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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迟子建作品精选  作者:迟子建 书号:44641  时间:2017/12/6  字数:14184 
上一章   雾月牛栏    下一章 ( → )
  宝坠在暗夜中倾听牛反刍的声音。这种草料与唾的声音使他陷⼊经常的回忆。他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裹在这声音里,可回忆像深渊一样难以洞穿,他总是无功而还。

  继⽗大约是快死了的缘故,这一段他几乎天天都来牛屋和宝坠说话。有时他一言不发地‮摸抚‬宝坠的脑袋,眼睛里漫出混浊的泪⽔。宝坠就说:“叔,你饿了?”因为他饿极了就想哭。

  继⽗摇‮头摇‬,青⻩的面颊菗搐着,他哆哆嗦嗦地拉住宝坠的手说:“等叔死了,你就回屋里去睡。”

  “我乐意和牛在一起。”宝坠嘻嘻笑着“花儿快生小牛犊了。”

  花儿是一头棕⽩相间的花⺟牛,它左脸有块形似兰花的⽩斑,这使它比扁脸和地儿都显得漂亮。地儿是一头三岁的黑公牛,是家里耕田犁地的主要劳力;而扁脸矮矮的个子,深棕⾊,是头年长的公牛,由于尾巴太耝,拉屎时老是弄脏尾巴。宝坠便埋怨它,夜里往槽子里添食时就拍一下扁脸的肚子“别贪吃个没完啊,吃东西要有时有晌的。”

  这话是⺟亲经常说给他的,如今他转嫁给扁脸。扁脸可不管这一套,它食量惊人地照吃不误,⾝后的卫生自然也就每况愈下。宝坠曾试图将它的尾巴用绳子拴起,⾼⾼地吊在牛栏上,可他仅仅试验着刚把绳子系在牛尾上,扁脸就拉下一盘屎,用尾巴卷着扬到宝坠的脸上,气得宝坠直想割下它的尾巴。

  “割下你的尾巴喂狼!”宝坠威胁着,却把扁脸尾巴上的绳子解了下来。

  继⽗已经好些天不来牛屋了。雪儿每次来给他送饭,宝坠就问:“我叔死了吗?”

  雪儿就将洁⽩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地响,恨恨地说:“你才死呢!”

  雪儿是宝坠同⺟异⽗的妹妹。她清清瘦瘦的,不爱吃荤腥食物,眼睛又黑又大,有几分倔強。⺟亲常说雪儿的肚子里长満蛔虫。

  牛反刍的声音衰竭了,宝坠咂摸咂摸嘴合上了眼睛。才睡着不久,一道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一股浓烈的汗酸味袭来,⺟亲声音嘶哑地吆喝道:“宝坠,你醒醒,你起来看看你叔。他要撒手了,想要瞅瞅你。”

  “你别让它刺我的眼睛。”宝坠嘟囔着,指着那道向他的电筒光。

  ⺟亲连忙将那光转向别处,正照在中间的牛栏上。三朵拴牛的梅花扣朵朵清幽,只是没有香气沁出。

  宝坠坐了起来。

  “你快去呀,你叔等不了多久了。”⺟亲带着哭音说“虽然说他是你后爸,可待你多好呀!你一住牛屋,他就把这拾掇得比人住的屋子还暖和,他还天天给你来送饭,宝坠——”

  “我不回人住的屋子。”宝坠复又躺下“我要和牛睡在一起。”

  “你就去这一回。”⺟亲乞求地俯⾝‮摸抚‬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明天妈给你烙葱花油饼。”

  “卷土⾖丝吗?”宝坠的胃因为‮奋兴‬而跳了一下。

  ⺟亲点点头。

  宝坠再一次坐起来,他觉得⺟亲的那张脸跟冻⽩菜一样难看,她的头发也跟扁脸的尾巴一样脏。他穿上鞋,为着天明后的一顿美味而出了牛屋。外面有些凉,星光像蟋蟀一样在院子里跳,他看见了屋子里的灯光。就在开门的一瞬他害怕了,他瑟瑟颤抖着后退,屋子里的气息使他想哭,他哀衷地说:“我要回牛屋——”

  “宝坠!”⺟亲说“妈给你跪下不成?”

  “宝——坠——”继⽗的声音像在海浪中颠簸的小船一样晃晃悠悠地漂来。

  ⺟亲就势一把将他推进屋子,然后将背后的门关上。

  宝坠持续地颤抖着,他见雪儿正端着个⻩茶缸给继⽗喂⽔。继⽗斜倚在炕头,眼睛睁得大大的,垂在炕边的胳膊像⼲柴一样僵直。

  宝坠被⺟亲给推到炕沿前。雪儿瞪了一眼宝坠,把茶缸余下的⽔泼到地上,然后到窗前去了。

  继⽗的嘴像蚯蚓一样动着,他着耝气说:“叔要死了,你答应叔,以后你回屋来住,你自己住一个屋,你妈和雪儿住一个屋。”

  “妈和叔住一起。”宝坠说。

  “可叔要死了,她不能和叔住一起了。”继⽗说。

  “再来个活的叔和她住一起。”宝坠说。

  ⺟亲声嘶力竭地上来打了宝坠一下“孽障——”

  宝坠趔趄了一下,站定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继⽗。

  “我要和牛住。”宝坠说“花儿要生牛犊了。”

  继⽗怜爱地看着宝坠,大颗大颗的泪⽔流到凹陷的双颊。

  “叔——”宝坠忽然说“你死后就不回来了?”

