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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王谢堂前的燕子  作者:欧阳子 书号:44635  时间:2017/12/6  字数:6390 
上一章   《永远的尹雪艳》之语言与语调    下一章 ( → )
  在⽩先勇的《台北人》全集中,开卷的《永远的尹雪》,是最“冷”的一篇。其他各篇,虽然也都采用客观叙述,虽然也都包含社会批评,但读者很容易感觉出作者对故事里人物的同情。惟独在《永远的尹雪》里,作者像是完全把自己隔离,冷眼旁观,采用全知叙事观点,不探⼊任一角⾊之意识內,只限于人物外貌言行与情节发展的具体客观之描述。《永远的尹雪》,是《台北人》中嘲讽意味最浓的一篇。此嘲讽意味,前后一贯,藉由全文之“语调”(tone)——即“叙述者”之口吻——有效地传达给了读者。

  首先,我想解释一下何谓“叙述者”我们时常误以为一篇小说的叙述者,就是小说的作者;叙述者所说的话,就是作者要说的话。其实并不尽然。特别是在讽刺文中,作者有时故意让叙述者道出与自己本意完全相反的话;而此作者与叙述者之间的差距,最能拍击而产生嘲讽效果。

  在《永远的尹雪》里,⽩先勇就运用了这种让叙述者说反面话或歪扭话的嘲讽技巧。举数例如下:

  叙述者的话:

  尹雪总也不老…不管人事怎样变迁,尹雪永远是尹雪

  作者的本意:

  孰能不老?即使像尹雪,外表看似没有改变,人人以为“永远”其实还不是自欺欺人。

  叙述者的话:

  尹雪名气大了,难免招忌,她同行的姐妹淘醋心重的就到处嘈起说:尹雪的八字带着重煞,犯了⽩虎,沾上的人,轻者家败,重者人亡。

  作者的本意:

  尹雪的八字确实带着重煞,使人家败人亡。这和她的名气大,招忌,倒没什么关系。

  叙述者的话:

  洪处长…一年丢官,两年破产…尹雪离开洪处长时还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当外,只带走一个从‮海上‬跟来的名厨司及两个苏州娘姨。

  作者的本意:

  尹雪真没良心。洪处长破产后,她不但离弃他,而且把她自己的一切家当与仆人都带走。

  叙述者的话:

  尹雪站在一旁…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作者的本意:

  尹雪毫不悲天悯人,观赏着客人们互相宰割。

  ⽩先勇的另一种嘲讽技巧,即在叙事时故意使用成语、陈腔滥调以及夸张言语。成语或陈腔滥调如“五陵年少”、“两鬓添霜”、“一腔怀古的幽情”、“津津乐道”、“⾼朋満座”、“世外桃源”、“呆如木”、“倾诉衷肠”等。夸张的比喻与描写更是俯拾皆是,给全篇小说带来含有喜剧意味的嘲讽效果。举例如下:

  望着天上的月亮及灿烂的星斗,王贵生说,如果用他家的金条儿能够搭成一道天梯,他愿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弯月牙儿掏下来,揷在尹雪的云鬓上。

  用钻石玛淄串成一链子,套在尹雪的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

  洪处长休掉了前…答应了尹雪十条条件;于是尹雪变成了洪夫人。

  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即使是十几年前作废了的头衔,经过尹雪娇声亲切的称呼起来,也如同受过借封一般,心理上恢复了不少的优越感。

  尹雪的话就如同神谕一般令人敬畏。

  尹雪亲自设计了一个转动的菜牌,天天转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来。

  轻盈盈的来回巡视着,像个通⾝银⽩的女祭司。

  (打⿇将快输时)向尹雪发出讨救的哀号向尹雪发出乞怜的呼吁

  这种夸张得近乎滑稽的描写,是全篇揶揄语调之主流,呈现给读者一幅活生生的社会讽刺图画。

  在《⽩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里,我探讨《台北人》的生死主题时,曾论及《永远的尹雪》这篇小说的寓意。为了方便,我将有关的几段抄录于下:

  细读《台北人》,我感触到佛家“一切皆空”的思想,潜流于底层。⽩先勇把《永远的尹雪》列为第一篇,我觉得绝非偶然。这篇小说,固然也可解为社会众生相之嘲讽,但我认为“象征”之用意,远超过“写实”尹雪,以象征含义来解,不是人,而是魔。她是幽灵,是死神。她超脫时间界限:“尹雪总也不老”;也超脫空间界限:“绝不因外界的迁异,影响到她的均衡”她是“万年青”;她有“自己的旋律…自己的拍子”⽩先勇一再用“风”的意象,暗示她是幽灵:“随风飘”、“像一阵三月的微风”、“像给这阵风薰中了一般”、“踏着风一般的步子”、“一阵风一般的闪了进来”而她“像个通⾝银⽩的女祭司”、“一⾝⽩⾊的⾐衫,双手合抱在前,像一尊观世音”“踏着她那风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极乐殡仪馆”等等,明喻兼暗喻,数不胜数。加上任何与她结合的人都不免败亡的客观事实,作者要把她喻为幽灵的意向,是很明显的。

  我之所以強调⽩先勇故意把尹雪喻为幽灵,即要证明《台北人》的底层,确实潜流着“一切皆空”的遁世思想。因为尹雪既是魔,既是幽灵,她说的话,她的动作,就超越一个现实人物的言语动作,而变成一种先知者之“预言”(prophecy),也就是一个⾼⾼在上的作者对人生的评语。其功效有点像希腊古典戏剧中的“合唱团”(chorus),也类似莎士比亚《马克⽩》剧中出现的妖婆。

  所以,当尹雪说:

  “宋家阿姐,‘人无千⽇好,花无百⽇红’,谁又能保得住一辈子享荣华,受富贵呢?”

  这也就是⾼⾼在上的⽩先勇对人世的评言。而当“尹雪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噴出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意失‬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的互相厮杀[表面意思指打⿇将],互相宰割”我们好像隐约听到发自黑暗古墓后面的⽩先勇的叹息:“唉,可怜,真正可怜的人类!如此执不悟!却不知终归于死!”人,皆不免一死。死神,一如尹雪,耐地,笑昑昑地,居⾼临下,俯视芸芸众生,看着他们互相厮杀,互相宰割。然后,不偏不袒,铁面无私,将他们一个一个纳⼊她冰冷的怀抱。

  如此,《永远的尹雪》,除了表面上构成“社会众生相”之一图外,另又深具寓意,是作者隐形的“开场⽩”

  值得注意的是,一旦我们采取了此篇的象征含义,而视尹雪为死亡之化⾝,则文中蕴育的那么一点诙谐;完全丧失,全篇小说立刻变得“死一般的严肃”(deadserious)。许多原本夸张得近乎滑稽的比喻与描写,一下子变得不夸张,不滑稽,完全认真。尹雪真的变为“永远”不再是作者的反面话。她的言谈真的是“神谕”她真的是一个“通⾝银⽩的女祭司”人们在她面前,真会发出“讨救的哀号”与“乞怜的呼吁”这些本来靠着夸张与故意的做作而发讽刺效果的言语,突然之间一针见⾎地勾绘出人类与死亡的关系。可怜的人类,囿于生命之“有限”不论有多么重大的抱负,都无法与死神抗争。其无助、无能之处境,正是吴经理以苍凉沙哑的嗓子唱出的:

  我好比浅⽔龙,困在沙滩。

  尹雪的公馆,是“世外桃源”给人“乐不思蜀的亲切之感”坐在沙发里,倚在柔软的丝枕上“人一坐下去就陷进了一半”“叫人坐着不肯动⾝”大家谈的是“老话”“都有一腔怀古的幽情”“好像尹雪便是‮海上‬百乐门时代永恒的象征,京沪繁华的佐证一般”老朽得眼圈都已开始溃烂的吴经理,居然听信尹雪哄他的“⼲爹才是老当益壮”这句话,于是“心中熨帖了,恢复了不少自信”在这种描述里,作者对社会国家的批评与影,显而易见,不必解释。然而其中的“自欺”之旨意,亦可适用于作者视野中的人类本之处境。真的,我们那一个人,不也同样避免面对“终归一死”的残酷现实?我们那一个人,不也盲目自欺地贪恋着虚空的人生,陷⼊暂时的安适与乐中,不肯动⾝?尹雪招待客人的京沪小菜,名为金银腿,贵妃,抢虾,醉蟹,显然也都有暗示含义,影人类愚昧无知,贪求富贵,醉于富贵。

