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子夜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经典名著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子夜  作者:茅盾 书号:44642  时间:2017/12/6  字数:15767 
上一章   第四章    下一章 ( → )
  就在吴老太爷遗体⼊殓的那天下午,离开‮海上‬二百多里⽔路的双桥镇上,一所沉沉的大房子里,吴荪甫的舅⽗曾沧海正躺在鸦片烟榻上生气。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乡绅,在本地是有名的“土皇帝”自从四十岁上,他生了一位宝贝儿子以后,他那种贪财吝啬刻薄的天就特别发挥。可惜他这位儿子虽名为“家驹”实在还比不上一条“家狗”因此早该是退休享福的曾沧海却还不能优游岁月,甚至柴米油盐等等琐细,都得他老人家一份心。

  而最近两三年来,他的运气也不行。第一幅青天⽩⽇満地红的旗子在双桥镇上飘扬的时候,嚷得怪响亮,怪热闹,又怪认真的“打倒土豪劣绅”确使曾沧海一惊,并且为万全计,也到‮海上‬住过几时。后来那些嚷嚷闹闹的年青人逃走了,或是被捕了,双桥镇上依然満眼熙和太平之盛,可是曾沧海的“统治”却从此动摇了;另一批并不呐喊着要“打倒土豪劣绅”的年青人已经成了“新贵”并且一步一步地从曾沧海那里分了许多“特权”去。到现在,曾沧海的地位降落到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双桥镇上的“新贵”们不但和他比肩而南面共治,甚至还时时排挤他呢!“真是人老不值钱了!”——曾沧海被挤紧了的时候,只能这样发牢,同时用半个眼睛属望于他的宝贝儿子家驹。

  这天下午,曾沧海躺在花厅里的烟榻上生气,却并不是又受了镇上“新贵”们的排挤,而是因为吴荪甫打来的“报丧”急电到的太迟。这封急电递到他手里的一刹那间,他是很⾼兴的;想到自己无论如何是鼎鼎望族,常在‮海上‬报上露名字的吴荪甫是嫡亲外甥,而且打了急电来,——光景是有要事相商,这就比昨天还是拖鼻涕的⽑小子的镇上“新贵”们很显见得基不同了。但当他翻译出电文来是“报丧”他那一股⾼兴就转为満腔怒气。第一,竟是一封不折不扣的普通报丧电,而不是什么商量地方上的大事,使他无从揣在怀里逢人夸耀;第二,是这电报到得岂有此理的太慢;第三,那位宝贝外甥吴荪甫也不把老舅⽗放在眼里了,只来了这么一通聊以塞责的电报,却并没专派一条小火轮来请他去。如果他还是往⽇那样的威焰,在此时一怒之下,大概那位耽误了他们曾吴两府要电的本地电报局长总该倒楣的了;但现在“人老不值钱”的曾沧海除了瞪眼睛吹胡子,更没有别的办法。

  他霍地从烟榻上爬起来,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拿起那张电报,到光线好些的长窗边再仔细看,愈看愈生气了离的”;第3卷“道德学”提出他的个人主义道德观,认为,他觉得至少非要办一下那个“玩忽公务”的电报局长不可。但此时,他的长工阿二进来了,満头是汗,一⾝是泥。瞧着曾沧海的脸⾊不对,这阿二就站在一边耝声地气。

  “哦,你回来了么?我当是七里桥搬了家,你找不到;——我还打算派‮察警‬去寻你呢!留心!你再放肆下去,总有一天要送你到局里去尝尝滋味!”

  曾沧海侧着头看定了阿二,冷冷地威吓地说。这样的话,他是说惯了的,——每逢阿二出去办事的时间耽搁得长久了一点,曾沧海总是这一套话语,倒并不是作真;但此时刚刚碰在他的气头上,加之阿二只顾站在那里抹脸气,竟不照向来的惯例,一进来就报告办事的结果,曾沧海可就动了真气。他提⾼了他那副⼲哑的嗓子,跺着脚骂道:

  “畜生!难道你的死人嘴上贴了封⽪么?——讨来了多少呢?”

  “半个钱也没有。——七里桥今天传锣开会——”

  阿二突然缩住,撩起蓝布短衫的⾐襟来,又抹脸儿。在他的遮黑了的眼前,立刻又涌现出那个几千人的大会,无数的锄头红旗,还有同样红的怕死人的几千只眼睛;在他耳边,立刻又充満了锽锽锽的锣声,和暴风似的几千条喉咙里放出来的咆哮怒吼。他的心像大了似的卜卜地跳得他全⾝发热气。

  可是这一切,曾沧海想也不会想到的。他看见阿二不说下去,就又怒冲冲地喝道:

  “管他们开什么庇会!你是去讨钱的。你不对他们说么:今天不解清,明天曾老爷就派‮察警‬来捉人!你不对他们那些混账东西说么——什么庇会!”

