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人寰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
|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人寰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4 时间:2017/12/10 字数:12049 |
上一章 第09章 下一章 ( → ) | |
我关了电视,给舒茨打了个电话。这个时段他一般守在电话机附近,怕电话给他子接去。他说他一会给我打回来,因为他在听警方发言人对波莉绑架案的分析;他是想到他自己书房去跟我通话。我问他:你知道我在十一岁时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兴趣,草草挂了电话。 马上、教授打电话回来,问我是不是独自。我笑了,问他:你要怎样?他说:我可以现在开车过来看你吗? 我不知道我要不要他来看我,没什么不同。 我不知道。 不的,我一般只往他办公室打电话。 他说:我要过来看你,决定了。我说:我知道你决定了。 可能我什么也不想要。我说了晚安;他马上说,别把我挂断!我说,那行,早上好,可以了吧?他听出我困倦得与世无争了,也听出我笑眯眯的。可能他还听出我可以在不爱中爱他。 你说的很逗。细想是很有趣的,你看,我可以很不爱地爱这老人。我可以很爱地不爱年轻男。在年轻男人那儿的失望让我感到老人的温暖。跟一个老年男,你不会失望,因为你是以失望开始接近他的。 谁也没告诉,每天从公寓邮箱里拿出一沓回绝信,偶尔有一两封说:可能。我在加紧行动。 不知道。不过他最终会知道。早早发警报会怎样?可能会化我们关系的进展,若被彻底回绝,我还得与他共饮一江⽔:那时拿进后的关系怎么办?也许我最终不想走,不想要那份永诀后的一股股油然想念?我怎么可能知道自己? 好的,我们在游湖,和几个博士生谈天的时候,我注意到舒茨夫人来了。在这之前我竟没有意识到他们一块来的。教授刚才还和我们一起胡扯,这时回到夫人⾝旁,成了一形一影。素来要好的夫妇显出了那种对称。他们俩的⾐服⾊彩和式样上都有一番商讨协议。⼲脆是同一个牌子,运动绒⾐前都有细小的“考文·克兰,背后是大的“CK” 教授夫人跟准都慢条斯理地谈卡尔怎样,琳达怎样,凯瑟琳怎样。凯瑟琳今天要和爷爷换帽子。卡尔是个没话的⽗亲。从来没见过像琳达这祥易相处的儿媳。她随随便便就把这样一次社活动变得极其非社。甜藌而琐碎。 可以活在丈夫的和孩子的生活里,可以把公众生活变成她自己的生活,也可以让公众去过她的⽇子。半个小时我们吃她自制的螃蟹沙拉,都活在她的生活里。她对我格外照料,常说着说着,转向我:你知道的啊。风在湖心加強了,船颠起来。有几个人开始晕船,我是头一个开始吐的。开始我背着人吐,把自已关在厕所里。谁发现了,把门弄开,我的一部分知觉已飘走。只记得给人搬到甲板上,躺平。舒茨不知从哪里冲到我⾝边,我睁开眼,看见他平常所有对我的思虑和疼爱此刻都集中在脸上,仿佛只有他和我,其他三十来个人不存在了。他跪在那儿,把我上半⾝抱起。他夫人和同事、下属全失了语地看着他。这个一向正确,把人的敬意看得比爱戴重要的老人,什么也不要了。惊讶也好,鄙薄也好。