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白门柳2:秋露危城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架空小说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白门柳2:秋露危城 作者:刘斯奋 | 书号:44494 时间:2017/12/1 字数:16547 |
上一章 第十章(2) 下一章 ( → ) | |
朝廷举行祀神典礼时所用的乐器,平⽇就贮存在观內。那地方有着连绵的林带,⾼耸的古木,衬托红墙蓝瓦的宮观,景⾊颇为幽雅肃穆。特别是观旁的一大片梅林,每到冬舂之,亿万繁花斗寒竞放,一眼望去,有如铺云堆絮,打老远就嗅得着那随风飘来的沁鼻幽香。这时候,南京城里的士民们也纷纷出动,携酒结伴地前去游玩观赏。不过,今天冒襄之所以决定携带董小宛出来,并不是真的有什么游赏的兴致,只是由于窝在河房里,感到百无聊赖,对于接客访友,又颇为厌烦,这才⼲脆躲到外面来。 的确,他来到南京虽然才只半年,但当初急切地希望投⾝国难,以期一展抱负的那股子热情,已经彻底熄灭了。如果说,在刚到南京的那阵子,他还只是为来自北方清军的威胁⽇益严重,朝廷却醉心內争、全无危机之感而吃惊失望的话,那么随着近几个月来,朝廷中的正人君子纷纷被罢斥,相反,以马士英为首的那帮狐群狗,却纷纷攀龙附凤,占据了几乎所有的要津,冒襄內心的绝望,也上升到了顶点。事实上,如今吏部的大权,已经落到了阉余孽张捷的手里,不仅一大批当年名列逆案的旧人,都陆续受到起用,昂然进⼊朝廷,就连已经死去的阉分子如霍维华、刘廷远、杨所修、徐大化等,也都一一予以追赠官爵,赐祭赐恤。这还不算,最近阮大铖等人更变本加厉,奏请朝廷,要求把已经被崇祯皇帝下令焚毁的、那部阉当年用以害迫东林人士的罪案书——《三朝要典》,重新加以刊布“以明是非”照这种势头来看,马、阮等人确实像陈贞慧所估计的,并不仅仅満⾜于把周镳、雷演祚逮捕⼊狱,而是企图把正人君子一网打荆到头来,像已经去职的张慎言、姜⽇广、吕大器、刘宗周、徐石麒、顾锡畴,以及还在职的史可法、钱谦益等东林派头面人物固然难以幸免,就连包括自己在內的复社社友们,恐怕也难逃劫数! 当想到自己很可能不待国破家亡,就先成为祸的殉葬品,冒襄內心的痛恨和绝望,确实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 但是他也不肯就此离开。因为陈贞慧、吴应箕,以及其他一大帮子社友,都还留着没走。经历了两年前为⽗亲调职而奔走的那场风波之后,这一次冒襄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能让别人把自己看成是贪生怕死的懦夫。“是的,即使要走,我也只能是最后一个!”他咬紧牙关地想。 冒襄的这种痛苦,董小宛无疑是不清楚的,因为这一类心事,冒襄向来对她守口如瓶。董小宛只能据丈夫郁郁寡的神态,以及变得愈来愈烦躁易怒的脾气中,猜想他必定是碰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为着安慰丈夫,她惟有更加体贴、更加顺从,哪怕受到冒襄蛮横无理的呵斥和指责,她也默默忍受着,绝不火上加油。 “是的,只要他骂过我之后,心情能变得好过一点!”她忧心忡忡地祝祷着。 所以,当今天冒襄突然提出,要到神乐观去看梅花,董小宛当真又惊又喜,马上就打扮穿戴起来,让紫⾐、冒成和一名挑食盒的长班跟着,偕同丈夫匆匆出门。 现在,一行人已经出了通济门,经过象房、玄真观、山川坛。一路之上,董小宛不住地隔着轿帘往外张望。这地方,早些年她住在秦淮河的旧院里时,也来过好几次。她发现,同以往那种熙熙攘攘的景况相比,今年路上的游人明显地少得多。 有时轿子走上小半天,才碰上几个,而且大多是行而行,全然没有那种兴致的模样。不过,这并不影响董小宛的情绪。“哎,人少些反倒好。梅花这等⾼雅,本来就该清清静静地观赏。而且顶要紧的,是冒郞今天有了兴致!”待到轿子终于轻轻震动一下,停住了的时候,董小宛甚至变得有点急不可待了。 然而,当她从紫⾐揭起的轿帘下,躬⾝走出去,却发现眼前还不是神乐观,而是距神乐观还有半里之遥的一个供人歇息的亭子。 她正有点疑惑,就见冒成走近来,解释说:“眼下已午刻,大爷说不如就近用过点心,再去不迟。” 董小宛“噢”了一声,心想:“梅林中不也有亭子么,何必挑这么个瞧不见梅花的地方?”乖觉的冒成仿佛猜到她的心思,又赔笑说:“小的也曾劝大爷不如到梅林里再说,可大爷嫌那边人来人往,不得清静,所以…”既然丈夫这么决定,小宛也就不再表示异议。于是,片刻之后,二人便在临时铺上了垫子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接着,冒成和紫⾐又张罗着,生起一只小炭炉子,把点心和酒一一温过,摆到了石桌上。