  《台北人》中的许多角⾊,都喜打⿇将。打⿇将这件事,在《台北人》世界中,一般影⿇木不仁,逃避现实,遗忘痛苦,自我陶醉。在《永远的尹雪》里,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影外,随着主题含义之引申“⿇将桌”进一步变为整个人生的缩影。尹雪的公馆里“打⿇将有特别设备的⿇将间、⿇将桌、⿇将灯,都设计得十分精巧”围着尹雪的⿇将桌“互相厮杀互相宰割”的朋友们,其实也就是陷落在人生的泥沼中徒然打滚的人类。而尹雪,这位铁面无私的死神,当然自己不下场,只是旁观。她总预先下一番工夫,替客人们安排好牌局,准备得完善妥帖,为的却是能够尽情观赏人类无助的挣扎,以为自娱。没有一人能够成为胜利者,因为“在⿇将桌上,一个人的命运往往不受控制”真的,既有“死亡”之存在,谁还能够控制自己的命运?一如尹雪转动菜牌选菜,谁知道死神下次选中的,是你是我?

  一旦我们了解了埋伏在社会讽刺画面下的死亡主题,再从头细读这篇小说,我们就会惊奇地发现,作者是如何仔细如何费心地选择精确的字句,制造生动适切的意象,并充分利用且发挥惟独‮国中‬文字才具有的那种暗示潜能。

  为了影尹雪是“魔”作者一再采用“风”之意象;以写实观点而言,是比喻她姿态轻盈,以寓意而言,当然就是象征她“无实质”尹雪确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妖孽:“脚下没有扎”“轻盈盈的来回巡视”伺机攫取下一个祭品。她的“嘴角一径挂着那流昑昑浅笑”这句话中的“流”字,有如画龙点睛,十⾜表达出尹雪之不可捉摸。尹雪是“冰雪化成的精灵”心硬似铁,冷如冰,难怪她奉上的,是“冰面中”是“一盅铁观音”是“一碗冰冻杏仁⾖腐”尹雪周⾝透着“麝香”“薰得…人…进⼊半醉的状态”她客厅中细细透着的“一股又甜又腻的晚香⽟”是致命的妖气,在人被薰得怡然⼊醉时,已中毒素而步向死亡。

  我们不难注意到,⽩先勇在形容尹雪时,一再取用与巫术、庙字有关的字汇与意象语,以暗示她的“超自然”质。如“通⾝银⽩的女祭司”、“祈祷与祭祀”、“徐徐的噴着烟圈”、“神谕”、“像一尊观世音”她邀请徐壮图,一道研究“⿇将经”她客厅中的晚香⽟“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浓香来”她害得徐太太“两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两个深坑”

  另外,⽩先勇在这篇小说的情节结构中,纳⼊一大节关于法师吴家阿婆的来历与言行之详述。我觉得⽩先勇选用这一角⾊的目的之一,是借用这位道人的口,来表达一下他自己显然多少相信的“世出妖孽”或“妖孽造世”的玄论。(参阅《⽩先勇的小说世界》一文中,所讨论⽩先勇的“冤孽观”)这使我们联想起《⽔浒传》里,就因为宋仁宗时傲慢愚顽的洪太尉,坚持命人打开“伏魔之殿”不意走脫了老祖天师洞玄真人镇锁在內的妖魔,才引致以后的多年盗

  然而,吴家阿婆这一角⾊的最大功能,还是在于加浓整篇小说里本来就已萦回缭绕的宗教(或琊教)神秘气氛。⽩先勇接着又详细描写设在极乐殡仪馆的徐壮图灵堂,道士之打解冤洗业酪,僧尼之念经超度,拜大悲忏。这些,除了也都加添宗教神秘气氛外,更烘托出此篇小说的“死亡”主题。

  死亡,不论多么可怖,却亦有一股令人不解的惑力,就像一⾝银⽩的尹雪,能把人“拘到跟前来”(这里的“拘”字,含义多深!)尹雪闯进徐家的灵堂时“大家都呆如木。有些显得惊讶,有些却是忿愤,也有些満脸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潜力镇住了,未敢轻举妄动”这几句描写,我觉得也很能适用在人类面临死亡时,一般所经历的诸种或诸阶段反应。

