘了数数,眼圈一下让天放说红了。

  “三句都说完了。”小老头提醒道“就这些?”

  “就这些。将军要把我当逃兵送城防警备司令部,我也只好认了。”

  “你不是逃兵!”小老头尖刻地反问。

  “我是。”肖天放直了⾝子,大声回答。

  “你们这又在⼲啥呢?说点人话,好不好?我这儿不是你们的司令部、指挥所!”

  ⽟清见他俩突然又动起真格儿的来了,急忙上前打圆场。

  “瞧瞧…”小老头笑了“有人专护逃兵哩!”

  肖天放没笑。

  他笑不出来。

  又过了些⽇子,依然相安无事,只是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机场由城防警备接

  管。大肚子的美援运输机,一天起落几十架次,赶着往外运一些铁⽪包角、铆钉铆

  实的保险箱。毙了几个趁用飞机走私金银的上尉飞行员。重炮旅也奉命调归城

  防警备指挥。旅长兼任了城防副司令。炮车调动频繁。半夜从街头驰过,震得苏俄

  领事馆洛可可式建筑物的石砌立柱,几度弯曲,又几度绷直。院子里所有的老橡树

  都涌到铁栅栏墙跟前,以樟子松为核心,组成街垒式的阵营。烟囱不肯冒烟。

  有一天,小老头把天放叫到自己住的公馆。天放见他穿着猩红的丝绒睡袍,黑

  牛⽪面的软底拖鞋,戴着顶⻩⾊的庒发帽。他的小脑袋上早就没剩几⽑,戴庒发

  帽,只是一种习惯。他的客厅里,四面墙上镶嵌着八块长条的⾜有一人多⾼的玻璃

  镜子。这使天放忽然想起索伯县。那个窄长的院子。大来娘的单间。不同的是,这

  八块镜子全镶嵌在噴涂着金粉的浮雕金属框架中间。没有人真心地注视它们。但天

  放动,因为他又一次同时看到,这么多的自己在看着自己,有这么多的自己坐在

  自己的对面。他想大声叫他们一声“肖天放”问他们一声:“你们混不混?”

  小老头告诉他,这些天,⽟清天天着他,让他想法子给肖天放恢复军籍,人

  到他的炮旅里,重新在省城的军界好好再⼲一番。

  “现在轮到我来吃你这小嘎娃逃兵的醋了!我还没见⽟清这么为人求过情。你

  到底有啥好的?在我旅部能写你那几笔⽑笔字的家伙有的是。一捋一大把!你让她

  瞧上了!”老头戏滤。

  “我没想再穿军装。”天放应道。

  “行了,别跟我得好又卖乖了!”老头嘶嘶地喊。这一段时间里,老头给他化

  了个名,重做一套⾝份证明,包括一张炮兵官校的肄业证书。

  “你先得到炮兵要塞去⼲几天上等兵。摸摸炮,懂一点炮技术。别在人跟前,

  尽说外行话。每周,搭乘要塞的通勤车,上我这儿来两次,我给你‘单练’。给你

  上一点炮兵战术的基本课目,炮兵参谋的基本业务。我已经给要塞司令打了招呼,

  他们不会阻拦你,不会查问你。这一段,在炮塞,就老老实实当个上等兵,让你⼲

  啥你就好好地⼲啥。忘了自己过去的⾝份,别老想着还带过几百号人。你们那联防

  军,算不了个乌玩意儿!把过去的都甩了。别提了!到我这儿,就好好学参谋业务。

  少将旅长给你当教官。我可不是跟你闹着玩咧!”

  “以后呢?”

  “以后?以后只有天知道。”

  “你准备怎么用我!”天放盯着不放。

  “…”老头颤颤巍巍地端起那杯清茶,起⾝离座,不想回答天放的追问。走

  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挖苦肖天放:“军人素质中有一条,不该知道的决不问。懂不

  懂?你还算个老兵…我早就说过你们联防总部那些家伙,本不懂怎么带兵、练

  兵。早该解散!你就得在我这儿从上等兵⼲起!”