也就是到了这时,董小宛才感到肚子当真有点儿饿,看见丈夫已经默默地吃喝开了,她也跟着拿起筷子,拣了一块扁⾖糕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 本来,这亭子距梅林已经很近,只是当中隔了一个小土坡,坡上丛生的灌木把视线挡住了。董小宛一向非常喜梅花。当年她在苏州半塘的旧居里,就种満梅花。 嫁给冒襄之后,她特地住到香俪园别墅去,也是看中了那里的梅树特别多,花开得特别盛。以往每逢含苞的时节,她总要亲自到梅林中去观察挑选,将选定的花枝预加修剪,使它们的姿态更趋优美,待到花开时就折来供在瓶里。 记得去年她还约了丈夫一块儿去做,当时冒襄对她的眼力和技巧颇为称赏。不过,眼下瞧着冒襄只顾默默地吃喝,对赏花的事似乎一点也不着紧,董小宛就又有点担心起来了。 “去,去,快走开!没有!别来这儿讨!”冒成呵斥的声音忽然从亭子外传来。 董小宛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亭子外来了一群乞丐。人数倒不多,也就七八个左右,男女老幼都有,看上去,像是祖孙三代的一家子。他们一个个面⻩肌瘦,⾐衫褴褛,虽然是冰雪严寒的天气,他们⾝上至多也是比平时多披了一条⿇袋片,有一两个,⼲脆用草绳把破被盖捆在⾝上。脚下更是有鞋无袜,露出两截冻得发紫的细腿肚子,甚至还有光着脚站在雪地里的。他们举着手中的空瓦钵头,在那里瑟瑟发抖,虽然受到冒成的呵斥,却不但赖着不走,反而发出更大的乞讨声,分明希望让亭子里的两位⾝穿华贵⽪裘的主人听见。 前些年,董小宛来往于江南各府县,对于乞丐可以说早已司空见惯,直到嫁进了冒家的深院大宅之后,才见得少了。不过,只要一出门,还是随处都会碰着。对于这些乞丐,不多少打发一点什么,是很难撵得动他们的。何况,冒襄又向来乐善好施,前些年在家乡为赈济饥民,他曾经不辞劳苦地大力奔走,甚至毅然变卖家财,受到各方的口赞誉。所以,看见冒成呵斥无效,董小宛就回过头,指着桌上那碟子才动了几箸的扁⾖糕,对侍立在一旁的紫⾐说:“嗯,这些,横竖我们也不吃了,拿去赏了他们,让他们快走吧!” 紫⾐答应一声,走近来,正要伸手去端。忽然,冒襄在一旁冷冷地说:“别动!谁说我不吃了?我还要吃!” 说着,他伸出筷子,把糕子翻来覆去地挑了半天,最后拣了一颗⾖子,搁到嘴里。 “哦,那就别拿那个。”董小宛连忙说,随即打量了一下桌子“嗯,就拿这碟馅儿饼,要不,把葱儿饼端去也行,这葱儿饼味道不好…”“哪来这股子哕嗦!叫你别动,你就别动!听见吗!”冒襄提⾼了嗓门。听声音,分明是冒火了。 董小宛错愕了一下,疑惑地瞧瞧丈夫。然而,只一瞬间,冒襄又恢复了常态,甚至显得颇为愉快悠闲。他仿佛庒儿没瞧见那群讨饭的乞丐,自顾仰起脸,打量着亭子外面的树木,像是在寻找什么。发现一枯枝上正歇着几只乌鸦,他就嘬起嘴,发出逗引的声音,随即一扬手,把筷子上的那颗⾖子⾼⾼抛出去,让那些乌鸦下来啄食。看见没有反应,他又十分热心地抛出第二颗、第三颗…董小宛在一旁瞧着,愈加惊疑不定。但是,凭着女人特有的细心,她隐隐觉察到,丈夫这种悠然自得的外表背后,分明蕴含着某种冷酷、反常的东西。在这种情形下,任何冒失的发问,都可能招来适得其反的后果。所以,尽管心中惊疑,她也只有赔着笑脸,不敢再提打发乞丐的事。 大约以为亭子里的施主没有瞧见他们,或者以为刚才的乞求还不够恳切,那群乞丐踌躇了片刻,忽然一拥而上,奔到亭子外的石阶前跪下,开始大声乞讨,把一只只又破又脏的空钵,一直伸到亭子里来。几个饿急了的孩子,则⼲脆扑向雪地,一个劲儿地翻寻着冒襄刚才抛出去逗引乌鸦的那些⾖子。每找到一颗,那孩子就忙不迭地连雪一起塞进嘴里。于是又引起别的孩子前去争抢,以至发出阵阵烦人的哭闹。 冒襄的目光闪动了一下,脸⾊陡然变了。他把桌子一拍,猛地站起来,厉声喝叫:“混账东西,你们想⼲什么?啊,到底想⼲什么!” “求大爷、行行好,施舍小人们一口吃的!” “大爷、可怜见,小人一家已经两⽇没有东西下肚了!” “非是小人们要来扰大爷、,只因小人们从一早讨到如今,连一点都讨不到哇!” “那桌上不是有吃剩的么,多少施舍一点吧,小人给大爷磕头了!” 乞丐们七嘴八⾆地苦苦哀告着,叩着头。冒襄起初还虎着脸,显出又气又恨的样子。但不知怎么一来,他似乎不生气了,却嘿嘿地冷笑着,从桌子上拿起那碟子⾚⾖糕,突然劲使一抡胳臂,朝亭子旁边的一道⽔沟扔去。 这个举动来得如此乖戾突兀,不仅乞丐们傻了眼,就连董小宛和仆人们也愕住了。大家目瞪口呆地瞧着那些糕点在半空中同碟子分离开来,画出几道弧线,啪哒、啪哒地先后掉进⼲涸的、长満荆棘的深沟里。 至于冒襄,他分明从这种举动中获得某种报复般的感快,只见他双手继续挥舞着,把桌上的点心一碟接一碟地往深沟里扔,转眼工夫,就扔个一⼲二净,待到深沟里最后一声“啪哒”响过,他就把手一摆,大声说:“走,看梅花去!” 说完,也不理会那些被他的举动吓呆了的乞丐,以及变得不知所措的董小宛和仆人们,径自离开桌子,迈开大步,向亭子外走去。 五 “啊,冒郞今儿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子?怎么会这样子?”董小宛一边带着紫⾐急急向前赶,一边望着丈夫的背影,心忙意地想“冒郞可从来不是这样子,在南京、在乡里,谁都夸他最是怜贫惜弱,怎么今天要将那些乞丐如此戏弄? 