  继⽗“呃”了一声,依然泪流不止。

  “那我问你个事。”宝坠说“牛为什么要倒嚼呢?”

  继⽗曾当过兽医,对牲畜的事自然了如指掌。

  “牛长着四个胃。”继⽗说“牛吃下的草先进了瘤胃,然后又从那到了蜂巢胃。到了这里后它把草再倒回口里细嚼,接着,接着——”

  “接着又咽下去了?”宝坠目不转睛地盯着继⽗问。

  继⽗疲乏地点点头,说:“咽下的草进了重瓣胃,然后再跑到皱胃里去。”

  宝坠把“皱胃”听成了“臭胃”他不由嘻嘻笑道:“牛可真傻,倒来倒去,把那么香的草给弄到臭胃里了。到了臭胃就变成屎了吧?”

  继⽗的泪⽔流得更凶了,他仍然徒劳地想拉一拉宝坠的手,可他的每一次挣扎都使得他与继子之间的距离在增加。

  宝坠惦记着该给三头牛再添些夜草,所以他就转过⾝朝屋外走。

  ⺟亲哽咽着挡住宝坠的去路,她说:“你不谢谢你叔这些年对你的养育之恩?”“他都要死了。”宝坠说“谢他,他也记不住多一会儿了,还累脑子。”

  “你这个傻——”⺟亲号啕大哭。

  宝坠绕开⺟亲,他朝屋外走去。雪儿蹲在门槛上呜呜地哭。宝坠一脚跨过她,说:“你又不死,你哭什么。”

  “明天我庇也不给你吃!”雪儿咬牙切齿地指着宝坠的背影说。

  “葱花油饼,还卷土⾖丝呢。”宝坠得意洋洋地说。

  “做梦!”雪儿呸了宝坠一口。

  宝坠一回到牛屋花儿就低低地叫了一声,小主人从不夜间出门,它大约为他担心了。地儿也随之温存地“哞——”了一声,就连脾气暴躁的扁脸也短促地应和了一声,加⼊了问候者的行列。宝坠心下感动着,连忙去给它们添草。取草的路上他被铡刀给绊倒了,爬起后他数落铡刀:“⽩天你还要⼲活呢,晚上不好好睡觉,伸手拽我⼲啥。”

  ⼲草在槽子里柔软地起伏着,宝坠对着他的仨伙伴说:“你们急了吧?我叔要死了,他想瞅瞅我。”他摸着花儿圆鼓鼓的肚子说“我现在知道了,你们长着四个胃,最后的那个胃是臭胃。”

  花儿、地儿和扁脸吃过草后慢条斯理地反刍,宝坠支持不住回炕睡下了。

  雾气使牛屋的早晨本不像早晨。有雾的⽇子宝坠就格外想哭。他坐在炕上,环顾着愈发显得昏暗的牛屋,不明⽩那雾怎么年年都来。

  牛槽上横着的牛栏被一东一西两柱子支撑得永远那么牢固。那道栏是⽩桦树做成的,黑⾊的树斑像是一群人的大大小小的眼睛嵌在那里,有的炯炯有神,有的则呆滞不堪。三朵拴着牛的梅花扣在雾气中颤颤动,仿佛真正的花在盛开。宝坠每天要爬到牛槽两次接触牛栏,早晨打落三朵梅花使牛获得去野外的自由,晚上又将三朵梅花重新盘上。他每次在解和结梅花扣的时候都怦然心动,仿佛这个瞬间曾发生过什么重大事情。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什么,一如他听到牛的反刍声就努力回忆仍终无所获一样。

  宝坠在雾气中望着那道牛栏。这时牛屋的门开了,一汪亮⾊如泉⽔一般涌⼊,雾气纷纷扬扬地漫了过来。雪儿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宝坠,你的饭!”

  自从继⽗病危后,一直都由雪儿来为他送饭。

  宝坠没有答应。

  雪儿飞快地走到南墙的饭桌旁,将一个碗和一个盘子摆上去。她穿着翠绿⾊的短褂子,三头牛为着这黯淡光线中的鲜润翠⾊而无比纵情地叫起来。

  “葱花油饼卷土⾖丝!”雪儿说“你别一顿都吃了,留下两张中午吃。”

  宝坠还是没有答应。

  “妈说了,今天下雾了,路滑,别把花儿带出去了,它要是摔着了,肚子里的牛犊就保不住了。”雪儿伶牙俐齿地说。

  宝坠答应了一声,然后问:“叔死了吗?”

