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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呼兰河传  作者:萧红 书号:44545  时间:2017/12/2  字数:132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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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一

  我家的有二伯,情真古怪。

  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家里买了落花生、冻梨之类,若不给他,除了让他看不见,若让他找着了一点影子,他就没有不骂的:“他妈的…王八蛋…兔羔子,有猫狗吃的,有蟑螂、耗子吃的,他妈的就是没有人吃的…兔羔子,兔羔子…”

  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二

  有二伯的情真古怪,他很喜和天空的雀子说话,他很喜和大⻩狗谈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话没有了,就是有话也是很古怪的,使人听了常常不得要领。

  夏天晚饭后大家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大家都是嘴里不停他讲些个闲话,讲得很热闹,就连蚊子也嗡嗡的,就连远处的蛤蟆也呱呱地叫着。只是有二伯一声不响的坐着。他手里拿着蝇甩子,东甩一下,西甩一下。

  若有人问他的蝇甩子是马鬃的还是马尾的?他就说:“啥人玩啥鸟,武大郞玩鸭子。马鬃,都是贵东西,那是穿绸穿缎的人拿着,腕上戴着藤萝镯,指上戴着大攀指。什么人玩什么物。穷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让人家笑话。…”

  传说天上的那颗大昴星,就是灶王爷骑着⽑驴上西天的时候,他手里打着的那个灯笼,因为⽑驴跑得太快,一不加小心灯笼就掉在天空了。我就常常把这个话题来问祖⽗,说那灯笼为什么被掉在天空,就永久长在那里了,为什么不落在地上来?

  这话题,我看祖⽗也回答不出的,但是因为我的非问不可,祖⽗也就非答不可了。他说,天空里有一个灯笼杆子,那才⾼呢,大昴星就挑在那灯笼杆子上。并且那灯笼杆子,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我说:“不对,我不相信…”

  我说:“没有灯笼杆子,若是有,为什么我看不见?”

  于是祖⽗又说:“天上有一线,大昴星就被那线系着。”

  我说:“我不信,天上没有线的,有为什么我看不见?”

  祖⽗说:“线是细的么,你哪能看见,就是谁也看不见的。”

  我就问祖⽗:“谁也看不见,你怎么看见啦?”

  乘凉的人都笑了,都说我真厉害。

  于是祖⽗被得东说西说,说也说不上来了。眼看祖⽗是被我得胡诌

  起来,我也知道他是说不清楚的了。不过我越看他胡诌我就越他。

  到后来连大昴星是龙王爷的灯笼这回事,我也推翻了。我问祖⽗大昴星到底是个什么?

  别人看我纠不清了,就有出主意的让我问有二伯去。

  我跑到了有二伯坐着的地方,我还没有问,刚一碰了他的蝇甩子,他就把我吓了一跳。他把蝇甩子一抖,嚎唠一声:“你这孩子,远点去吧…”

  使我不得不站得远一点,我说:“有二伯,你说那天上的大昴星到底是个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他似乎想了一想,才说:“穷人不观天象。狗咬耗子,猫看家,多管闲事。”

  我又问,我以为他没有听准:“大昴星是龙王爷的灯笼吗?”

  他说:“你二伯虽然也长了眼睛,但是一辈子没有看见什么。你二伯虽然也长了耳朵,但是一辈子也没有听见什么。你二伯是又聋又瞎,这话可怎么说呢?

  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也有看见了的,可是看见了怎么样,是人家的,看见了也是⽩看。听也是一样,听见了又怎样,与你不相⼲…你二伯活着是个不相⼲…星星,月亮,刮风,下雨,那是天老爷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

  有二伯真古怪,他走路的时候,他的脚踢到了一块砖头,那砖头把他的脚碰痛了。他就很小心地弯下去把砖头拾起来,他细细地端相着那砖头,看看那砖头长得是否不瘦不胖合适,是否顺眼,看完了,他才和那砖头开始讲话:“你这小子,我看你也是没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样,也是瞎模糊眼的。

  不然你为啥往我脚上撞,若有胆子撞,就撞那个耀武扬威的,脚上穿着靴子鞋的…你撞我还不是个⽩撞,撞不出一大二小来,臭泥子滚石头,越滚越臭…“

  他和那砖头把话谈完了,他才顺手把它抛开去,临抛开的时候,他还最后嘱咐了它一句:“下回你往那穿鞋穿袜的脚上去碰呵。”