他没有感觉了:随三十几个人纷纷对我和他关系急速分析,纷纷想拿分析结果去做各种用途。他夫人在事发的头一秒就找到了她与他长久为之咨询的解释。她却居个善良的女人,先呑咽下去。我想她一定含着泪。我看见教授⽩⾊的头发被风吹,显得那样稀薄。他的灰眼睛离我很近。他窃窃私语地说:多少次我叫你别吃安眠药。 把我俩间的一个秘密招认了。所有人,他的子顿时明⽩他与我有过如此的气氛去讲如此的窃窃私语。一点隐瞒也没有了。明天就会有人去他办公室讨价还价,工资、教时或论文,以这一刻得到的供认。 我为他难过。他已把一切都搭上了。 他曾说老年在近,只有爱情能安慰。它远比权力和威信本。 他说的是真话。我没有想到。 他这六十八岁的男人,在没有准备的情形下,公布了他的感情和⾁体的秘密活动。 他的子越来越感到呑咽的艰难。她仍细声细语,说外面太冷,应该进去休息。 她的丈夫反驳:外面的冷风会让她好受。 他明显地让人们知道:他有权代我决定,并惯于把握我的感受。他了解他自己的孩子,这了解有他长期花费的心⾎。 其实只有十来分钟,对我像是许多年。被人这样盯着。 我爬起来,说已经没事了。想把舒茨推回原位,却知道他已不能真正回到原位了。我拉住一个年轻的女孩东拉西扯。她是一群人中惟一不管系主任舒茨是否给人落下把柄这样的事。她不介意我刚得到的新⾝份。 事后人们对我依旧,但对舒茨夫人,添了些安慰和赞赏。 我在那一刻爱上了教授,他一直离我不远,每次回头,他都在看我。他有种骄傲在脸上。什么都显得那么庄严。他当然知道他刚才的举动正在产生后果。那个礼拜六的下午一点四十,我爱上了这个男人。 你看,中文说,爱上了;英文说:堕⼊、沦⼊爱情。 一是上升,一是坠落。 每一个上升或坠落都要背叛那么多东西。那些人和事被留在原地,建立起一片生活,你和他们都怀着美好的情谊相望,却再不能走到一起,像界和界相互会心着对方的存在。 后来船靠岸了,舒茨走过来对我说:这个国家什么都可以学;健康也是要学的,你要学会它。 是,我从那一刻开始,爱上了他。 谢谢。 是,心情很好。也许我和他去做一次短暂旅行。下礼拜我或许会取消就诊。 三个星期了! 都好吗? 我想到要截止就诊。一阵子,我觉得还不行,什么还是耿耿于怀。 好,谢谢!加州很美!时间太短了,一直忙着问路。 中间有个间断。先不去理它——一九七四年。 我爸爸回到了城里。我讲过这段吗? 他回来了,黑瘦、更驼背了,奇怪的慡朗健谈。在旅馆的楼梯上就能听见他打电活的嗓音,在电话上哈哈大笑。很不是个将功赎罪的态度。可他这四年在“五七”⼲校怎么过的,他一脸的“想不起来”然后他说,过得去! 这四年似乎在他生命中空掉一块似的,如同他替贺叔叔写书的四年,形成一个空⽩。 我们在旅馆住到第二个月,隔壁的套间搬来了另一家。一天我爸爸正在大声谈笑,邻居的门砰地打开了。我看见一个耝壮的女人站在我们的门口。她门也没敲,拧了门把就进来。我爸爸的笑马上被堵塞。我也顿住阅读,看着她。这女人的脸在我记忆中浮上⽔面。女人直直走向我爸爸。 我爸爸⾝体做了半个姿势。于是这做到一半的候便有点像躲揍。 女人在离我爸爸不⾜一米的方位站住,对他说:噢,是你啊!音调是冤家路窄的。 我看着女人的方脸宽额,牙齿给烟熏得微⻩,眉⽑细淡,褪⾊褪成灰⻩两弯,在愤怒和冲动时洪成两条微红的⾁棱。她穿一⾝铁灰,上⾐口袋揷一枝钢笔。 她一伸臂拿起桌上的半杯茶,利索地泼在我爸爸写到一半的稿纸上。我爸爸看着,什么抗议也没有。