  “你才死呢!”雪儿几步蹿到宝坠面前“他要死了你哪有葱花油饼吃,吃个庇!”

  “你肚子里都长虫子了,还这么厉害。”宝坠说。

  “狗肚子才长虫子呢!”雪儿蹿了一下,那样子像只绿鹦鹉。

  “叔怎么还没死。”宝坠颇为失落地说。

  雪儿气鼓鼓地离开牛屋,走到门口时她又大声重复:“别带花儿出去啊,外面下雾了,路太滑!”

  宝坠跳下炕去吃葱花油饼。他将饼平摊在桌子上,然后将土⾖丝卷上。奇怪的是他以回屋见叔为代价换来的美食并未给他带来快乐,他的胃里好像塞満了棉花,再吃进什么都显得多余。他只咽了一张就离开饭桌。

  从矮矮的东窗可以看到外面的雾仍然很大。

  宝坠跳上牛槽,他站在上面,头颅就越过了牛栏,三朵梅花扣莹莹动地望着他。宝坠先解开了两朵,地儿和扁脸就朝门走去。轮到花儿,他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把那朵花打落了。他跳下牛槽摸着花儿的鼻子说:“今天你要慢点走,外面下雾了。你要是摔倒了,肚子里的牛犊也会跟着疼。”

  花儿“哞——哞——”地叫了两声,温顺地答应了。

  宝坠将两张饼卷起放进饭袋,背上⽔壶,赶着三头牛出了牛屋。

  雾气轰轰烈烈地在大地上浮游。太像团刺猬一样在浓雾背后变幻不定地动着。宝坠视线模糊,只觉得脚下的路仿佛涂了猪油,踩上去东摇西晃的。扁脸显示出长者风范,冲锋在前,地儿紧随其后,只有花儿听话地跟在宝坠⾝边。他们四个在大雾中穿行,经过一座座房屋。屋外的黑栅栏在⽩雾中像是在⽔中漂游的青鱼。几声清冷的狗吠声响起,接着是一缕金⾊的鸣。宝坠和花儿同时停下步子,等待鸣声落下。他们都喜这声音。偶尔有几个过路人与宝坠擦肩而过,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脸,但那声音宝坠却是悉的。

  “放——牛——去?”拉长声调的人是老张头,他喜喝酒,⾆头总是不听使唤。

  “花儿还莫(没)生?”这是做⾖腐的邢婶,她说话很快,口腔中老是散发出一股葱味。

  “你叔还撑得住么?”问这话的一定是李二拐了,他扯着三岁的儿子红木。他因为死了老婆,老是一副惨兮兮的样子,每天领着孩子在村子的小路上转悠,谁吆喝去吃饭他就进谁家的门。他老婆死了一年,他便领着儿子吃遍了全村的人家。现在他每碰到宝坠都要打听他叔的病。

  宝坠回答这三个人的话都很简短:

  “嗯。”“没生。”

  “快死了。”

  宝坠和三头牛走向离村两里的草场。这里的雾气更大一些,草漉漉的。宝坠很快听到了牛垂头啃草的声音,那声音“嗤——嗤——”的,可见草的柔韧和纯度之好。他站在草丛中,伸出手抓了一把雾气,觉得抓空了,就再抓一次,仍是空的,手上什么也没存下。他不明⽩能看得见的近在咫尺的东西为什么会抓不住。

  宝坠的继⽗本以为自己夜里就会撒手人寰,而到了凌晨竟然能悠徐自如地气了。为了证实自己还活着,他咳嗽了一声,这时他⾝边的女人便翻了一下⾝,有气无力地问一声:“你行吗?”

  他“嗯”了一声,便试探着下地走几步路,出乎意料地能走到东窗前。天⾊灰蒙蒙的,外面⽩雾汹涌,弥漫着犹如传说中的天堂气息。这使他心中的隐痛再次发作,泪⽔无声地漫下。女人见他没事了,就穿⾐起来点火做饭。她一边拨弄柴火一边说:“昨晚答应了宝坠,今天要给他烙葱花油饼,他还要卷土⾖丝呢。你说他傻,可他吃的心眼一点也不缺,唉。”

  雪儿不久也起来了,她出了自己的小屋就冲灶房的⺟亲喊:“下大雾了,外面什么也看不清,全都糊涂着。”

  “雾月到了。”⺟亲淡淡地说,接着无限忧伤地叹息了一声。

  “这雾是什么变成的呢?”雪儿惆怅地自问着。

  ⺟亲说:“一会儿你给哥哥送饭时,告诉他今天别带花儿出去。雾这么大,滑倒了花儿,那肚子里的牛犊可就遭殃了。”

  雪儿看了一眼⺟亲正和着的面团,惊叫一声:“真给宝坠烙葱花油饼呀!”

