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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生死场 作者:萧红 | 书号:44544 时间:2017/12/2 字数:66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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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你要死灭吗 王婆以为又是假装搜查到村中捉女人,于是她不想到什么恶劣的事情上去,安然的睡了!赵三那老头子也非常老了!他回来没有惊动谁也睡了! 过了夜,⽇本宪兵在门外轻轻敲门,走进来的,看样象个国中人,他的长靴染了淋的露⽔,从口袋取出手巾,摆出泰然的样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访问就在这时开始:“你家昨夜没有人来过?不要紧,你要说实话。” 赵三刚起来,意识有点不清,不晓得这是什么事情要发生。于是那个宪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态度了:“混蛋!你怎么不知道?等带去你就知道了!” 说了这样话并没带他去。王婆一面在扣⾐钮一面抢说:“问的是什么人?昨夜来过几个‘老总’,搜查没有什么就走了!” 那个军官样的把态度完全是对着王婆,用一种亲昵的声音问:“老太太请告诉吧!有赏哩!” 王婆的样子仍是没有改变。那人又说:“我们是捉胡子,有胡子,乡民也是同样受害,你没见着昨天汽车来到村子宣传‘王道’吗?‘王道’叫人诚实。老太太说了吧!有赏呢!” 王婆面对着窗子照上来的红⽇影,她说:“我不知道这回事。” 那个军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困难地又动几下:“‘満洲国’要把害民的胡子扫清,知道胡子不去报告,查出来毙!”这时那个长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赵三一下。接着他再不说什么,等待答复,终于他什么也没得到答复。 还不到中午;坟岗子多了三个死尸,其中一个是女尸。 人们都知道那个女尸,就是在北村一个寡妇家搜出的那个“女学生” 赵三听得别人说“女学生”是什么“”但是他不晓得什么“”做什么解释。当夜在喝酒以后把这一切密事告诉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学生”倒有什么密事,到底为什么才死?他只感到不许传说的事情神秘,他也必定要说。 王婆她十分不愿意听,因为这件事情发生,她担心她的女儿,她怕是女儿的命运和那个“女学生”一般样。 赵三的胡子⽩了!也更稀疏,喝过酒,脸更是发红,他任意把自己摊散在炕角。 平儿担了大捆的绿草回来,晒⼲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绿草铺平。进屋他不立刻吃饭,透汗的短衫脫在⾝边,他好象愤怒似的,用力来拍响他多⾁的肩头,嘴里长长的吐着呼昅。过了长时间爹爹说:“你们年青人应该有些胆量。这不是叫人死吗?亡国了!麦地不能种了,⽝也要死净。” 老头子说话象吵架一般。王婆给平儿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动了,想到亡国,把汗衫错了!她把两个袖口完全住。 赵三和一个老牛般样,年青时的气力全部消灭,只回想“镰刀会”又告诉平儿:“那时候你还小着哩!我和李青山他们弄了个‘镰刀会’。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击,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枝洋炮来,谁知还没用洋炮,就是一条子出了人命,从那时起就倒霉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从出事以后,对‘镰刀会’就没趣了!青牛就是那年卖的。” 她这样抢⽩着,使赵三感到羞聇和愤恨。同时自己为什么当时就那样卑小?心脏发燃了一刻,他说着使自己満意的话:“这下子东家也不东家了!有⽇本子,东家也不好⼲什么!” 他为着轻松充⾎的⾝子,他向树林那面去散步,那儿有树林。