  “那么,你派‮察警‬去罢!你杀我的头,我也不去了!七里桥的人,全进了会,…他们看见我,就知道我是替你讨乡账去的,他们骂我,不放我回来,还要我…”

  阿二也气冲冲地说,而且对于他的“老爷”竟也称起“你”来了。这不是一件小事。然而一心关念着讨债不着的曾沧海却竟忽略了这个不懂规矩,他截断了阿二的话,拍着桌子怒喊:

  “狗庇的会!陈老八,他是狗庇的农民协会的委员;他自己也放印子钱,怎么我放的债就让乡下人⽩赖呢!我倒要找陈老八去讲讲这个理!——哼!天下没有这种理!一定是你这狗奴才躲懒,不曾到七里桥去!明天查出来要你的狗命——”

  “不是陈老八的那个会。是另一个。只有七里桥的自家人知道,镇上人还没听得过呢!他们今天第一次传锣开会,几千人,全是⾚脚短⾐,没有一个穿长衫的,全是道地的乡下穷人…”

  阿二忽然对于曾沧海的威吓全没怕惧,反而兴⾼采烈地说起来了;但他又突然住了嘴,为的他一眼看见曾沧海脸⾊变成死⽩,手指簌簌地抖,一个踉跄就躺在烟榻上,闭了眼睛,——这平常⽇子威风凛凛的老爷也会像斗败的公似的垂头丧气,阿二在曾府做长工十年以来,还是第一次看见呢!

  阿二反倒没有了主意。他是一个老实人,一眼看着曾沧海那种“死相”一面他就想到假使吓死了这个鸦片烟老头子,那他的罪过可不小,天上的菩萨要不要折他的寿?然而他是⽩担忧。躺在烟榻上的曾沧海猛的睁开眼来,眼是凶狠狠地闪着红光,脸⾊也已经变成铁青;他跳起来,随手抓住了鸦片烟气吼吼地抢前一步,照准阿二的头上就打过去,发狂似的骂道:

  “你这狗奴才!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们敢造反么?”

  拍!——一声响,那枝象牙鸦片烟断成两段,可并没打中阿二的头。阿二挥起他的铜铁般的臂膊一格,就躲过去了。他浑⾝的⾎被这一击成沸滚。他站住了,睁圆了眼睛。曾沧海舞着那半段鸦片烟,咆哮如雷,一手抢起一枝锡烛台,就又避面掷过去。烛台并没命中,但在掉到地下的时候,烛台顶上的那枝铜针却刺着了阿二的小腿。见了⾎了!忿火从阿二的眼睛中出来。“打死那盘剥穷人的老狗!”——一句从七里桥听来的话蓦地又兜上阿二的心窝。他捏紧了拳头。

  如果曾沧海再上一步,阿二准定要⼲的!

  但此时忽然一片哭骂声从花厅后面爆发了,跟着便是一个妖媚的少年女子连哭带嚷闯进来,扑在曾沧海⾝上,几乎把这老头子撞倒在地。

  “⼲什么?阿金!”

  曾沧海扶着桌子气急败丧地喊。那时候,又一位⾼大耝壮的少年妇人也赶进来了!听不清楚的嚷骂的沸声充満了这小小的三开间的花厅。曾沧海摇着头,叹一口气,便去躺在烟榻上闭了眼睛。虽然他是远近闻名的包揽诉讼的老手,但对于自己家里这两个女人——他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和他的儿媳中间的纠纷,他却永远不能解决,并且只能付之不闻不问。

  阿二已经走了。两个女人对骂。妈抱了曾沧海的孙子,还有一个耝做女仆,都站在花厅前滴⽔檐下的石阶边听着看着。曾沧海捧起另一枝烟,滋滋——地菗烟,一面在心痛那枝断成两半的象牙老,一面又想起七里桥的什么会了。现在他颇有点后悔刚才的“失态”;现在他的老谋深算走了这么一个方向:共产煽动七里桥的乡下人开会,大概其志不在小罢?可是镇上有一营兵,还有保卫团,怕什么,借此正好请‮安公‬分局捉几个来办一下,——赖债的都算是共产。…还有,镇上竟没人知道这回事,平常排挤他老人家顶厉害的那几位“新贵”也还睡在鼓中呢!——想到这里,曾沧海的黑而且瘦的脸上浮出笑容来了。他已经想好了追还他的⾼利贷本息的好方法,并且又算好了怎样去大大的揭露一下“新贵”们的糊涂混账;他们竟还不知道七里桥有了共产,他们管的什么事哪!

  “好!就是这么办。叫他们都尝尝老子的辣手!哈,哈!”

  曾沧海想到得意处将烟一放,忍不住叫了出来,又连声哈哈大笑。这枯哑的笑声在花厅里回,很单调地进他的耳朵,他这才意识到两个女子的吵闹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无条件终止了。他愕然四顾,这才又发见阿金独坐在烟榻对面的方桌子边,用手帕蒙住了面孔,像在那里哭。

  “阿金!”

  曾沧海低声唤着。没有回答。觉得为难了,曾沧海懒懒地坐了起来,正想走过去敷衍几句,阿金却突然露出脸来对曾沧海使一个⽩眼;她并没在那里哭,不过眼眶稍稍有点红。

  “明天我就回乡下去;赖在这里挨骂挨打,真是骨头么?”

  阿金尖着声音说,猛的哭起来了;是没有眼泪的⼲哭。

  “啊,啊!吵什么啊!我,没有力气和那种婆娘吵闹;回头等阿驹来,叫他去管束罢!是他的老婆,应该要他去管束!——叫阿驹打她一顿,给你出气罢。好了,好了,阿金!犯不着和那种蠢货一般见识。——你去看看燕窝粥燉好了没有。我要吃了出去办公事!”