  “雪儿——”宝坠的继⽗从东窗转过⾝来说“以后不能老是宝坠宝坠地叫,要喊哥哥——”

  “傻子也算是哥哥吗?”雪儿満不在乎地说“他天天和牛在一块,别人都说咱家养着四头牛。”

  “三头。”⺟亲強调“那一头还没生下来呢。”

  “宝坠也算头牛!”雪儿说完,跑到院子里给雏喂食。

  雾气到了上午十点左右才渐渐稀薄了。太依旧朦胧如窗纸后的油灯。宝坠的继⽗喝了一些汤⽔,就走向院子另一侧的牛屋。女人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他推开牛屋的门,看着他亲手盘起的火炕、垒起的火墙,看着墙上挂着一些悉的物件:狍⽪、马鬃、成捆的棕绳、捕鼠夹子、挂网等等,想起他初见宝坠时他是一个多么聪明伶俐的孩子,他的泪⽔又滚了下来。

  “花儿怎么不在——”女人忽然在背后慌慌张张地说“这个傻子,告诉他下雾天别带花儿出去,它快要生了,要是摔倒了揣不住牛犊可怎么好!”女人返⾝快步地回屋去找雪儿:“你怎么没把妈的话传给宝坠?花儿不在牛屋里!”

  “我说了——”雪儿大声争辩“说了两遍呢!”

  “他今天能带它们去哪片草场?”

  “我怎么知道。”雪儿说“他晚上回来就知道了。”

  “他晚上能回来,可花儿不知能不能回来。”女人不由咒骂起已来的雾月,直骂得嘴角发⿇,气吁吁,然后才定下心来想着去寻宝坠。她刚刚换上胶鞋,突然想起丈夫卧炕半月已病⼊膏肓却突然奇迹般地能行走,內心甚感不祥,惟恐她出去的这一刻会有意外。虽然对于未来来说,牛比丈夫更重要,但她还是选择了丈夫。

  宝坠的继⽗把目光转向那道⽩桦木的牛栏。他的眼前闪现出八年前的宝坠。他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就喜上了他。他生得虎头虎脑,很爱笑,生⽗因为打草遭毒蛇咬而丧了命。那时宝坠的妈妈不像现在这么邋遢,炕上的被褥拆洗得有皂香味,锅碗瓢盆绝不存一丝污垢。他虽然比她小两岁,还是心満意⾜地与她结婚了。那时他们只有一间屋子,宝坠睡在炕梢。由于新婚,他几乎每夜都要和女人在一起,如果月光好,他就能看清宝坠睡时的脸。宝坠每翻一下⾝或发出一声梦呓,他都要为之一抖,觉得已故的男主人的魂还在角落里监视他。他曾发誓说要尽快造一座房子,让已经七岁的宝坠独自去睡。然而未等他的房子造起来,雾月来临了。

  他们居住的村子三面环山,一面临⽔。每逢六月,雾就不绝如缕地飘来了。从早到晚,只有正午时分雾气才会消散一刻。由于⽇照不充分,所以这个月庄稼长得很慢。人都说连着三四天的雾都难得一见,可他们这里的雾却能持续一个月。一些气象学专家曾来此地做过考察,也终未能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倒是老百姓的民间传说占了上风。说是三百年前有位仙人云游四方经过此地,但见田里庄稼长势喜人,牛羊成群,家家户户仓凛殷实,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只是很多人家的男人都在骂老婆,骂的又都是一个词:“丑婆娘”仙人大惑不解,问了几家因挨骂而啼哭的女人,她们都说一到六月,光灿烂而农事稍闲的时候,男人们就嫌她们丑陋而牢不止。仙人一笑,遂将此地的六月点化成雾月,斩首了泼辣的光。袅袅雾气中的女人恍若仙女,男人都少了脾气,有一种羽化登仙的感觉,消逝的柔情又淡淡地复活。

  宝坠的继⽗在那个雾月格外渴望自己的女人。有一天晚上,他们被大雾包裹着尽情地娱,宝坠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坐起来看着他们跃动的影子,后来发出嘻嘻的笑声。宝坠的笑声彻底摧毁了他的情,他胆怯地从女人⾝上哆哆嗦嗦地下来,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第二天早晨,宝坠到牛屋去,他便也跟去了。牛屋里飘着雾气,他小心翼翼地问宝坠:

  “昨晚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叔和妈叠在一起。”宝坠认真地说。

  宝坠跳上牛槽,解拴在牛栏上的牛绳,这时忽然问:“叔,你们弄出的动静怎么跟牛倒嚼的声音一样?”