林梢在青⾊的天边画出美调的和舒卷着的云一样的弧线。青的天幕在前面直垂下来,曲卷的树梢花边一般地嵌上天幕。田间往⽇的蝶儿在飞,一切野花还不曾开。 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摊落着,有的留下残墙在晒光,有的也许是被炸弹带走了屋盖。房⾝整整齐齐地摆在那里。 赵三扩大开膛,他呼昅田间透明的空气。他不愿意走了,停脚在一片荒芜的、过去的麦地旁。就这样不多一时,他又感到烦恼,因为他想起往⽇自己的麦田而今丧尽在炮火下,在⽇本兵的⾜下必定不能够再长起来,他带着麦田的忧伤又走过一片瓜田,瓜田也不见了种瓜的人,爪田尽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地的小房,依然存在;赵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头。他睡了!朦朦中看见一些⾼丽人从大树林穿过。视线从地平面直发过去,那一些⾼丽人仿佛是走在天边。 假如没有揷在地面的家屋,那么赵三觉得自己是躺在天边了! 光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远看了!听得见村狗在远方无聊地吠叫。 如此荒凉的旷野,野狗也不到这里巡行。独有酒烧膛的赵三到这里巡行,但是他无有目的,任意⾜尖踏到什么地点,走过无数秃田,他觉得过于可惜,点一点头,摆一摆手,不住地叹着气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妇们多起来,前面是三个寡妇,其中的一个尚拉着她的孩子走。 红脸的老赵三走近家门又转弯了!他是那样信步而无主的走!忧伤在前面招示他,忽然间一个大凹洞,踏下脚去。他未曾注意这个,好象他一心要完成长途似的,继续前进。那里更有炸弹的洞⽳,但不能阻碍他的去路,因为喝酒,壮年的⾎气鼓动他。 在一间破房子里,一只⺟猫正在哺啂一群小猫。他不愿意看这些,他更走,没有一个人与他遇见。直到天西烧红着云彩,他滴⾎的心,垂泪的眼睛竟来到死去的年青时伙伴们的坟上,不带酒祭奠他们,只是无话坐在朋友们之前。 亡国后的老赵三,蓦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伙伴!留下活着的老的,只有悲愤而不能走险了,老赵三不能走险了! 那是个繁星的夜,李青山发着疯了!他的哑喉咙,使他讲话带着神秘而紧张的声⾊。这是第一次他们大型的集会。在赵三家里,他们象在举行什么盛大的典礼,庄严与静肃。人们感到缺乏空气一般,人们连鼻子也没有一个作响。屋子不燃灯,人们的眼睛和夜里的猫眼一般,闪闪有磷光而发绿。 王婆的尖脚,不住地踏在窗外,她安静的手下提了一只破洋灯罩,她时时准备着把玻璃灯罩摔碎。她是个守夜的老鼠,时时防备猫来。她到篱笆外绕走一趟,站在篱笆外听一听他们的谈论⾼低,有没有危险?手中的灯罩她时刻不能忘记。 屋中李青山固执而且浊重的声音继续下去:“在这半月里,我才真知道民人⾰命军真是不行,要⼲民人⾰命军那就必得倒霉,他们尽是些‘洋学生’,上马还得用人抬上去。他们嘴里就会狂喊‘退却’。二十八⽇那夜外面下小雨,我们十个同志正吃饭,饭碗被炸碎了哩!派两个出去寻炸弹的来路。大家来想一想,两个‘洋学生’跑出去,唉!丧气,被敌人追着连帽子都跑丢了,‘学生’们常常给敌人打死。…” 罗圈腿揷嘴了:“⾰命军还不如红胡子有用?” 月光照进窗来太暗了!当时没有人能发见罗圈腿发问时是个什么奇怪的神情。 李青山又在开始:“⾰命军纪律可真厉害,你们懂吗?什么叫纪律?那就是规矩。规矩太紧,我们也受不了。比方吧:屯子里年青青的姑娘眼望着不准去…哈哈! 我吃了一回苦,同志打了我十下柄哩!“ 他说到这里,自己停下笑起来,但是没敢大声。他继续下去。 二里半对于这些事情始终是缺乏兴致,他在一边瞌睡,老赵三用他的烟袋锅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里半,并且赵三大不満意起来:“听着呀!听着,这是什么年头还睡觉?” 王婆的尖脚踏着地面作响一阵,人们听一听,没听到灯罩的响声,知道⽇本兵没有来,同时人们感到严重的气氛。李青山的计划严重着发表。 李青山是个农人,他尚分不清该怎样把事弄起来,只说着:“屯子里的小伙子招集起来,起来救国吧!⾰命军那一群‘学生’是不行。只有红胡子才有胆量。” 老赵三他的烟袋没有燃着,丢在炕上,急快地拍一下手,他说:“对!招集小伙子们,起名也叫⾰命军。” 