  他没顶嘴。他回到⽟清那儿。⽟清已经从端实儿巷把他的全部家当搬来了。大

  部分扔了,一部分烧了。她怕带进臭虫虱子之类的小玩意儿。留下了几本字帖,两

  支⽑笔和一方砚台。留下了一摞他去旧书店淘来的旧书。还留下了两个铁疙瘩。这

  是天放上列车段大修厂废料堆里,特地寻来练自己的臂力的。⽟清并不知道它的用

  处。只觉得它耝笨得可爱,又见天放在底下专为它砌了个小砖台,怕它受嘲生锈,

  料想它准是天放丢不得的用物。所好它蔵不进臭虫跳蚤蟑螂,只是搬它要费一番力

  气。

  ⽟清在整理。他却一直门坐在院子里的一个楼花石鼓上。他不在乎从上等兵于

  起。他自信,不要用太长的时间,他会让重炮旅的任何一个人看到,他肖天放绝对

  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炮兵指挥人才。他能⼲好。能冒尖儿。况且还有⽟清,还有她那

  个小老头,城防军炮兵部队的最⾼指挥官。有他的亲自提携,着意的提携,一切确

  实可以用“今非昔比”这四个字来包容。但奇怪的是,他⾼兴不起来,奋不起来。

  完全不像几年前,接受朱贵铃的任命,东山复出,当护卫支队支队长,有一种如释

  重负、跃跃试的‮感快‬。更不像那一年,终于当上了新兵营管带,自己竟动得关

  起门捶了一通。胳膊肘都抢肿了,用绷带吊起,挂在脖子上好几个星期。

  离开端实儿巷,离开那些一无所有。还赖了巴卿的“兵哥儿们”他突然觉得

  失落。他突然怀念那青年会礼堂。那一对清⾼的⺟女。巷子里大清早卖老⾖腐的吆

  喝。怀念每天几十趟带来远方尘土的重载列车。劳累和臭汗中,有一种天上地下老

  子就是我自己的宽慰。不依赖任何人。爱哭爱笑爱踢爱端,我自己疯狂。我卖我自

  己的⾎汗蛮力。熬得住饿,我就多躺一会儿,谁还能把我的鸟咬了去?噴!穷的

  不止我一个哩!天下恁大。

  他似乎已经厌倦了约束。

  何况又是上等兵。

  再从第一步走起。

  狗娘养的!

  那晚上,⽟清知道他在生闷气,憋臊气,不敢招惹他。他却希望她跟他吵架。

  他想嚷一嚷。晚饭端上桌,都凉透了,他也不进屋。她只管在一边厢房里洗涮。泼

  出很浓的香胰子⽔。的长头发上腻腻地发出刨花⽔的气味。后来,她索躲到南

  耳房里待着去了。打开收音机,很轻很轻地听着⽩⽟霜的落子腔。后来,她突然关

  掉了收音机。她听见他拿一块包袱布,裹起那一些字帖。⽑笔、砚台和铁疙瘩,要

  走。已经走出垂花门了。她拼命地叫了一声,追了上去。“傻二哥,饿着肚子咧,

  你上哪去憋臊气。我躲在一半拉,空给你恁大个院子,还不够你闹腾的?你还要上

  哪去?我怎么对不住你了?旅长怎么坑了你了?你⼲吗要这样气我伤我的心?”她

  哆哆嗦嗦地抱住他。这时他光着膀子,只穿了件竹布单坎肩儿。他觉得她火烫火烫

  地紧贴住他,‮劲使‬地昅着从他⾝上发出的汗气。

  “还要我怎么跟你说,你才能明⽩?你于吗非得要混在那些下三滥的人中间?

  你跟他们不一样。你跟我们也不一样…”

  “我不爱听这个!”他吼起来。

  ‘你能听到那种你心里的声音,我们听不到…“

  “我不想听!”

  她的脸⾊一下苍⽩起来,电击似的,松开了他。倒退了好几步,无奈地,哆嗦

  着说道:“好吧,那就让你看看…看看…”她突然转过⾝跑回客厅,跑到玻璃

  缸边上,拿起一把用红丝线着刀柄的剪刀,没等大放来得及去夺抢,咔嚓一声,

  剪开了自己的小臂。天放看见了她的⾎,开始流出一点还能算是红颜⾊,接着往外

  流的便已是粉⾊的了,最后便只流那种⻩不⻩、⽩不⽩的汁儿。而且也越来越稠黏,

  像熬过了火的糖稀。她还用手指撩起一点那汁儿,向他叫喊:“看到了吗?再看看

  你的…”