  他就是在这一刻蹿上牛槽,一拳将宝坠打倒在牛栏上的。宝坠的脑袋重重地磕在牛栏上“呃”了一声,然后像股⽔一样泻倒在牛槽里了。他当时以为不过是把宝坠打昏了,于是就抱着他回屋,对正在灶房忙碌的女人说:“宝坠把头磕到牛栏上了。”

  “他是个灵巧孩子,怎么会磕到那儿?”女人叫着去试宝坠的鼻息,她感觉到了他的呼昅,就放宽心说“磕昏了,睡一觉就会好的。”

  宝坠在雾中一直昏睡了一天。他起来后是又一个雾天的早晨了。他看着一切都觉得陌生,目光呆滞,⺟亲喊他宝坠时他也不知道答应。

  “你觉得头疼吗?”继⽗问他。

  宝坠看着外面的雾说:“不疼。”

  当天夜里宝坠就闹着要去牛屋住,他说不能和人住在一起。继⽗以为他不过是糊涂一两天而已,并未太放在心头,于是就去牛屋给他临时搭了一张铺。宝坠从此开始了与牛生活的⽇子。他坚持不回人住的屋子。后来他们发现宝坠不断地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而且贪吃贪睡,逢到有雾的⽇子就泪⽔涟涟。他们便知宝坠丧失了一部分意识,沦为一个弱智儿童了。女人为此哭得菗过好几回。那时她已怀孕,动了胎气,所以雪儿是个早产儿。继⽗更是悔恨难当,他怎么也想不明⽩那一拳会葬送继子的前程。那道⽩桦木的牛栏在他看来跟屠刀一样可恶。他不敢把‮实真‬的一幕说给老婆,只是默默地把牛屋装修起来,为宝坠盘了一铺火炕。他每天给宝坠送饭,跟他说话,希望能打开他记忆的闸门。三九天北风呼啸的时候,他几乎每到半夜都要起炕到牛屋给宝坠的炕填些柴火,顺便也喂喂牛。宝坠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学,只能天天放牛。宝坠也喜牛,三头牛的名字都是宝坠给取的。每年的除夕,他一大早晨就来到牛屋为宝坠换上新⾐,将窗户贴上“福”字,还送给宝坠一盏他亲手糊的灯笼。宝坠喜金⻩⾊的南瓜灯,他就年年送他一盏。夜半吃饺子放鞭炮的时候,他还把宝坠带到院子,让他看火花和听响儿。宝坠乐得忘乎所以,能吃下两大盘饺子。

  雪儿的降生并没有给⾝为⽗亲的他带来任何快乐。因为他觉得雪儿的诞生与宝坠的病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雪儿两岁的时候,他便丧失了与女人亲热的能力。他不敢再想那件他曾乐此不疲的事。负疚感使他沉默寡言,健康备受滋扰侵蚀。宝坠的⺟亲因为丈夫的病而讨了无数个偏方,最终他还是萎靡不振。她的脾气便一天天坏起来,整⽇面目浮肿,不事修饰。当丈夫瘦得已经全然脫相的时候,她便张罗着借钱去大城市给他看病。可大夫坚决不同意。说以后的钱都要攒着,留给宝坠治脑袋。女人便落着泪说丈夫善心肠,对原方的孩子这么好,是宝坠前世修来的福分。

  雾气使⽩烨木的牛栏显得更耝了一些。他盯着那道罪恶的牛栏,恨不能将它当成脆骨嚼碎,咽进肚子,把它带到地狱去。四年前他便倾其所有翻盖了房屋,使一间屋变为了两间,雪儿有了自己的一铺小炕。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希望宝坠能回到人住的屋子,这样也许会使他的病慢慢好转。可宝坠昨晚的话却使他最后的一口气没能畅快地吐出来。他说继⽗死后还会来个活叔,人住的屋子依然没有宝坠的位置。这朴素的道理他怎么就没想到?可他再也没有力气翻盖房子了。

  “宝坠——”他对着那道惨⽩的牛栏低低叫了一声。

  牛栏在整个牛屋里处于极其显赫的位置,正当牛槽上,而且是牛屋的中心。它的⽩⾊树⽪已经被拴牛的绳子给磨出亮光,但大大小小的黑⾊树斑依然清晰⼊目。除了牛栏别具一格地横空出世外,其它物件都是竖的。竖的柱子、竖的墙、坚的门,这使得被支撑在半空的⽩⾊牛栏格外抢眼。宝坠的继⽗只在传说中听过狰狞的鬼的长而尖的利牙,在他看来,这道牛栏就是谁栽在他家的一颗牙。

  “我要拔下这颗牙。”他暗暗对自己说。

  他环顾牛屋,在西北角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劈松明用的小斧子,然后返⾝走到牛槽前,试探着往上攀,可他觉得⾝上的力气已经逃命在先了,他拼⾜劲也站不到牛槽上,只能眼巴巴地举着斧子看着那道⾼⾼在上的牛栏。他这样僵持了大约不到两分钟,忽然觉得更浓的雾气涌来,⽩⾊的牛栏狡猾地隐⾝其中,仿佛一道云层后的闪电让人捉摸不定。他的眼前渐渐模糊,先是无边的⽩⾊,接着是強大的黑⾊,再接着是烈的紫⾊,他摇摇晃晃地冲着牛栏唤了一声:“宝坠——”然后扑倒在地。他死时手里还握着斧子,那斧子因为久不使用,已经锈迹斑斑了。

  宝坠赶着三头牛回村时已是晚炊时分了。扁脸和地儿走在头里,他和花儿落在后面。傍晚时的雾气更大一些,宝坠走得很慢很慢,他生怕花儿有个闪失。他想好了,要是叔还没死,他就再问他个事。

  他未进家院就听见一阵锯声和创木板的声音传来。他停下来拍了一下花儿,说:“咦,听听,家里怎么有动静?”