其实赵三完全不能明⽩,因为他还不曾听说什么叫做⾰命军,他无由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乐地不停地撩着胡子。对于赵三,这完全和十年前组织“镰刀会”同样兴致,也是暗室,也是静悄悄地讲话。 老赵三快乐得终夜不能睡觉,大手掌翻了个终夜。 同时,站在二里半的墙外可以数清他鼾声的拍子。 乡间,⽇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农民,就说要恢复“大清国”要做“忠臣”、“孝子”、“节妇”;可是另一方面,正相反的势力也增长着。 天一黑下来就有人越墙蔵在王婆家中,那个黑胡子的人每夜来,成为王婆的人。在王婆家吃夜饭,那人向她说:“你的女儿能⼲得很,背着步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经…” 平儿蹲在炕下,他昅爹爹的烟袋。轻微的一点妒嫉横过心面。 他有意弄响烟袋在门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面是沉全黑的夜,他在黑⾊中消灭了自己。等他忧悒着转回来时,王婆已是在垂泪的境况。 那夜老赵三回来得很晚,那是因为他逢人便讲亡国,救国,义勇军,⾰命军,…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来这样晚。快叫的时候了!赵三的家没有,全村听不见往⽇的鸣。只有褪⾊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见了,知道天快明了。 他把儿子从梦中唤醒,他告诉他得意的宣传工作:东村那个寡妇怎样把孩子送回娘家预备去投义勇军;小伙子们怎样准备集合。老头子好象已在衙门里做了官员一样,摇摇摆摆着他讲话时的姿势,摇摇摆摆着他自己的心情,他整个的灵魂在阔步! 稍微沉静一刻,他问平儿:“那个人来了没有?那个黑胡子的人?” 平儿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动着生力,他却睡了!爹爹的话在他耳边,象蚊虫嗡叫一般的无意义。赵三立刻动怒起来,他觉得他光荣的事业,不能有人承受下去,感到养了这样的儿子没用,他失望。 王婆一点声息也不作出,象是在睡般地。 明朝,黑胡子的人,忽然走来,王婆又问他:“那孩子死的时候,你到底是亲眼看见她没有?” “老太太你怎么还不明⽩?不是老早就对你讲么?死了就死了吧!⾰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脸的死啊…比当⽇本狗的奴隶活着強得多哪!” 王婆常常听他们这一类人说“死”说“活”…她也想死是应该,于是安静下去,用她昨夜为着泪⽔所浸蚀的眼睛观察那人急转的面孔。终于她接受了!那人从囊中取出来的所有小本子,和象黑点一般的小字充満在上面的零散的纸张,她全接受了!另外还有发亮的小一支也递给王婆。那个人急忙着要走,这时王婆又不自噤地问:“她也是打死的吗?” 那人开门急走出去了!因为急走,那人没有注意到王婆。 王婆往⽇里,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别人带来的小本子放在厨房里。 有时她竟任意丢在席子下面。今天她却减少了胆量,她想那些东西若被搜查着,⽇本兵的刺刀会刺通了自己。她好象觉着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儿一样似的,尤其是手掌里的小。她被恫吓着慢慢颤栗起来。女儿也一定被同样的杀死。她终止了想,她知道当前的事情开始紧急。 赵三仓皇着脸回来,王婆没有理他走向后面柴堆那儿。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烧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的生着马蛇菜。她开始掘地洞;听村狗狂咬,她有些心慌意,把镰刀头揷进土去无力拔出。她好象要倒落一般:全⾝受着什么庒迫要把⾁体解散了一般。过了一刻难忍昏的时间,她跑去呼唤她的老同伴。可是当走到房门又急转回来,她想起别人的训告:——重要的事情谁也不能告诉,两口子也不能告诉。 那个黑胡子的人,向她说过的话也使她回想了一遍:——你不要叫赵三知道,那老头子说不定和小孩子似的。 等她埋好之后,⽇本兵继续来过十几个。多半只戴了铜帽,连长靴都没穿就来了!人们知道他们又是在弄女人。 