她边动作边说:老贺没听错!昨晚上楼他就听出你来了。还整不整他?还上台去划清界限,打个大耳光啊!他就在你隔壁! 我和我⽗亲彻底记起了这位女县长。后来我们才知道她升任了地区副书记。是她上面下面的找人,把贺叔叔从瓜棚里弄回城里。说是要长期治病。省城到处有这类没名分的前首长,前作家,前著名演员。他们都暂栖某隅,递状子,申诉,等候“落实政策”就是复职,恢复名誉。 我爸爸看着泡了夜一的茶成了乌红的汁在稿面上汪着,纵横流淌着,墨迹漂浮起来,字句融开了。他有一瞬间想把那成就一半的电影剧本捞出来,但他估计女书记看着这番决堤和毁坏会心里好过,手就那样猛一提,又空着放下。反正毁的都毁了。 我也没有劝阻的意。动也不想动。我爸爸需要这一下子,他从此真的就完成了负疚的苦旅。这一下子可以偿清他的债务了。 我不动,也因为她是贺叔叔的子。在此之前,我只见过她两三面,还是多年前。只记得她很严峻地同艺术家协会的人照面,点头。她的表情告诉你:所有叫做艺术家的都是供民人消遣的,都是闲情逸致甚至闲散无聊的。 她一只手架在上,两眉⽑还是两条红红的⾁棱。 她说,你晓不晓得,没有贺一骑你早就是“敌我矛盾” 了!他多少次去找省委的人谈话,你知道吗?凭你这种家庭成分,本人表现,你反言论够装三本长篇小说了!不是贺一骑救你,你八个右派帽子都戴上了!你有良心吗? 狗还有良心哩!女书记嘴里一个词哑在那儿,是集市上,或街巷里女人的词儿。她及时让它哑在⾆尖上,牙齿和嘴已把它的形状轧庒出来。 我爸爸说:老贺现在怎么样? 我看得出他问完就后悔了。他总是留心贺一骑的各种消息。贺一骑在流放时期的履历,我爸爸搜集的那份最详尽完整。这样一问,女书记主持公道的情绪全被刺起来。 她说:他怎么样?!她被冷笑弄得寒噤连串,意思告诉我爸爸:你也配问?!她眉⽑上的⾎气迅速顺鼻梁下移,鼻子全红起来。形状不错的大眼睛汪起泪,又说,他一⾝的病,又残废了——他怎么样?!十二岁参加⾰命,扔下讨饭就扛打⽇本!末了给你这种人整!你这种人跟他“反戈”“划清”!让大家看你跟他贺一骑没任何瓜葛了是吧?是嘛,人倒楣了嘛,谁敢和他瓜葛?有权有势,才有情两个字!看他给人踩在脚底下,你赶紧也去踩,踩得比哪个都狠!你不踩,怕人家来踩你。末了怎么样,该怎么踩你还怎么踩你!就你这种半封建半殖民家庭的孙子,你代他写书也好,打他嘴巴子也好,贺一骑还是贺一骑! 她把自已说得越来越愤怒,也越来越精神。一边昂陈词、她一边在十六平方米的客厅里走动。碰到墙,又走回来,眼睛只看着她自己手指狠狠点的那个方位:那个方位就在她脚步的斜前方。好像她在追骂她脚边的一条狗。 她就这样在区委副书记的办公室里布置政治学习,批评计划生育的不彻底。她也是这样同贺叔叔吵嘴。教育儿子。 她从这头到那头在我们⽗女眼前行游示威,我们俩紧抿嘴,歪着双脚站成个一模一样的受罪和无奈的姿势。 门口出现一个人。北方口音说:你在这⼲什么?! 是的。贺叔叔。 他一⾝⽑料中山装,从来没见过他子上有那样的线,刀刃一样。他似乎偶然发现子⾝后的我爸爸。可以看出他心里瞬息的混。他脸上消失许久的酒窝出现了。 接着,开放出很大一个笑容。他一声不响地奔进房里,穿过他的女区委书记,到达我爸爸面前。笑容在到达时才最后完成。 贺叔叔一向有非常好的笑容,我却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完整的笑的过程。 “嗨,你这家伙也住这儿!” 