  他这话说完了,那砖头也就拍搭地落到了地上。原来他没有抛得多远,那砖头又落到原来的地方。

  有二伯走在院子里,天空飞着的⿇雀或是燕子若落了一点粪在他的⾝上,他就停下脚来,站在那里不走了。他扬着头。他骂着那早已飞过去了的雀子,大意是:那雀子怎样怎样不该把粪落在他⾝上,应该落在那穿绸穿缎的人的⾝上。不外骂那雀子糊涂瞎眼之类。

  可是那雀子很敏捷的落了粪之后,早已飞得无影无踪了,于是他就骂着他头顶上那块蓝瓦瓦的天空。

  三

  有二伯说话的时候,把“这个”说成“介个”

  “那个人好。”

  “介个人坏。”

  “介个人狼心狗肺。”

  “介个物不是物。”

  “家雀也往⾝上落粪,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四

  还有,有二伯不吃羊⾁。

  五

  祖⽗说,有二伯在三十年前他就来到了我们家里,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

  而今有二伯六十多岁了。

  他的啂名叫有子,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叫着啂名。祖⽗叫他“有子做这个。”“有子做那个。”

  我们叫他有二伯。

  老厨子叫他有二爷。

  他到房户,地户那里去,人家叫他有二东家。

  他到北街头的烧锅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油房去抬油,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铺子上去买⾁,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一听人家叫他“二掌柜的”他就笑逐颜开。叫他有二爷叫他有二东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样地笑逐颜开。

  有二伯最忌讳人家叫他的啂名,比方街上的孩子们,那些讨厌的,就常常在他的背后抛一颗石子,掘一捧灰土,嘴里边喊着“有二子”“大有子”

  “小有子”

  有二伯一遇到这机会,就没有不立刻打了过去的,他手里若是拿着蝇甩子,他就用蝇甩子把去打。他手里若是拿着烟袋,他就用烟袋锅子去打。

  把他气的像老⺟似的,把眼睛都气红了。

  那些顽⽪的孩子们一看他打了来,就立刻说:“有二爷,有二东家,有二掌柜的,有二伯。”并且举起手来作着揖,向他朝拜着。

  有二伯一看他们这样子,立刻就笑逐颜开,也不打他们了,就走自己的路去了。

  可是他走不了多远,那些孩子们就在后边又吵起来了,什么:“有二爷,兔儿爷。”

  “有二伯,打桨杆。”

  “有二东家,捉大王八。”

  他在前边走,孩子们还在他背后的远处喊。一边喊着,一边扬着街道上的灰土,灰土⾼飞着一会工夫,街上闹成个小旋风似的有二伯不知道听见了这个与否,但孩子们以为他是听见了的。

  有二伯却很庄严的,连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沉着地向前走去了。

  “有二爷,”老厨子总是一开口“有二爷”一闭口“有二爷”的叫着。

  “有二爷的蝇甩子…”

  “有二爷的烟袋锅子…”

  “有二爷的烟荷包…”

  “有二爷的烟荷包疙瘩…”

  “有二爷吃饭啦…”

  “有二爷,天下雨啦…”

  “有二爷快看吧,院子里的狗打仗啦…”

  “有二爷,猫上墙头啦…”

  “有二爷,你的蝇甩子掉了⽑啦…”

  “有二爷,你的草帽顶落了家雀粪啦…”

  老厨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爷”的。唯独他们两个一吵起来的时候,老厨子就说:“我看你这个‘二爷’一丢了,就只剩下个‘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听正好是他的啂名。

  于是他和老厨子骂了起来,他骂他一句,他骂他两句。越骂声音越大。

  有时他们两个也就打了起来。

  但是过了不久,他们两个又照旧地好了起来。又是:“有二爷这个。”

  “有二爷那个。”

  老厨子一⾼起兴来,就说:“有二爷,我看你的头上去了个‘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爷’吗?”

  有二伯于是又笑逐颜开了。

  祖⽗叫他“有子”他不生气,他说:“向皇上说话,还称自己是奴才呢!总也得有个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见了皇上也得跪下,在万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什么也不怕。我问他怕狼不怕?

  他说:“狼有什么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时候上山放猪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问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说:“走黑路怕啥的,没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问他夜里一个人,敢过那东大桥吗?

  他说:“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别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说,跑⽑子的时候(⽇俄战时)他怎样怎样地胆大,全城都跑空了,我们家也跑空了。那⽑子拿着大马刀在街上跑来跑去,骑在马⾝上。

  那真是杀人无数。见了关着大门的就敲,敲开了,抓着人就杀。有二伯说:“⽑子在街上跑来跑去,那大马蹄子跑得呱呱地响,我正自己煮面条吃呢,⽑子就来敲大门来了,在外边喊着‘里边有人没有?’若有人快点把门打开,不打开⽑子就要拿刀把门劈开的,劈开门进来,那就没有好,非杀不可…”

  我就问:“有二伯你可怕?”