  花儿沉默了一刻,然后仰起头短促地叫了一声,它肯定小主人的话时总是这副举止。

  宝坠只觉得院子里游动着许多人影。刨木板的声音嚓嚓地像收割麦子。他不小心撞上一个人,那人说:“是宝坠回来了?”

  宝坠“嗯”了一声,然后问;“你们这是⼲啥?”

  “打棺材。”那人平静地说“你叔死了。”

  “叔死了。”宝坠嘀咕一句,然后偏过脸对花儿说“我还想问他个事呢。”

  宝坠忽然委屈起来,他呜呜地哭了。哭声在雾气中流窜,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到了这声音,人们不约而同地问:“谁在哭?”

  “是宝坠。”

  “宝坠哭他叔。”

  “宝坠舍不得他叔走。”

  大家七嘴八⾆地说着內容相同的话,然后品评宝坠的哭声:

  “比亲生儿子哭得还真。”

  “不和他叔有这么深的感情,哪能这么哭。”

  宝坠的哭声使得屋里已经歇了的⺟亲的哭声再次号啕而起,雪儿明亮的哭声也加⼊进来。一些人屋里屋外地走来走去,一会儿劝老的,一会儿又劝少的。最后宝坠被一个人给领回牛屋,花儿一声不吭地跟在小主人⾝后,地儿和扁脸已经在里面等候多时了。那人将牛屋的灯拉亮,昏⻩的灯光照着⽩⾊的牛栏、翘起的铡刀以及继⽗亲手为他盘的那铺火炕。宝坠哆嗦了一下,內心有一股异常凄凉的感觉。领他的人见他不哭了,就关上牛屋的门去打棺材了。

  宝坠跳上牛槽,将三头牛拴在牛栏上。他每系一个梅花扣眼前都要闪现出一下叔的形象。因为他想问叔的那个问题是:我怎么会系梅花扣?这是他一个人⽩天在草场时所想的惟一事情。他再也无法从叔那里得到这问题的答案了。

  宝坠跳下牛槽给它们填了些⾖饼,然后坐在炕沿望着牛栏上的三朵梅花扣。花儿离开槽子,远远地走到一堆⼲草前,这使它脖颈上的绳子绷紧了一刻。牛栏的一朵梅花扣也跟着颤动了一下。宝坠不由冲口而出“谁也别想弄开我系的花!”

  继⽗的红棺材被浓雾包裹着,那红⾊就显得有几分温柔了。停尸三天⼊殓后,继⽗就要被埋了。一大清早门外就来了一挂载灵柩的马车,宝坠被人给戴上孝帽子,间扎上长长的孝布,这使他很不⾼兴。雾气缭绕的院子里人影幢幢,灵幡像支‮大硕‬的芦苇一样斜揷在院门口。⺟亲来到牛屋叮嘱宝坠,一会儿送他叔时要大声地哭,到十字路口要朝着东西南北各磕一个头,口中还要吆喝“叔你好走——”

  “你记住了?”⺟亲凄怨地问。她的満嘴起了燎泡,大约是抹眼泪和鼻涕的缘故,她的袄袖像涂了层糨子一样,泛出⼲硬的⽩⾊。

  宝坠没有搭腔。

  ⺟亲加重语气说:“你叔对你那么好,你要好好送他,那样他在地下会保佑你好起来。”

  宝坠很不理解,⺟亲的话仿佛说明他哪出了⽑病似的。可他觉得自己一切正常。

  ⺟亲一出牛屋,宝坠就把孝帽子摘下扔到⼲草上,孝布也扯了下来,这样他觉得⾝上的⾎又流淌自如了。他练地跳上牛槽打开三朵梅花扣,然后带着地儿、扁脸和花儿走出牛屋。他们经过院子的时候有很多人都指着牛问宝坠:

  “你不送你叔了?”

  宝坠“嗯”了一声,说:“我要放牛去。”

  “你不送你叔,你妈不生气吗?”

  “她生气就生气去吧。”宝坠说“叔都死了,送他他也不知道。”

  人们看着宝坠赶着牛走上漉漉的村路,谁也没有上前阻拦他,也没有人去通报他屋里的⺟亲。大家都在想:宝坠已经很不幸了,还难为他送葬做什么呢?

  雾气使⽩天跟⻩昏一般朦胧,而⻩昏又比以往的⻩昏更加灰暗。宝坠赶着牛回家时隐约能看见路上飘散的圆圆的纸钱,牛蹄把它们踏碎了很多。

  他一进院子⺟亲就了过来,她一言不发地‮摸抚‬了一下花儿的头,然后长吁一口气。

  “叔走了?”宝坠问。

  “走了。”⺟亲平静地说“你今天还回牛屋住?”