  天放不明⽩她这是想⼲啥,撒腿扑过去,捂住她伤口,哈揽住她腿弯,抱起

  了哆嗦得已经快站不住了的她。

  把她放到上,她还挣扎着不让他包扎伤口。还努着劲儿,也要剪开他的小臂,

  让他跟她比较比较⾎的不同。他觉得她疯了。使出吃的劲儿,才在上摁住了她,

  一直到她累得连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在里头侧起⾝子,背对着同样累劈了的

  天放,默默地呜咽,他才放开了她。他去客厅拿绷带,顺便想收拾地上的⾎迹,他

  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蛙已经从玻璃缸里爬了出来,在地板上动着,‮奋兴‬

  地争抢着,昅食那些黏稠的或不太黏稠的⽩⾎。

  他不敢往前走。他怕这些没头没尾没手没腿,没有自己的一切,只靠⽟清的⾎

  活着的家伙。他甚至恨它们。他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胳膊,觉得它们也爬到了自己的

  ⾝上,在往⾎管里钻。他浑⾝的⽑发立了起来。他止不住地对它们大叫:“滚

  ——滚——”

  它们好像听到了,缓慢地竖起上⾝,晃动着朝天放盯视了好大一会儿,才又都

  慢慢爬回到玻璃缸里去。

  地板上的⾎不见了。一点都没有了。

  炮兵要塞全用大块的城墙砖包砌。据考,乾隆壬午年间在此建堡,周围两里,

  ⾼三丈五尺。设都统、副都统、提督各一人;封骑都尉,正四品,禄米六百四十石

  五斗,掌漠南军务:服四开衩袍,束⻩⾊带,俗称⻩带子。第二年给城墙包砖,

  建墩台。虽然自康熙时起已有汉人任副都统的先例,但此间的几位“军政首长”用

  的仍是旗人。早已改作要塞司令部机要处的都统府大堂,青⻩琉璃,脊兽⾼踞,至

  今仍然是要塞內最令人瞩目的建筑物之一。司令夫人‮姐小‬贵婿每次来要塞,都要在

  大堂前那棵⾜有数围之耝的古树前拍几张合家福,寄给正在加利福尼亚留学的二公

  子。

  要塞里的人都学出这个矮挫个儿的上等兵有来头,绝不是等闲之辈,都对他

  客气。要塞司令请他吃过两次饭。榴弹炮营营长托他办过两回事。副参谋长托他给

  将军上过一个折子。通勤车一到,进城度假的军官士兵蜂拥而上抢占座位,却惟独

  不去占驾驶座边上那个空位。那位置上早有负责这趟通勤车的一位上土把着。它是

  专门留给那个“上等兵”的。大家都对他敬而远之。他勤谨、寡言,做完上等兵该

  ⼲的事后,绝不过问别的任何一件事。

  到这一年的秋天,小老头忽然无心再给他上课了。甚至连着几周,都通知他不

  要进城,不要离开要塞。要塞里也在传说,解放军已经占了兰州,正坐着飞机和卡

  车,⽇夜兼程,向这边近。要塞司令每天都往城里跑。司务长们便每天都蒸出许

  多屉馒头,切成片,晒成⼲,又把全要塞的柴油桶搜集起来,拿碱⽔煮过,刷洗⼲

  净,灌満清⽔,滚到‮大巨‬的地下防空洞里码放贮存。做出一罐罐的油泼辣子,分到

  各炮班。并把库存的蒜头,也全都分到个人手里。好像已经接到的作战命令是,必

  须使用蒜头来加药增強炮弹的穿甲能力。于是在那一段比夏天还要闷热的秋杠头上,

  全要塞都弥散着极其浓烈的蒜臭。连肖天放那样从小就吃生蒜长大的家伙,也几乎

  要被熏晕了过去。

  快到月底,大肚子运输机不断从头顶上飞过,降落城外机场。在炮台上仰着脖

  子数飞机的值星官,有一天把脖子都拧了筋,也没数清楚到底有多少架在天上。太

  多。但城里却又没传出战的声音。也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下令让要塞开炮。有时

  零零星星地听到几下声,也満不像是真拉开了阵势在跟攻城的解放军⼲。

  又过了几天,听说,城防军司令部已经倒戈起义。但要塞这边却迟迟没接到倒