  他说:“你二伯烧着一锅开⽔,正在下着面条。那⽑子在外边敲,你二伯还在屋里吃面呢…”

  我还是问他:“你可怕?”

  他说:“怕什么?”

  我说:“那⽑子进来,他不拿马刀杀你?”

  他说:“杀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命吗?”

  可是每当他和祖⽗算起帐来的时候,他就不这么说了。他说:“人是⾁长的呀!人是爹娘养的呀!谁没有五脏六腑。不怕,怎么能不怕!也是吓得抖抖颤,…眼看着那是大马刀,一刀下来,一条命就完了。”

  我一问他:“你不是说过,你不怕吗?”

  这种时候,他就骂我:“没心肝的,远的去着罢!不怕,是人还有不怕的…”

  不知怎么的,他一和祖⽗提起跑⽑子来,他就胆小了,他自己越说越怕。

  有的时候他还哭了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说那⽑子骑在马上砍。

  六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动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动他的褥子,那所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据开了。

  有二伯的枕头,里边装的是荞麦壳,每当他一抡动的时候,那枕头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馅了,哗哗地往外流着荞麦壳。

  有二伯是爱护他这一套行李的,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拿起针来它们。

  枕头,毡片,被子。

  不知他的东西,怎那样地不结实,有二伯三天两天的就要动手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耝的,因此他拿着一颗很大的大针,他说太小的针他拿不住的。他的针是太大了点,着太,好像一颗女人头上的银簪子似的。

  他往针鼻里穿线的时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针线举得⾼⾼的,睁着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好像是在瞄准,好像他在半天空里看见了一样东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怕拿不准跑了,想要研究一会再去拿,又怕过一会就没有了。于是他的手一着急就哆嗦起来,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觉起来,就卷起来的。卷起来之后,用绳子捆着。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样子。

  有二伯没有一定的住处,今天住在那咔咔响着房架子的粉房里,明天住在养猪的那家的小猪官的炕梢上,后天也许就和那后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一条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么地方有空他就在什么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着,老厨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说:“有二爷,又赶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远远地回答着他:“老王,我去赶集,你有啥捎的没有呵?”

  于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户的家里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七

  有二伯的草帽没有边沿,只有一个帽顶,他的脸焦焦黑,他的头顶雪雪⽩。黑⽩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齐的脑盖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来,是上一半⽩,下一半黑。就好像后园里的倭瓜晒着太的那半是绿的,背着的那半是⽩的一样。

  不过他一戴起草帽来也就看不见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准确的,一戴就把帽边很准确的切在了黑⽩分明的那条线上。不⾼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条线上。偶尔也戴得略微⾼了一点,但是这种时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与脑盖之间,好像镶了一膛窄窄的⽩边似的,有那么一膛⽩线。

  八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裳,不是长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齐到膝头那么长的⾐裳,那⾐裳是鱼蓝⾊竹布的,带着四方大尖托领,宽⾐大袖,怀前带着大⿇铜钮子。

  这⾐裳本是前清的旧货,庒在祖⽗的箱底里,祖⺟一死了,就陆续地穿在有二伯的⾝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哪个朝代的人。

  老厨子常说:“有二爷,你宽⾐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卷着脚的,所以耕田种地的庄稼人看了,又以为他是一个庄稼人,一定是揷秧了刚刚回来。

  九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

  他自己前边掌掌,后边钉钉,似乎钉也钉不好,掌也掌不好,过了几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旧。

  走路的时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边掉了底,那鞋就张着嘴,他的脚好像⾆头似的,每一迈步,就在那大嘴里边活动着,后边缺了跟,每一走动,就踢踢趿趿地脚跟打着鞋底发响。

  有二伯的脚,永远离不开地面,⺟亲说他的脚下了千斤闸。

  老厨子说有二伯的脚上了绊马锁。

  有二伯自己则说:“你二伯挂了绊脚丝了。”

  绊脚丝是人临死的时候挂在两只脚上的绳子。有二伯就这样地说着自己。

  十

  有二伯虽然作弄成一个耍猴不像耍猴的,讨饭不像讨饭的,可是他一走

  起路来,却是端庄、沉静,两个脚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冬冬地响,而且是慢呑呑地前进,好像一位大将军似的。

  有二伯一进了祖⽗的屋子,那摆在琴桌上的那口黑⾊的座钟,钟里边的钟摆,就常常格棱棱格棱棱的响了一阵就停下来了。

  原来有二伯的脚步过于沉重了点,好像大石头似的打着地板,使地板上所有的东西,一时都起了跳动。

  十一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

  秋末,后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园里荒凉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败坏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満了⽩霜,老榆树全⾝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动着它。