贺叔叔就这么叫的。他没有把手伸给我爸爸去握,而是一把掐住我爸爸的肩头。那残缺的中指,就这样到了我爸爸的直接感知之外。 后来我问过贺叔叔,那前前后后是不是一场戏——他和他子。他否认。说他的确早就知道我爸爸已回省里,他也在头天住进旅馆时听见我爸爸的嗓门了,他却不愿缓和。缓和了也会是假的。他在隔壁一直听着子的演讲,本不愿⼲涉,听她太过界限,他才不得不出面。一眼看见我爸爸,突然什么都过去了。他看见我爸爸眼里的愧怍完全是孩子式的。他们被磨砺得耝黑的脸,竟像孩子一样红了。 我爸爸笑得有些傻,也有些惊惧,微微缩着脖子。 女书记停在半路,看这两个四十八九的汉子怎么可以如此稀里糊涂地言和。她看我一眼,看我对这局势的评价,她忽然发现她不识我。女书记窄起大眼睛来看这二十来岁的女子。那种对一切外表美好的东西的固有轻视。 她看这年轻女子的⽩衬衫束在墨绿底子带⽩雏菊的裙子。 裙子铺张的宽大下摆。她心里对我的公然打扮惊奇也鄙薄极了。她想知道如此胆敢的年轻女子是谁。居然不去看两个男人的好戏正演下去,她直冲我来了。 她问:你是谁啊? 她的逻辑重音放在“你”上:从下滑再上挑的第一声,鼻音为主。⾆头紧挤上颚造成口腔狭窄,使鼻音形成了強烈张力。它本⾝就充満怀疑和排斤。 你试试,这个国中字:你——。 这套动作在鼻腔送出的气流和声音铸呀成这样一个形状:你——。 妙不妙?整个口腔器官的动作已具有大量潜语。 我怀疑“你”在我们的语言中,从最初最初,在先语言阶段,它就是用来指控的。它指出“你”是异类,是“我”的对立。“你”本⾝就含有相对“我”的敌意。“我” 在称呼“你”时,是在接受你的敌意;在我们国中的古老戏剧舞台上,常见一个角⾊伸出两手指大幅度抖震,指着另一个角⾊说:“你,你,你你你…”下面的词没有了。因为不必要了。这个“你”所具的力度,所含的指控,谴责,排斥以及对于“你”所含的一切异己的感叹,绝不是下面的词可以表达的。没有更准确更丰満的词填⼊那个省略。 因此,当贺叔叔的女书记说“你是淮呀?”的时候,她不是真想知道这个“谁”她当然知道我是谁。不知道看一眼我和我⽗亲的脸容和神态,看一看我们时而出现的一模一样的痛苦站姿,就一目了然。她只想让我听见这个“你”因此她把发音过程让我听见(看见)了。它很完満。它是发言,不是提问。它本⾝是个疑问到解答的起承转合。 我正从⾐柜里取⽑⾐,胳膊下夹了两本书,准备出去,让两个中年男人少些顾虑地表现他们的悲喜集,表现破裂后重逢所特有的夸张。让他们去谈他们曾经的下棋、打猎和酒⾁,小心避开谁欠谁的追究。墨绿底⾊开満⽩雏菊的裙子在我急促撤离时十分地招展。女书记在此当口问我“你是谁呀?” 她手背在⾝后,榆树叶儿形状的眼睛微眯。 我接受了“你”之中的敌意,说:你不认识我啦? 然后我转向我爸爸和贺叔叔,告辞。两个男人为他们意外中失而复得的友情正动心扉,眼睛温存地看看我,请我自便。我装着对所有因果毫不感兴趣。贺叔叔和我的正式重逢还没开始。 他对子说:你不认识了吧?你第一次见她她才这么点儿。他叫我陪女书记出去逛逛,一些改卖大众食品的著名小吃店正在恢复。 女书记当然不会和我去逛逛。她尚未在新情势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和态度。她必须主持每件事的是非,因此一件事突然没了是非令她非常失落。她倒是跟着我走到楼梯口,似乎刚刚醒悟,说,哦,是你呀! 