啊,莫非他病了? 或者冲犯了哪路琊神,给了本?“这么一想,董小宛不噤愈加着忙。她顾不上一双小脚走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十分困难,只一边叫着:”冒郞,等妾一等! “一边让紫⾐扶着,劲使往前赶。 刚刚转过小树林,冒襄却站住了。甚至直到董小宛走近⾝旁,他都像是毫无知觉。 “相公,你、你可是累了?还是⾝子不舒坦?”董小宛慌里慌张地问。 冒襄没有回答,只管目光发直地盯着前面。忽然,他又抬腿向前走去。 “哎,相公,你不要这样!你不能…”董小宛急急跟上去,颤着声儿说。 “嗯,死了,全都死了!在劫难逃,果然如此!”冒襄大瞪着⼲涩的、像是要冒出⾎来的眼睛,四下里张望着,绝望地喃喃说。 “死了?”董小宛吓了一跳“什么死了?” 冒襄用手一指:“梅树,这些梅树!” 董小宛茫然环顾着,什么都没有看明⽩。然而,她终于清醒过来,这才发现,他们原来已经置⾝于梅林里。一眼望去,那一棵挨一棵的梅树,依旧立在霜天之下,但仔细瞧瞧,就会发现,本该是傲雪凌霜、繁花遍布的枝头,此刻竟然全都光秃秃的,既看不见一朵花,也看不见一星蓓蕾,就连那横斜逸出的枝桠,也显得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的活气。如果说,董小宛今天到这儿来,一心是为着寻访美妙的瑶池仙境的话,那么,此刻展现在眼前的,却活脫是一片坟场,那満雪地矗立着的,全是⼲枯僵直的尸体!董小宛越看越恐怖,浑⾝的寒⽑都竖了起来。 “啊!相公,这、这是怎么回事?”她战战兢兢地问,不由自主地往丈夫⾝边靠了靠。 “大旱,枯死的!”冒襄声调低沉地回答“哪怕它们旷洁孤⾼,不惧霜欺雪庒,仍旧逃脫不了⽟石俱焚的天降大祸!”停了停,又喃喃重复说:“是的,逃脫不了,谁也逃脫不了!” 董小宛眨眨眼睛,觉得丈夫的话有点古怪,不大好懂。不过,弄清丈夫不是有病,她总算稍稍放下心来。为着安慰丈夫,也为着安慰自己,她开始带头向梅林深处走去,并且不停地环顾着,寻找着,希望发现还有活下来的幸存者。然而,没有。 除了透过枝桠,发现不远的一座亭子当中,依稀有几个人正围坐着,在那里喝酒猜枚之外,偌大一座梅林,似乎再没有别的生命。但董小宛不死心,仍旧不停地走着、找着…忽然,她那由于长久地寻觅,已经有点疲劳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分明地碰触了一下。在満眼死亡、惨怖、僵冷的氛围中,那感觉显得异乎寻常地柔婉、温润和新鲜。她心中一颤,连忙回转头去寻找。然而,除了有如荆棘鹿角一般纵横错的枯枝之外,她什么也看不见。“啊,莫非我看差了不成?”她疑惑地想,正感到怈气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 “啊,花、花,这儿有花!”她惊喜地叫起来,连忙领着冒襄走过去。果然,在一小片低洼的雪地上,矗立着一株特别耝大茁壮的梅树。它那繁密的枝桠有如虬结的龙蛇,向四面八方舒展着。而耝糙的,被烈⽇严霜刻満累累瘢痕的躯⼲,则像一段黝黑的铁桩,深深埋在泥土里。但是它也没能逃过⼲旱的浩劫,绝大部分的枝桠,也同别的梅树一样,已经完全枯萎掉,成为一堆只有焚烧价值的柴火。就连它的表⽪,也在烈⽇的长久烤炙中纷纷爆裂剥落,露出失却了生机的枯木,以致骤然望去,它同周围那些已经曝骨郊野,只待人们前来砍伐、拖走的伙伴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就是这样一株梅树,竟然奇迹般地从旁衍生出来一枝小小的枝桠。上面,开出了三朵雪⽩的小花!无疑,它们都很娇弱,而且显得养分不⾜。 大约为着尽量利用⺟体中仅余的一息生命,它们紧紧地挤聚在一起,一齐仰起了憔悴的小脸,在周遭严寒的包围中,看上去,就像闪现在广袤、寂寥的天地之间一个凄然的微笑。正是这最后一种感觉,使董小宛的心仿佛给针刺了一下似的,先前那种意外的喜悦消失了。她失魂落魄地望着这三朵悲惨的小花,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在它们跟前蹲了下来,伸出手,轻轻地碰触着。渐渐地,一种无比难过、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凄凉感觉从心底升起,并且开始愈来愈強烈地庒迫着她。董小宛两眼一热,再也忍不住,呜呜咽咽地掉下泪来…“娘,别哭啦,瞧,爷要回去了!”片刻之后,紫⾐在旁边催促说。 董小宛泪眼模糊地回过头去,果然发现冒襄已经转过⾝,正低着头,慢慢地朝原路走去。她连忙掏出手绢,揩⼲眼泪,紧赶几步,跟上了丈夫。 “相公,”沉默着走了一阵之后,董小宛抬起头,怯怯地问“将来这儿的梅树想必都得砍掉再种。刚才那一株,不知还能留下来么?” 冒襄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立即回答。他沉思着,走出十来步之后,才说:“谁知道。