  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了形状,好像被洗过砚台的⽔盆,有深有浅,混洞洞的。这样的云彩,有的带来了雨点,有时带来了细雪。

  这样的天气,我为着外边没有好玩的,我就在蔵东西的后房里玩着。

  我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顶去。

  我是登着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那里边装的完全是黑枣。

  等我抱着这罐子要下来的时候,可就下不来了,方才上来的时候,我登着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里正在开着它。

  他不是用钥匙开,他是用铁丝在开。

  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格格拉拉地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

  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棚顶上看着他,他既打开了箱子,他就把没有边沿的草帽脫下来,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就庒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的椅垫,蓝⾊耝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的花⾊的丝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的铜酒壶。

  有二伯用他満都是脉络的耝手把绣花鞋子,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一堆之中抓出来了。

  太师椅上的红垫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带捆了起来。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而后把箱子锁了。

  看样子好像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出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带东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赶快的登着箱子就下来了。

  我一下来,有二伯就又回来了,这一下子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让⺟亲晓得了,⺟亲非打我不可。平常我偷着把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吃,有二伯一看见就没有不告诉⺟亲的,⺟亲一晓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掀着⾐襟把铜酒壶庒在肚子上边,他才看到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庒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墨枣。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

  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说:“你不说么?”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琉璃罐拿出去。”

  他说:“拿罢。”

  他一点没有阻挡我。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

  有二伯还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那粮米铺去卖了。

  有二伯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反正家里边一丢了东西,就说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

  有的东西是我偷着拿出去玩了,也赖上了有二伯。还有比方一个镰刀头,本没有丢,只不过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时候一找不到,就说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带着我上公园的时候,他什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边卖什么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饼,⾖腐脑,等等。他一点也不买给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卖东西吃的旁边一站,他就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逛公园就好像赶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让我停。

  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锣打鼓,非常热闹。而他不让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了一停,他就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不知为什么他时时在追着我。

  等走到一个卖冰⽔的⽩布篷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的大佛手,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

  他说:“快走罢,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多再看一会工夫,人家就要来打我了似的。

  等来到了跑马戏的近前,那里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闹,我就非要进去看不可。有二伯则一定不进去,他说:“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你二伯不看介个…”

  他又说:“家里边吃饭了。”

  他又说:“你再闹,我打你。”

  到了后来,他才说:“你二伯也是愿意看,好看的有谁不愿意看。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进去。”

  在公园里边,当场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够的。有二伯又说:“你二伯没有钱…”

  我一急就说:

  “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听了我那话,脸⾊雪⽩,可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着,他的嘴颤抖着,好像他又要照着他的习惯,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回家罢!”

  他想了一想之后,他这样地招呼着我。

  我还看见过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

  我家院子里本来一天到晚是静的,祖⽗常常睡觉,⽗亲不在家里,⺟亲也只是在屋子里边忙着,外边的事情,她不大看见。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觉的时候,全家都睡了,连老厨子也睡了。连大⻩狗也睡在有凉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后园,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就在这样的一个⽩天,一个大澡盆被一个人掮着在后园里边走起来了。

  那大澡盆是⽩洋铁的,在太下边闪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长,一边走着还一边咣郞咣郞地响着,看起来,很害怕,好像瞎话上的⽩⾊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看见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动了起来似的。

  再一细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顶着它。

  有二伯走路,好象是没有眼睛似的,东倒一倒,西斜一斜,两边歪着。

  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墙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从有二伯头上扣下来,一直扣到他的间,所以他看不见路了,他摸着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这澡盆之后,就像他偷那铜酒壶之后的一样。一被发现了之后,老厨子就天天戏弄他,用各种的话戏弄着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之后,每当他一拿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有二爷,喝酒还是铜酒壶好呀,还是锡酒壶好?”

  有二伯说:“什么的还不是一样,反正喝的是酒。”

  老厨子说:“不见得罢,大概还是铜的好呢…”

  有二伯说:“铜的有啥好!”老厨子说:“对了,有二爷。咱们就是不要铜酒壶,铜酒壶拿去卖了也不值钱。”

  旁边的人听到这里都笑了,可是有二伯还不自觉。

  老厨子问有二伯:“一个铜酒壶卖多少钱?”

  有二伯说:“没卖过,不知道。”

  到后来老厨子又说五十吊,又说七十吊。

  有二伯说:“哪有那么贵的价钱,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

  于是把大家都笑坏了。

  自从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后,那老厨子就不提酒壶,而常常问有二伯洗澡不洗澡,问他一年洗几次澡,问有二伯一辈子洗几次澡。他还问人死了到间也洗澡的吗?