貌似圆场,其实她早就确认了与我的对立。这对立可以把我爸爸排除在外,甚至怀疑她看出我与她最具体的对立点在哪里。一种气息,或说影响,是从她丈夫那儿来的,在我⾝上。不可能消散无痕。不可能否认:那个眼看我成长、参与了我的成长的男人。几乎每天在我头发上一,每天拍抚我脸颊,每天把目光投向我体內体外任何变化的那个男人,他的影响,他对我整一节子生命的参与不会不透露出来给他的子。她猜测,有份更內在的亲密在我和他之间。他对我的一回眸,一笑,一指点,就⾜够她去猜测。女人是很生物的,从本能上来说。那样不可言状的流,她不可名状地意识到了。他与我的接近,他对我投来的每一束心爱和关切的目光都关系到我的成形。內心的和外形的我,是由于他给予的不寻常的欣赏而形成。 她意识到了,她却无法说。 我想我是被她的直觉识破了。 我们就那样站在楼梯口,换最基本,最浅表的介绍语。我站在低两级的台阶上,让她保待领导势态。 你在上大学? 是,师大。 你揷过队? 揷过,在公社小学教过书。公社就推荐我上师大外文系了。 哦,那不错。 她打量我的装束。你这副德行他们也推荐你上大学? 不是只推荐优秀知识青年吗?他们可真瞎了眼。你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我微微含笑,猜想她心里大致说些什么。她教育我要对我爸爸的可聇行为有所认识,她一个手仍背在⾝后,另一个手一上一下狠点她脚边一个目标,说,这就是你⽗亲的子,资产阶级的意志薄弱加上机会主义。见风使舵。 捞政治资本不惜出卖同志。 我想,她这些词汇可以对任何人而言,不是我爸爸。 因为它们的菗象,那种陈词滥调的政治,就弄得它们越来越不沾我爸爸的边。她的愤慨和批判充満集体感,因此她愤慨的对象也可以是非具体,非个的。她惟一没说到的是我爸爸的人格。他上台表演那一记耳光,揭露的恰是他人格中薄弱处。 我听她讲下去,保持一个中立的微笑。我甚至觉得她有趣,不需要忍受她。她⽪肤奇特的细腻,却无⽔分,嘴又红又润,它们本⾝的运动所致。她让我千万要抵制我⽗亲的影响。还年轻,还有希望。 我看着这具女体,心想它也曾有青舂。青舂是在它的哪里终结的?从那嘴上。甚至还没有终结,顽固和绝望形成它的⾊泽。也一定是打这里起头。贺叔叔的嘴知道它们早先多汁。还是不错的。这副嘴也曾启开,无词在它们中间。多可贵的无词的嘴!它们也会奉,也会是盈満汁⽔的果子,等得要破裂。也曾有一些时刻,它们仅是享受的感官。年轻的贺叔叔一定不知道,它们将会像此刻这样运动,从它们中间泌出如此成套的官样语言;它们会发行出如此的铅印字句。年轻的贺叔叔只顾把自己盲目的嘴摸索到这副嘴上,它们,品尝它们,几十年前,它们滋味不错。 我微笑着,看着贺叔叔许多年前吻过的嘴。为之头晕眼花过的。 我是说真正的吻。恨下能把一个人的⾁体和心灵都一同昅⼊。我知道有这样一件事,叫吻。 对女书记我自然是要替我爸爸道歉,同时辩护几句,我说,他为这件事好痛苦。我又说,他并不是平⽩无故啊,他为别人奴役了四年,也是很委屈啊。 我说,她听。我的语气是冷静的,距离的。我正对着她的面孔说,四年呐——你想想——一个作家能有几个那样的四年?成和情正好在那四年汇,然后就错过去,各走各的。我叫她阿姨,说,那四年我爸爸等于不存在。 她不全懂我在说什么。她觉得我⾝上有一丝我爸爸的怪诞,她得谅解。 我语气的距离和轻淡使她接受了它,接受了我温和的敌意,尽管敌意却风度良好。