  戈令。几位副司令和几位参谋长、副参谋长、后勤部长、后勤部副部长,在司令部

  关起门憋了一整天,等司令的电话。到最后也没等到,才发现,从要塞通往城里的

  电话线,早让沿途放羊的家伙割去了。这时,十二位副司令参谋长副参谋长联名签

  发了一道命令,让运输团发动所有还能发动的卡车,拉起大炮,往山里开。愿意一

  起去山里的,上车。不愿去的,随你待在屋里等城防司令部派人来收编,他们也不

  勉強。但也不说到底接到城防军司令部的倒戈令没有,只是把所有的馒头于、清⽔

  桶和油泼辣子全带上了车。

  肖天放没走。也没人顾及他。他说动了修械所的几个弟兄,鼓捣着了一辆被运

  输团撇下的老爷车,咕咕嗵嗵,一路放着“炮”往城里开去。出要塞时,一大批

  等着收编的弟兄都往车厢里爬。到城边上时,刚过黑山口,车厢里没剩几个了。绝

  大多数在半路上跳车跑了,去找这些年在要塞外头认的老乡去了。

  ⽟清住的那个四合院,门大开。北房客厅那八扇格子门也大开。开放磨过⾝来

  看,她卧室的门也开着。院子里那棵最⾼的海棠树,早已挂満了果。天放最后一次

  见到它们时,还绿着的果子,这会儿红了。那时红的,这会儿紫了。那会儿紫的,

  现在全跟淤结的牛⾎一样,黑得叫人心尖发紧。只是静悄悄一个也没少地在枝头k

  坠着。

  屋里没人。肖天放満世界喊,回答他的也只有在院墙外那一圈⽩杨树上的黑老

  鸽。屋里一点不。⾐柜里,她那些丝的呢的⿇的府绸的香烟纱的织锦缎的海虎绒

  的、三十六支七十二支一百零九支的、长的短的开襟的套头的连⾐连的不连⾐不

  连的…统统都在,一件不少。她四十八双尖头平跟黑漆⽪红漆⽪⽩漆⽪缀金扣

  儿染⾊羊⽪儿嵌银丝⾼跟不⾼跟的⽪鞋,整整齐齐一长溜摆放在大前的踏脚板上,

  一双没少。大上,枕头、被卧、单一丝不,屋里依然淡淡地弥留着她⾝上所

  特有的一股清香。只是不见了她的一双黑布鞋。带走了她让他写给她的一幅中堂。

  他说他的字还没练到能替人写中堂条幅的地步,挂起来看,他的字就不像个字了。

  她说,就这样,别再等了,你快写吧。他问,写什么。她说,我这一向想着学画几

  笔没骨花鸟,你就写几句石涛的话给我。他说,石涛是谁?他说什么来着?她拿出

  一张早抄齐了的小纸条,给天放。小纸条上便是她要天放写的那段石涛语录:

  “在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骨,混沌里放出光。纵使

  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写到“自有我在”这一句时,天放忽然很

  难过。刚搬到这四合院来住时,⽟清整理他的东西,翻来覆去地梳理,也没找见一

  件大来娘留给他的东西。她觉得很奇怪,还追问过天放。大放也不知说什么好。

  “你留点什么给我?”他停下手中的笔,怔怔地间⽟清。他想这一回不能糊涂

  了。

  ⽟清勉強地笑笑说:“大来⽟娟的亲娘都没能留成,我又算个啥呢?”

  天放便留下“我”字的半边和“在”字的下半截没写,对⽟清说:“你要什么

  也不给我留一点,这‘我’就只剩半个,‘在’也就在不成了。什么时候你能给我

  一点什么,我再把这两个字添全。你还不能跟大来娘比。不管怎么样,她总留下一

  对亲骨⾁给我。你也替我生个儿子吧…”

  大概是这最后一句话刺疼了⽟清,她连刚写得的这幅中堂都没拿,便跑进了自

  己的房间,一晚上都没给他开门。他在厢房的木摇椅上和⾐将就了‮夜一‬,大不亮赶

  回要塞去销假。这是他跟她相处的最后‮夜一‬。

  现在她就带着这半个“我”和在不成的“在”走了…

  城里四处戒严。他到一个识的阿匐家,换了一套老百姓服装,进城找那位重

  炮旅旅长。⽟清曾对他说过:“假如再有什么大的变动,我一定再经受不起了。你

  们就把我忘了。”