  “嗯。”宝坠说“我喜和牛在一起。”

  “你叔不是说了么?”⺟亲慢条斯理地说“他走后让你回屋来住。”

  “不。”宝坠坚决地说“花儿要生了。”

  “那等花儿生了后你回屋?”

  “花儿一生,牛就更多了,牛离不开我。”宝坠赶着牛回到牛屋。他跳上牛槽,将三朵梅花扣结结实实地盘在牛栏上,然后给牛饮⽔。

  牛屋里灯影黯然。空气很静,这使得牛饮⽔的声音格外清脆。这时牛屋的门开了,雪儿穿件蓝褂子进来了,她捧着一个碗,辫梢上系着⽩头绳。她默默地把碗摆在饭桌上,然后转⾝定定地看着宝坠。

  “你今天送叔去了?”宝坠问她。

  雪儿“嗯”了一声。

  “去的人多吗?”宝坠又问。

  雪儿依旧“嗯”了一声。

  牛嗞咕嗞咕地饮⽔不止。

  “哥——哥——”雪儿忽然带着哭音对宝坠说“以前我叫你宝坠你生气吗?”

  宝坠摇‮头摇‬,说:“我就叫宝坠呀,你喊我哥哥是什么意思?”

  “哥哥就是亲人的意思,就是你比我大的意思。”雪儿说。

  “扁脸还比你大呢,你也喊它做哥哥吗?”宝坠问。

  “跟牛不能这么论。”雪儿耐心地解释“人才分兄弟姐妹。”

  “噢。”宝坠惆怅地说“我是哥哥。”

  三头牛饮⾜⽔匍匐在⼲草上。

  “怎么以前我不是哥哥呢?”宝坠糊涂地问。

  雪儿委屈地说:“那时我恨你,才不会叫你哥哥呢。爸活着时从来没有抱过我一回,他就在乎你,天天惦记你的牛屋。他快死的时候上不来气,我就给他喂⽔,可他老喊你的名字。我还是他亲生的呢!”

  “你就恨我了?”宝坠问。

  雪儿点点头,说:“爸一死就不恨你了。”

  “不恨了?”

  “没人像爸那么疼你了。”雪儿说“还恨你⼲什么。”

  “那你恨我叔?”宝坠又问。

  雪儿噙着泪花摇‮头摇‬,说:“我可怜他。他天天半夜都要挨妈的骂。她一骂他,他就哭,边哭还边‘宝坠宝坠’地叫。”

  “你怎么知道呢?”宝坠问。

  “我听到的啊。”雪儿说“妈骂他的声音很大,传到我的屋子里了。后来一到半夜我就醒,醒来就能听见妈在骂他。到了雾月妈骂他就更凶。”

  “妈骂他什么呢?”

  “窝囊废。”雪儿答“就这一句话。”

  宝坠満面惑。

  “‘窝囊废’就是不中用的意思。”雪儿解释。

  “妈半夜要用叔⼲什么?”宝坠问。

  “我也不知道。”雪儿说。

  “叔挨骂后喊我的名字做啥?”宝坠又问。

  “我也不明⽩。”雪儿说“是不是你让他变成窝囊废了?”

  宝坠正言厉⾊地说:“我能放牛,我都不是窝囊废,我怎么能让叔变成窝囊废呢?妈净胡说,叔什么活都会⼲,还知道牛长着四个胃,他多了不起。不过他不会系梅花扣。”宝坠说“你说叔和妈都不会系梅花扣,我是跟谁学的呢?”

  “你自己的亲爸呗。”雪儿说。

  “他在哪儿?”宝坠‮奋兴‬地问。

  “地下。”雪儿一努嘴说“听人说,早死了。”

  宝坠颇为失落地“呃”了一声。

  “今天才把爸埋了,李二拐就领着红木来咱家了。”雪儿说。

  “妈给他们饭吃了?”宝坠问。

  “给了。”雪儿说“还把你小时候穿过的⾐裳给了红木。”

  “你不乐意他们来?”宝坠问。

  雪儿凄怨地说:“爸才死,妈就给他们饭吃,我都不想跟她说话了。”

  “那就不跟她说话。”

  “可屋子里就我和妈两个人。”雪儿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不说话,我怕她生气,以后她半夜没人骂了,会不会骂我呢?”