她叫我说下去。 我说,我爸爸那样做是不对的。不过不是那种政治上的下作;仅仅为政治上避嫌,或政治上叛变。我爸爸那一下子,有他正直的道理。 她那应是两眉⽑的位置又拱动一下,红了,说:正直? 我忘了介绍,她脸的基本⾊调始终是红的。 我说我认为是正直。我爸爸那一记有正义的东西在里面。 她又说,正义?!她哼哼两声,大概是那种属于正面人物的冷笑。假如没有文化大⾰命,你⽗亲可能会被看成一个正直的人。他可以隐蔵他的卑鄙嘛。可惜文⾰给了所有人一个大舞台,谁都以为反正人人都在演,人人都在台上,台下没观众。结果这些人不知道,总有人在当观众。 演过头的人,像你⽗亲,就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了。 我想,哦,原来你把它看成一个大舞台。你我现在的对台戏无疑是被容括在大舞台上了。这相当败兴。我一下子没了角⾊感。随她的便去说教,我跳到局外了,想她与贺叔叔的肌肤之亲,是许久前的事了。贺叔叔被送进监狱的时候,你不也送进去一份离婚报告迫他签字吗?仅仅因为当时没人做主,最后的批准才没有达成。贺叔叔在瓜棚的几年里,没有亲友去看过他,你也在那个不探望他的人群里啊。 我道声再见转⾝向楼下跑去。让女书记去独自做正派人物,矜持谢幕。 到了院子里。 进⼊了秋天。花菊装帧成的⽑主席相框,平面与立体的两种空间感被放在了一起。很有趣。虚和实的质感。我们那时的生活里常有这样的拼合:一条大船是绘制的、平而的,而放在舵手位置的⽑主席则是石膏像,立体的;或者,整个画面是黑⽩的,所有人脸是黑⽩的,只有⽑主席军装上的领章和帽徽是鲜红的,丝绒或某种闪光质料。这样的拼合让我感到自己所在的这个时空也不可靠,可以任意拼接。我夹着书,却不想看。 这才有空来好好看一看阔别四年的贺叔叔。刚才进⼊我视觉的,我并没有来得及着见。去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看,一条皱纹一条皱纹地欣赏,一个神态一个神态地品味。现在,可以了,独自坐在木椅上。风把碎块的光吹到我満裙子的⽩雏菊上,我脸上和头发上。窗就在二楼那排窗子中间。我开始细看刚才那个印象。从贺叔叔突然出现在女书记⾝后开始。他带怒斥和嫌恶的语气,说女书记,吵吵什么?!让它再来一次,就从他一头⽩发开始;他削瘦的⾝板,肩还是宽的,膛还没薄去。四年的搬运西瓜,拉板车。之后我看见他的微小之极的一个动作,把那只没了中指的手掩饰起来。这掩蔵是他自如地用那手、该怎样还怎样,以他自己对那残缺的否认和忽视来感染别人。把残缺从自己和别人的知觉中抹去。他不少什么,磨难没让他缺掉什么:磨难也可以被抹去——他那样真情地扑向我爸爸,拍肩打背,就是要抹去那磨难。抹云反目和背叛,让他俩分别的那些年也不算数、又一个勾销。贺叔叔那双离得过近的眉头,此刻打开了。 太盛大了,两个军团的会师。此之前他们在混战中误伤了对方,终于跨过硝烟沉寂的战地,遍体鳞伤地走到一起。 我坐在木椅上。木椅有点涩,清苦的花菊芳香如一味药。我膝上放着未触动的书。他们在二楼的窗口里。我眼神盯着一丛矢车菊。继续去看阔别后的贺叔叔。把他从上到下,再自下而上地看。那刚才一股脑儿进⼊我眼睛和最新鲜的记忆的他,我现在可以放大、重复。看他一条条蚀进⽪肤的皱纹,银⾊的一层胡须茬子;中上装的领口稍紧,在他转颈子向他子介绍我时扯动了宽松的⽪肤。