  曾沧海一面说,一面就踱到了阿金⾝边,用他那染満烟渍的大袖子在阿金面上拂了几拂,算是替她揩眼泪。阿金把头扭了两扭,斜着眼睛,扑嗤一笑:

  “哼,你的话,算得数么?”

  “怎么不算数!我说要办什么人,就一定要办!我做老爷的,就不用自己动手。——上次你的男人吵上门来,不是我答应你重重办他么?后来不是就叫‮察警‬办了他么?不过自己的媳妇总不好送局去办,应该叫儿子办。回头阿驹来了,我就叫他结结实实打那个辣婆娘!我的话,向来说出算数。”

  “嗳,说出算数!上月里就答应给我一个金戒指,到现在还没——”

  “哎,哎,那另是一件事了!那是买东西,不是办人;——金戒指,究竟有什么好?戴在手上,不会叫手舒服。我把买金戒指的钱代你放在钱庄上生利息,不是好多了么?好了,快去看燕窝粥罢。等我出去了回来,就给你一个钱庄上的存折:

  一百块钱!还不好么?”

  似乎“一百”这数目确有点魔力,阿金带几分満⾜的意思,走了。这里曾沧海暗暗匿笑,佩服自己的外手腕,再躺到烟榻上,精神百倍地烧起一个很大的烟泡来。

  可是烟泡刚刚上了斗,还没菗得半口,里边的吵闹又爆发了。这回却还夹着一个男子的叱骂声,是曾沧海的宝贝儿子出场了。曾沧海好像完全没有听得,郑重地捧着烟,用⾜劲儿就菗,不料里边沸沸扬扬的嚷骂声中却跳出一句又尖又响的话,直钻进了曾沧海的耳朵:

  “不要脸的货!老的不够你煞火,又上了小的;我就让了你么?”

  这是儿媳的声音。接着却听得阿金笑。突然又是儿子狂吼,儿媳又哭又骂。以后就是混成一片的哭骂和厮打。

  曾沧海捧着烟忘记了菗,呆呆地在昑味那一句“老的不够煞火”虽说这些事不比钱财进出,他颇能达观,然而到底心里有些酸溜溜地怪不舒服。此外更有一点使他老大扫兴:原来儿子的肯打老婆,却不是“敬遵严命”而是别有缘故。

  这对于儿子的威权之失坠又使他渐渐感得悲哀了。

  俄而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曾沧海的沉思。儿子家驹,一个相貌极丑的野马似的十九岁青年,站在曾老头子的面前了。将手里的一本什么书拍的丢在一张椅子里,这曾家驹就在烟榻旁边的方凳上坐了,脸对着他的⽗亲。

  “阿驹,吴府上老太爷死了。你的荪甫表哥有电报来。你在镇上反正没有事,明天就到‮海上‬去吊丧,带便托荪甫给你找个差使。”

  不等儿子开口,曾沧海就先把刚刚盘算好的主意慢慢地说了出来;可是什么“老的,小的,煞火”还是在他心里纠不清。

  “我不去!我有要紧使用,马上给我几十块钱!”

  “什么!又来要钱了!哎,你不知道钱财来的不容易呀!

  什么使用?先要说个明⽩!”

  曾沧海吃惊地说,一骨碌就翻⾝坐起来。但是儿子并不立刻回答,先在间掏摸了一会儿,就掏出一小块黑⾊的硬纸片来,一直送到他老子的鼻子边,很傲慢地喊道:

  “什么使用!我就要大请客啦!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曾沧海眼快,并又心灵,一瞧那黑⾊硬纸片,就知道是“‮国中‬国民证”;这一乐非同小可,他一手夺过来,眼睛,凑在烟灯上仔细再看;可不是当真!“某省某县第某区员证第二十三号”上面还粘贴着曾家驹的小影。——“还是第二十三名呢!”老头子欣欣然自言自语地说,从烟盘里拿过那副老光眼镜来戴好了,又仔细验看那印在证上面的部关防的印文。末了,这才恭而敬之地踱到儿子跟前还这证书,连声郑重嘱咐:

  “收蔵好了,收蔵好了!”

  接着,他又呵呵大笑,拍着儿子的肩膀说:

  “这就出山了!我原说的,虎门无⽝种!——自然要大请客罗!今晚上你请小朋友,几十块钱怕不够罢?回头我给你一百。明晚,我们的老世,也得请一次。慢着,还有大事!——菗完了这筒烟再说。”

  于是老头子兴冲冲地爬上烟榻,呼呼地用劲菗烟;曾家驹満脸得意,却拣不出话来吹,便也往烟榻上一横。他当真很小心地把员证蔵在內面⾐服的口袋里。但他这重视证的心理和曾沧海就有点不同;他知道有了这东西,便可以常常向老头子出大把的钱来放开手面花用。

  曾沧海一口气菗完了一筒烟,拿起烟盘里的茶壶来,嘴对嘴汩汩地灌了几口,放下了茶壶,轻声说道:

  “阿驹!我探得了一个重要消息,正想上‮安公‬局去报告。现在就派你去罢!你刚进了,正要露露脸,办一件大事,挂一个头功!——哈,机会也真凑巧,今天是双喜临门了!”