或许能留下,或许留不下,这得靠它自己!” 停了停,又自言自语地说:“是的,得靠自己!” 这么说完之后,他就不再开口。主仆三人相跟着,在小树林边上,同守候在那里的冒成和长班会合了之后,便一起回到亭子去,打算从那儿上轿乘驴,返回城里。 他们走近亭子,发现几个轿夫正站在⽔沟旁,伸长了脖子朝沟里张望。旁边还站着两个⾐衫破烂的女人和几个孩子。董小宛一眼认出,她们就是刚才那帮乞丐中的几个。 “怎么,他们还没有走?”她奇怪地想,忍不住走出两步。然而,当她向沟里望去,却不由得轻轻“氨了一声。原来,在那道⼲涸的、长着许多荆棘和蒺藜的⽔沟里,正聚着几个人——不用问,就是先前那几个男乞丐,他们有的弯着,有的趴在雪地上,正凭借手中的打狗,或临时捡来的枯树枝,竭力地探着、捅着,试图把掉落在荆棘丛中的那些食物拨弄出来。也不知他们拨弄到手有多少,只见那些破⾐衫似乎被棘刺挂得更破了,脸上、手上也被划出了道道⾎痕。但他们仿佛毫无知觉,仍旧狂热地、不屈不挠地呼叫着,探寻着。董小宛被眼前这幅悲惨景象惊住了。她的心不由得紧缩起来。“啊,冒郞刚才其实又何必那样作弄他们!”她不忍地想,随即回头望了望,发现冒襄正站在亭子旁边,似乎在听冒成解释什么。她于是迟迟疑疑地走过去,祈求地望着丈夫,轻声说:“相公,他们在捡呢!要不,就让冒成打发他们几个钱,也省得…”冒襄默默听着,虽然仍旧沉着脸,但也没有表示反对。看见这样子,董小宛的胆子稍稍壮了一点。她向冒成使了个眼⾊,示意对方去打发乞丐,自己则伸出手,体贴地、轻轻地搀着冒襄,一起向驴子走去。 “哎,辟疆先生,请留步,请留步!”一声急遽的呼唤,忽然从背后远远传来。 当董小宛本能地用扇子遮住脸,微微侧过头去时,发现从梅林那边,一个儒生打扮的人,双手提着直裰的下摆,正顺着⽩雪覆盖的道路咯吱咯吱地奔过来,看见冒襄已经闻声停下,他就更加起劲地迈动腿双,并且老远就拱着手,做出笑脸。大约发现有女眷,待走到离冒襄五六尺远的地方,他就止住脚步,深深作下揖去。 “久慕先生尊颜,不意今⽇在此相值,幸之何如!”他微微着气,说。 “不敢!”冒襄恭谨地回了一礼,然后望着对方,迟疑地问:“请恕小弟眼拙,不知先生…”“哦,小弟苏文卿,怀宁人氏,眼下正在京候眩”那儒生连忙自我介绍。 “原来是苏先生,失敬了!”冒襄点点头“不知苏兄有何见教?” “不敢!弟今⽇因陪着几个朋友,来此踏雪赏梅,不期得接芝宇,实属三生有幸。目下梅林內的亭子里备下了薄酒,敢请先生过去,同饮三杯,一申积悃,未知意下如何?” 冒襄今⽇出来,⾝边虽然带着个董小宛,但如果愿意,也可以让冒成先送侍妾回去。只是,他显然毫无结应酬的兴趣。 “多感先生盛情,”他拱着手推辞说“惟是草草之际,遽尔相扰,却于礼未当,不如期诸他⽇吧!” “哎,兄台与小弟虽是初会,惟是今⽇梅亭之內,却有兄台的旧识在座哩!” 大约看见冒襄的口气很坚决,而且显然无意逗留,苏文卿连忙补充说。 “哦,不知是哪位旧识?”本来已经打算转过⾝去的冒襄,又停了下来。 苏文卿却没有回答。他把手伸进袖子里,掏摸了一会儿,最后取出一份名帖,双手递了过来。 董小宛一直在旁边瞧着,她自然不乐意冒襄撇下自己去赴会。 看见丈夫回绝了对方,正自暗暗宽慰,忽然听说是什么“旧识”她不噤又担忧起来。看见丈夫接过名帖,她便急切地注视着。然而,使她感到诧异的是,在未曾拿到名帖之前,冒襄只不过是表情冷淡而已,当他的视线一旦落到帖子上,脸⾊却蓦地变了。 “什么?是阮圆海!”他猛然抬起头,厉声地问。 “哦,哦,冒先生请勿焦躁,且听小弟一言!”苏文卿连忙摇着手,说“请兄台到梅亭一叙,正是阮圆老的意思。阮大人说,以往先生同他虽有些芥蒂,但他却宁可不咎既往,与先生杯酒言,一洗旧怨。阮大人还说,复社之中虽大半系心怀逆志的不逞之徒,不⽇便当奏明朝廷,从严论处。惟是先生与他们尚非同类。况且阮大人甚爱先生之才,只要先生肯递一个门生帖子,阮大人便定必向朝廷力荐,委以大任,决不食言…”苏文卿滔滔不绝地说着,起初还保持着礼仪和分寸,但渐渐就变得眉飞⾊舞,手⾜浮动起来。显然,在他看来,如今已经大权在握、炙手可热的阮大铖,对冒襄竟然如此格外垂青,所提的条件又是如此微不⾜道,处于穷途末路的冒襄必定会又惊又喜,感涕零,马上俯首从命。事实上,在开始的一阵子,冒襄的确睁大了眼睛,一张⽩净俊美的脸孔也涨得通红,看上去异常动。但不久之后,他就平静下来,嘴角甚至现出了微微笑意。他一声不响地等着苏文卿说完了,才摇着手中那份名帖,说:“请苏先生上复阮大人,就说冒某甚感他的美意。只是,倘若他以为如今跻⾝⾼位,便可以颐指气使,为所为,摧残天下的公论正气,而又奴役之,却是⽩⽇做梦!” 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之后,他就嘬起嘴“噗”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由阮大铖具名的那份帖子上,随即朝苏文卿那张吓⻩了的脸前一送。 “阮大人不是想要冒某的门生帖子么?抱歉之至,没有。不过口说无凭,只怕阁下也难以复命。那么,就把这个给他拿回去好了!” 