  有二伯说:“到间,间一样,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条穷鬼。穷鬼阎王爷也不爱惜,不下地狱就是好的。还洗澡呢!别沾污了那洗澡⽔。”

  老厨子于是说:“有二爷,照你说的穷人是用不着澡盆的啰!”

  有二伯有点听出来了,就说:“间没去过,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厨子说。

  于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有二伯着问老厨子,他哪儿昧过良心。有二伯说:“一辈子没昧过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两脚窝…”

  老厨子说:“两脚窝,看不透…”

  有二伯正颜厉⾊地说:“你有什么看不透的?”

  老厨子说:“说出来怕你羞死!”

  有二伯说:“死,死不了,你别看我穷,穷人还有个穷活头。”

  老厨子说:“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说:“死不了。”

  老厨子说:“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个老不死的。”

  有的时候,他们两个能接续着骂了一两天,每次到后来,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

  有二伯每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一切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于是他哭了起来,他说:“可不是么!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活,到了归终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嬉嬉地照旧地过着和平的⽇子。

  十二

  后来我家在五间正房的旁边,造了三间东厢房。

  这新房子一造起来,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我家是静的,尤其是夜里,连鸭都上了架,房头的鸽子,檐前的⿇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窝里去睡觉了。

  这时候就常常听到厢房里的哭声。

  有一回⽗亲打了有二伯,⽗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快六十岁了。他站起来就被⽗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他躺在院子里边了,而他的鼻子也许是嘴还流了一些⾎。

  院子里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大⻩狗也吓跑了。也吓跑了。

  老厨子该收柴收柴,该担⽔担⽔,假装没有看见。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没有边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见有二伯的头部的上一半是⽩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分明的那条线就在他的前额上,好像西瓜的“面”

  有二伯就这样自己躺着,躺了许多时候,才有两个鸭子来啄食撒在有二伯⾝边的那些⾎。

  那两个鸭子,一个是花脖,一个是绿头顶。

  那二伯要上吊,就是这个夜里,他先是骂着,后是哭着,到后来也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老厨子一声喊起,几乎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

  祖⽗穿起⾐裳来,带着我。等我们跑到厢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厨子在房子外边招呼着我们。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绳子,是黑夜,本来看不见,是老厨子打着灯笼我们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两丈来⾼的横杆,绳子在那横杆上悠悠地垂着。

  有二伯在哪里呢?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房墙的边,好好的坐着。他也没有哭,他也没有骂。

  等我再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的来报的信,又敲窗户又打门。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边外,而是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里拿着小烟袋菗烟呢。

  老厨子,挑⽔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于是许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许多人,哪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有一枝小洋蜡,他说:“把那洋蜡给我带着。”

  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以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雪,夏天则満院蒿草。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子。

  狗有狗窝,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唯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话来。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

  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子回来连条子都没有穿的。

  到了如今,吃得,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我见过,霹雷,⻩风我见过。

  就说那俄国⽑子的大马刀罢,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

  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了,⽔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么凶狠,他说:“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

  自己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鸭猫狗都睡着了。唯独有二伯不睡。

  祖⽗的窗子上了帘子,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见大昴星落了没有,看不见三星是否打了横梁。只见⽩煞煞的窗帘子被星光月光照得发⽩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听见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说话,我要起来掀起窗帘来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不让我起来,祖⽗说:“好好睡罢,明天早晨早早起来,咱们烧包米吃。”

  祖⽗怕我起来,就用好话安慰着我。

  等再睡觉了,就在梦中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或是呼兰河城外远处的狗咬。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驴,于是梦见了⽩兔长了⽑驴那么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兔,我越看越喜,我一笑笑醒了。

  醒来一听,有二伯仍旧“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里。后边那磨房里的梆子也还打得很响。

  我梦见的这大⽩兔,我问祖⽗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说的“兔羔子”?

  祖⽗说:“快睡觉罢,半夜三更不好讲话的。”

  说完了,祖⽗也笑了,他又说:“快睡罢,夜里不好多讲话的。”

  我和祖⽗还都没有睡着,我们听到那远处的狗咬,慢慢地由远而近,近处的狗也有的叫了起来。大墙之外,已经稀疏疏地有车马经过了,原来天已经快亮了。可是有二伯还在骂“兔羔子”后边磨房里的磨倌还在打着梆子。

  十四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我就跑去问有二伯“免羔子”是不是就是大⽩兔?

  有二伯一听就生气了:“你们家里没好东西,尽是些耗子,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听了一会,没有听懂。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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