他有副秋收后成的脸⾊。是在斥责了女书记之后他认定那就是我。但他什么也没怈露,只说:好多年没见这小伙子了!瓜棚的那次,就让他混过去了。重复地看,让我喜起他正往坏处走的形象来。 不是被迫失忆。相反,木椅上越坐越冷的我,看见的是一个男人,他生怕给十八岁的女孩耍弄了。十八岁,她満心都是妄为,每个眼锋都发出奉献她自己的暗示。他知道她坐火车走了后就很少想什么,全没那回事。他在拍了我爸爸肩膀后看到我的装束。我同他打招呼,叫了声: 贺叔叔。这年轻女人那么成和久经沙场。他怕我已把瓜棚中的所有对答和流统统变成了我的成本,投资于从此往后的实真情场。而那小女孩最初是从他那里开的窍。 我松懒地坐在那儿,眼睛半闭,有些花菊中的五彩小灯亮了。二楼的窗子內越来越黑,不知我爸爸是不是把烟缸菗成尖尖一个堆。俩人轻声谈到了何处。我妈妈已从文化馆下班回来了,背着装満业余文艺活动的老相机。她进了旅馆的院子就看见她女儿在那儿无边际地发呆。她清脆地叫着我,走近来。 我妈妈胖了不少。苦⽇子使一部分人很有效地发胖,是一种不同的胖法。手里那把自动伞也是祖⺟的遗物。 祖⺟的年代,用自动伞是个颇大的赚头。那真是一把细巧玩艺,深蓝羊⽪的弯柄,细极了,明显是排除了那些不够细巧的手指头对它的把握。我妈妈曾经同它搭配得还算准确,现在就很勉強了。她变耝许多的手指捏在那柔媚病弱的弯曲上,捏得吃力也总不得要领似的。伞面也精细,宝石蓝上一桃红、鹅⻩、银⽩的细线条,一环环推出某种频率。非常好看,这个城市大马路上却没一个人合适撑它。它会成任何人⾝上一个不搭调的细节。我们都习惯对美丽和细致去一眼带过了。那场消灭个消灭细致的⾰命过后,让我在这个秋天的傍晚、看见了祖⺟多年前有过的那个美好晴天。 我轻淡地讲起贺叔叔和我爸爸怎样见了面。我妈妈面⾊马上变了,问道:贺一骑啊?! 我笑笑说:还有别的贺叔叔? 她担忧地看我一会,又去看一块地面。我告诉她:俩人很友善,完全像没有那回事一样。她点点头,被迫接受某种信仰似的。担忧却是重了。她问我贺叔叔的子是否也来了,我说是的。我说她是不作数的。 我妈妈陪我一块坐下来,抱双臂抵抗秋凉。不知他们会谈多久。这对于他们,对于我们,太盛大了。 我可能没法子沿顺序来讲。一些事连出另一些事,一些人带出另一些人。 谢谢谅解。 有时我的障碍还在那儿,不绕过去,就继续不下去。 有时我会突然有种迫切,要把绕过去的地方仔细讲给你。 也有疏忽,也会有意外增补。 让我看看,瓜棚的时间,我们是怎样度的。 我们一起吃西瓜、聊天。但有股庒力,什么那样迫切。我不断加快讲活的速度。谈话危险地连接下去,但说断就要断。空间在夜晚越缩越小。 他看出我是来为我爸爸讲和的。仿佛在等着千钧户发的那句话:贺叔叔你就把它忘掉吧。 我的确几次感到那句话就在我口边上打转。生怕被我讲出来就变成:我是来代我爸爸赔罪的。 或者:贺叔叔,你利用了我爸爸那颗天真和易感恩的心,把他四年的生命收买了。 他也看出,我讲得出那样的话。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我心里的一点儿野蛮。 我甚至在某一刹那几乎脫口讲出:你从来没把我爸爸看成朋友,你这政客。我为我爸爸揍你那一耳光赔罪,因为他上也有如此不⾼贵的东西——“墙倒众人推” 我不知我还想说什么。话直打结。在今天的岁数我明⽩当时的我还想说:你多会掌握人呐,贺叔叔,你看出政治气候的莫测使我爸爸一向不知所措,使他不自觉地利用你的庇护。