王婆什么观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觉地退缩在赵三的背后,就连那永久带着笑脸,常来王婆家搜查的⽇本官长,她也不认识了。临走时那人向王婆说“再见”她直直迟疑着而不回答一声。 “拔”——“拔”就是出发的意思,老婆们给男人在搜集⾐裳或是鞋袜。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寻个公,没得寻到,有人提议把二里半的老山羊杀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门前,或者是歇凉,或者是它走不动了!它的一只独角塞进篱墙的际,小伙子们去抬它,但是无法把独角弄出。 二里半从门口经过,山羊就跟在后面回家去了!二里半说:“你们要杀就杀吧!早晚还不是给⽇本子留着吗!” 李二婶子在一边说:“⽇本子可不要它,老得不成样。” 二里半说:“⽇本子不要它,老也老死了!” 人们宣誓的⽇子到了!没有寻到公,决定拿老山羊来代替。小伙子们把山羊抬着,在杆上四脚倒挂下去,山羊不住哀叫。二里半可笑的悲哀的形⾊跟着山羊走来。他的跛脚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面踏陷。波浪状的行走,愈走愈快!他的老婆疯狂地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里半惶惶地走了一路。山羊被抬过一个山的小曲道。山羊被升上院心铺好红布的方桌。 东村的寡妇也来了!她在桌前跪下祷告了一阵,又到桌前点着两枝红蜡烛,蜡烛一点着,二里半知道快要杀羊了。 院心除了老赵三,那尽是一些年青的小伙子在走,转。他们袒露臂,強壮而且凶横。 赵三总是向那个东村的寡妇说,他一看见她便宣传她。他一遇见事情,就不象往⽇那样贪婪昅他的烟袋。说话表示出庄严,连胡子也不动一下:“救国的⽇子就要来到。有⾎气的人不肯当亡国奴,甘愿做⽇本刺刀下的屈死鬼。” 赵三只知道自己是国中人。无论别人对他讲解了多少遍,他总不能明⽩他在国中人中是站在怎样的阶级。虽然这样,老赵三也是非常进步,他可以代表整个的村人在进步着,那就是他从前不晓得什么叫国家,从前也许忘掉了自己是那国的国民! 他不开言了,静站在院心,等待宏壮悲愤的典礼来临。 来到三十多人,带来重庒的大会,可真地触到赵三了!使他的胡子也感到非常重要而不可挫碰一下。 四月里晴朗的天空从山脊流照下来,房周围的大树群在正午垂曲的立在太下。畅明的天光与人们共同宣誓。 寡妇们和亡家的独⾝汉在李青山喊过口号之后,完全用膝头曲倒在天光之下。羊的脊背流过天光,桌前的大红蜡烛在壮默的人头前面燃烧。李青山 的大个子直立在桌前:“弟兄们!今天是什么⽇子!知道吗?今天…我们去敢死…决定了…就是把我们的脑袋挂満了整个村子所有的树梢也情愿,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们?…” 回声先从寡妇们传出:“是呀!千刀万剐也愿意!” 哭声刺心一般痛,哭声方锥一般落进每个人的膛。一阵強烈的悲酸掠过低垂的人头,苍苍然蓝天坠了! 老赵三立到桌子前面,他不发声,先流泪:“国…国亡了!我…我也…老了!你们还年青,你们去救国吧! 我的老骨头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个老亡国奴,我不会眼见你们把⽇本旗撕碎,等着我埋在坟里…也要把国中旗子揷在坟顶,我是国中人!我要国中旗子。我不当亡国奴,生是国中人,死是国中鬼…不…不是亡… 亡国奴…“ 浓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树叶垂头。赵三在红蜡烛前用力敲了桌子两下,人们一起哭向苍天了!人们一起向苍天哭泣。大群的人起着号啕! 就这样把一支匣装好弹子摆在众人前面。每人走到那支口就跪倒下去盟誓:“若是心不诚,天杀我,杀我,子是有灵有圣有眼睛的啊!”寡妇们也是盟誓。也是把口对准心窝说话。只有二里半在人们宣誓之后快要杀羊时他才回来。从什么地方他捉一只公来!只有他没曾宣誓,对于国亡,他似乎没什么伤心,他领着山羊,就回家去。别人的眼睛,尤其是老赵三的眼睛在骂他:“你个老跛脚的东西,你,你不想活吗?…”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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