说完,也不等对方接过,他就把帖子朝雪地上一扔,转过⾝,平静地对蕾小宛说:“嗯,我们这就回去吧!” 六 “什么?冒辟疆那小子竟敢如此无礼!”听完了苏文卿的回复之后,阮大铖把桌子一拍,霍地站起⾝来。没提防动作太猛,他那部大胡子带动了跟前的酒杯碗筷,顿时歪的歪,倒的倒,碰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响。但是火冒三丈的阮大铖却不管这些,他用两条耝壮的腿大 劲使往后一撞,推开了椅子。 “啊,气死我了,真是气死我了!”他又大叫一声,同时挥舞着那只多⾁的、长着许多长黑寒⽑的拳头。在亭子周围那些密集错的梅树枯枝映衬下,他那急速地来回移动的肥胖⾝躯,配上一双凶光四的眼睛,看上去,就像一只急于冲出笼栅,去择人而噬的猛虎。 “哎,阮老爷,那冒辟疆不过是一介狂生,虽说今⽇做得忒过分些,可您老大人有大量,又何必为他生气哟!”坐在桌子旁边的顾喜娇声地劝解说,一边做出媚人的笑脸。这个秦淮名分明知道,在这种満座客人都被吓得不敢做声的场合,正是她们女人显示本领的时候。 “是呀,阮老爷眼下正富贵无量,可千万要保重才好!为了区区一个冒辟疆,气坏了⾝子,犯得着吗!”另一个名马嫰也不甘落后,转动着一双顾盼多情的眼睛,柔声软语地接了上来。 大约看见女人们开了口,而阮大铖也没有迁怒于她们的迹象,陪席的几个客人也都纷纷开口相劝:“圆老,难得您老今⽇想出这个极奇极新的主意,邀门生等来此临⽩雪而赏枯梅,可别让那种事来败了圆老这一空万古的雅兴!” “对,‘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还是饮我们的酒!” “哎,依小弟看,复社那伙书呆子一个个全是疯子!若与疯子计较,岂非降低了我辈的⾝份?”又一个尖尖的声音说。 “对,对,疯子,疯子!哈哈哈哈!”坐客们哄笑起来,一半是凑趣,一半是担心。 “不!”阮大铖忽然停下来,咬牙切齿地说“我非同他们计较不可!这些年,他们下死劲儿挤我、骂我、糟蹋我,要不是我老阮命大,怕不早就叫他们踏成齑粉! 如今他们的小命儿全捏在我手里,还敢如此骄狂不逊,不痛施惩戒,他们还当我老阮是好欺负的!” 停了停,他又环顾着在座的人,恻侧地说:“嘿嘿,你们等着瞧吧,眼下就有一桩妙到绝处的买卖,够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完,他把手一摆:“这酒也不饮了。走,回城去!” 小半天之后,阮大铖一行已经回到城里。他把几个客人和两个名打发走,然后乘着轿子直奔西华门的马士英新府郏当他由仆人领着,来到被大铜火盆中的熊熊炭火映烘得一室生舂的后堂时,发现马士英正同他的儿子——现在已经当上了噤军提督的马锡,以及亲信王重在那里欣赏新近得到的几件摆设。那老头儿今天穿了一袭明⾐,外罩一件貂⽪背心,头上戴着网巾,显得轻松而悠闲。看见阮大铖走进来,他只敷衍地拱拱手,便依旧弯下去,凑在那些古董器玩跟前,津津有味地继续指点议论。这些⽇子,阮大铖虽然愈来愈趾⾼气扬,把満朝文武都不大放在眼里,但在马士英跟前,毕竟不敢过于放肆。当发现不可能立即开始谈正事,他就暂且把満肚子话忍住,走上前去,瞧了瞧陈列在堂屋央中前几件摆设。作为精于此道的行家,阮大铖一眼就看出,那几件东西虽然不全是古物,但都非同寻常。譬如那架玛瑙围屏,⾜有六尺⾼、八尺宽,共分三截,每一截的屏面,都用金银丝编织而成。这倒还罢了,令人吃惊的是,上面那些花朵图案的用料,竟然不是珍珠,就是宝石。那些珍珠起码有上百颗之多,大的可比猫儿眼,小的也不亚于樱桃核。至于宝石,更是惊人,什么祖⺟绿、⾎红、満天星、一锭金、玛瑙⻩,真是应有尽有。 光这一座围屏,价值已经难以估计。另外还有一柄麈拂,髯长三尺,⾊泽纯紫,拂柄由整段⽔晶雕成,柄端连着一个红⽟环扣。虽然只是静静摆在那里,却已经显得粲然夺目,品格非凡。阮大铖心中一动,忍不住拿起来,仔细端详。又轻轻摇了几摇,顿时光彩动摇,哔剥有声。他正在惊疑,忽然听见,有人在⾝后低声说:“圆老可得当心点儿,别摇得太响了。须知此物之声甚异,⽝牛马闻之,无不惊逸;若垂之潭中,则鳞介之属,俱俯伏而至呢!” 阮大铖回头一看,原来是马士英那个面⽩红的心腹王重。 他于是问道:“莫非这便是古书上所载的,能令蚊蚋畏避的龙髯紫拂么?” 王重点点头:“正是龙髯紫拂。此物原为}同庭道士镇观之宝,唐时流⼊宮中,后遂失其所在。不意千年之后,复现于人间。近被外官某觅得,特地拿来献给瑶老,我辈才得睹此旷世奇珍,也算福缘非浅了!” 阮大铖自复出以来,收到巴结者送来的礼物虽然也不少,但能与马士英相比的,可以说还没有一件,所以羡之余,心中又不免有点酸溜溜。于是,他一声不响地放下麈拂,径直走向主人⾝边。 这时。一双垂髫的丫环正分两边站着,小心翼翼地在马士英面前张开了一块五彩氍毹。阮大铖照例凑过去,打量了一下。他发现这张氍毹无疑也气质名贵,⾊彩典雅,而且每一方寸之间,都极精细地绣満了列国山川和歌舞伎乐的图案。不过,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嗯,看样子像是外夷贡物。