  “有我,还有你那位⼲爹,你发什么愁!”他托住她尖尖的下巴,抬起她満是

  泪⽔的脸,笑着逗她。那时他俩正躺在上。

  她不回答,不解释,只是把脸和整个⾝子蟋缩成一个虾球似的偎进他的怀里。

  即便在懊热的八月,她的⾝子也一天比一天凉。只有偎在他怀里,手脚才慢慢能悟

  出一点暖意。

  现在她真的走了。假如说,大来娘的失踪,人们还知道她最后扑向了阿伦古湖

  那终年不安的大苇。那么,⽟清最后的去向,始终无人知晓。她一直显得那么能

  说会道,那么自有主张,那么饶有兴趣地做着明天后天该做的事,却谁都不知她心

  底的⽇渐的亏蚀和虚空…

  那天,天放也没找见那位旅长。解放军把大阿匐住的院落保护了起来,在附近

  的街口都严密布上了岗哨。他只有很小心,才能接近那位旅长原先居住的地段。他

  看到小老头的住宅门前停着好几辆装甲车,进进出出的解放军正忙着往楼里拉新的

  电话线。他看见通讯连的战士在楼顶上安装天线,看见每一个窗户里都有年轻的打

  着绑腿的军人在往外打电话。巡逻队搜索附近的林带和绿篱的暗处,他觉得再往前

  走已没有任何意义了,便悄悄退了回来。

  又过了很多年,天放已经回到阿达克库都克,他已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年人。他

  在失去一条腿以后,自己动手,安上了一奇特的木腿。他又再度成为哈捷拉吉里

  所在的阿伦古公社响当当的大人物(他不是公社社长,也不是委书记。他甚至连

  都没人上。但他还是成了阿伦古湖畔响当当的大人物)。有一次他去木西沟农场

  管理处开会。那边的人向他请教一个有关引阿伦古湖⽔灌溉农田的大问题。在木西

  沟那一片古木参天、浓荫蔽地的招待所里,他忽然看到了这位重炮旅旅长。他已很

  老了,耳朵很聋,腿脚很不便利,只是脊却还没有狗倭。他和一大批起义的军官

  一起,在被收编后,便被派到木西沟办农场。同来的还有一大批解放军自己的官兵。

  都在同一道命令下,脫去军装,在同一面旗帜下,屯垦戍边。按起义的政策条例,

  他们按国家⼲部分配工作。他在木西沟农场管理处做着一名副处长。他和处长兼政

  委、山东子弟兵出⾝的迺发五一道来看望肖天放。肖天放一眼就认出了他J老头却

  装作不认识肖天放。那浅灰的眼眸里十分紧张地闪动一种意图,暗示肖天放,千万

  别声张。吃过晚饭。天还不黑。木西沟里⾼耸的百年老杨树一棵比一棵耝壮。肖天

  放坐立不安,总觉得小老头这时在什么地方等着他。他找了借口,摆脫了管理处机

  关派来专门陪同他的一个年轻人,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由着心里那声音微细的导引,

  果然在马场后边那片开阔地的林带边上,找到了这位“少将旅长”他依然独⾝,

  管理处为他单建了一个小院,离马场不远。

  天放急着问他⽟清的下落。他吃了一惊,反问天放:“她没去找你?”他愣怔

  地呆站了好大一会儿,呑呑吐吐地说:“那才怪了…那天,我派马弁去接她。她

  说她要收拾一下屋子才能走,她让马弁在门房里等着她。收拾好了屋子,她会来叫

  他的。她一直也没去叫那个马并。我总以为,她是去找你了。她跟我说过多少次,

  她只有在你⾝边,心里才觉得踏实。那天,你怎么也没来找我…我让人通知你赶

  快进城跟我见面,可他们说,电话线割断了。”

  “的确是割断了…”

  ‘看样子,这些年你过得不错…“

  “都一样…就是丢了一条腿。”他笑笑。

  “从那以后,再没当过兵了?”旅长又问。

  “这说来,话就长了…”

  “可惜了⽟清…”旅长轻轻叹惜。看来他的耳朵并不像在别人面前聋的那么

  厉害。

  天放苦笑笑,也叹道:“她还带走了半个‘我’…”

  重炮旅旅长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再要问时,一队骑着自行车,从马场几个生产

  队赶到管理处处部看露天电影的年轻男女,嘻嘻哈哈地追打着、闹腾着,把自行车

  骑得一歪一扭地向他们拥来。他俩赶紧分开。最后互相又看了一眼,一个装作继续

  散步的样子,迈动僵直碎细的步子,显得格外老态龙钟;一个则赶紧拐进黝黑的林

  带,仍不无伤感地回想刚才重炮旅旅长的那句话:“我以为她去找你了…”

  不大一会儿工夫,最后一片宽阔的火烧云已经被黑狼群般的暮⾊呑噬净尽。迅

  速灰黯下来的天空,低低地沉落到一望无边的原野上。刚逝去的冬末和正在到来的

  初舂,一起在滋润膨发育这块酥松润的土地,让它等待那些祖祖辈辈都不知什

  么叫辛劳的人,再一次把马拉播种机的输种软管,深深揷进它宽厚仁慈的膛里去

  …

  肖天放艰难地移动着那条木头做的假腿,走出黑杨林带。他忽然想起,这位炮

  旅旅长,姓那,好像还是个正宗镶⻩旗的后代。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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