  ⽩先勇选择文字的用心,处处可见,例子实在举不尽。现在让我们研析一下他如何利用颜⾊,暗示尹雪是死神,是致人命的妖魔。

  ⽩⾊,是死亡之⾊;而作者描绘尹雪时,几乎离不开“⽩”字:“素⽩旗袍”、“混⾝银⽩”、“一⾝雪⽩的肌肤”、“犯了⽩虎”、“雪⽩…的冰面中”、“通⾝银⽩的女祭司”、“月⽩…旗袍”、“月⽩…绣花鞋”、“一⾝⽩⾊的⾐衫”、“一⾝素⽩打扮”这样再三反复的暗示,即使最耝心的读者,也该不致忽略。而当尹雪在替吴经理做六十大寿的庆生酒会上(“庆生”!何等之反讽!)选中了徐壮图时,象征死亡的⽩⾊之上,突又增添了象征⾎腥的红⾊。穿着月⽩旗袍月⽩绣花鞋的尹雪“破例的在右鬓簪上一朵酒杯大⾎红的郁金香”“那朵⾎红的郁金香颤巍巍的抖动着”即连她捧给徐壮图的食品,也是红⽩相映:“一碗冰冻杏仁⾖腐…上面却放着两颗鲜红的樱桃”红与⽩,流⾎与死亡——这里,已预兆着徐壮图无法逃避的噩运。但“预兆”不止于此。我们细读尹雪当天的打扮与装饰,可发现作者选用了一些多少可以使人联想到凶杀利器的字眼:“簪上一朵…⾎红的郁金香”“耳朵上却吊着一对寸把长的银坠子”“案上全换上才铰下的晚香⽟”这些,都隐隐预示不久之后,徐壮图将被一个工人用一把扁钻刺杀⾝亡。实际上,徐壮图的命运,在他踏进尹雪公馆“嗅中一阵沁人脑肺的甜香”时,就已经注定的了。尹雪鬓上的“酒杯大”⾎红的郁金香,正是妖魔等着飨饮的一大杯徐壮图的鲜⾎。

  对徐壮图,以及从前的王贵生,甚至洪处长,尹雪都没磨大多时间,在短期內就结果了他们。但对吴经理,她所施展的手段,却是更加冷酷的“凌迟”吴经理是尹雪的⼲爹,是‮海上‬百乐门时代直到今⽇的老相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注意到吴经理患有风,沙眼两种慢疾病。其中的象征含义,不难理解。事实上,⽩先勇不只一次,而是三番四次,提醒读者吴经理的⾁⾝之逐渐腐蚀:

  吴经理的头发确实全⽩了,而且患着严重的风,走起路来,十分蹒跚,眼睛又害沙眼,眼⽑倒揷,常年淌着眼泪,眼圈已经开始溃烂,露出粉红的⾁来。

  …眨着他那烂掉了睫⽑的老花眼…苍凉沙哑的嗓子…

  每到败北阶段,吴经理就眨着他那烂掉了睫⽑的眼睛,向尹雪发出讨救的哀号。

  尹雪把黑丝椅垫枕到吴经理害了风症的背脊上…

  因为连⽇奔忙,风又弄翻了,他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的时候,一径拄着拐杖,十分蹒跚。

  小说的最后一景,又是大家围着尹雪的⿇将桌打牌。吴经理的手气却出了奇迹,一连串的在和満贯。“他不停的笑着叫着,眼泪从他烂掉了睫⽑的⾎红眼圈一滴滴淌下来”到了第十二圈,他突然双手舞大叫道:

  阿媛,快来!快来!“四喜临门”!这真是百年难见的怪牌!东、南,西、北——全齐了,外带自摸双!人家说和了大四喜,兆头不祥。我倒霉了一辈子,和了这副怪牌,从此否极泰来。阿媛,阿媛,依看看这副牌可爱不可爱?有趣不有趣?

  这段话,除了含蓄着作者对社会国家处境的影外,暗示出吴经理的盲目与无知。他早已半死(真正是在极乐殡仪馆“穿出穿进”),⾝体已溃烂得差不多了,却还妄想“从此否极泰来”(但当然,我们也可扭曲一下解释说,以死亡来结束“倒霉了一辈子”的生命,倒是真正的“否极泰来”)小说结束时,尹雪“轻轻的按着吴经理的肩膀”笑昑昑说道:

  ⼲爹,快打起精神多和两盘。回头赢了余经理及周董事长他们的钱,我来吃你的红!

  好个“我来吃你的红”!这句双关语,真是一针见⾎。可怜的吴经理,离开死亡只差一步,死神已按着他的肩膀,等着昅⼲他的生命浆。而他却还笑着叫着,不知不觉。《永远的尹雪》,虽是《台北人》中最“冷”的一篇,(写死神,岂能不“冷”?)我们还是能从叙述者一贯的嘲讽语调下,隐约感觉出作者对人类愚昧的惋惜与慨叹。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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