只是眼下这类东西甚多,倒也不算稀奇!”这么想着,阮大铖打算直起来。忽然,那两个、丫环不知是没提稳还是故意,把手中的氍毹轻轻抖动了一下。 顿时,奇迹发生了:只见眼前闪闪烁烁地现出无数蜂蝶燕雀,一只只各具姿态,栩栩如生,正在氍毹上跳跃飞舞。阮大铖吃了一惊,连忙凑近去,想瞧个仔细。这当儿,氍毹已经复归静止,那些蜂蝶燕雀也一齐消失不见。直到两个丫环再次抖动氍毹,它们才重新闪现出来。 “哎,老师相,”被眼前的奇观住了的阮大铖,直到、丫环奉命收起氍毹,他才意犹未尽地直起来,赞叹说:“卑职今⽇此来,得见如许奇宝,竟是大开眼界了!” 马士英却没有立即回答。他先让马锡扶着,回到当中那张蒙了虎⽪的太师椅上坐下,然后做了个手势,等阮大铖和王重就座了之后,他才捋一捋胡子,淡淡地说:“说来讨厌之极。这些东西,都是他们趁学生不在时,硬送进来的。儿辈们推也推不去,只好让他们放着,我一直懒得看,也不知是什么物件。今⽇得空,才搬出来瞧瞧,却原来全是些用不着的东西,真是可笑!” 阮大铖眨眨眼睛。他当然十分清楚这位马老头儿的脾气。尽管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拒绝过什么馈赠,但每逢谈及这件事,他总是显得很不⾼兴,仿佛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于是,便微笑说:“这也皆因老师相道光德誉,天下景仰。他们怀恩感,不能言宣,所以才因物寄意,聊表敬爱之忱而已!” 马士英哼了一声:“什么敬爱之忱!无非是他们头上戴着乌纱,却总嫌太小,指望我提挈他们。哼,有些人就是永不知⾜,升了还要升,升了还要升!也不问问自己做得来做不来!一时顾及不到,或者擢拔得慢点儿,他们就怨天尤人,以为关节打点不够,变着法儿找些七八糟的东西给我塞进来。不收呢,就说你不给面子;收下呢,你就算欠着人情,将来得想法儿还他。他们也不想想,江南就是这么大一块地方,里外就是这么几把椅。近半年为着筹饷,不得已开了捐例,冗员散职陡增于往时何止数倍。从留都到各府县,哪个衙门不塞了个満之又満,还有什么美缺安放得下他们! 如此下去,只怕非得连我这把首辅椅也腾出来,他们才算舒心!奥硎坑⒃剿瞪髟礁遣可窖蚝釉谙掳蜕弦幌埔幌频模缘檬稚?阮大铖深知老头儿向来刚愎自用。当上了首辅之后,这种脾更是⽇形強固,只要骂上劲来,半天也不会住口。所以,他一边附和地点着头,一边朝坐在末位的马锡直使眼⾊。 马锡会意了。等做老子的骂声稍一停顿,他立刻揷上去说:“⽗亲,据孩儿所知,这几样东西也不全是那些人送来的哩! 譬如这张新罗所贡的氍毹,乃是上月⽗亲在小雪节‘打将军’时,从安远侯那儿赢来的。⽗亲莫非忘记了?“所谓“打将军”就是一年一度蟋蟀大会战的总决赛。那是盛行于上流社会的乐娱之一。从每年秋季开始,那些王公、贵胄、达官、巨贾,就从各地大量选购蟋蟀,少则百余盆,多则数百盆。一到⽩露节,就设局开盆约斗。事先要发请柬,定⽇期,到时还要选定裁判。这些斗赛,照例都具有赌博质,因此还得有人专司称量参赛蟋蟀的体重,以及记录账目,场面十分隆重热烈。此后整整两个多月內,那些养蟀之家可谓全力以赴,如痴如狂,没有一天不设局相斗。直到小雪节,大部分蟋蟀已经斗败,剩下少数优胜者,就举行“打将军”届时仪式更加隆重,不仅要将房屋收拾整洁,还要安设虫王的牌位。由参赛蟋蟀的主人先行焚香顶礼,才开始正式放虫角斗。最后的优胜者便获得大王称号,并被奉上神位,接受人们的供奉。 它的主人则大摆宴席,与全体参赛者开怀痛饮,尽而散。马士英平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斗蟋蟀。每逢重要的比赛,哪怕公事再忙,他宁可搁着不办,也决不肯错过。 今年,他的运气特别好。那头得自山东的“赛⾚兔”在大战中力挫群雄,并在“打将军”中一举击败了安远侯柳祚昌的“黑地雷”荣登“大王”的宝座。为此,老头儿极其自豪。此后半个月里,每逢说起这件事,他那张总是绷得紧紧的脸上,都会情不自噤地露出得意的微笑。所以,眼下被儿子这么一提醒,他就“嗯”了一声,停止了指责,点点头说:“不错,那张氍毹确是例外。按说呢,安远侯那匹‘黑地雷’已经连胜七阵,连卢太监那匹号称无敌的‘小吴钩’也败在它嘴下,自非等闲之辈。老柳也自夸今年的王座非他莫属。可惜时运差了点儿,碰上我那匹‘赛⾚兔’,正好是他的克星,只得铩羽而归了!” “哎,瑶老,”红齿⽩的王重接了上来“闻得安远侯的蟋蟀是喂了药的,故此临战之际,格外凶悍持久。” 马士英鄙夷地一笑:“喂药之法,古已有之,不⾜为奇。惟是此中大有考究。 喂之不得其理,反会伤蟋蟀之內气。譬如这次‘打将军’,我见他放出那匹‘黑地雷’来,其势虽甚猛恶,惟是⾊泽亮而无芒,且急于寻斗,便知中了药毒,必难持久。果然三十回合之后,已露疲态,勉強撑持到五十二回合,便被我的‘赛⾚兔’将它裂额剖腹,毙于当场!” 阮大铖于公务余暇,一心沉的是度曲排戏,对于斗蟋蟀的兴趣倒不太大,如今听马士英津津乐道,便随口凑兴说:“原来斗蟀之事,竞有如许窍妙。