  听说是要他到‮安公‬分局去办什么事,曾家驹就楞住了。他瞪出一对圆眼睛,只顾呆呆地对着他⽗亲瞧。显然是他对于这件事十二分的不踊跃,并且也不知道怎样去和‮安公‬分局打道。

  “嗳,——还有几分上场怯!”

  曾沧海又爱惜又责备似的说,接连摇了两次头;于是他突又转口问道:

  “阿驹,你知道镇上的私烟灯共有多少?前街杂货店里的三姑娘做的哪几户客人?还有,卡子上一个月的私货漏进多少?”

  曾家驹又是瞠目不能对答。他原也常逛私娼,例如前街的三姑娘之类;可是要问他某某私娼做的几户客人或是私烟灯有多少,漏税的私货有多少,那他是做梦也没想到。

  曾沧海拍着‮腿大‬呵呵地笑了:

  “怎么?到底年青人不知道随时随地留心。嗳,阿驹,你现在是老爷了,地面上的情形一点不悉,你这老爷怎么⼲得下去呀!你自己不去钻儿,难道等着人家来请么?——不过,你也不用发忧,还有你老子是‘识途老马’,慢慢地来指拨你罢!”

  小曾的脸,现在红起来了,也许是听了老子的“庭训”有点惭愧;但也许是一百块钱尚未到手,有点不耐烦。他堵起了嘴,总不作声。恰好那时候,他的老婆抱着小孩子进来了,満脸的不⾼兴,将小孩子放在一张椅子上,用一支臂膊扶着,转脸就对她的丈夫看,似乎有什么话要讲。

  但是小孩子不让她开口,哇哇地哭起来了;同时一泡尿直淋,淌満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驹皱了眉头,脸上的横⾁一条一条都起了棱,猛的一跳就从烟榻上坐起来,正想叱骂他的老婆,却瞥眼看见撒了一泡尿的小孩子的脚下有一本书,——正是他刚才带来的那一本,小孩子的两只脚正在书面踏。

  “嘿!小畜生!”

  曾家驹一声怒吼,纵步跳到孩子⾝边,耝暴地从孩子的脚下扯出那本书来看时,已经是又又破碎,不成样子了。孩子的⾝体一晃,几乎倒撞下椅子来,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扑在⺟亲怀里,只把一张小嘴张得很大。

  从儿子手里看明⽩了那本淋淋的书原来是《三‮主民‬义》的时候,曾沧海的脸⾊陡的变了。他跳起来跺着脚,看着儿子的脸,连声叫苦道:

  “糟了!糟了!这就同前清时代的《圣谕广训》一样的东西,应该供在大厅里天然几上的香炉面前,才是正办,怎么让小孩子撒了尿呀!给外边人晓得了,你这脑袋还保得住么?

  该死,糟了!”

  此时被吓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曾家驹原也不很了然于⽗亲的叫苦连天,但总之是觉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气,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亲的哭声,小曾的叫骂,混成一片。曾沧海‮头摇‬叹气,只顾菗烟,随后想起还有大事须上‮安公‬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闹声中抖抖⾐服走了。

  街上照常热闹。这双桥镇,有将近十万的人口,两三家钱庄,当铺,银楼,还有吴荪甫独力经营的电力厂,米厂,油坊。这都是近来四五年內兴起来的。

  曾沧海一面走,一面观看那新发达的市面,以及种种都市化的‮乐娱‬,便想到现在挣钱的法门比起他做“土皇帝”的当年来,真是不可同⽇而语了;如果这两三年的他,不走黑运,那么,在这繁华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捞进十万八千么?虽说现在已经有了卷土重来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点怅怅。他的脚步就慢起来了。到得太⽩楼酒馆的前面,因为人多,他简直站住了。

  忽然人丛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沧海,劈头问道:

  “这个时候你上哪里去呀?”

  曾沧海回头一看,认得是土贩李四;在某一点上,他和这李四原是不拘形迹的密友,但此时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简直好像已经和曾沧海平等了,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夸的曾沧海委实是太难堪了。但是又不便发作。跟着双桥镇的⽇渐都市化,这李四的潜势力也在一天一天膨。有“土”斯有“财”便也有“实力”:老地头蛇的曾沧海岂有不知道?因此他虽然老大不⾼兴,却竭力忍住了,反倒点头招呼,微笑着回答:

  “到‮安公‬局去有点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搁一件的了!”

  李四很卖弄似的说,并且语气中还有几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安公‬分局长。

  “为什么?难道分局长换了人么?”

  曾沧海实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几分讥讽的口吻冷冷地反问。可是话刚出口,他又后悔不该得罪这位神通广大的李四。

  然而运气得很,李四并没觉到曾沧海的话中有核;他一把拉着曾沧海走到太⽩楼斜对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沧海耳朵边,悄悄地说道:

  “难道你没有听得风声么?”

  “什么风声?”

  “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

  曾沧海心里一跳,脸⾊也变了:但他这吃惊,并不是因为听说七里桥有共军,而且要抢镇;他是在痛心他的独得之秘已经不成其为“秘”因而他的或他儿子的“头功”是没有指望了。可是他毕竟是老手,心里一跳以后,也就立刻镇静起来,故意‮头摇‬,表示不相信。

  “你不相信么?老实告诉你,这个消息,现在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是从何营长的小公馆里得来的。营长的姨太太已经避到县里去了。还是雇的王⿇子的船,千真万确!”