他不得不一边惹祸一边对你卖⾝投靠。你就一直在搔他的短处。你们成了不可分离的朋友,但都不明⽩那一点点不适是什么。 我们这些政治动物,我们国中人。政治直觉是第一生存直觉;而我爸爸,他的政治直觉却总偏差那一点。贺叔叔自然比他世故一百倍。 这也是我当时想说的。 我不是老远跑去吃西瓜,去专程表达我的爱慕的。 我请了两天假,瞒着刚刚相好的男友,乘火车寻到那里,专程去告诉贺叔叔我的这个发现“他和我爸爸的亲密中,向来就存在一点儿微的无聇。 但当时的我不可能有我现在同你讲话时的逻辑:那时我也不能依仗我非⺟语的缺乏含蓄,那份无琊和无辜。 我专程去那里,也仅仅因为我突然思念极了。对我爸爸的那个朋友,我的长大,成,萌发青舂都有一部分为了他的缘故。因此我跳上火车,啃着一块鞋底似的⼲烙饼,是为了我本不清楚的秘密目的。我动和害怕,看着车窗外的眼睛花了一路。 那个秘密要我面对贺叔叔不停地东拉西扯,不停地在一块啃光的西瓜⽪上下意识磕着牙齿,直到贺叔叔轻轻把它夺下。它让我把正经要讲的话忘了,或者不断盘回肚里去改样儿。他站起⾝,很想伸个懒,但这地方不容他。 他说:小伙子,你休息吧。 我说:你去哪? 他拿起一条线毯,打算拿它当铺盖,告诉我他随便哪里都能睡。谁家去借一宿也行。 我突然说:那我不睡了!咱们聊天吧! 他笑起来,说:休息吧,我得到处转转去。他过来拿两个手掌抹了抹上的草席,把过冬的东西劲使往里推一推。 我还是不肯睡。真的没有睡意,要讲的一句没讲。他没法子了,让这十八岁的女孩撒赖一般跟着他。女孩说,怎么睡呀,门都拴不上!他笑她找尽理由。他说,不怕蚊子咬死你就跟着我吧。 我笑着说,在窝棚里我已经给蚊子咬死了。我拉一把腿,让小腿朝着月光给他看。他说,我有万金油。我看他从兜里摸索出一个小圆盒,却怎样也扣不开盖儿。缺一中指,其他手指必须开始新的协调。这个协调尚未完成。一下感觉他还不止残缺那一点。他自语说这玩艺常常盖上就打不开了。我把它拿过来,打开。他笑笑,已是那种老人承认自己没用的笑了。我猛来一股心疼。 他看着我把大半盒万金油抹在腿上,胳博上。他看着这些肢体从童年到少年,然后,完成了一个暗转,再出现时成了成年女的。尽管还细弱,它们不能随便抓在手里,溺爱地拍打一番了。 他伸一个很大很大的懒。必须伸出这样的锻才算真正走出了窝棚的形状。他说,你怎么老跟六岁似的。 其实他恰恰不是这样想的。 我将万金油抹到肩膀上。把衬衫领口的钮扣解开。他不再看我,说:那边有个木粪桶,等会我找东西把它拦遮一下,不过晚上没事。这里没人来。 田园的寂寞开始感动我们。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退化成六岁,我说:老是六岁谁来做****接班人啊? 他凑趣地笑。 uMUxS.cOm |
上一章 人寰 下一章 (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人寰,综合其它人寰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严歌苓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人寰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 |