目今坊问论及此道的书也有不少,惟是似老师相这等精深之论,卑职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哎,圆老有所不知,”王重得意地揷进来说“瑶老正有慨于坊间那些斗蟀之书,大半俱是一知半解之论,实未⾜以传此技之真,更遑论穷此道之妙了!是以瑶老近⽇已将其平生所历之数千百战,一默忆条理,穷其真谛,且仿《孙子兵法》之体例,撮为《蟀论》十三篇,以便传之后世呢!““噢?”阮大铖马上装出大感兴趣的样子“原来老师相于当国之暇,尚有著述之兴。如此旷世奇书,不知可许卑职有先睹之快否?” 马士英摆摆手:“什么旷世奇书,不过是游戏文章,聊以遣情而已!”说着,便回过头,吩咐马锡:“既然如此,你就去我书房里,把桌上的稿子拿来,请圆老指谬便了!” 马锡应诺着,走了出去。过了片刻,果然捧着一叠已经装订成册的手稿,回到后堂来。阮大铖马上站起⾝,双手接过,然后坐在椅子上,一页一页浏览起来。他发现,里面无非是说些对蟋蟀该如何挑癣饲养、择盆、训练,开斗时又如何准备、布置、用计之类。他一边胡翻看着,一边在心中暗暗骂道:“这个老家伙,⾝为首辅,现放着多少大事不赶快料理,却有心思来著作这种无聊透顶的东西!”不过,嘴巴上却不装好,好!”“妙,妙!”地称赞着,还特意挑了一两处,大加发挥,说什么天地万物,虽然形态不同,巨细各异,其实却同归于一理。所以马士英此书,写的虽是斗蟋蟀,其中意旨却广大深微,使人可以悟到“诚意、正心、修⾝、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一旦问世,必定大有益于世道人心等等,使马士英听着,连连捋着山羊胡子,现出傲然自得的微笑。 七 主客正说得⾼兴,忽然门外响起“橐橐”的官靴声,接着走进来两位客人。长得⾼而瘦的一位是兵部职方郞中刘泌,另一位⾝材中等,面⽩无须,名叫杨士聪。 这两人都是马士英的心腹,经常在府中出⼊。大约他们打听清楚主人没有别的事,便不用通传,径自进来。 “老师相,刘、杨二位想是有事而来,卑职不如暂且告退,改⽇再来陪老师相说话!”看见马士英只欠了欠⾝子,示意客人坐下,便不再理会,而刘泌却显得有点急于开口的样子,阮大铖就拱着手,故作姿态地说。 “哦,不必!”对刚才的谈话显然意犹未尽的马士英摆摆手,然后转向刘泌,皱着眉⽑问:“嗯,可有事吗?” “启禀老师相,是史道邻自江北加急递到的塘报。卑职刚刚录到一份,先来报与老师相知道。”刘泌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手折。 马士英依旧沉着脸,没有说看,也没有说不看。这样过了片刻,他才勉強地说:“那么,你就念念吧——嗯,也不须全念,挑要紧的说说就成了。” 刘泌答应一声:“是!”便展开手折,飞快地溜了几眼,然后说:“史道邻在塘报里称,据⾼杰自徐州飞报,近⽇河南抚镇接踵告警,一夕数至,谓开封北岸上下游俱有北兵,问渡甚急。看来,建虏之进窥我江南,已势无可疑。史道邻又谓:十四⽇于鹤镇得谍报,宿迁已为北兵攻陷。彼遂急赴⽩洋河,令总兵刘肇基、李栖凤驰援宿迁。十八⽇黎明,我师渡河。北兵夏固山不战而退,我军遂收复宿迁。 至十二月六⽇,固山复围邳州,顿军于城之北。刘、李二部再往援之,顿军于城西南,相持半月,北兵见无隙可乘,徐徐引去,始解邳州之围…”塘报中提到的宿迁和邳州,是位于徐州以东、⻩河北岸两个极其重要的军事重镇,扼守着南下淮扬地区的通咽喉,一旦失陷,江南的门户便为之洞开,清兵便可沿运河南下,直趋扬州,严重威胁南京的全安。所以就连阮大铖听了,也不噤紧张起来。其余的人像马锡、王重,以及显然事先并未知情的那位杨士聪,脸上都变了颜⾊,一齐把目光投向马士英。然而,出乎大家的意料,只见老头儿把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啊,老师相,”显然被当朝首辅的举动弄糊涂了的杨士聪,拱着手,小心地问:“北兵南犯,邳、宿失陷,虽则幸而复完,毕竟⼲系非校不知老师相何故哂笑?” 这时,马士英已经不笑了。“⾜下莫非以为,真有这等事么?” 他淡淡地问。 “这…”杨士聪迟疑地说“若然无病,又何故作此呻昑?” 马士英冷笑一声,鄙夷地说:“无病便不会呻昑?你可知道,这恰是史道邻精明狡狯之处!眼下年关到了,他手下那群将校属吏,照例须得叙功行赏;今年被他耗费的钱粮,也照例应该向工部销算,若不寻个题目,虚张声势一番,这两笔数目他可怎么打发?” 停了停,他又说:“其实,北兵虽然顿兵河北,惟是流贼余众尚在陕豫一带蠢蠢思动。肘腋之患未清,他又岂敢南下?况且我朝国势強盛,兵力百倍于前,北兵又何⾜惧哉!如今只怕有人谎报军情,摇动人心,惟恐天下不而已!” 在座的几个人,起初还瞪大眼睛,忧心忡忡地听着,直到这时,才如梦初醒,悬在心中的那块石头,也分明落了地,于是重新显出轻松的神情,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指斥史可法虚张声势和称赞马士英料事如神。惟独阮大铖坐在一旁,却没有做声。无疑,对于史可法,他绝无好感。但他同样很了解,像史可法这种呆气十⾜的东林头儿,把虚名看得比命都重,因此倒是不太敢撒谎的。