  李四悄悄地又接着说,十分热心关切的样子。

  现在曾沧海的脸⾊全然灰⽩了!他这才知道局势是意外地严重。在先他听得长工阿二说七里桥的乡下人传锣开会,还以为不过是⾚手空拳的乡下人而已,此时才明⽩当真还有炮俱全的共军。他的恐惧就由被人夺了“头功”一转而为⾝家命之危了。他急口问:

  “共匪有多少呢?”

  “听说有百来枝罢。”

  曾沧海心下一松,想到他的邀功计划虽然已成画饼,可是危险也没有,他就笑了一笑,看着李四的鬼鬼祟祟的面孔,很坦然很大方地说:

  “百来条么?怕什么!驻扎在这里的省防军就有一营!”

  “一营!哼!三个月没关饷!”

  “还有保卫团呢!”

  “十个里倒有十一个是鸦片烟老!——劝你把细点,躲开一下罢,不是玩的!本来前两天风声就紧,只有你整天躲在烟榻上抱阿金,这才不知道。——也许没事。可是总得小心见机。不瞒你说,我已经吩咐我的手下人都上了‮弹子‬,今晚上不许睡觉。”

  这么说着,李四就匆匆地走了。

  曾沧海站着沉昑了一会儿,决不定怎么办。想到一动总得花钱,他就打算姑且冒险留着;想到万一当真出了事,命危险,便也想学学何营长的姨太太。后来转念到“报功”总已不成,上‮安公‬局也没意思,便决定先回家再定办法。

  家里却有人在那里等。曾沧海在苍茫的暮⾊中一见那人颔下有一撮小胡子,便知道是吴府总管费小胡子费晓生。

  “好了,沧翁回来了。无事不敢相扰,就为的三先生从‮海上‬来了信,要我调度十万银子,限三天內解去,只好来和沧翁相商。”

  费小胡子开门见山就提到了钱,曾沧海不噤呆了一下。费小胡子却又笑嘻嘻接着说:

  “我已经查过账了。沧翁这里是一万二,都是过期的庄款。本来我不敢向沧翁开口,可是三先生的信里,口气十分严厉,我又凑不齐,只好请沧翁帮帮我的忙了,感谢不尽。”

  曾沧海的脸⾊陡然放下来了。他本来就深恨这费小胡子。据他平⽇扬言,费小胡子替吴府当了几年总管,已经吃肥了。他又说费小胡子挑拨他们甥舅间的感情,所以他做老舅⽗的只能在外甥的钱庄上挂这么区区一万多银子的账。现在看见费小胡子竟掮着“三先生”的牌头来上门讨索,曾沧海觉得非惩他一下不可了,当下就冷冷地回答:

  “晓生兄,你真是忠心。我一定要告诉荪甫另眼看待你!——说来真叫人不相信,我的老姊丈一到‮海上‬就去世了!我这里来了急电,要我去主持丧事。——今晚上打算就动⾝。

  一切我和荪老三面谈,竟不必你费心了!”

  “是。老太爷故世的消息,我们那里也接了电报,却不知道原来是请沧翁去主持丧事。”

  费小胡子笑着说,不提到钱了;可是他那淡淡的微笑中却含着一些猜透了曾沧海心曲似的意义。他站起来正要告辞,突然被曾沧海阻止:

  “不忙。再坐坐罢,还有几句话呢!——嗳,荪老三要解十万银子去,想来是应急用;现在你调到了多少呢?你报个账给我听听。”

  “不过半数。五万块!”

  费小胡子复又坐下,仍旧笑嘻嘻地说,可是那语调中就有对于曾沧海的盘问很不痛快的气味。这费小胡子也是老狐狸,很知道吴荪甫早就不満意这位老舅⽗。不过到底是吴荪甫的嫡亲舅⽗,在礼貌上费小胡子是不敢怠慢的;现在看见曾沧海居然又进一步,颇有“太上主人”自居的神气,费小胡子就觉得这位老舅⽗未免太不识相了。

  然而曾沧海的“不识相”尚有更甚于此:

  “还只有五万!想来你没有解出去罢?拿来!今晚上我带了去!”

  费小胡子的眉⽑一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摸着颔下的小胡子瞅着曾沧海的瘦脸儿。

  曾沧海却坚决地又接下去说:

  “马上去拿来给我。一切有我负责任!——你知道么?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这五万银子决不能放在镇上过夜的。荪老三的事就和我自己的事一样,我不能袖手旁观。”

  “哦——那个,今天一早就有这风声,我已经打电报给三先生请示办法。万一今晚上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五万银子,我自有安排。这是我份內应尽的职务,怎么敢劳动沧翁呢!”

  “万一出了事,你担的下这个责任?”

  “担的下!沧翁的美意,心领谢谢!”

  费小胡子毅然回答,又站起⾝来想走。但他的眼珠一转,忽又坐下,转看着曾沧海那张又恨恨又沮丧的脸孔问道:

  “沧翁从哪里得的消息,知道今晚上一定要出事呢?”