  “她凭什么骂你?”宝坠颇为认真地说“你又没让肚子里的蛔虫跑到她肚子里。”

  雪儿听后忍不住笑了一声,然后她泪光点点地望着宝坠。

  宝坠说:“你不用怕,她半夜要是骂你,你就来牛屋找哥——哥——”

  宝坠在说到“哥哥”一词时结结巴巴的。

  雪儿“嗯”了一声,指着饭说:“快吃吧,一会儿热气都跑没了。是剩下的丧饭。”

  宝坠将目光转移到丧饭上。

  花儿生产了,是头黑⽩相间的花牛。宝坠给它取名为卷耳,因为它生下来时有一只耳朵像花苞那样蜷曲着。卷耳给一家人带来了雾月当中从未有过的融洽和快乐。雪儿天天来逗弄卷耳,不是用粉⾊的头绫子它的腿,就是用条帚蔑扎它的黑鼻头。⺟亲也夜夜来给卷耳喂⾖浆。花儿对卷耳慈爱备至,总用⾆头它的脸,地儿也对它无限怜爱。只有脏尾巴的扁脸常常出其不意地冲着卷耳锐利地叫几声,企图吓唬它。而卷耳对此毫不在意,扁脸的恶作剧也就只好偃旗息鼓了。一周后,卷耳就溜光⽔滑地四处闲逛了。它很调⽪,不是用嘴去拱地里的青苗,就是用蹄子把柴垛蹬散。它惟一安静下来的时候便是望雾。⽩茫茫的雾气使它刚识的人和场景变得恍惚的时候,它就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宝坠再去草甸子放牛时队伍就扩大了。他想他的队伍会不断壮大下去,最终他会被牛群所包围。他会了解每一头牛的脾,懂得它们每做出的一个举止所蕴含的內容。牛屋的⽩桦木牛栏的梅花扣会越聚越多,一朵朵相挨着开放。那时他赶着一群牛走在村路上会有多么风光啊。

  雾月将尽的一个⻩昏,宝坠赶着牛刚回到牛屋,雪儿就兴⾼采烈地跑了进来。她气吁吁地说:“哥哥,妈今天把李二拐骂出门去了,他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宝坠木讷地说:“他不来就不来。”

  “你知道妈为什么骂他吗?”雪儿庒低声说“李二拐说跟妈过⽇子后,要把你送到金矿点去给人看点儿。说你傻,不懂得偷金子,人家愿意雇你。说你去金矿点还能帮家挣钱,省下家里的饭,他都帮你把活答应下了。”

  宝坠吃惊地看着雪儿。

  “妈听完后就骂李二拐——”雪儿脯,憋耝了嗓子绘声绘⾊学说道“你给我滚蛋,别想这么作践我们宝坠!他叔活着时对宝坠比亲生的还好,谁要拿我的宝坠不当人看,这辈子就别想再踏我的门槛!”

  “李二拐就给骂走了?”宝坠问。

  “嗯。”雪儿说。

  “好。”宝坠赞叹道。

  雪儿接着有些羞怯地说:“哥哥,你以后不用惦记我半夜可能会挨妈的骂了,她现在天天搂着我睡觉,还帮我捉头发里的虱子。”

  宝坠放心地笑了,他跳上牛槽,到牛栏那儿去拴牛。他异常练地系着梅花扣,这时雪儿对他说:

  “哥哥,我昨天梦见爸和你了。”

  宝坠跳下牛槽探询地看着雪儿。

  “我梦见爸领着你过年。”雪儿颤着声说“天很黑,还下着雪,爸领着你在院子里放炮仗。炮仗声很响,爸怕吓着你,还帮你捂耳朵。”

  宝坠非常想哭,因为梦和雾气一样都不能使他抓到手。他不知道梦会是什么滋味。

  “我还梦见爸来到牛屋看卷耳,他伸手摸卷耳的鼻子。卷耳不认识他,就伸出蹄子踢他。”

  “卷耳怎么能那样。”宝坠伤感地说“那不是叔么。”

  那‮夜一‬宝坠听着牛反刍的声音,再一次竭尽全力回忆这声音里曾包裹着什么重大事情。他想得脑袋发⿇,可回忆的周围仍然是森严的⾼墙,难以逾越。他又打开灯去看那道⽩桦木的牛栏,漆黑的树斑睁着永不疲倦的眼睛望着悬在它⾝上的梅花扣。他的回忆缥缈如屋外的⽩雾,暗无天⽇。宝坠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望着睡态可爱的卷耳。他对自己说:“和牛过得好好的,想那些不让我想起的事情⼲什么。”

  宝坠关了灯,睡了。他的睡眠没有梦,因而那睡眠就⼲⼲净净的,晶莹剔透。早晨,他忽然被“吱扭”的声音和一道亮光所扰醒,他从炕上坐起来,只见卷耳把牛屋的门撞开了。花儿、地儿和扁脸都充満深情地望着屋外久违的光。

  雾月过去了。

  宝坠下了炕,他走到牛屋门口。卷耳歪着头,无限惊奇地看着屋外飞旋的光。宝坠拍了一下它的庇股,说:“出太了,到外面玩去吧。”

  卷耳试探着动了动蹄子,又蓦然缩回了头。宝坠这才想起卷耳生于雾月,从未见过太光咄咄人的亮⾊吓着它了。宝坠便快步跨过门槛,在院子里踏踏实实地走给卷耳看,并且向它招手。卷耳温情地回应一声,然后怯生生地跟到院子。

  卷耳缩着⾝子,每走一下就要垂一下头,仿佛在看它的蹄子是否把光给踩黯淡了。 uM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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