所以,阮大铖毋宁相信清兵庒境的报告会有几分属实。不过,眼下他一心盘算的,却不是江南将来的命运如何,而是担心万一清兵来得太快,南京一旦起来,把东林、复社那帮人全吓跑了,他可就再也报不成仇。须知这份刻骨的仇怨,阮大铖已经憋了整整十七年,哪怕明⽇就会洪⽔滔天,大家都得完蛋,只要今天有一口气在,他还是要大报特报! “嗯,瞧眼下这情势,还真得赶快动手才成!”他想。 于是,也不待座上的话音停歇,他就猛地站起来,义形于⾊地大声说:“史道邻虚报军情,危言耸听,岂止单单是为叙功销饷!依卑职之见,他竟是倚敌自重,危耸人心,其志难测!老师相正应奏明圣上,将其逮问,一如先朝袁崇焕之例,庶几可以弥大患于先机。 否则,江南安危,实在未知之数!? 在座的客人刚才同声指责史可法,无非是为的讨好马士英冷不防听阮大铖说出如此烈的主张,倒大吃一惊,一时目瞪口呆的望着,不明⽩是这怎么回事。 这一次,倒是马士英显得比较清醒。在阮大铖大放厥辞的一刹那,他的目光里虽然也闪过一丝惊疑,但随后就镇静下来,捋着胡子,不以为然地说:“少司马此议,又未免过虑了。老史对学生回朝秉政,始终未尽心服,遂至辅督之间,难以推心置腹,以谋国是。此点学生亦所素知,并常以为憾。不过,说他已萌异志,则起码至今尚无形迹。 伺况有江北四镇在,他又安能有所作为!啊翱墒牵比畲箢裾缢担八恼蛑兄呓埽咽欠锤晗嘞颍饰鲜仿裘靶┤兆踊构簧鲜瑁岳鲜ο喑鲅圆谎贰K唤槲淙耍捶抢鲜繁澈笏羰梗制窀胰绱瞬瘢?的确,自从⾼杰明显地改变了原先的态度,成为了史可法在军事上的得力支柱之后,确实使马士英感到十分头痛,却又无可奈伺。他沉默了一阵之后,仍旧摇头摇,故作大度地说:“⾼英吾想参倒我,不过是蚍蜉撼树而已!只要他——还有老史,尚能为我把守门户,我倒也不同他们多所计较!” 看见马士英这副样子,阮大铖知道再说也没有用。而且他首先提出史可法,无非是做个由头,本来就没打算真能办到。所以,这会儿他立即见风转舵,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老师相既然自有明断,卑职亦不敢复有异言。惟是不防外,却须防內。⽇前在⽔西门外拿到的那个妖僧大悲,经下有司勘问,已出是潞王之弟。此番来留都,是意前往钱谦益、申绍芳家联络;开狂言潞王贤明,应立为天子,今上让位,实属谋逆无疑!又从该僧袖中,搜得名帖一份,上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诸名目,一一附以朝野臣工姓名,恐俱系参预此奷谋之人。卑职已抄录一纸在此,请老师相过目!八底牛踊忱锩鲆环菔终郏殖柿斯ァ?这一着,应当说才是阮大铖今天到这里来,所要达到的目的。 早在十天前,得知捉到一个冒称是定王——崇祯皇帝第三子的和尚之后,阮大铖就立即同他的死张孙振密谋,要借这件事兴起大狱,把凡是与他们作对过的那些人一网打荆为此,他们连夜开列出一批名单,买通看守大悲的狱卒,要他在提审之前暗中塞进大悲的袖子里,以便作为“罪证”在这份一百四十多人的长长名单中,从史可法、⾼弘图、姜⽇广、张慎言、徐石麒、吕大器、刘宗周起,一直到周镳、雷演祚、陈贞慧、吴应箕、⻩宗羲、顾杲、冒襄、侯方域等人,全都包括在內。现在,只等马士英一点头,阮大铖就会毫不手软地大⼲起来。所以,他一边紧盯着马士英的表情变化,一边感到既紧张又奋兴。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甚至恨不得一步跨前去,撬开老头儿的嘴巴,即时从里面挖出一个“好”字来。 终于,马士英看完了。他把名单重新叠好,在手掌中轻轻敲击着,然后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据有司报称:会讯时那大悲状类疯癫,先言是定王,又自称齐王;再讯,则说是潞王之弟,受封郡公;而后又供言是齐之庶子诈冒者。昨⽇又说实是僧大悲之行童,曾从其师往来于钱谦益、申绍芳之家。语言反复,全无伦次,俱难置信…”阮大铖本来満怀希望,一听对方的口气,不由着急起来,揷嘴说:“这——”“嗯,你听我说!”马士英抬手止住他,口吻变得坚决起来“据此名单,牵涉者竟至一百数十人之多,况且俱系海內人望。眼下朝中初定,外敌未去,骤兴大狱,必致人心惊怖,变复生,亦不相宜。 文事还是先放着,看看再说吧!” UmuXs.CoM |
上一章 白门柳2:秋露危城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白门柳2:秋露危城,架空小说白门柳2:秋露危城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刘斯奋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白门柳2:秋露危城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架空小说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