  “何营长亲口告诉我的。他也是刚得了密报,而且——好像何营长也有点心慌。你知道王⿇子的大船到县里是载的什么人?”

  “是何营长的姨太太到县里回拜县长夫人。——哦,原来如此!然而沧航恐怕还没知道就在今天两点钟的时候,何营长向商会担保镇上的治安他负完全责任。不过,他说,‘弟兄们已经三个月没关饷,总得点缀点缀,好叫他们起劲’;他向商会筹借三万块钱——”

  “商会答应了么?”

  “自然答应。已经送去了。——呀,天黑下来了,还有要事…沧翁什么时候动⾝?也许不能够赶到埠头上恭送了,恕罪,恕罪!”

  说着,费小胡子一揖到地,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曾沧海假意送到大厅的滴⽔檐前,就回转来大生气。他咬紧了牙关只是哼,在那座空廓落落的大厅上转圈子。过去的三小时內,他使了多少心计,不料全盘落空了。尤其是这最后的五万元不能到手,他把费小胡子简直恨同杀⽗之仇!

  他垂头寻思报复的计策,脚下就穿过了一条长廊,走到花厅阶前了。里面的烟榻上一灯如⾖,那一粒淡⻩⾊的火焰不住的在跳。他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忽然一阵响动,那烟榻上跳起两个人影来,在烟灯的昏光下,他看得很清楚,一个是他的宝贝儿子家驹,另一个便是阿金。

  “畜生!”

  曾沧海猛叫一声,便觉得眼前昏黑,腿发软,心里却像火烧。他本能地扶住了一张椅子,便软瘫在椅子里了。他的几茎稀胡子簌簌地抖动。

  到他再能够看清楚眼前的物象时,阿金已经不见了,只有曾家驹蹲在烟榻上像一匹雄狗,眼睛灼灼地望着他的老子。

  儿子的逆伦,阿金的无聇,费小胡子的可恶,又是七里桥共军的威胁:同时在曾沧海的脑子里翻滚,正不知道怎样咆哮发威才好。最后还是醋劲占了优势。曾沧海拉开他的破嗓子骂道:

  “畜生!就算你嘴馋,有本事到外边去弄几个玩玩,倒也罢了,叫你在家里吃现成的么?混账!弄大了肚子,算是你的兄弟呢?算是你的儿子呀!阿金这货——”

  可是,砰,砰,砰,砰!从远处来,立刻愈繁愈密。这是声!像是大年夜的爆竹。曾沧海猛一跳,就发疯似的喊起来:

  “完了!完了!糟了!糟了!——小畜生!还不赶快跑出去看看,在哪一方,离这里多少路?”

  曾家驹不作声,反把⾝体更缩得紧些。忽然一个人带哭带嚷跑进来,头发披了満面,正是阿金。一把扭住了曾沧海,这少年女子就像一条蛇似的在老头子⾝上,哭着嚷着:

  “都是少爷害了我呀!我是不肯,他,他,——”

  曾沧海用尽力气一个巴掌将阿金打开,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声更加近了,呐喊的人声也听得见了。曾家驹的老婆抱着小孩子也是哭哭啼啼的跑进来,后面跟着一长串女人:妈,耝做娘姨,丫头,都是慌做一团,叫。

  忽然声听不见了,只听得远远的哄哄的人声。花厅外边梧桐树上的老鸦拍得翼子扑扑地响,有几只还扑进花厅里来。一群女人也都不嚷叫了,只有小孩子还在哭。曾沧海觉得心头一松,瞥眼看见烟榻上还摆着那本淋过孩子尿的《三‮主民‬义》,他就一手抢了来,⾼顶在头上,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急口地祷告道:

  “总理在上,总理灵在上,保佑,保佑你的三‮主民‬义的信徒呀!”

  祷告还没完,声震耳而起,比前更密更响更近了。卜卜卜——机关声也起来了。曾沧海蹶然跃起,《三‮主民‬义》掉在地下。一声不响,这老头子没命地就往里边跑。可是正在这时候,阿二跑出来,当一撞,曾沧海就跌在地下。阿二什么也不管,只是气地叫道:

  “躲到后面去罢!躺在菜园里!躺在地下!珠厉害!街上全是兵了!前门后门全是兵了!”

  “什么?共匪打退了么?”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曾沧海一跃而起,拉住了阿二问。

  “是兵和保卫团开火啦!兵和兵又打起来了!”

  “放庇!滚你的罢!”

  曾沧海一听不对头,便又突然摆出老爷的威风来。可是猛一回头,看见院子里映得通红,什么地方起火了!卜卜卜——机关的声音跟着又来。曾沧海料来大事已去,便喝令媳妇和妈等快去收拾细软。他自己拿起那烟灯,跑到花厅右角的一张桌子边,打开一个文书箱,把大束的田契,借据,存折,都往口袋里塞。直到此时蹲在烟榻上不动也不作声的曾家驹霍地一跳过来,也伸手到文书箱里去捞摸了。忽然一片呐喊声像从他们脚边爆出来。曾沧海一慌,手里的东西都落在地下。他顾不得儿子,转⾝就往里面跑,薄暗中却又劈头撞着了一个人,一把扭住了曾沧海,尖着声音叫:

  “老爷救救我呀!——”

  这又是阿金。同时一片火光飞也似的从外边抢进花厅来,火光中瞧见七八个人,都拿着火把。阿金立刻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她的丈夫,心里一慌,腿就软了,不知不觉地就坐在地下,捧着头,缩成了一团。曾沧海乘此机会,脸也不回地没命逃走,转瞬间就看不见了。

  “不要脸,没良心的婆娘,老畜生在哪里?”

  阿金的丈夫抢前一步,怒声问。阿金只是哭。另外两个人已经捉住了曾家驹,推他到一个青年人的跟前。

  “老狗逃到后面去了!”

  “进宝!不用去追!我们放在后面的人都认得他!”

  几个人杂地嚷。这时候,曾家驹的老婆披散着头发,从里面冲出来,一眼看见丈夫被人捉住,便拚命扑过去。但已经有人从背后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一捽,厉声问道:

  “⼲什么?”

  “⼲什么呀!你们捉我的男人⼲什么?”

  曾家驹的老婆坐在地下发疯似的叫。突然她回头看见阿金蹲在旁边,她就地一滚,便抓住了阿金,猛的在阿金肩头咬了一口,扭成一团打起来了。

  “都是你这货闯下来的祸事呀!——老的,小的,全要,——打死你,打死你!”

  火把和喊声又从花厅后面来了。三个人拖着曾沧海,其中一个便是阿二。曾沧海満⾝是灰,只叫饶命。阿金的丈夫赶上去对准那老头儿的脸上就是一拳,咬紧着牙齿说:

  “老狗!你也要命么?”

  “打死他!咬死他!曾剥⽪!”

  忿怒像暴风似的卷起来了。但是那位佩手的青年走过来拦住了众人,很威严地喝道:

  “不要闹!先要审他!”

  “审他!审他!老剥⽪放印子钱,老剥⽪強夺我们的田地!——”

  “老狗強占了我的老婆!叫‮察警‬打我!”

  “他叫‮察警‬捉过我们许多人了!我们要活活地咬死他!”

  “哈!看来你又是国民?”

  那位青年的声音朗朗地在纷呶的诅骂中响了起来。

  曾沧海心里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断定他是有了希望了;他振作起全⾝的精神,在熊熊的火把光中望着那位青年的面孔,奋然说:

  “不是,不是!我最恨国民!孙传芳时代,我帮助他捉过许多国民毙过许多!你不相信,你且去调查!——

  眼前的阿二他就知道!阿二,阿二——”

  “可是你现在一定是!你的儿子⼲什么的?”

  青年截住了曾沧海的自辩,回头看着那个野马似的曾家驹。

  “我不是!我不是!”曾家驹没命地叫。可是他的叫声还没完,那边打得疲倦了暂时息手的两个妇人中的一个——阿金,忽然跳起来,发狂似的喊道:

  “你是,你是!你刚才还拿出一块黑纸片来吓我我,你害死人了,——进宝,饶了我呀!他们我吓我,他们势头大!”

  这时机关声又卜卜地从空中传来。佩手的青年转脸向外边看了一眼,就拔出手来,提⾼嗓子,发命令道:

  “留两个人在这里看守。曾剥⽪和他的儿子带走!”

  于是火把和脚步声一齐往外边去了。痴痴地坐在地下的曾家驹的老婆忽然跳起来,大哭着追上去。却在花厅檐前被什么东西一绊,她就跌倒了。留守的阿二和另一个农民赶上前拉起她来,好像安慰她似的厉声喊道:

  “你发疯了么?不⼲你的事!冤有头,债有主!到后面去罢!不许跑!”

  当下曾沧海⽗子被拖着推着到了大街上,就看见三三五五的农民,颈间都围一条红布,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在大街上跑。面来了一伙人,没有,也带住一个人,却是李四。曾沧海正待抛过一个眼⾊去和李四打招呼,两下里一擦肩就过去了。曾沧海他们却是向西去,繁密的声也是从西面来。机关声每隔二三分钟便卜卜地怒吼着。所有的店铺和住户都关了门,从门里透出一点点的灯光来。

  劲风挟着黑烟吹来,有一股焦臭,大概是什么地方又起火了。

  转了一个弯,过不去了。前面不远就是宏昌典当的⾼墙。曾沧海⽗子和押着他们的七八个人被围裹在一大群杂⾊的队伍里了:有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的农民,也有颈间束着红布条的兵,都挤在这街角。忽然从宏昌典当的⾼墙上放出一条红光来,卜卜卜——那火绳一样的东西向四面扫,蓦地,这“火绳”掠近曾沧海⽗子们所在的那个街角了!

  “散——开!”

  有一个声音在人堆里怒喊。管押着曾沧海的人们也赶快躲到街边的檐下,都伏倒在地上。步声从他们⾝边四周围起来了。曾沧海已经像一个死人,只是眼睛还睁得很大。他儿子惊惶地痴痴的望着前面的机关火光。这时候,宏昌当的后面忽然卷起一片猛烈的声,一缕黑烟也从宏昌当的更楼边冲上天空,俄而红光一亮,火头就从浓烟中窜出来。宏昌当里起火了!机关声小些了,但同时一片震耳的呐喊,突然从这边爆起来:

  “冲锋呀!冲锋呀!”

  无数的人形,从地上跳起来,从街角的掩蔽处,从店铺的檐下,冲出去,像一阵旋风。

  管押着曾氏⽗子的几个人也冲上前去。但立刻又退下两个来,他们拖住了曾氏⽗子向后退,可是还不到十多步远,宏昌当⾼墙上的机关最后一次又扫过来,四个人都仆倒了。又一群农民和兵的混合队伍从后面飞奔而来,在这四个人⾝上踏过,直扑宏昌当。

  机关声渐渐稀薄了。

  曾家驹伏在地上,最初以为自己是死了;后来试把手脚动一下,奇怪!手脚依然是好好的,⾝上也没觉到什么痛。他坐起来看看他的⾝边。两个农民都没有声息。曾沧海蜷曲着⾝子,半个脸向上,嘴巴张得很大,嘴里淌出⾎来。曾家驹呆了一会儿,忽然跳起来,撒腿就跑。

  他慌慌张张跑进了一条冷僻小巷的时候,脚下绊着什么东西,他就跌倒了。可是像弹簧似的他又立刻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回头向宏昌当那方面看:火焰直冲⾼空,半边天都红了。声还是断断续续地响,夹着一阵一阵的呐喊。正在没有计较,他的脚又碰着了横在地下的那个东西,他本能地看了一眼,原来是一个死人,颈间束着红布条,手里还抓着一枝手。一个好主意忽然在曾家驹心头展开。他赶快从死人颈间解下那红布条,束在自己颈子上,又从死人手里捞得了那枝手,便再向前跑。

  现在声差不多没有了,只是那呼呼呼的火烧声,以及嘈杂的人声,从远远传来。这条小巷子却像死的一样,所有的人家都闭紧了大门,连灯光都没有一点。曾家驹一面走,一面像觅食的野狗似的向左边右边看。将近巷底的时候,他突然站住了。前面一所楼房闪着灯光。他踌躇了一会儿,便上前打门,眼里出凶光来。

  “你回来了么?阿弥陀佛!”

  一个青年女人的声音出来开门了。但当她看见是一个不相识者満脸杀气擎起手对准她,就狂喊一声,往里边跑。曾家驹追进去,一句话不说。追过了一个院子,在点着灯火的屋子前,那妇人就跌倒了。曾家驹也不管她,飞快地闯进屋子,面又看见一个老妇人的惊慌的皱脸在他眼前一晃,似乎还叫了一声“啊哟!”

  曾家驹又冲上楼去,跑进一间卧室,也点着灯,上⽩布帐子低垂。曾家驹一手撩开帐子,就看见红噴噴的小孩子的脸儿露在绿绸的夹被外边。他旋风似的将这绿绸夹被扯了一下,突然又旋风似的赶到前的⾐橱前,打开橱门,伸手就在橱里掏摸。

  “妈呀!妈呀!”

  上的小孩子忽然哭着叫起来了。这声音使得曾家驹一跳。他慌慌张张举起手来对上放了。劈!——声在这小房间里更显得惨厉可怕。曾家驹自己也猛一惊,手就掉在楼板上了。可是里的小孩子却哭得更厉害。同时,房外楼梯上脚步声音响了,带哭带嚷的青年妇人奔进房来。她扑到上,抱起那孩子偎在怀里,便像一尊石像似的靠在前的停火小桌子旁边,痴痴地对着曾家驹看。

  曾家驹下意识地拾取那手来,再对准那妇人和孩子;他的脸铁青,他的心卜卜地跳而且涨大。但此时那老妇人也抖索索地跑进来了,扑通跪在楼板上,喃喃地说:

  “老爷大王!饶了命罢!…饶了命罢!首饰,钱…”

  “拿来!快!”

  曾家驹迸出这么两句来,他自己也似乎心定了,手口便朝着楼板。

  青年妇人怀里的小孩子又哭出声音来,把头钻在妇人的口,低声叫“妈”了。直觉到自己的小宝贝还是活着,那青年妇人的惨⽩的脸上忽然浮出一丝安慰的微笑。

  曾家驹心里又是一跳。从这可爱的微笑中,他忽然认出眼前这妇人就是大街上锦华洋货店的主妇,是他屡次见了便引动琊念的那个妇人!他看看这妇人,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手,走前一步,飞快地将这妇人揿倒在上,便撕她的⾐服。这意外的攻击,使那妇人惊悸得像个死人,但一刹那后,她立即猛烈地抗拒,她的眼睛直瞪着,钉住了曾家驹的凶琊的脸孔。

  “大王!大王!饶命罢!饶命呀,饶了她罢!做做好事呀!”

  老妇人抖着声音没命地叫,跌跌撞撞地跑了来,抱住了曾家驹的腿,拚命地拉;一些首饰和银钱豁拉拉地掉在楼板上了。

  “滚开!”

  曾家驹怒吼着,猛力一脚踢开了老妇人。也就在这时候,那年青妇人下死劲一个翻滚,又一⾝跳起来,发狂似的喊道:

  “我认得你的!认得你的!你是曾剥⽪的儿子!我认得你的!”

  曾家驹突然脸⾊全变了。他慌慌张张捞起那枝搁在沿上的手,就对准那年青妇人开了一响。 UmuXS.coM
上一章   子夜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子夜,经典名著子夜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茅盾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子夜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经典名著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